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自於他們不把話講清楚

2023-01-08     飛地APP

原標題: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自於他們不把話講清楚

悲劇,在極端虛無和無限希望間搖擺。主角否認打擊他的秩序,而神因秩序被否認,就更加打擊他。兩者就在存在招致質疑之際,確證彼此的存在。歌隊從中得到教訓,即有一種秩序,也許令人痛苦,但不承認它的存在,情況將要更糟。唯一的凈化,就是什麼也不否認,什麼也不排斥,接受生存的神秘、人的局限。總之,接受人們無法全盤知悉的這種秩序。「一切都好。」刺瞎雙眼後,伊底帕斯如是說。他知道此後再也看不見了。他的黑夜就是光明:在眼睛死去的這張面孔上,閃耀著悲劇世界的最大忠告。

──卡繆,〈雅典講座:關於悲劇的未來〉(1955)

雖然卡繆只留下四出劇本,但它們的影響非常深遠,不僅締造了「現代悲劇」 (tragédie moderne)的概念,也帶動了後來以貝克特 (Samuel Beckett)、尤涅斯柯 (Eugène Ionesco)為首的「荒謬劇場」 (théâtre de l'absurde)。首先要釐清,卡繆的戲劇討論「荒謬」這個主題,卻不是荒謬劇場。後來一九六〇年代興起的荒謬劇場製造荒謬的情境,打破邏輯、連貫性、人物間對話,顛覆戲劇語言,這並不是卡繆的觀念和目的,因為他認為人和人之間的語言溝通是最重要的。

說到語言溝通,立刻令人想到《誤會》。這齣劇情節簡單:一個帶著妻子回到故鄉投宿母親和妹妹經營的旅店的兒子,沒被認出也沒透露自己身份,被母親和妹妹誤認是個有錢的旅客而謀財害命,一個誤會造成四個人的不幸。

這個劇本靈感來自於一則真實發生的社會事件,刊登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六日的《阿爾及爾回聲報》上,這則新聞想必讓卡繆印象深刻。在《異鄉人》中,莫梭在囚室床墊下發現一截髮黃的報紙,上面刊載的就是這則社會新聞,莫梭的感想是:「我認為那個旅人有點活該,玩笑不能亂開」。這句話毋寧就是《誤會》的精髓:面對嚴肅的生命,必須真誠,不能亂開玩笑!其實很簡單,不必屈服於荒謬的命運,不必拐彎抹角,不必猜測揣度,不必把情況弄得複雜,只消說出事實,按照人性、常理說自己是兒子,不就可以避免這樁悲劇?如同《瘟疫》一書中塔盧所說的:「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自於他們不把話講清楚明白。」

嚴慧瑩

雖然卡繆只留下四出劇本,但它們的影響非常深遠,不僅締造了「現代悲劇」 (tragédie moderne)的概念,也帶動了後來以貝克特 (Samuel Beckett)、尤涅斯柯 (Eugène Ionesco)為首的「荒謬劇場」 (théâtre de l'absurde)。首先要釐清,卡繆的戲劇討論「荒謬」這個主題,卻不是荒謬劇場。後來一九六〇年代興起的荒謬劇場製造荒謬的情境,打破邏輯、連貫性、人物間對話,顛覆戲劇語言,這並不是卡繆的觀念和目的,因為他認為人和人之間的語言溝通是最重要的。

說到語言溝通,立刻令人想到《誤會》。這齣劇情節簡單:一個帶著妻子回到故鄉投宿母親和妹妹經營的旅店的兒子,沒被認出也沒透露自己身份,被母親和妹妹誤認是個有錢的旅客而謀財害命,一個誤會造成四個人的不幸。

