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現在要幹什麼呢?他怎樣擺脫這個突然來的意外的愛呢?擺脫——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覺得那是不可能的。」
中暑[俄] 蒲寧卞之琳 譯
晚飯後,出了又熱又輝煌的大餐間,他們走到甲板上,靠近了欄杆站著。她閉著眼睛,面頰擱在手背上,笑著——一種清脆,迷人的笑——這個小女人身上什麼都迷人。
「我醉了呢,」她說,「我真的發狂了。你是從哪兒來的?三個鐘頭以前我並不知道你的存在,甚至於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上船的。是不是從沙碼拉 (Samara)?可是這沒有關係,你是一個可愛的人。我暈了嗎,還是船真的在轉嗎?」
他們的面前是一片黑暗,幾點燈光。一股柔風猛撲到他們的臉上,燈光轉過了一邊。帶著伏爾加 (Volga)船所特有的輕巧,這雙汽船繞一個大圈子,向一個小碼頭靠去。
中尉握住她的手舉到他的嘴唇上。這雙結實細小的香手曬得發黑了。他的心驚喜得暈了,一想到在南方的太陽下,灼熱的沙灘上,整整曬了一個月,裹在輕紗里的身體該是多麼硬朗,多麼的黑。她曾告訴他說她正從亞納派 (Anapi)來呢。
「我們去吧。」他低聲地說。
「哪兒去?」她驚奇地問。
「上這個碼頭。」
「幹什麼?」
他不作聲。她又用手支著灼熱的面頰。
Gustave Caillebotte | Billiards (1875)
「你瘋了。」
「我們去吧,」他倔強地又說了一遍,「我懇求你——」
「好,隨你便吧。」她說,從他面前扭過身來。
用了最後的動力,汽船輕輕地碰到燈光很暗的碼頭上,他們幾乎在一塊兒摔了一跤。一條繩頭掠過他們的頭上,船倒退回來,攪動的水激起一股泡沫,跳板咯咯地響了。中尉奔回去打點行李。
一會兒他們便經過了瞌睡的船票房,走到了沒踝的路沙中,悄悄地上了一輛塵封的無篷的馬車,柔軟的沙路漸漸地斜上山去,兩旁有彎曲的燈杆照著,一支支間隔得很遠,路也似乎沒有盡頭,可是他們到了山頂了,車在一條大路上震響,一直到一個類似街區的地方,近旁有幾所市屋和一座碉樓。空間充滿了暖氣和鄉下小城市熱天夜裡特有的那種氣味。馬車拉到了一所有燈光的門廊口,門內可以看到有一個很陡很舊的木樓梯,一個不刮臉的聽差,穿了紅襯衫黑外衣,沒精打采地接過他們的行李,拖著爛了跟的拖鞋領著他們走。他們走進了一個大房間,裡邊很悶,因為太陽成天曬,白窗簾已經拉開了。梳妝檯上有兩支沒有點的蠟燭。
等到聽差一走出去,門一關,中尉便直撲到她身上去,接著就大家吻,吻得透不過氣來,那麼一股狠勁,那麼一股熱情,直叫他們牢牢地記了多少多少年。兩人中以前誰也沒有這樣經驗過。
第二天早上十點鐘,這無名的小女人走了。她始終沒有把她的名字告訴他,說著玩的自稱「路艷」。正是一個灼熱光耀的早晨。教堂里的鐘在響著,旅館門前那方場上的市集正在最熱鬧的時候。到處聞得出乾草和焦油的香氣,以及俄國鄉下小城市特有的種種氣味。
Gustave Caillebotte | Portraits in the Countryside (1876)
他們沒有睡得久,可是當她在紗屏後梳洗打扮了五分鐘走出來的時候,她的氣色像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一樣鮮嫩。她窘嗎?簡直一點兒也不。她依舊是天真爛漫,而且——早已清醒了。「不行,不行,親愛的,」她說,回答他再同船走的請求。「不行,你得候下一班船。要是我們一塊兒走,事情就糟了。那對於我是很沒趣的事。我憑良心對你說,我決不是你會猜想的那種人。以前我完全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情,以後也決不會再碰到。我仿佛著了一場迷。要不然,我們都有點兒像中了暑吧。」
