我在沒有氧氣的星球,為她辦了一場演唱會 | 科幻小說

2019-10-18   不存在日報

關注微信公眾號:不存在科幻(ID:non-exist-SF),回復關鍵詞「創作談」、「雨果獎」或「長篇」,會有驚喜出現!

在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之外,美麗的歌聲依然能夠打動人心。

本周的短篇小說的主題是「探索」,在今天的小說中,你將看到主人公是如何在沒有氧氣的星球辦演唱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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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博 | 圖書館員、科幻作者。熱衷於在理性的設定下展開新奇的想像、曲折的情節、詳盡的細節和多樣的情感。作品曾獲得「晨星獎」、「水滴獎」等獎項。

伴你高歌

(全文約14000字,預計閱讀時間35分鐘)

風驛星的清晨總是像夏夜的幽夢一般靜謐而瑰麗,即使是數倍於標準太陽的日光也無法穿透高大厚實的樹海和花雲,只能在簇密而光潔的枝葉縫隙間裂解和折射,成為一條條五彩繽紛的光柱,交織在錦毯般的草地上,彷佛無處不在的光影藝術。

對於樹海深處的我們來說,白天只是個無色無溫的單詞,說起它時並不能讓人感到眼前一亮或者心中一暖,它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可今天大不一樣,天空中忽然划過一道刺眼的火光,它一路燎花了幾十個山峰般的樹冠,硬是劈出了一長條火焰鑲邊的藍色天空,讓密林中所有居民定格在驚愕的仰視中,然後重重地砸進了地面。

星球上的全體居民……其實一共就八個人,此刻都趕了過來。

機器人迅速進入現場挖開積土,幾十米的深坑底部,逐漸露出了一個斑紋密布的「巨蛋」,它比我們最初想像的還大很多,整整挖掘了近十分鐘才露出全貌。那是一艘古老而殘破的救生艇,艇身上的坑痕異常雜亂,如同虯結的蛛網,讓人想起古電影中那些衰老到極限的人臉,不難想像它在旅程中遭遇的種種撞擊與磨難。

「正在核准位置,坐標為……確認到達最終目的地:風驛星!親愛的乘客們,我們終於到了!」

救生艇頂部的導航儀閃爍著一片碎裂的霓彩,看起來它的管理系統已經從剛才的撞擊中恢復過來,完成了自檢,它發出了一陣斷續飄忽的電子音,最後那一句「……終於到達」語調激昂且悠長,應該是在竭力表現著一種圓滿的喜悅。

勘探機器人打開了掃描光束,穿透它那稀薄得若有若無的能量護罩,掃描結果顯示,裡面橫七豎八地散落著上百台冷凍睡眠艙,能量和生命反應幾乎測不到,顯然早就在大大小小的撞擊中脫離了原位。

「有些還在工作!快!」

我們連忙切割開密封門,衝進去一一檢查,睡眠艙大都已經破損了,其中的人自然也變成了乾屍,僅有五台是完好的,我們連忙把他們送進了醫療室。

救生艇的航行日誌顯示,它竟來自四百年前從地球出發的移民船艾肯號,其設定的最終目的地赫然就是這裡——風驛星。母艦艾肯號的預期航程是五十五年,卻在第二次躍遷時發生了事故,徹底喪失了航行能力。乘員們只好乘二十艘救生艇分散逃生,沒想到這最快到達的一艘也在太空中漂流了三百多年。

如此說來這些人本該是這裡的第一批開拓者,現在卻陰差陽錯地成了難民,不過比那些仍不知漂浮在何處的同行者們還是幸運多了。

最終只有四個人活了下來,他們躺在治療艙里,冰漸漸化開,肌肉在血液和激素的驅動下開始搏動。我注意到了其中一個青色短髮的小姑娘,她的臉上也充滿了驚恐,只是嘴唇抿得極緊,幾乎擠成了一條沒有厚度的短線,無聲地吶喊著冷凍瞬間的委屈與倔強,這麼小就陷入生死未卜的長眠,她一定非常不甘心。

二十分鐘後,她醒來了,此刻正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幽深的瞳仁里流蕩著驚慌、疑惑、迷惘……

我也瞪大了眼看著她,不是我訥於言辭,而是實在不習慣用聲帶交流。我們這八名風驛星原著民平常基本全用腦波發射器直接進行信息交流,我見到人的第一反應是調頻,而不是牽動聲帶和舌頭。

這樣的尷尬局面持續了足有一分鐘,她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我的聲音怎麼了?沉重得像鐘聲,我的嗓子是啞了嗎?」

「哦,醫療機器人……把所有項目都檢查過了,你的身體……沒什麼大礙,只是需要重新適應和調整。」我先在她手心寫起了字,一邊試著磕磕巴巴地發起音來,然後經過面罩上的信號發送器傳到了她的耳機里,「至於聲音異常,是因為你正戴著密封面罩呢,你摸摸。」

她的手在距鼻子不到一厘米處停住了,然後緩緩地攤開,覆在了上面。她肯定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柔軟的透明面膜式防護罩,它緊貼在臉和頭髮上,只在五官處有些柔滑的凸起,可以隨著表情和髮型的變化而任意改變形狀。她繼續往下摸,發現脖頸旁還有一根透明軟管連通著身側的氣罐。