這個劇本靈感來自於一則真實發生的社會事件,刊登在一九三五年一月六日的《阿爾及爾回聲報》上,這則新聞想必讓卡繆印象深刻。在《異鄉人》中,莫梭在囚室床墊下發現一截髮黃的報紙,上面刊載的就是這則社會新聞,莫梭的感想是:「我認為那個旅人有點活該,玩笑不能亂開」。這句話毋寧就是《誤會》的精髓:面對嚴肅的生命,必須真誠,不能亂開玩笑!其實很簡單,不必屈服於荒謬的命運,不必拐彎抹角,不必猜測揣度,不必把情況弄得複雜,只消說出事實,按照人性、常理說自己是兒子,不就可以避免這樁悲劇?如同《瘟疫》一書中塔盧所說的:「人類的一切不幸都來自於他們不把話講清楚明白。」

嚴慧瑩

或許能這麼說:多年以後,《誤會》為我們所封印的最深邃悖論,是這部描述「歸鄉之錯」的作品,同時亦反向摹寫了作者對「歸鄉」的摯誠深願。卡繆個人的「雅典」。某種意義上,《誤會》紛錯歸返的,即是伊底帕斯王離鄉前刻的故土。因為,比服從神諭而棄嬰的柔卡斯塔更自譴,多年以後,《誤會》里的母親竟因不識親子,而親手取走他的性命。比不識親母的城邦之王更可悲,平凡人子,尚攜願重返家園,卻徒然自蹈了死境。比自刺雙眼的王更無辜,瑪麗亞被驟然奪去視域,只能以「眼睛死去的這張面孔」,惶視一個黝暗而陌異的世界,如斯孤立無援,直至劇末。

因為這些曾經直視「命運」的臉孔,於是劇末前刻,卡繆得以揭曉整部《誤會》里,一件最無誤解之事:比那位自我放逐的盲眼罪人、或任何猶可能離鄉之人都還更加絕望,卻也更加確知──一生不受惜愛、從來只領有一隅破敗家園的孤獨之人瑪塔,在歲月湮沒的故土之上,為我們,短瞬目擊了「從沒有人知道的那個秩序」。

童偉格

或許能這麼說:多年以後,《誤會》為我們所封印的最深邃悖論,是這部描述「歸鄉之錯」的作品,同時亦反向摹寫了作者對「歸鄉」的摯誠深願。卡繆個人的「雅典」。某種意義上,《誤會》紛錯歸返的,即是伊底帕斯王離鄉前刻的故土。因為,比服從神諭而棄嬰的柔卡斯塔更自譴,多年以後,《誤會》里的母親竟因不識親子,而親手取走他的性命。比不識親母的城邦之王更可悲,平凡人子,尚攜願重返家園,卻徒然自蹈了死境。比自刺雙眼的王更無辜,瑪麗亞被驟然奪去視域,只能以「眼睛死去的這張面孔」,惶視一個黝暗而陌異的世界,如斯孤立無援,直至劇末。

因為這些曾經直視「命運」的臉孔,於是劇末前刻,卡繆得以揭曉整部《誤會》里,一件最無誤解之事:比那位自我放逐的盲眼罪人、或任何猶可能離鄉之人都還更加絕望,卻也更加確知──一生不受惜愛、從來只領有一隅破敗家園的孤獨之人瑪塔,在歲月湮沒的故土之上,為我們,短瞬目擊了「從沒有人知道的那個秩序」。

童偉格

卡繆與《誤會》第一版書封

誤會第三幕

[法] 卡繆嚴慧瑩 譯

第一場

母親、瑪塔和老僕人在舞台上。老人掃地、整理。瑪塔在櫃檯後,把頭髮撥到腦後。母親穿過舞台,朝門口走去。

瑪塔 您看吧,這黎明來了。

母親是的。明天我將會覺得事情結束真是件好事。現在呢,我只覺得疲憊。

瑪塔今天早上是多年以來我第一次感到暢快自在。我仿佛已經聽見海洋的聲音,體內有一股歡愉讓我想高聲喊叫。

母親那就好。瑪塔,那就好。但是我現在覺得自己好老,老得無法和你分享任何事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轉。

瑪塔是的,一切都會好轉,我希望。但是您暫且別抱怨,讓我盡情快樂一下。我回復到少女時代。我的身體再次滾燙,想奔跑起來。喔!只要告訴我……

突然停頓。

母親怎麼了,瑪塔?我都認不出你了。

瑪塔母親…… (遲疑一下,接著熱切地)我還美麗嗎?

