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時代,我們用養蠱和哭喪制伏了死神(上) | 科幻小說

2020-02-19   不存在日報


本周的主題是「謊言」。老話說得好,你無法欺騙死神。但如果可以呢?在那樣一個世界裡,究竟是有無盡的幸福,還是會有更多的麻煩呢?

去年國慶假期期間,小說號帶給大家的也是無形者的作品,也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這位作者喜愛哲學,愛好詩歌,他的文字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期待他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


| 無形者 | 把存在主義當作人生哲學,熱愛詩歌,熱愛美,熱愛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歡神神叨叨,所以時常自言自語。最愛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著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現實主義的迷幻畫面。小說《尼伯龍根之歌》2019年獲得未來科幻大師獎三等獎。

生命之下,死亡之上


(全文約13800字,預計閱讀時間27分鐘。)

一 亡靈序曲

吟遊詩人宋藏坐在高高的演奏台上,指下的管風琴巍峨如高山,海拔有近千米之高,與精雕細琢的巨木殿堂融為一體,發出陣陣獨屬於大自然的原始呼喚。作為一種氣鳴式鍵盤樂器,這台能發出美妙聲音的巨大機器建造在參天巨樹之間,用的是核反應堆驅動的鼓風機,可以輕而易舉將聲音傳遍大半個斐多行星。

他在表演巴赫的賦格曲,作品號是BWV578,這種相互追逐、遁走的形式正適合眼下場景——樞機死亡,卻又即將復生,葬禮和生日在斐多行星上隆重舉行,到場的人多是追名逐利之輩,崧生岳降的名門望族和佩金帶紫的不貲之軀扎堆出現,就連現實中難得一見的明星和公眾人物也隨處可見。

斐多是一顆古木參天、生機勃勃的熱帶雨林行星,由自由探險小隊於樞機紀元3620年發現。這顆臨時開發的野蠻星球含氧量極高,林木高聳入雲、鬱鬱蔥蔥,有著體型龐大如猛犬的蚊蟲和蟑螂,卻是適合復生儀式舉行的好地方。

人類就像新鮮的血食,人類活動帶來的大量殘渣同樣具有吸引力。

在管風琴悠揚而無限的音樂聲中,一隻巨型孑孓從附近的水面上孵化,排出蛹便,揮動著迅速硬化的翅膀,興沖衝撞在透明的阻斷場上,卻在一瞬之間被無形的電磁力絞殺,化作一團焦黑的糊狀物掉落在暗褐色的濕潤腐殖質中,成為大王花的養料。

宋藏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台巨大的管風琴前,冷漠地看著這一幕在他眼皮底子下發生。

就在這時,一名身姿曼妙、體態妖嬈的女子登上演奏台朝著他走來。她的模樣大概在十八到二十三之間,實際年齡卻是未知。女子赤身裸體,不著寸縷,一頭陽光般燦爛的金髮垂落在私處,像波提切利筆下踩在貝殼上誕生的維納斯,卻多了一種原始而狂野的氣質。

令宋藏生厭的是,這名女子的脖頸間纏繞著一條斑斕多彩的巨蟒,而白花花的豐腴肉體和淡粉色的乳頭和乳暈隱於斑斕的油彩之中,仿佛早期尼德蘭派大師耶羅尼米斯·博斯的作品,在眼球的洗禮中插入某種超現實的隱喻。她用細膩的筆觸在自己身上塗抹出精美而複雜的世界場景,其間包括下身的地獄、腰腹的人間和雙乳的天堂。

除了那條嘶嘶作響吐著蛇信的爬行動物外,女子身上唯一的裝飾就是腕間鑲著七顆鑽、反射著破碎日光的金屬手環——泛拉尼亞凱亞財團的超光距通訊器,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一顆鑽是一級權限,眼前這位女子擁有七級權限,已接近公司財團核心管理層,估摸著是秘書或書記官一類的角色。

「先生,葬禮馬上開始了。」蛇美人按住飽滿的胸脯,微微彎腰,「我是海倫·沃特金斯,樞機的助理,也是樞機的侄女。樞機以中陰身禪定,有關葬禮的一切大小事宜由我主持。」

宋藏點了點頭,「你好。」他伸出手,和蛇美人握了握,感覺像抓住了某種冰涼的軟骨動物。「那就麻煩你了,」他說,「我想在樞機的葬禮舉行之前,先見見樞機。」

色彩斑斕的巨蟒盤踞著吐著蛇信。「樞機在養蠱人那兒忙著為復活做準備,我正巧要去迎接他。」海倫攤了攤手,解釋道,「可你知道的,當人以中陰身禪定,意識就必須藉助納米巴原蟲保留,在這個時間段,我們不能讓外人——」