「這是,吸氧用的嗎?我得了什麼病?」她隔著面罩抹著婆娑的淚眼,在臉前抹出了一灣濛濛的、漾漾的秋水。

「啊?你沒病,只要休息一會就好了。」

「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取下這個呢?」

「啊,不能取!至少在開放空間裡不能……對了,忘了告訴你,這個星球的大氣層里氧氣含量幾乎為零,而且含有多種對人類有害的毒素。」

「可是……這樣很不舒服,也沒辦法唱歌。」

「呃,唱歌?就是那種利用聲帶振動來驅使空氣規律振動的藝術形式?唉,一開始肯定不習慣,不過也沒辦法……嗯?別再哭了,鬢角都濕透了,好吧,你等下跟我來。」

她是如此楚楚可憐,柳葉般柔嫩細挑的眼角不停湧出大滴大滴淚水,把瓷白的臉頰和無形的面具揉在了一起,成了一團迷離的水霧,我的心也似乎軟軟地溶在了裡面,盪起了一陣從未有過的悸動。

等她的情緒和身體指標穩定下來,我叫來一輛自動輪椅車,載著她走出房門,登上了一個墨綠色藤條編成的籠子,一按鈕,它就滑落到了半空中,一絲絲銳利的風從縫隙鑽進來,吹得面罩皺起一道道波紋。

「這是索道嗎?」她雙手抱懷,卻抓不到衣領衣襟,此刻才注意到身上穿的是一套完全密封的緊身衣,而且根本不冷。

「是藤道,」我笑著說,「快回頭看!」

她回首望去,兩根碧綠油亮的粗藤正在頭頂快速伸展,一直沒入蒼茫雲海間,那裡隱隱浮現著一棵真正的通天巨樹,比起它,旁邊那些凌雲的大樹都無法再稱得上巨大,它就像是群山中的主峰,樓群中的天塔。

「原來剛才的地方那麼高?」她臉上那對柳葉幾乎瞪成了冬青葉。

「是啊!那是我們的基地,我們都叫它天宮,簡直就是建在雲端的宮殿,知道它為什麼比其他樹都高大嗎?因為別的樹都是從地里長出來,而它是從半空中長出來的。」我衝著她眨眨眼。

「很久很久以前……當然,再久也沒你們久,大約三百年前吧,有艘太空巨艦一頭栽進了森林裡,光是摩擦和撞擊引燃的大火就將方圓十公里內都化為一片熔岩,揚起的灰塵直達大氣層邊緣。厲害吧!結果不到一周時間樹和藤就把它完全包裹起來了,很快就看不出一絲工業痕跡,而它的艦艉就這樣長出了這樣一棵超級大樹。」我解釋道。

「你們就沒想過把飛船正過來?」她撇了撇嘴,眼角的泉眼已經不再涌動。

「當然想過,但這星球的植物們實在太可怕,樹根和藤蔓幾個月時間就把它綁牢了。」

「沒猜錯的話,那是你們的祖先?」她抬頭看看我。

我愣了愣:「算是吧,但嚴格來說,我們都是體外人工培育的,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父母。」

一路風卷霧涌,我們穿過這片花與雨與葉的世界,無數影影綽綽又絢麗無比的色塊從身邊掠過,說話間我們已經滑到了另一棵大樹的枝頭,簌簌聲動,紛紛葉落,密實如幕的枝葉中擠出一個圓頭圓腦的機器人,手舞足蹈地叫喊起來,而他臂上的鋼鋸還在旋轉著,濺出一團團綠色的葉沫:

「主人?您終於回家了!這次晨練可夠久的,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您:

一整天的日程都得做重大調整了!連午飯都……」

「穿山!來見見我們的新朋友,來自地球!可是貨真價實的地球人哪!」我大聲道。

嵌在蛋型頭顱上的那圈可旋轉綠眼睛鎖定了躲在我身後的女孩,光圈收縮、聚焦,忽然定住了,保持著剛才手舞足蹈的姿態,女孩也被嚇得一動不敢動,她倆就像被速凍了的冰雕一般僵立對望。我納悶地看著,在這突然而至的寂靜中,我聽到了一陣細小的噼啪聲,不知是來自哪處關節,或是線路?

我暗道不好:是不是潤滑油缺了?還是存儲器壞了道?也許不該一下給它這麼大的刺激,畢竟這裡已經幾十年沒有外人來過了。當我開始懷疑它的系統即將崩潰時,他卻忽然立正,以極恭順的語氣說道:

「美少女主人您好!我是騰度公司生產的採礦機器人,編碼為2564-155587……下面為初次見面的您聲明我的服務準則……」

它竟然一本正經地背起了機器人三定律和使用說明,還冒昧地叫人家什麼「美少女」,我感到很尷尬,她不會以為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吧,我連忙揮手制止,不過這次它不知是燒了哪根線,就一直認認真真在那背誦,連我的命令也不聽。我只好搖著頭拍拍它的肩膀,難道外來者就高人一等?還是它的邏輯樹中隱藏著尊老愛幼的設定,又或者是這電子腦瓜「進化」出了兒女情長?唉,可見風驛星的生活是多麼苦悶啊。

幸好女孩及時開了口,打斷了誦經般冗長的使用說明:

「可以了!謝謝你啦,雖然我很古老,但這些話我也聽過無數遍了,你是2564年生產的?沒想到二十年後的機器人條例一個字也沒改。」

「其實三百年後也就改了五個字而已,好了好了,一直不知道你的性別,現在可以叫你一句穿山先生了,我們去下面,快帶路吧,別忘了告訴家裡多做一份午飯。」我伸了個懶腰,梆梆地拍著它的鋼鐵身軀。