母親這早晨你是美麗的。罪行是美麗的。

瑪塔現在罪行已不重要了!我重生了,我要前去那片會讓我幸福的土地。

母親好了,我要去休息了,但我很高興知道你的生活終於要開始了。

老僕人出現在樓梯頂端,朝瑪塔走下來,把護照遞給她,然後一言不發下場。瑪塔打開護照看著,沒有反應。

母親那是什麼?

瑪塔(語調平靜)他的護照。您看。

母親你明知我的眼睛很疲倦。

瑪塔看一下!那您就會知道他的姓名。

母親接過護照,走到桌前坐下,攤開護照看。她看了面前的護照頁許久。

母親(語氣沒有表情)好啦,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那就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瑪塔(走過來站到櫃檯前面)母親!

母親(同樣的語氣)別說了,瑪塔,我已經活夠了。我比我兒子活得長久很多。我沒認出他,我殺了他。現在我可以和臉已經被水草掩蓋的他在河底相會了。

瑪塔母親!您不是要拋下我一個人吧?

母親你幫了我很多忙,瑪塔,我也很難過要離開你。如果現在說這還有意義的話,我必須說,你以你的方式當個好女兒。你對我一向保持應有的尊敬。但是現在我累了,本以為對一切都無感的衰老心靈,又重新感受到了痛楚。我不夠年輕,沒辦法找到自處之道了。總之,當母親認不出自己兒子的時候,她在這世上的角色就結束了。

瑪塔還沒結束,如果這母親的女兒還有幸福要追求的話。我聽不懂您所說的,這不像是您的話語。您不是要我什麼都不尊重嗎?

母親(同樣漠然的語氣)是啊,但是我剛剛才知道我做錯了,在這個什麼都不確定的人世間,我們自有我們確信的東西。 (帶著苦澀)今日我確信的,是母親對兒子的愛。

瑪塔所以您不確信母親能愛她的女兒?

母親我現在不想讓你傷心,瑪塔,但這的確不是同一回事。這愛沒那麼強烈。我如何能夠沒有我兒子的愛呢?

瑪塔(爆發)這二十年來遺忘了您的這份愛還真美好!

母親是的,經過二十年音訊全無還倖存的愛真美好。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愛對我來說已經夠美好,因為沒有它,我無法活下去。

她站起身。

瑪塔您說這話不可能不含一丁點憤慨,也絲毫沒想到您女兒吧。

母親不,我什麼都不想,更沒有憤慨。這是懲罰,瑪塔,而且我猜想所有的殺人犯都有一刻像我這樣,內心被掏空、乾涸、沒有未來可言。這是我們判死殺人犯的原因,他們一無是處。

瑪塔我對您的話語嗤之以鼻,也無法忍受您提到犯罪和懲罰。

母親我只是衝口而出,如此而已。啊!我已失去自由,地獄開啟了!

瑪塔(朝她走去,激烈地說)您以前並不會說這些。這些年來您一直在我身邊,手緊握著將要死的那個人的腿。那時您並沒想到自由或是地獄,一直這樣持續下來。您的兒子又改變了什麼?