中尉馬上答應了,在一種很高興很快活的心情之下,他僱車送她上碼頭去——剛趕上航沙莫壘特 (Samolet)線的桃色汽船還沒有開,他在艙面上公然地吻她,走上岸時差點兒跳板要拆去了。他回到旅館去,還是在無思無慮、泰然自若的心情之下。可是若有所變了,房間裡少了她和有著她似乎大不相同,他腦子裡還裝滿著她;他不管,可是總覺得奇怪。房間裡還有她用的英國好香水的香氣,她沒有喝完的一杯茶還在茶盤裡呢。可是她去了……中尉的心裡湧來了這麼一股柔情,情不自禁,匆匆忙忙地點著了一支煙捲,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用手杖敲著長筒靴。
「真是一樁奇遇。」他大聲地說笑,又覺得淚水湧上眼睛來了。「『我憑良心對你說,我決不是你會猜想的那種人。』而她去了,荒誕的女人!」
紗屏已經挪動了——被褥還沒有整理。他覺得沒有勇氣看那張床。他把紗屏挪到床的前面,關了窗子,隔開了外邊車輪的碾軋聲和市集的嘈雜聲,拉開了起波紋的白窗簾,坐到沙發上。是的,一場路上的奇遇去了。她去了,現在去遠了,她也許正坐在客艙里的窗口,或者在艙面上,凝視著大河在太陽里閃爍,凝視著順流漂過去的駁船,凝視著黃黃的沙灘,凝視著晴空遠水的邊際,凝視著伏爾加的一片空闊。這是永遠,永遠地分別了。難道他們還會在什麼地方碰見嗎?「因為……」他想,「我不便在那個城裡露面的,她和她的丈夫,三歲的女兒,全家人在那兒過日子呢。」
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Park on the Caillebotte Property at Yerres (1875)
那個城對於他似乎是一個特別的禁地。他煩惱得頭昏眼花了,一想到她將在那兒過寂寞的日子,也許常常想念他,常常回想他們這次短促的邂逅,一想到他將永遠不能再看見她了。不,不可能,那太痴了,太悖理,太荒唐。他苦惱著,給恐懼和絕望壓倒了,因為覺得沒有她,他將一輩子覺得無聊了。「該死!」他想,當他起來再踱來踱去,想不看紗屏後的床。「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可是——她有什麼十分特別的嗎,或者有什麼十分特別的事情發生了?這真是像中了暑。啊,我怎麼好離開她在這個洞裡挨過一整天呢?」
他仍然記得她的一切,一直到最細的地方:她的黑,她的紗衫,她的結實的身體,她的自然、爽利、快活的聲音……她的女性的魔力所給他的神往的快樂,他還能深切地感覺到,可是現在第二種感覺升到最上層了——是一種新的,奇異的,不可思議的感覺,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倒還不會有,前一天更不會想到竟會有,當初只以為路上碰到樂一下便罷呢。現在是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告訴了。「糟的是,」他想,「我將永遠不能告訴什麼人了!叫我怎麼好挨過這沒有盡頭的日子,盡想著這種種,盡受著這個難言的痛苦,坐守在這個被老天撇在一邊的孤城,就在這送走了汽船、送走了她的伏爾加岸上啊?」他一定得做些什麼事情來救救自己,散散心,他一定得到什麼地方去走走。他帶著一副堅決的神氣,戴上了帽子,拿了手杖,走過甬道,走一步騎馬刺響一聲,跑下了樓梯,到了大門口。可是他上哪兒去好呢?一輛馬車拉到旅館門前了,一個年輕的衣服穿得時髦的車夫坐在車前頭,安閒地抽著雪茄。他顯然是在等著誰。中尉向他呆看了一眼,覺得奇怪:怎麼一個人能夠安閒地坐在車夫座上抽煙,什麼事情像都滿不在乎,漠不關心?「我料想全城裡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苦惱了。」他一邊想一邊向市集走去。