穿山不再多言,轉身撥開層層疊疊的枝葉,我們緊跟著它走過這條包裹在綠色中的小徑,前方的樹幹忽然裂開了,原是一道嵌在木中的金屬門,裡面是一個圓筒形的房間,三人進去後就開始快速下降。女孩的臉上又有了些不安,時不時抬頭看看我,再認真盯著狹窄的四周研究,我微笑著拉下牆上的把手,一塊活動鋼板滑下來,露出了菱形的水晶窗,而正在外面倏然掠過的,是流水般的木紋,她睜大了眼睛:

「這是……在哪裡?那些起伏的紋路,好像波浪啊。」

「忘了我們是從哪裡進來的了?這是樹幹裡面啊。」我笑著說,「風驛星是它們的星球,我們只能是長租的客人。剛開始人們也試圖改天換地,他們燒掉草藤,砍掉大樹,平整土地,來栽種可以產生食物和氧氣的地球植物。但是……」

我忍不住長嘆一聲:「沒有什麼能戰勝它們,燒掉的草藤會加倍長出來,砍掉的樹瞬間就會被旁邊的枝葉覆蓋,平好的土地一夜間就爬滿荊棘……它們就像同仇敵愾的敢死軍陣,不知畏懼,絕不退卻,前仆後繼地覆蓋著外來的植物。人類只能認輸,帶著脆弱的地球植物躲進鐵殼和玻璃罩,更多的人選擇了離開,到了我們這一代,已經沒有任何與它們爭奪地盤的念頭。」

我一邊說,一邊打開圓筒電梯的門,外面是一座昏暗的廳堂,環繞著許多更昏暗的圓形門洞,裡面是一條條狹窄的通道。

「無法抗爭,就只能合作,我們不能遏制它們,卻可以使之更加瘋狂,就像這棵樹,在信息素的刺激下深深鑽入地下,一直鑽進了這片晶礦。」

我們走進一條圓形通道,前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只有機器人頭上射出的探照燈柱搗開了一圈慘白的光亮,女孩亦步亦趨地緊踩光圈中心,警惕地四處看著,手緊緊拉住我身上唯一可以拉的氣罐綁帶。

突然,一個圓滾滾的黑影從頭頂滑下,嚇得她跳了起來,還挺高,一聲更高的尖叫扎進我的耳膜,銳利而清透,我的耳膜和大腦同時盪起陣陣酥麻。

「哦,別怕,自己人!」我連忙叫道。

那圓影立刻停在那裡,燈光照過去,原來是一個橢圓形的機器,身上滑溜溜、黑黢黢的,泛著藍幽幽的光。

「它是什麼?住在這洞穴里嗎?」

「它是我的礦蟲。」穿山瓮聲瓮氣地說,「像它這樣的還有三十七隻。」

說話間那礦蟲已鑽進了牆上一個隱蔽的黑洞裡,很快又鑽了回來,用四條長且柔的採掘臂捧著一大塊藍綠輝映的晶石簇。

「我們正身處一大片『海熒石』礦床中,這裡已經是地下三百多米了,這些通道其實就是大樹的根須,全靠它們挖掘至此,並形成了四通八達的天然礦洞,風驛星上的礦業基本等於林業。」

我解釋道,女孩探頭看著牆上那深深的洞,在遠光燈的照射下,裡面泛著瑩瑩的寶石光彩,映亮了她的眼睛。

「這塊礦要挖半年左右吧,這段時間我就住這兒。」我說道。

「你就?住這洞裡?」女孩嚇得吐出了舌頭。

「哦,當然不是,我住在大樹頂部,來吧,那裡有陽光和氧氣。」

我們走出陰暗逼仄的樹根,乘電梯來到了大樹的頂層:一堆雲團般的樹冠。密不透風的枝葉正中,有個大車廂,裡面的陳設小巧卻齊全。我帶她鑽進低矮的密封睡眠艙里,然後打開閥門通入了儲氣瓶中的含氧空氣,我輕輕摘下她的面罩,裝模作樣嗯嗯啊啊地試了幾下聲,然後做了個請講的手勢;這下終於能面對面聽到她真正的嗓音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久久不呼出來,仿佛裡面充滿了甜美的味道。如此反覆享受幾次後,她終於微笑著睜開了眼,不過一抬眼就看到了緊挨著頭頂的透明床罩,揚起的嘴角也漸漸低了下去,最後長長嘆了口氣。

「怎麼會這樣?出發時它還是最適合人類移民的星球之一。」

這次聽在耳中的聲音不再是由電晶體、線圈和鼓膜震盪而成的,而是她真正的嗓音,美到無法形容,因為之前從未聽過,就像一汪清亮徹骨的仙泉,流淌著、躍動著、盈滿了這方小小的空間。我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浸潤其中,紛紛雀躍起來,恍然間精神已跳出了腦殼,在空中舞動。

良久,待靈魂落穩地,我才長長嘆了口氣:

「沒辦法啊,小妹妹……哦不對,其實是前輩,貨真價實的。雖然你們的旅程無比漫長艱苦,但目的地卻是錯的。」

我開始對她講述風驛星的歷史,那段本該由她來見證的拓荒史,四百年前,這裡確實是人們心目中最理想的移民點之一:恆星穩定、氣溫宜人、植被茂盛,當然這些都是根據天文望遠鏡中看到的圖像和接收到的磁波輻射光譜推導出來的。

可等第一批移民到了這裡才發現情況完全不對,這裡的植物儘管茂盛,但巨大而多變;它們常年處在紛亂的輻射和磁場影響下,變異才是常態,穩定的性狀只存在於那些占據了最高天空和最深土壤的統治者們體內,而在樹冠下那幽暗的世界中,生物們每時每刻都在進行著進化競賽。