母親沒錯,我一直這樣持續。但那是按照習慣,就像行屍走肉。然而只要痛苦出現,一切就會改觀。我兒子前來改變的正是這一點。

瑪塔作勢要說話。

我知道,瑪塔,這沒有道理。對一個罪犯來說,痛苦代表的是什麼呢?但是你也看到了,這並不是一個母親真正的痛苦:我並沒有尖叫出來。這只不過是由愛之中重新滋生出的痛苦,而連這個,我都已無法承受。我也知道,這痛苦沒有道理。 (換了口吻)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道理,我已嘗盡生命各種滋味,從創造生命到毀滅生命,我是有理由說這句話的。

她決斷地朝門走去,瑪塔超越她,擋在門前。

瑪塔不,母親,您不會離開我。別忘了是他離開,是我留下來了;我留在您身邊一輩子,而他卻一去杳無音訊。這是要償還的,這是要算總帳的。您應該站在我這邊才對。

母親(緩緩地)話雖如此,瑪塔,但是他呢,我殺死了他!

瑪塔稍微側轉過身,仰著頭,好似看著門。

瑪塔 (停頓一會兒之後,語氣愈來愈激烈)生命能給人的東西,他都享有了。他離開了故土,見識了其他國度、海洋、自由的人們。而我呢,我留在這裡。我留下來,渺小又陰鬱,無聊無奈,沉陷在歐洲大陸,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長大。沒有人親吻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未曾看過我的裸體。母親,我跟您發誓,這是要償還的。您不能僅僅憑著一個人死了的藉口,就在我應當得到回報的時候逃避責任。您要了解,對一個活了精采一生的男人來說,死只是一件小事。我們可以忘記他是我哥哥、是您兒子。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毫不重要,因為他再也不知道了。但是我呢,您讓我一生挫折,您剝奪了我他所享受到的一切。然後,他還要再奪去我母親對我的愛,把您拖進他那冰冷的河水中嗎?

她們沉默地互相凝視。瑪塔垂下眼睛。非常低聲地說。

我要的真的不多。母親,有些話我從來都說不出口,但我感覺我們可以溫馨地重新過日子。

母親向前朝她走去。

母親你認出他了嗎?

瑪塔(猛然仰頭)沒有!我沒認出他。我根本不記得他的長相,該發生的就這樣發生了。您自己也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道理。但是您問我這個問題倒也沒錯,因為我現在知道了,即使我認出他,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母親我寧可相信這不是真的。最壞的殺人犯都有心軟的時刻。

瑪塔我也有那些心軟的時刻。但我不會在一個陌生而冷漠的兄長面前低下頭來。

母親那會是在誰面前呢?

瑪塔低下頭。

瑪塔在您面前。

一陣沉默。

母親(緩緩地)太遲了,瑪塔。我不能為你做什麼了。 (轉身面對女兒)你在哭嗎,瑪塔?不,你根本不會哭。你還記得我抱你的時光嗎?

瑪塔不記得,母親。

母親沒錯。已經很久了,而我很快就忘記對你展開雙臂。但是我從未停止愛你。 (她慢慢推開瑪塔,瑪塔漸漸讓出路)我現在知道了,因為我的心告訴我;在我無法忍受生命的此時,我又重新活過來了。

走道現在無阻了。

瑪塔(臉埋進雙手)比您女兒的傷痛更強烈的是什麼呢?

母親或許是疲憊吧,以及想休息的渴望。

她走出去,女兒並未阻擋。

第二場

瑪塔沖向房門,猛然關上。貼著門,迸發出狂烈的叫喊。

瑪塔 不!我並沒有照顧我哥哥的責任,但現在呢,我在自己的國家裡被放逐;連母親都拋棄我了。但是我並沒有照顧我哥哥的責任,這對無辜的人不公平。現在他得到他要的,而我卻孤單一人,遠離我渴望的海洋。喔!我恨他。我這輩子都在等著帶我遠離的海浪,而我知道這海浪不會來了!現在我只能這麼待著,待在這前後左右擠著這一堆人民和國家、平原和山巒的地方,海風吹不進這裡,海浪拍打聲和不斷的低語召喚都聽不到。 (聲音低沉下去)其他人運氣比較好!有的地方儘管離海洋很遠,偶爾晚風會吹來海藻的氣味。他說到那裡濕潤的海灘,海鳥高聲鳴叫,或是傍晚一望無際的金黃碎石沙灘。但是海風在抵達這裡時早就力竭,我永遠得不到我應得的。就算我把耳朵貼著地,依舊聽不到海浪拍打的聲音,或是大海快樂均勻的呼吸聲。我離我所喜愛的太遠,這中間的距離沒法解決。我恨他,我恨他得到他所要的。我只能留在這沉重的封閉之地,天地渾沌成一片,這國度能止我飢的只是春天李樹孱弱的花朵,能解我渴的只是我遍灑的血。這就是對母親的溫情所要付出的代價!