「我知道,女士,」宋藏打斷道,「但這是哭喪人的規矩。見見樞機的納米巴原蟲有利於復活儀式的進行,我不想在這麼大的場面出錯。」他低垂眼瞼,避開蛇美人目光,卻瞥見那些繪製在纖細腰肢和修長大腿上的場景——善惡顛倒、瘟疫橫行、鳥獸比例誇張,人獸界限模糊,生者和死者縱情聲色,在荒淫無序中追求現世的享樂。

「你想檢查納米巴原蟲有沒有問題?」海倫眯起眼睛,輕聲說道,「你是怕萬一復活不成功,財團追究於你?那大可不必,納米巴原蟲是地球留下的科技,出了問題我們會先找養蠱人。」

宋藏搖了搖頭,「我堅持。」他說,「我也有地球血脈,請帶我過去吧。」

「理由?」海倫抱著雙臂,好整以暇地問道。

一陣沉默。

宋藏感到陣陣深刻的疲憊從內心深處泛起,像萬千麻繩般緊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打從心裡不喜歡這種場景——吵鬧的人群、意外的沉默、詳盡的盤問、斑斕的巨蟒、詭異的油彩和如芒在背的目光像沾了水的麻袋又沉又重,套在他的身上仿佛朝著無盡深無盡暗的海底墜去。

宋藏收回放在琴鍵上的雙手,撣了撣衣袖。管風琴內部的人工智慧接替他的工作繼續演奏,空泛的聲響在巨大的構造下傳遍四面八方。機器的技巧不遜色於人,卻缺少一種獨特的美感。那種使人之所以為「人」的內在是機器所不具備的,所有的賓客都察覺到了賦格曲的變化。

高高的演奏台下,人們紛紛抬起頭望向管風琴。一時之間,站在高處的宋藏和海倫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人們好奇的目光掃過海倫,最終落在在宋藏身上,漸漸轉化為對地球血脈的鄙夷。

有那麼一瞬間,世界安寧靜謐如黑夜下的無人之境,沉默像瘟疫,在這一刻迅速蔓延。氣氛在冷淡而不屑的沉默中一度變得尷尬,他們看他的樣子就好像他們對一具故障機器表現出的不滿。

附近有這麼多人看著宋藏,卻讓他覺得孤獨。他在人海中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窒息感沉重如鉛,緊緊堵在他的呼吸道,令他喉嚨收緊。好在這樣的寂靜只是持續短短几個呼吸,更大的交談聲、歡笑聲和觥籌交錯聲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相繼爆發。

人們忽視了宋藏,把精力重新投入葬禮上的社交——男人們繼續調戲著衣著暴露的女子,貴婦們勾搭著面紅耳赤的後輩,大人物舉杯共飲,商討著季度銷售額和募股計劃——中樞的死亡令環網世界的居民感到震驚,但人們來此卻並非為了弔唁,而是慶生與合作。

一切只是狂歡到來前的慢搖。

海倫輕輕咳嗽了一聲,對他投來詢問的目光。

「這是哭喪人的規矩。」宋藏再度開口,打破僅剩的沉默,「規矩如此,想必總有其中道理。」他覺得自己的雙頰一片滾燙,在經歷了眾多冷淡目光洗禮後,仿佛火一樣在燒。

海倫摸了摸脖子上的巨蟒,看了宋藏一眼。「好吧,」她無奈地說,「請和我來,但我只能讓你在安全距離外見他。」她輕飄飄轉身,邁著優雅的步伐踩著階梯一路直下。

宋藏落在海倫身後,稍稍拉開一段距離。一路上,兩旁的景色無法吸引他,斐多行星獨有的星光螢火蟲也無法令他分神。他幾乎是目不斜視地盯著海倫。看起來,他好像被蛇美人的窈窕背影和渾圓臀部吸引了注意力,可實際上,他卻在思考那些以人體為背景板的油彩畫。

你還能指望這些人做什麼呢?他想,把色情藝術當作高雅,把剝削掠過當作樂趣,把笑裡藏刀當作天賦,把趨炎附勢當作潮流,高級文明的通病是美學觀念的缺失,真理早在這個腐敗惡臭的世界死去,活下來的只有利益、慾望和無止盡的浪叫。他想起大地之星的傳說,真希望能恢復往昔地球的榮光。

海倫下了階梯,轉進一艘烙著財團標記的塔型飛船。

斐多行星位於蘇格拉底星系內的柏拉圖領域,是數十年前才發現的全新宜居星球。現代文明還沒來得及在此打下地基,摩天大樓也尚未拔地而起。這是一座臨時組合而成的飛船小鎮,除了財團斥巨資以高大林木改造成的巨木殿堂外,一切建築都是著陸的飛船和太空堡壘。