它們通常擁有數百條超長基因鏈,每一次繁殖都有千倍於地球生命的遺傳信息在不斷篩選組合,再加上細胞內那些可誘導蛋白質自他複製的酶粒,不只是在世代間,連同一株植物的性狀都時時處於變化中,以圖進化出無懈可擊或能出奇制勝的生存優勢。這裡每天都有無數新舊物種在互相糾纏絞殺、優勝劣汰,同時釋放出各種各樣的代謝物和信息素,因而這裡的大氣層也就一直處於成分頻繁變化的不穩定狀態。

「其他都還好說,水和氧氣可是剛需,人畜和農作物都要呼吸,目前我們有幾十台機器人整日在液氨湖裡尋找水冰,就像淘金沙一般。現在你們四個來了,星球總人口一下就增加了一半,氧氣的分配就更緊張了,平時要儘量減少氧氣消耗,儘快學會用腦波交流。」我嘆著氣說。

她一直靜靜聽著,本就涼森森的臉繃得像塊慘白的鼓皮,眉頭也鎖得越來越緊,聽到最後,她那瘦瘦的肩膀開始顫抖,一顫緊過一顫,似乎有一股風暴正在體內醞釀,最後隨著淚水噴涌而出:

「可我是個歌者啊,我的身體、我的生命,一切都是為了歌唱而生的!」

傳說中的歌者?我愣住了,打開醫用透視儀掃描起來。

對了,她來自四百年前的定製人時代,那時的基因改造技術剛成熟,通常當一項革命性的新技術剛出現時,相關的法律和認知都是滯後的,這時就會出現一個無序使用階段。

人類一旦掌握了上帝的刻刀,就不再甘心於聽任他的安排,紛紛修改自身和親人甚至「實驗品」們的基因,塑造出各種各樣的「理想人類」。

就像眼前這個女孩,純凈柔弱的外表下,那多褶的聲帶、分叉的舌頭、尖聳的耳朵、堅韌圓潤的頭腔胸腔,還有那異常發達的心肺,都是為了那種利用聲帶震蕩氣流去衝擊口腔胸腔和額竇等反射腔體從而產生強大而規律的氣體振動的表演方式而精心設計的。

我估算了一下這個過程所需要的耗氧量,吐了吐舌頭。

毫無疑問,歌唱這項活動非常不適合風驛星,為歌唱而生的她自然也是如此——這裡是一個需要帶著面罩生活、靠電波交流的星球。然而她只能面對這一切,風驛星早已是在航線圖上被抹去的遺忘之地:它不適宜居住,沒有珍貴的礦產,附近也沒有穩定的躍遷點,沒有人會歷盡千難萬險來這裡,不管是移民、礦工、遊客、軍隊……不會再有了,而星球上能遠航的飛行器也早就被開走了。

或許是大腦中分管音樂和情感的部分比重過大,她學起技術和腦波語來有些慢,而就算最終很辛苦地學會了,也總是一個人默然不語,於是大家都叫她小默。

「小默啊,你的話比機器人還少!」

只有我知道小默並不是真的沉默,只是一開口就抑制不住歌唱的衝動。我封存了自己的健身艙和氧療室,也學著她少說話,儘管練熟了發音後總是想和她說很多很多。這一切都是為了儘量節省氧氣,到了她過生日,或者心情低落的時候,我會把整個客廳充滿空氣,讓她盡情歌唱。音符從她的身體里奔湧出來,像一個個清脆明利的精靈,它們無法衝破牆壁去踏舞蒼穹,就只能在房間裡用力飛翔、跳躍,一串串地敲打著我的耳膜和身體,彷佛實形實質。

隨著耳朵和大腦漸漸地被音樂開發,我越來越痴迷於此,遇到了她,我才知道自己是那麼熱愛歌聲和音樂。她為我推開了一扇從小就塵封的大門,裡面有一個無比瑰麗的新世界,擁抱著我、陶醉著我。

我也經常小聲跟著哼唱,但從來沒有大聲唱出來過,還是多留點氧氣給她吧,盡情歌唱是她最大的樂趣,而看到她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樂趣。而且我唱得也不好,她肯定會含蓄有禮而又得意洋洋地笑話我,雖然我是那麼喜歡看她那抹輕輕翹起的嘴角。等練到一定水準了,我會給她個突然的驚喜。

雖然在唱歌時看起來挺嗨的,但平時她的內心一定充滿了失落吧,尤其是看到那些從繁華的大星系飄來的信息時。雖然那些信號大都支離破碎,但還是能拼出那些遙遠世界的輪廓,其中也包括演唱會的景象:

在真正的文明世界中,宏大的立體舞台早已突破了建築的限制,它可以遙浮於空中、可以矗立在山巔、也可能飄蕩在洋底,在任何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地方。海市蜃樓般的全息影像隨著音樂雲捲雲舒,時而千軍萬馬,時而江海橫流,時而空山靜雨。身著幻彩禮服的歌手站在雲端,擁抱著四面八方傳來的山呼海嘯般的喝彩聲,不但有以十萬計的現場觀眾,還有網絡前整個星系的痴狂歌迷……

多麼遺憾,這些本該也屬於小默,她出身於音樂世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改造成了完美的人形樂器,卻只能窩在小房間裡給唯一的聽眾唱歌。

所以當一艘偏航的星艦來到風驛星短暫停靠時,我立即拿出從小積攢的所有自認還值點錢的礦石,想給她買一個離去的座位、一個改變人生的機會。

「我……不想走。」她皺著眉,說得很用力,但並不十分堅決。

「可是你不屬於這裡,這裡只有一個聽眾,你應該擁有更多、很多。」我咬著牙說,「而且你要搞清楚!這是六十年來唯一一艘過路船!錯過這一次,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再有了!」