這時候早已在散市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一路走去,穿越牲口等新排泄的糞,東一輛西一輛的大車,一堆堆的胡瓜,一攤一攤的砂鍋鐵罐。女人們坐在地上,大家搶著招引他注意,舉起盆來敲著,要他聽多麼堅實;男人們嚷著,簡直要震動他的耳朵了,你一聲我一聲:「頭等胡瓜哪,老爺。」都是那麼蠢,那麼可笑,他只好逃出了市場。他走到禮拜堂里歌唱班正在歌唱,高聲地,堅決地,仿佛自信在盡一種義務。於是他漫無目的,流蕩到一個又小又熱、沒有人收拾的園子裡——園子坐落在一個巉岩上——巉岩俯瞰著銀灰色的河面。
他制服上的肩章和紐扣熱得燙手。帽子的裡邊是濕了,面孔在發燒。他回到旅館去,走進了又空又大又涼的飯廳,覺得身心一爽,脫去帽子,坐到開著的窗口一張小桌子前邊。熱從窗外透進來,可是空氣很流通。他要了一碗涼湯。
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Orange Trees or The Artist's Brother in His Garden (1878)
在這個不知名的市鎮上,一切都很合適,幸福和歡娛從一切流出,從熱,從市集的氣味。就是這一家鄉下的老旅館,也似乎充滿了樂趣,然而他的心呢,粉碎了。他喝了幾杯麥酒,吃了一條腌胡瓜。他覺得他情願明天死去,如果他神妙莫測地居然能見到她回來,居然能把今天——只今天一天——跟她在一塊兒過,就為的告訴她,向她證明,向她剖白他對她所有的苦惱而崇高的愛。「為什麼要證明?為什麼要剖白?」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這比生命還重要呢。
「我的神經都粉碎了。」他說,倒了第五杯麥酒。他喝盡這一小瓶酒,希望麻醉,麻痹他自己,希望終於能擺脫這一份苦惱而崇高的感情。結果反而增加了。他推開涼湯,要了一杯濃咖啡,抽起煙來,熱切地思索起來了。他現在要幹什麼呢?他怎樣擺脫這個突然來的意外的愛呢?擺脫——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覺得那是不可能的。他猝然地站了起來,拿了帽子和手杖,問了一聲上郵局去的路徑,匆匆地出去了。他心裡已經想好了一個電報:「此後我全生命到死為止,永屬於你,由你擺布。」走近了那所厚牆的老房子,郵局電報局是都在裡頭了,他卻站住不動,懊喪極了。他知道她那個城市的名字,他知道她有丈夫,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孩兒,可是他既不知道她的名,也不知道她的姓。昨夜,他們在旅館裡吃飯的時候,他曾問過她幾次,每次她都笑著說:「為什麼你要知道我是誰?我是瑪麗亞·瑪萊芙娜 (Marie Marevua),就是傳說里的那個神秘的公主;或者就是路艷吧,這還不夠嗎?」
在街角上,靠近郵局,有一家照相館。他向陳列窗里一張照片呆看了半天。照的是一個軍官,肩上有綬帶的肩飾,眼睛突出,額角很低,鬍子非常濃,闊胸膊上掛滿了勳章。
多麼蠢,多麼可笑,多麼可怕平庸,日常的事物什麼也看不上眼了,當一顆心「中」了——是的,「中」了(他現在懂了)太大的一種愛,太無窮的一種歡快的「暑」。他又看到另一張照的一對新婚夫婦——一個年輕人,穿著大禮服,帶著白領結,頭髮剪得很短,樣子很軒昂,挽著一個披白紗的女孩子。他的目光又移到一個活潑的好看的女孩子,她腦後套著一隻學生帽。
看這些不知名的人卻並不苦惱,不覺心裡充滿了嫉妒,於是他低下頭來,呆看著街心。「我哪兒去呢?我幹什麼呢?」這個難解決的問題,盤踞了他的心靈。
Gustave Caillebotte | Man on a Balcony (1880)
