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藝術中創造性追求的消除是藝術的自我清除。目的在於探索人的真正的,不受舊有存在束縛的自由。
創造即自我清除朱青生
藝術的歷史是人類顯示自己的創造力的歷史。美術史則是把這種創造力的結果中的一部分——美的,有意味的記載下來。現代藝術的歷史是人類掙脫美術史的範圍,直呈自己創造力的歷史。無論創造的結果是美的、丑的、還是受用的、刺激的或者是有意味的、媚俗的,其價值並不以作品的形式來衡量,而以這個作品與現實存在之間的關係來衡量。如果這層關係是奇特的、深刻的、廣泛的,就能觸動他人在自我苦悶的逼迫中,在人際關係的感受中和在精神困惑的覺悟時因此而躍入一個新的境界。這種藝術創造就不再是美術創作。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的藝術的繁榮,表象是,藝術家不再藉助他人習慣的體裁,而用簡潔、明了的方法直陳那日常的表達方式不可企及的境界。在這個表象中,藝術與現實存在的衝突劇烈而鮮明。本質上,藝術紛繁複雜的表象下卻有一種理性的沉默。藝術用燃燒自我的方法,試驗著人類創造力的限度,從而在對真理的理解因人而異的社會中,不斷拓展人類精神文明現有的境界。
許多人已經不再關心對基督教和猶太教上帝的模仿——為世界從無到有創造出一件東西;或者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工作已分工由「科技」與「設計」來承擔。他們實現了三層非上帝的創造。
首先,他們創造了舊事在當代人中的新的理解。這是一種移位創造。石崇在四世紀用十里綢緞包了一座山巒,後來克里斯托用尼龍布來包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張璪在781年前後喜用水墨亂潑亂塗,後來傑克森·波洛克 (1912—1956)也用此術成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主將。他們不是抄襲,而是在異文化中暗合了往日的匠心。
其次,他們創造了藝術與生活的新的關係,把一般被當作「生活」的變成了「藝術」的,把「不是」藝術變成了「是」。這是一種轉義創造。對社會沉溺的拯救本來就是聖徒的生活,約瑟夫·波伊斯卻與觀眾大談政治與環境,名之為「社會雕塑」。性愛本來是普通人的生活,傑夫·昆斯卻帶著西喬琳娜把「天堂造愛」搬進了豪華的美術博物館。他們比別人更多地思考生活與藝術的界限,因此他們才找到了破界的焦點。
其三,他們創造了對創造的新的解釋。他們把對已有的作品的「完全模仿」作為自己的創作。這是一種解釋創造。從來都說是藝術應該是創新的,路易·波易瓦專門復古,她精緻地「複製」他人的作品形成自己的風格。原創性是先鋒藝術的最高原則,而在一面模糊的旗幟——後現代之下集合起來的藝術活動,是以嘲弄先鋒藝術的原創性作為出發的標誌,雖然他們出發之後就亂作一團,從70年代中期以來一直延續至今。他們當然也有野心,但已對藝術中的專利制度厭倦。
三層非上帝式的創造不見得造出了什麼令人驚奇的紀念碑,但其中,藝術家們至少以個體的人作為一個精神的主體,在人類文明的全體範疇之內,創造了選擇歸宿的自由。這就是為苦苦思索著命運與本性的人提供了一個驚喜,這是二十世紀人的利益成功之外的喜事。這些驚喜發生之後,形跡尤在,但力度正一天天減退,於是我們不得不對這樣的創造加以懷疑!也許正是因為近數十年的過多驚喜已使我們的感覺因過度興奮而轉為遲鈍。過多的新的喜事像一層層棉被積壓在我們的頭上,使我們不能直視自我的天空。
因此,我們到了消創的時候。
於是我們開始試驗,如果把馬塞爾·杜尚的「泉」用來排尿會怎樣,把波伊斯的毛氈衣穿走會怎樣,將安迪·沃霍爾的可口可樂瓶回收重灌再用又怎樣,或者,我們把作者的名字在沒有作品的狀況下展出,把作品本身變成一個拒絕被觀看的聲明。或者,我們讓電視裝置自我吞滅信息,讓自動化的照明燈按照外界的亮度精密地給出同等的亮度等等。
當消創進入藝術時,藝術既不是創造,也不是不創造。這時的藝術,不僅不是對形式的創造,也不是對藝術現行狀態革新的過程,這兩點已由過去的美術史和今天的工業社會藝術完成了。消創直接針對創造的活動而作為藝術,因此,藝術的本質也許就可能從現代藝術當下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對藝術中創造性追求的消除是藝術的自我清除。目的在於探索人的真正的,不受舊有存在束縛的自由。這種舊有存在的束縛即使在現代藝術的成就中,也還起作用。就是因為要創造,必須顧及這種舊有存在的束縛,以至於藝術家情願將移位(第一層);將本體概念泛化到內涵變質(第二層);將與常識的對立(第三層)當作藝術。因為顧及舊有存在的束縛,藝術中人類精神的自由程度是以迴避某些領域為前提的。有前提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有限的自由不是自由。斯賓諾莎以為自由就是對自由限度的承認,亦即,自由就是認識到自由是不自由的。這個論點在倫理學上是精彩的。但它是建立在區別自由之上。「不自由」並不是區分(或被告知)哪一部分為自由,哪一部分為不自由。現代藝術潛在的理性沉寂正是對某些規定為不自由的部分的試探,這種試探叫做創造。而這種創造的前提正是已被區別了的自由,它比倫理學上的範疇又寬泛得多,因為他只是顧及舊有存在的束縛,但是,它也就是在已被規定的自由和不自由的區別基礎上,在不自由的部分中尋找自由。消創就是用以對創造的懷疑來消除對自由和不自由的區別。
如果我們還承認藝術的歷史是人類顯示自己的創造力的歷史,而我們又已經發現「創造」在歷史上是以對自由和不自由的區別為前提的,我們就試著以消創來歸回人的自由。如果這種試圖也將被創造這個概念涵蓋,那麼創造就多了一個義項:創造即自我清除。
選自《中國當代先鋒藝術家隨筆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5
|朱青生,1957年生於鎮江,求學於南京師範大學(學士)、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現任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學術委員,曾任國際藝術史學會主席(2016—2021)。長期從事藝術史研究工作,1986年起主持「中國現代藝術檔案」,2005年起主編《中國當代藝術年鑑》。著有《將軍門神起源研究》《沒有人是藝術家,也沒有人不是藝術家》《十九札》等。
題圖:Louise Bourgeois | Self-portrait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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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愛中抹去自己」
「除了寫輓歌以外,我們要忘記昨天」
反正深愛的事物也無法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