她的眉頭蹙得更深了:「那麼,你呢?」

這下輪到我糾結了,

「我想陪著你。」,我忽然很想說這句話,但話語剛涌到嘴邊,就被頭腦中一個巨大而瑰麗的圖景壓了下去,那是風驛星的巨樹和花海,在沸騰的橙日和五輪從金到藍的彩月照耀下洋溢著光影、聲音、氣味,以及溫暖而又刻骨銘心的眷戀……從小到大,那都是我心目中最美的一幕圖景,它支撐著我們這些遺世的「野人」堅守在這裡,當然,對現在的我來說,還得再有一個矯健挺拔的身影佇立其中。

「哦……不,我發過……誓,要永遠留在故鄉身邊。」

我的舌頭艱難地掙扎著,仿佛在與口腔殊死搏鬥。

她沉默了很久,長長嘆了口氣:

「還是不能走,其實……我還在等我的父母。」

「父母?他們也來了這個星球嗎?」

「不知道,我比他們出發更早,但我們說好了要在這裡會合。」

「等等,就算他們真來了,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吧。」

「是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尋找著,不過或許年代太久遠了吧,確實沒找到他們來過的痕跡,但或許是他們的船也出了故障啊,如果我走了,他們又來了怎麼辦?」

我皺著眉點了點頭,而這些天一直酸澀得像整夜泡在氨雨中的心卻瞬間飽滿起來。

但和她一起墜落的另外三人都離開了,她現在是風驛星唯一的外來移民,她顯得更孤獨了,好處是我們的氧氣配額增加了不少。

在她三十歲生日的那天,我為她精心籌備了一個盛大的演唱會,我奢侈地為建在「天宮」樹冠頂端的大花房充滿了氧氣,在大廳中央搭建了綴滿寶石的舞台,機器人們按我的吩咐穿上禮服打上領結,還事先觀摩學習了演唱會的現場視頻,模擬訓練了觀眾的反應。

當穿山挪開捂在她眼睛上的雙手後,小默呆住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眼前竟整整齊齊坐著五排觀眾,我身穿燕尾服,手捧著十色花朵綁成的花束,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待雷鳴般的掌聲落潮後,我清清嗓子,一個箭步跳上舞台:

「下面有請銀河系第一歌姬,默默默默~~默默大魔神為我們演唱。」

機器觀眾們整齊地舉起手臂,彼此相連,傳遞著翻滾的波浪,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仿佛有一股股電流卷過一條條胳膊;這是大星系中最流行致敬手勢,只有歌王級別的才能享受。

當第一個音符從她口中飄出來,所有觀眾都沖她整齊又準確地點了下頭,當悠揚的詠嘆在半空中久久盤旋,它們緩緩仰起輕顫的頭,翕起各種形狀和顏色的眼睛,陶醉地斜起肩膀……

「乾得漂亮!」

台邊的我看得心潮澎湃,一開始還需要偷偷發送指令給機器觀眾們,後來它們竟然自由發揮起來了,一個個踏著節拍搖擺著、舞動著,時而側耳傾聽,時而鼓掌喝彩。

她從未如此興奮過,狀態更是出奇的好!樂符精靈們終於逃出了透明的牢籠,瘋狂地跳躍飛翔,徹底吞噬了這片廣闊的空間和人群。

我聽得渾身顫抖,天旋地轉……哎?不對!天地好像確實在旋轉:

竟然是花房裡的植物們在動!窗口大的花朵、屋頂般的葉子、甚至那些廊柱般的樹幹……全都在晃動著、搖擺著。似乎它們不但能聽到歌聲,而且還正在隨著節拍和旋律舞動!

機器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覺察到了異樣,紛紛惶恐地從座位上跳了下來,不知所措地安撫著植物。

植物們活了?被歌聲激活了!我跳起來歡呼,又忽然停住,好像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現在所有的花葉都朝著一個方向扭動,歌聲正越飄越遠……天哪!小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出去!

我狂奔出門,看到她已經癱倒在毒氣中,原本就瓷一樣清冷的臉已經變得青中帶黑,我使勁拖著她往回走,大口往她嘴中吹入空氣。剛剛的狂奔已經讓我喘不過氣來,但不能停,我要把肺底最後一絲空氣都給她……

再次醒來,我已在自己床上,小默也趴在旁邊睡著了,我倏地坐起來打開了掃描儀,情況還好,依稀記得自己把她抱回屋後就立即啟動了醫療機器人,它已經對她進行了全身過濾,毒氣排出比較及時,只是肺部還有些積液,我寬下心來,忍不住拂了拂她的頭髮。

「天啊!你醒了。」小默一下睜開眼,「我睡著了嗎?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當時我看到整個星球都在回應我的歌聲,我太激動了,也可能是唱得太響導致了缺氧,後來應該是產生了幻覺,我彷佛聽到了父母在喊我,不知不覺就跑出去了。」

「不怪你,那些機器人也都瘋了,我也瘋了,連花草樹木都瘋了,沒事就好……哦對了,我怎麼樣了?」

「你什麼事都沒有,醫療機器人已經檢查過了。」

「怎麼可能?我也吸入了不少毒氣啊。」

「我也覺得很奇怪,但其他的醫療機器人也都說沒事,我也有點懷疑是它們的版本更新出了問題,畢竟它們都是一個年代的同型產品。穩妥起見我讓它們去取我那艘救生船里的醫療檢測儀了,雖然很落後,但也可以做個參考。」

不一會,機器人拖來了這台笨重的老機器,我平躺在下面,聽它發出了滋啦吱嘎的聲音,皺起了眉,過了一會,忽然響起了警報:

「核磁共振掃描信號不穩定,發現大量金屬!」

「哈哈,算了,畢竟老機器。」

我笑著坐起來,卻發現小默正呆呆地看著螢幕,上面是我的身體掃描圖,和以前在醫療機器人那裡看過的完全不同:一層層皮膚和肌肉的包裹下,滿是金屬和高分子材料,那是體液泵、電子腦、化學反應爐……而不是心臟、大腦、腸胃。

顱骨上還整齊地刻著幾排字:「QTT–ATV高仿真型;編號:VG11號;生產日期:2609年……模式更改按鈕:咽喉下5.2毫米處,指令模式初始密碼……」

鬼使神差地,我顫抖著把手伸進喉嚨深處,小心地撫摸著一粒像是淋巴結的小疙瘩。

「請輸入密碼!」我的聲帶忽然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另一個人的聲音,很冷、很硬,不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隨後一個渾厚的女中音開始哼唱一隻前奏。

「媽媽!是媽媽!」

小默大喊起來,她的聽覺是絕對可靠的,連路邊鳴叫的小草蟲們她都能辨得清哪只是哪只,波形分析儀都出過錯,她從沒有。

第一句還沒唱完,小默已經毫無遲滯地接了進去,自然得像溪水匯入河流,一首唱罷,一股奇異而強大的感覺徹底攫住了我,大腦里好像出現了一個無法觸及的新區域,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動,窸窸窣窣、嗡嗡噠噠、我能感到,能聽到,但又跟我沒關係,就像在體驗別人的記憶。

一束光從我眼中射出來,繪出一幕全息投影。

一個白髮蒼蒼的婦人坐在那裡微笑著:「青茉啊,是你!真的是你!這是只屬於我倆的睡前曲,音準百分之百正確才能通過。女兒,你終於來了。」

小默仔細辨認著婦人的面容,身體像是被什麼融化了,慢慢變軟,最終癱倒在地。

「親愛的,既然看到了我,看到了這段錄像,也就意味著我最終也沒能等到你,我今年……已經一百四十七歲了,而你的船還沒有任何消息,你父親八年前患了絕症,我只能帶著他的冷凍艙去小熊座GGK-76星去治療,這個星球早就只剩下我們倆了,而且十年來只等到了這一艘過路船。」

她的媽媽還在微笑,但兩行渾濁的淚已經流了下來:

「即使順利到達大星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們的身體也很難再次承受長期冷凍。而風驛星會徹底變成一片死地,你還那么小,我不知道以後你該怎麼面對這片連水和氧氣都沒有的廢墟……所以我買下了那艘過路船上的十三台仿真機器人,它們出奇的便宜,船長告訴我是因為出現了很多倫理和失控問題,三個月前星盟已經緊急取締了所有高仿真機器人,反正它們一落地就會被強制收繳,還不如甩賣給我。

哈哈,你不知道完全擬人模式下的它們有多像人,能像人類一樣吃飯、呼吸、思考、用五感來體會這個世界……哦,其實這些功能也不算太稀奇了,可你見過有感情、有慾望、個性十足、能學習會創造的機器人嗎?嘿,它們就是!

……最後,是請主人修改它們的記憶和邏輯樹,塑造它們留守的信念,而每當處理器中產生『我是機器人』的邏輯流,就會觸發隱藏在邏輯樹最內層的指令,它們會立即變為待機模式,如果在一分鐘內無法匹配密碼,系統就會重啟,自動重寫最近一天的記憶……它們會把自己當做第一批移民的後代,懷著對故鄉的信仰堅守下去,他們一定能等到你。

這樣你至少不用孤獨地面對一片廢墟,可惜它們不太懂音樂,也沒時間去教了,除了十一號,可能他曾經有一個音樂家主人吧,已經積累了一些感知能力,你一定會和他合得來。

來不及了,船要開了,親愛的,想讓你知道!我們一直沒有放棄,永遠愛你!」

影像結束了,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升上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像是浸在了冰水中,腦海卻異常澄澈:

無數邏輯語句一條條、一層層串疊在一起,竟比風驛星的大森林還宏大緊密,那都是我的所念所想,有一句話是重複最多的,也是最大最亮的,還在不停地高速閃動,所有的意識和情緒都從那裡決堤而出:

「我是機器人?」

「我是機器人?」

………………

「我是機器人!」

我大踏步走出門去,此時多麼想擁抱一下淚流滿面的她,卻連放慢步子都做不到,因為現在的我正處於指令模式,剛剛已經有一條隱藏指令跳了出來,高懸在腦海,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卻無比醒目,它高高在上,凌駕於雲端,那雲是由一行行少得多但大得多的邏輯鏈勾連而成,天空之城般冷冷俯視著五彩繽紛的自我意識森林,絕對的無法抗拒。

它讓我去基地,給小熊座方向的一個坐標發送信息,告訴母親女兒到來的消息。

大樹如此雄偉,花朵如此鮮艷,風在歌、鳥在鳴、蟲在唱……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動,我第一次拋開所有束縛和偽裝,盡情地用赤裸的眼和耳來感受這個生活了幾百年的故鄉。

我來到巨樹中的基地,迎面過來一個個目瞪口呆的同胞,我連忙拉上面罩,我不想讓他們也產生那個禁忌的念頭,然後變成我這樣的提線木偶。

我來到駕駛台,發出了那段信息,然而那些通信地址都失效了,指令終斷,行動序列中止,我頹然倒在地上。

監控螢幕中,藤籠正疾馳而來,我忽然很怕,我怕自己體內的那個聲音,怕它再說出冷冰冰的主人二字,對著我最愛的她。我更怕她按下開關恢復我的完全擬人模式,那樣這段指令模式下的記憶就會被擦除,我會又一次作為人類開心地生活著,真相則又一次被遺忘。

又一次?之前到底有過多少次了?