就讓她死了吧,反正她不愛我!就讓我周身的門都關閉吧!就讓她把我留在我該有的憤怒之中吧!因為,在死之前,我可不會抬起眼哀求上天。在那裡,人們可以在海浪中逃避、解放、肉體挨著另一個肉體,在那個被大海保護的國家,神明不用上岸。但這裡呢,不論眼神望向何處,大地都只讓人帶著乞憐的眼神仰望著天。喔!我痛恨這貶低我們到只能乞求上天的世界。但是我呢,雖然遭受不公不義,沒有人有教訓我的權利,我不會下跪乞求。這世界無我容身之地,母親也否定我,我會在自己犯下的罪行中離開這個世界,不求妥協。

有人敲門。

第三場

瑪塔是誰?

瑪麗亞一個旅客。

瑪塔我們不收客人了。

瑪麗亞我來找我先生。

她上場。

瑪塔(看著她)您先生是哪位?

瑪麗亞他昨天抵達這兒,預定今天早上和我會合。我很驚訝他沒出現。

瑪塔他說他妻子留在國外。

瑪麗亞他這麼說自有原因。但是現在我們應該相會才對。

瑪塔(繼續盯著她看)這有困難。您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

瑪麗亞您說什麼?他不是在這裡訂了一個房間嗎?

瑪塔他是訂了一個房間,但夜裡就離開了。

瑪麗亞我無法相信,他要留在這棟屋子裡的所有理由我都知道。但是您的語氣讓我擔憂,有什麼要告訴我的,您就說吧。

瑪塔我沒有任何要告訴您的,只是您先生已經不在這裡了。

瑪麗亞他不會丟下我走的,我不理解您說的。他真的走了,還是他說還會回來?

瑪塔他真的走了。

瑪麗亞請聽我說,從昨天開始,我就在這個異國忍受消耗我全部耐性的等待。我現在因為擔憂而前來,在沒看到我先生,或是不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他之前,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

瑪塔這不關我的事。

瑪麗亞那您就錯了,這也關您的事。我不知道我先生是否贊成我跟您說這件事,但我已經厭煩這些錯綜複雜。昨天早上前來你們這裡投宿的那個男人,就是您多年音訊全無的哥哥。

瑪塔這我已經知道了。

瑪麗亞(爆發)所以呢,發生了什麼事?您哥哥為什麼不在這棟屋子裡?您母親和您沒認出他來嗎,你們沒有因為他歸來而高興嗎?

瑪塔您先生不在這裡,因為他死了。

瑪麗亞驚跳,維持一陣沉默,眼睛緊緊盯著瑪塔。之後她微笑著作勢靠近她。

瑪麗亞您在開玩笑,是吧?尚跟我說您小時候就愛亂開玩笑。我們倆幾乎算是姊妹……

瑪塔別碰我。待在您的原地。我們之間毫無交集。 (停頓一下)您的先生昨夜死了,我保證這不是個玩笑。您沒有必要待在這裡了。

瑪麗亞您瘋了,瘋到極點!這太突然,我無法相信。他在哪裡?讓我親眼看到他死了,那我才能相信連想都無法想像的事。

瑪塔不可能。他所在的地方,沒有人看得見。

瑪麗亞朝著她的方向伸出手。

別碰我,待在您的原地……他沉在河底,昨夜當我母親和我把他弄昏睡過去之後,把他抬過去。他沒有受苦,但終究是死了,是我們──他的母親和我──害死了他。

瑪麗亞  (往後退)不,不……是我瘋了,聽到這世上不可能聽到的話。我早就知道這裡不會有什麼好事等著我,卻沒想到是這樣子的瘋狂。我不懂,我無法了解您所說的……

瑪塔我的角色不是要說服您,只是告知。您自己會知道真相。

瑪麗亞(有點魂不守舍)為什麼,你們為什麼這麼做呢?