街上完全沒有人。兩旁的屋子都是中流的一樓一底的白屋子,都有很大的園子,可是都沒有生氣;鋪道上罩著白沙塵,看起來非常炫目。火熱的光輝的陽光沉浸著一切,卻似乎弱了一些了。在遠處街道陡起了就一直伸到晴朗無雲的蓮灰色的天際。這種景色頗有南方味,使人想起塞佛斯拖波爾 (Sebastopol)、刻耳赤 (Kertch)——亞納派。這一點他不忍想了。在太陽下眯著眼睛,低著頭,凝視著鋪道,中尉從原路回去,一路踉蹌著,蹣跚著,騎馬刺互相糾纏著。
他回到旅館時已經乏極了,仿佛在土耳其斯坦或撒哈拉沙漠中走了一整天。盡了最後一點氣力,他才走到了他那個又大又空的房間了,終於「完了」。她最後的痕跡也沒有了,除了她忘在桌子上的一枚髮針。他脫去外衣,照照鏡子,他照見:皮膚曬黑了,髭鬚曬焦了,淺藍的眼白更顯得白了,一副極平常的軍官的面孔。可是現在卻帶著一種興奮的狂亂的樣子。看全身的樣子,白襯衫,硬領,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頗有幾分可憐的少年氣,可怕的苦惱相。他躺到床上去,仰天地,把滿罩著沙塵的長筒靴擱在橫條上,窗子開著,窗簾下著。不時地一陣輕風把它們湧出去,放進熱,放進熱屋頂的氣味,放進明媚而現在空了,靜了,冷清了的伏爾加鄉鎮所有的種種氣味。他躺著,手放在頭底下,凝視到空漠中。他心裡有一幅模糊的畫,畫的遠遠的南方:太陽與大海,亞納派。於是起了怪想,呈現出了一個和其他任何的城市都不同的城市——就是她住的地方,她也許早已到了。自殺的念頭倔強地起著。他閉了眼睛,覺得熱辣的眼淚涌到眼皮底下了。最後他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他從黃裡帶紅的陽光看出這時候已經傍晚了,風停了,房間像爐灶一樣又乾燥又熱。昨日和今晨似乎都在十年以前了。他慢慢地起來,慢慢地洗臉,拉上了窗簾,按鈴要茶,算了帳,喝檸檬茶,坐了很久。然後他才叫他們雇一輛馬車,把東西搬下去。當他上了車,坐到褪了紅的坐墊上的時候,他給聽差五個盧布。「我想昨天夜裡也是我送您到這兒來的吧,老爺。」車夫很快樂地說,拉起馬韁來了。
Gustave Caillebotte | A Road in Naples (1872)
在他們到碼頭的時候,伏爾加河上已經蓋上了夏夜的藍天了。許多深淺不一的星火一點點沿河點去,船桅上的燈光照得很亮。
「我們來得正好呢!」馬車夫討好地說。
中尉也給他五個盧布,拿了船票,走向埠頭去。正像昨天一樣,船輕輕地跟碼頭碰了一下,同樣因腳下搖動而使人感覺到輕微的眩暈,繩頭拋過去了,船往後退一下的時候,輪葉底下發一陣激盪的水聲……
燈火輝煌,乘客擁擠的汽船,帶著飯菜的氣味,似乎非常和藹可親,不多幾分鐘以後,上水開去了,早上船已經載她向這方向去了。
黃昏的餘暉在遠遠的天邊漸漸地消失了。變幻莫測地、懶洋洋地把不同的色彩映在河裡,在朦朧的藍穹下蕩漾的水面上東一片西一片泛著亮,一點點散播在黑暗中的光芒似乎涌回去了,涌回去了。
中尉坐在甲板上一個棚子底下,他覺得老了十年了。
Gustave Caillebotte | Harvest, Landscape with Five Haystacks (1874 - 78)
本文選自《西窗內外:西方現代美文選》,花城出版社,2017
|伊凡·亞歷克塞維奇·蒲寧(Ivan Bunin,1870—1953),俄國作家。主要作品有詩集《落葉》,短篇小說《安東諾夫的蘋果》《松樹》《新路》,中篇小說《鄉村》《米佳的愛情》等。
題圖:Gustave Caillebotte | The Bather, or The Diver (1877)
策劃:杜綠綠 | 編輯:鸞扁扁(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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