她知道嗎?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有些非常殘酷,心臟抽緊了,像是被一圈圈的線死死勒住。

指令中斷後十分鐘,待命狀態結束,我恢復了完全行動能力,馬上狂奔出去,兩分鐘前小默的身影已從藤籠里一閃而過,電梯上的數字瘋狂竄跳,每一跳都戳在我的心上,到站的叮咚聲響起的那一瞬間,我跳進了緊急逃生通道,滑到叢林中,連滾帶爬,不辨東西,只想離這個荒唐的宿命遠一些。

從此之後,風驛星斑斕的版圖上又多了一個流浪的白點,我毫無掛礙地行走在無邊無際的森林中,原來我的「故鄉」那麼大,遠遠不是看著高空俯瞰的照片所能想像的,我們辛辛苦苦這幾百年,仍然只是蝸居在角落的蟲蟻,僅僅是把窩邊稍稍打理得整齊了一些。

慢慢地,白點變綠、變花,最終完全溶於這片森林,我已經被剝奪了過去,也不再想有未來,連身份也不復存在;但至少你們給了我一個故鄉,沒有為它而生,亦可為它而死,就讓我徹底獻身於它,不知你們會否滿意。

但,我還是思念她,不知多少次疲了、累了、傷了,想就此長眠,都是放不下記憶中的她才重新站起來,她的臉、她的笑、她的歌聲、那微微一蹙眉、和傲然翹起的嘴角……總有些刻骨銘心的旋律在我的腦海中迴蕩,讓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唱,現在我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把它們唱給巨樹和百花,讓它們也為之迷醉歡騰。

一年又一年,我越走越遠,而遠方彷佛永遠沒有盡頭;從高原到谷地,再到湖澤和冰原,我一步步踏入風驛星的那些死白版圖,綿延天際的樹海逐漸變成了追波逐浪的彩潮,最後就只有斑駁的冰癬,它們粉塵般卑微,卻比誰都堅強。它們的孢子也是純白的,混在雪花中隨風而舞,只要尋到一絲縫隙就划著鞭毛努力鑽進去,最後嵌身於冰層中,靠著冰雪間透過的那點點清冷微光生存下去,只需片刻的溫暖,就可熬過經年累月的沉睡。

我俯身衝過冰面,用五體投地的方式致敬,它們是最能代表風驛星的生物,流淌著冰冷的熱血,無聲地唱著生命的戰歌。

「就像我一樣……冰冷、堅硬、孤獨。」

我摸著自己那具和堅冰一樣冷硬的軀體,輕嚼著一抹墨綠的冰癬,絲絲縷縷的汁液一迸出來就變成了冰渣,舌頭並沒有感受到任何滋味,我閉上嘴,讓它緩緩滑落胃中,同時開啟了冷置已久的反應爐,直到五分鐘後腹中才有了些許溫度,一同滑落的還有幾百個維護細胞,它們運送著舌尖的味覺傳感單元,將之接入反應爐的信息匯總盤,於是我的胃也有了味覺,但實在無法形容那是什麼,即使正在劇烈的反應中快速溶解,它們還是在不停掙扎,每一個細胞、、每一團蛋白質、每一條基因鏈都在瘋狂地變化著……

「不一樣啊,你們是多麼堅強勇敢。」

我慨嘆道,緩緩閉上眼睛,每當憂傷滿潮,我都會將感官封閉,把精神徹底沉入「意識之林」中,親手調整其中的色彩與光暗。這些年我一直處於「擁有自我意識的指令模式」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學會了居高臨下地巡視和切分自我意識,雖然沒有雲端的基本指令們那麼強大犀利,但已足夠把那紛繁交錯的邏輯樹和記憶庫看得通透,現在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更了解自己,而那些最珍貴的往事早就變成了一彎彎瑰麗的七彩河川,蜿蜒在記憶的森林裡,岸邊清理得乾乾淨淨,我想隨時都把它們看得清清楚楚。

我漂浮在半空中,天女散花般揮灑出一串串指令,它們準確地調用和組合著情緒和記憶,只是過程本身就讓我激動萬分,有什麼比解剖並改造自己的靈魂更痛快呢?

十分鐘後,我重新站起身,淡淡笑著,心平如鏡。前方還有很多神秘與神奇等著我去探索,穿過了這片冰原,就到風之淵了,那裡是所有流浪的風的故鄉。萬仞的深淵下,灼熱的熔岩湖鼓起沖天的熱浪,高空中看去就像一張嘶吼的血盆大口,晝夜不停地宣洩著地心的憤怒,它們與極地的冰風一邊絞殺、一邊纏綿,誕出了無數奇形怪狀暴戾無比的氣旋,掠過這個以此為名的星球。

連風都有自己的根。

我呢?

我出生在哪裡?我最初的主人們是否還在,離別時有沒有為我流下過一滴淚?