瑪塔您憑什麼這麼質問我?

瑪麗亞(大喊)憑我的愛!

瑪塔這個字代表什麼意思呢?

瑪麗亞它代表的就是現在撕裂、啃噬我的,這讓我想張開雙手殺人的瘋狂念頭。它代表的就是我心底所剩的固執不肯相信的心,要不是如此您就會知道,瘋狂地知道,因為您會感受到您的臉在我指甲下被撕裂。

瑪塔您用的詞語我真的無法理解。我聽不懂愛、快樂、痛苦這些字眼。

瑪麗亞(很勉力地說)請聽好,如果這是個遊戲的話,我們就別玩了吧。別再玩弄字句。在我放棄之前,清楚地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

瑪塔我說得再清楚不過了。我們昨夜殺了您先生,然後搶奪他的錢財,就像我們對在他之前的幾個旅客所做的一樣。

瑪麗亞所以他的母親和妹妹是殺人犯?

瑪塔是的。

瑪麗亞(還是很勉力地)您當時已經知道他是您哥哥嗎?

瑪塔如果您真想知道,這中間有個誤會。您只要對人世有點了解,應該不會驚訝誤會是會發生的。

瑪麗亞(轉身朝向桌子,拳頭垂著胸,喑啞的聲音說)喔,上帝啊!我知道這齣戲一定不會有善終,他和我都會因為演這齣戲而受到懲罰,不幸就從天而降。 (她走到桌前,沒看著瑪塔說)他想要你們認出他來,重回他的故居,帶給你們幸福,但他不知該怎麼說。當他想著該怎麼啟齒的時候,反倒被殺害了。 (她哭起來)而你們呢,就像兩個瘋子,對返鄉找你們的優秀兒子視而不見……他確實很優秀,你們不知道自己殺害的是一個多麼高尚的心、多麼自我要求的靈魂!他應該是你們的驕傲,如同他是我的驕傲。但是,多可悲啊!你們以前就是他的敵人,現在還是他的敵人,你們冷血地談論著這樁本來應當把你們拋到街上、讓你們發出野獸嚎叫的殺人案件!

瑪塔不要下任何評論,因為您知道的並不是全部。當下這個時間,我母親已隨她兒子墜入河中。波濤已開始侵蝕他們。人們很快會發現他們,他們會一起回歸大地。但我還是找不到這有什麼會讓我尖叫嚎啕的地方。我對人心有不一樣的想法,總而言之,您的淚水讓我覺得噁心。

瑪麗亞(轉過身對著她,滿懷恨意)這是永遠葬送歡樂的淚水。對您來說,這比乾澀的痛苦來得好。這乾澀的痛苦即將襲向我,也可能靜靜悄悄地將您殺死。

瑪塔這其中沒有觸動我的地方。說實在的,這真的不算什麼。我看的聽的也夠多了,我也決定該輪到我死了。但是我不想跟他們混在一起。我幹嘛和他們作伴同死呢?我讓他們倆自己去享受重拾的溫情,黑暗中彼此撫慰觸摸。您和我都不再介入其中,他們永遠背叛了我們。幸好我還有我的房間,在那裡獨自死去挺好的。

瑪麗亞啊!您大可以死去,世界大可以毀滅,但我失去了我心愛的人。現在我必須活在這恐怖的孤獨中,回憶將會是酷刑。

瑪塔走到她身後,越過她的頭上方說。

瑪塔別那麼誇張。您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母親。總之,我們兩不相欠。但是您失去丈夫僅止是一次,你們快樂相處了多年,而且他也沒有拋棄您。我呢,我母親拋棄了我,現在她又死了,我失去了她兩次。