我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終於到了,此刻我就站在風之淵邊,這裡崎嶇成嶺,漫山猙獰,銘刻著火與風億萬年來的憤怒,彤彤熱浪在腳下蒸騰,我幾乎踏浪飛去;又一陣凌厲的冰風捲來,只能匍匐在地。

家裡那幅掛了二百年的風驛星地圖終於補全了最後的細節,它不再是色塊和彩線的拼接相疊,而是無數聲色味觸俱全的鮮活情節,記憶管理失控了,它們正漫天飛舞,我感到目眩神迷,一股極大的滿足與欣慰充滿全身、溢了出來,從眼角,從鼻腔、從喉中。

在風的故鄉我放聲歌唱,關於家鄉和遠方,還有積鬱已久的思念和憂傷,它們會隨著永不停歇的風飛往每個方向。

一首又一首,不知唱了多久,只知四輪朦朧的月已輪番在雪霧中來了又走,直到另一陣巨大的歌聲從腳下響起,它比落石和雪崩還要響亮,清靈得讓人迷醉,熟悉得令人心碎。

「是她!在哪?」

我四下張望,那一瞬間不知自己該走還是該留。這時腳邊一震,一隻帶鎖鏈的矛從懸崖下竄了出來,釘入地下,我鬆了口氣,一個圓乎乎的金屬球體滾了上來,隨後伸出了四肢和頭部。

「好久不見了,穿山!」我笑著說。

「好久不見了……主人。」

它的環形眼繞過一圈藍幽幽的光。

「怎麼還叫主人,我並不是……」

「沒人規定只有人類才能做主人啊。」它的語調竟有些頑皮。

「哈哈,你怎麼在這裡,我們的真正主人呢?她在哪裡?」

「放心吧,她不在這裡。」它嘎嘎笑道。

「怎麼可能?我明明聽到了她的歌聲。」我皺眉道。

「我們在峭壁上安裝了許多音響設備,利用地峽崖壁的弧度來折射和疊加聲音,大峽谷已經快被改造成巨型喇叭了,不過這工程實在太浩大了,我從西南發射站趕過來用了四個小時,好在你還沒走。」

「原來如此啊,她也想到了這裡,萬風的源頭,不過這個音質,太像真人了!」

我點點頭,又使勁搖了搖。

「小默主人升級了音響的效果……你走後,她就只做兩件事:找你、研究。找你是沒找到,怎麼也找不到,你到底去哪裡了?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小默研究出了不少東西,最神奇的是利用音樂去和植物們溝通,勸說它們讓出了更多土地,而最重要的,就是她已經研究出了讓你獲得完全人格的方法,你不用再擔心失去自控能力了。」

「是嗎?那怎麼可能!那都是寫進了最底層硬體的基礎指令,而且還有防修改的自毀設計……」我繼續搖頭。

「……放心吧,是真的。」

我注意到它的語調中似乎有幾分猶豫。

「好吧,我回去。」我嘆了口氣。

「真的嗎?太好了。」它高興地跳了起來。

「不過你不是穿山,你到底是誰?」

「我?是穿山啊,怎麼不是?」

「他怎麼會這樣說話?而且他怎麼會直呼你的名字,小默?」

它沉默了,我也是。

只有那些熟悉的歌聲還在空中迴蕩,我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和我的一樣冰冷。

「對不起,我已經很努力了,一天有十幾個小時在研究編程。但還是不能安全地修改那些底層程序,威廉失去了大部分記憶,冉希萊一開始很好,但三個月後就精神分裂了,總是說腦袋裡有好幾個人在吵架……」

她變回了自己清靈的音調,即便是抽泣,依然無比動聽。

「天哪!你拿他們做實驗了?」我雙手抱頭,「你真是亂來!」

「後來又都恢復了,大家都挺正常的,除了智明變得有點過於活潑……現在動不動就會跳段舞。」

「可智明是個和尚啊……」我撓著臉,「設定性格的邏輯鏈亂了。」

她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就如同我們初次見面的那天:

「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回來,對不起……所以最後我只能採用這個最簡單也最笨的方法。」

一束光從穿山的眉心射出來,投出立體影像:一個挺拔而熟悉的背影,但似乎更瘦了,耳邊的短髮已經有些花白,是她嗎?我曾無數次在腦海中想像過她現在的樣子。她扭過頭,沖我笑了笑,毫無疑問,這個笑容無論何時都能讓我激動得全身觸電。她走進了一個房間,無窗而厚重的密碼門重重地關上。

「我把自己鎖進主機房,在主電腦中編寫了一個人格程序,實時模擬自己的意識,並與穿山等十幾個主管機器人保持遠程數據同步。這樣你就見不到我的本體了,也無法認定這些模擬人格為主人,自然也就不會觸發那些服從性的指令。」

「這……確實如此,也確實夠笨的。」我忽然覺得鼻子很酸,「我走了多少年了?」

「三十六年了。」

「是該回家了啊,我會親手把你從那囚牢里接出來,看看這三十六年來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就算再喊你一萬句主人又如何?」

話音落地,我如釋重負,她卻嚎啕大哭,我抱住她,一股混亂而激越的信息流從我體內迸發出來,它越奔越快,越轉越猛,爆炸般衝破了我的嗓門,一陣嘹亮的歌聲擊穿雪空、直衝雲霄,其中蘊藏著我們所有的青春和情意,漸漸地,她也停止了哭泣,一起唱起來,剛剛誕生的風兒們也放緩了旋轉,似乎正在空中傾聽和慨嘆,它們會把我們的故事帶到星球的每一個角落、講給樹梢的每一隻雲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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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時間,機器人,親情,愛情……很多作者嘗試科幻創作時,常見的問題是把太多的科幻元素堆砌到同一篇小說里,顯得龐雜混亂。然而本篇作品避開了陷阱,在包含多種元素時,依然講述了一個清晰合理的故事。作者顯然在動筆前,對故事脈絡已經有了明確的設計思路。在遙遠的時間和空間之外,美麗的歌聲依然能夠打動人心。

——責編 | 宇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