瑪麗亞他想帶給你們財富,讓你們兩個幸福。這就是他獨自待在房間裡所想的,而那時你們正籌划著殺死他。

瑪塔(語調突然絕望)我和您丈夫也兩不相欠,因為我嘗過他感受的悲痛。我也曾和他一樣,相信我會有個家。我本來想像罪行就是我們的家,把我母親和我永遠連結在一起。在這世上,除了那個和我一起殺人的人,我還能依靠誰呢?但是我錯了。犯罪也是一種孤獨,就算一千個人一起動手也一樣。我孤獨地活、孤獨地殺人,現在孤獨地死,這是應當的。

瑪麗亞轉身向她,滿臉淚水。

瑪塔(向後退,重拾嚴峻的口吻)別碰我,我已經說過了。一想到死前有一隻手硬要把它的溫熱強加在我身上,一想到不論什麼類似人類醜陋的溫情還追著我不放,整個憤怒之血就衝上我的太陽穴。

她們面對面,距離很近。

瑪麗亞不用擔心。我會讓您如願地死去。我現在眼瞎了,再也看不見您了!您母親和您的面孔都只是瞬間而逝,只是一場無止境的悲劇里碰到又消逝的面孔。我對你們既無恨意也無同情。我再也不能愛或是恨任何人了。 (她突然把臉埋進雙手裡)老實說,我甚至來不及痛苦或是反抗。不幸比我強大太多了。

瑪塔轉過身,朝向門走幾步,又轉身走向瑪麗亞。

瑪塔不幸還不夠強大,因為您還有眼淚。在和您永別之前,我覺得還有件事得做。我得讓您絕望。

瑪麗亞(驚恐的看著她)喔!放過我吧,您請走,放過我吧!

瑪塔我會放過您,的確這對我來說,也是個解脫,我難以忍受您的愛和您的眼淚。但是就算我要死,也不能讓您自以為有道理,以為愛不是徒勞,發生的這件事只是個意外。現在才一切回歸該有的秩序。您必須告訴自己這一點。

瑪麗亞什麼秩序?

瑪塔從沒有人知道的那個秩序。

瑪麗亞(迷惘地)這已經不重要了,我已經不想聽您說的話了。我的心已撕裂。我的心只對你們殺死的那個人感到興趣。

瑪塔(粗暴地)閉嘴!我再也不想聽到他,我厭惡他。他現在對您來說什麼都不是了。他進了我們這棟永久被放逐的悲傷屋子。笨蛋!他擁有他所有想要的,也找到了他所尋找的。現在我們大家都回歸秩序。您要明白,對他或對我們來說,活著或死了,既沒有祖國也沒有安寧可言。 (發出輕蔑的笑聲)因為我們總不能把這片沉鬱、無光、讓自己被盲目野獸吃掉的土地稱為祖國,不是嗎?

瑪麗亞(淚流滿面)喔!我的上帝啊,我受不了、受不了這種話。若他還在,也一定受不了。他出發找尋的是另一個祖國,不是這裡。

瑪塔(已經走到門邊,猛然轉身)他這個瘋狂行為已經得到苦果。您也很快會嘗到苦果。 (同樣的笑聲)容我告訴您,我們被剝奪了。人類發出這麼大聲的呼喚、這般的靈魂警戒又有何用?何以對著大海或對著愛吶喊?這些都無稽可笑。您先生現在得到答案了,那就是我們終將在這棟恐怖的屋子裡互相緊挨著。 (帶著恨意)您也會得到答案的,而且如果您還能夠的話,將會甜蜜地記起您以為進入了最心碎的放逐的這一天。要知道,您的痛苦永遠不能和人類受到的不正義相提並論。最後,聽我一個忠告。我好歹欠您一個忠告,不是嗎,因為我殺了您丈夫!

祈求您的上帝,求祂把您變成像石頭一樣吧。這是祂享受的幸福,也是唯一真正的幸福。像祂一樣,對所有的吶喊充耳不聞,趁還來得及的時候加入石頭行列里。但是倘若您太懦弱,不敢進入這樣無聲的平靜,那就來和我們在這共同的屋子裡相聚吧。永別了,我的姊妹!您看看,一切都很容易。您可以在小石頭愚蠢的幸福,或我們等待您的濕黏河床之間做選擇。

她走出。失神地聽著的瑪麗亞身體搖晃,雙手伸向前。

瑪麗亞(大喊)喔!我的上帝啊!我不能活在這荒漠裡!我是向您說話,而我能夠找到我要用的字語。 (她雙膝跪下)是的,我依賴的是您。請憐憫我,眷顧我!請聽見我,向我伸出您的手!主啊,請憐憫那些相愛卻分離的人吧!

房門打開,老僕人出現。

第四場

老僕人(清晰而堅定的語調)您叫我嗎?

瑪麗亞(轉身看著他)喔! 我不知道!但是幫幫我吧,我需要幫助。請您可憐我,來幫助我吧。

老僕人(同樣的語調)不!

落幕。

劇終。

選自《誤會》,大塊文化,2022.2

|卡繆(Albert Camus)一九一三年生於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勞工家庭,父親在他出生未久便被徵召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身亡,幼小的卡繆被母親帶回娘家撫養。中學以後卡繆開始半工半讀,做過很多工作,雖然生活辛苦,但阿爾及利亞臨地中海的陽光普照溫暖氣候,對卡繆的思想及精神有深刻的鼓舞,後來更成為他思想體系的象徵,相對於德國思想家所產生的北方思想。

卡繆大學畢業後先擔任記者,報導許多阿爾及利亞中下勞動階層及穆斯林的疾苦,同時參與政治運動,組織劇團表達觀點。二戰爆發後因在阿爾及利亞服務的報紙被查封,於是卡繆前往巴黎的報刊任職。在阿爾及利亞時卡繆便開始創作戲劇、小說與散文,一九四二年出版《異鄉人》之後開始在法國與國際獲得推崇,一九五七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學院贊其作品:「具有清晰洞見,言詞懇切,闡明當代人的良心問題。」卡繆在一九六〇年於法國車禍驟逝。

卡繆的作品多樣,第一階段「荒謬」系列的作品有:小說《異鄉人》、戲劇《卡里古拉》和《誤會》、論述《薛西弗斯的神話》。第二階段「反抗」系列的作品有:小說《瘟疫》、論述《反抗者》、戲劇《正義者》。其他小說作品有:《墮落》、《快樂的死》、《放逐與王國》,與遺作《第一人》,以及戲劇《戒嚴》、改編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的戲劇《附魔者》等。

|譯者簡介:嚴慧瑩,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羅旺斯大學當代法國文學博士。目前定居巴黎,從事文學翻譯。譯有卡繆作品:《異鄉人》、《薛西弗斯的神話》、《誤會》、《瘟疫》、《反抗者》、《正義者》,韋勒貝克作品:《血清素》、《屈服》、《無愛繁殖》、《情色度假村》、《誰殺了韋勒貝克》,以及《六個非道德故事》、《緩慢》、《羅絲·梅莉·羅絲》、《永遠的山谷》、《沼澤邊的旅店》、《如果麥子不死》、《灰色的靈魂》、《落日的召喚》、《地獄之門》、《野性的變奏》、《我,們》、《獨子》、《ROM@》、《調查》、《我生命中的街道:佛朗克的巴黎記憶》等書。

題圖:《惡魔》(1955)電影劇照

排版: 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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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加繆丨鼠疫意味著「無休無止的失敗」

人們越是招搖撞騙,就越想聽到善與善行

契訶夫筆下的人之所以跌絆,是因為他總在凝視繁星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f4256535e235c79cf75d921a18dc59f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