這是樞機的第九十九次死亡,也是第一百次復生。為了這場葬禮,人們從樞機溘然長逝的那一天就開始準備,並陸陸續續出發。飛船建築和大大小小的堡壘鱗次櫛比,光是隸屬於泛拉尼亞凱亞財團的移動建築就有成千上百隻,任何圖謀不軌的外來者想在這麼密集的區域找到樞機的納米巴原蟲可不容易。

在氣閘室等待凈化的時候,海倫斜睨了宋藏一眼。「你知道嗎?宋先生,我們調查過你。」她輕啟朱唇,吐氣如蘭,「在所有的哭喪人中,你能受邀來到斐多就足以證明你不是投機分子,也不是試圖顛覆財團力量的狂人。」

「當然,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宋藏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但其實,我是對碰碰運氣的投機行為是感興趣的,他慚愧地想,我也想捧著金飯碗吃飯啊,我來斐多哭喪可不就是希冀著財團出手大方,多給點兒報酬嗎?

「所以,希望你不要辜負我們的信任。」海倫微微一笑,語氣像在開玩笑又像是在闡述事實,「樞機現在以極度脆弱極度不穩的中陰身形式寄居在納米巴原蟲內部,外界的異動若是過於激烈就可能打斷這種禪定狀態。」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能說說為什麼你一定要在葬禮開始前見他嗎?」

「因為規矩。」宋藏猶豫了一下,補充道,「好吧,更準確地說,因為共鳴。死者的意識保存在納米巴原蟲之中,哭喪人必須與納米巴原蟲尋求共鳴,引導意識進入新的軀殼內。況且,在葬禮之前見見養蠱人有助於我們之間的配合,種蠱容不得一點兒差錯。」

海倫笑了笑,「那養蠱人長得倒還不賴,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

突然間,一陣耀眼的凈化射線伴隨著消毒噴霧一同落下,青藍色的幽光將淡白色的水霧染得一片迷離。海倫那張妖艷動人的嬌俏臉龐在朦朧的薄霧中若隱若現,像欲言又止、欲語還休的神秘女子畫像。

內側氣密門開了。宋藏跟著海倫上了飛船甲板,又順著懸浮升降通道一路高飛,落到飛船最頂部的塔尖區域。這兒是存放納米巴原蟲的隔離區域,生物危險標記隨處可見,再前面點兒就是飛船的艦橋中心。

在飛船電腦的雷射導航下,宋藏進了一間透明的玻璃房,恰巧可以從安全距離外看到海倫站在隔離區域入口,像取下一條圍巾一般將那條巨蟒掛在門外牆壁上的掛鉤處。

失去巨蟒的彩繪美人少了一種原始狂野的氣質,也少了那種令人生畏的疏離感。她進了隔離區,電腦自動撤開隔離區的所有擋板。即使身處密閉的安全房,宋藏仿佛也能隔著強化玻璃嗅見海倫身上那股自然而然散發出的強烈女性荷爾蒙氣味——曖昧而迷離、幽寂而朦朧、朦朧而破碎,像上千萬片百合花瓣在雨林里腐爛之後醞釀出的醉人芳香,濃郁卻也令人暈眩。

也就是在這時,他看見了養蠱人——一名地球女孩,體型嬌小而瘦弱,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小臉乍看冷漠而生硬,細看卻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鬱。她穿著藍紫色的苗疆服飾,全身上下掛滿銀白色的首飾和鈴鐺,大概是用來安撫納米巴原蟲的工具。

從本質上來講,納米巴原蟲一種盛放死者意識的納米裝置,可控制機器的卻不是人工智慧,而是寄居其中的人類意識。人的意識在納米蟲內部處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無意識狀態,類似夢遊,聲音是唯一的溝通和影響手段。哭喪人以哭聲與死者意識尋求共鳴,而養蠱人就像技工,承擔起安撫和維護納米巴原蟲的職責。

「阿奴,葬禮要開始了,我來迎接樞機。」玻璃房的揚聲器中傳來海倫的聲音。

「這麼快?不過我也準備得差不多了。」這道女聲清脆悅耳,屬於養蠱人。

「一切都還順利嗎?」

「當然,只不過納米蟲表現得有些狂躁。」

「狂躁?」海倫挑了挑眉。

「嗯,不過沒什麼大礙。」養蠱人解釋道,「影響納米蟲的是死者的意識,而人只要在中陰身階段無法完美禪定,便會對復活產生迫切的渴望。」

「也就是,表現得狂躁?」海倫若有所思地問道。

養蠱人點了點頭,捧起銀白色的小瓮。「我是跟你走?」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玻璃房裡的宋藏,「還是你要自己抱著這罐納米巴原蟲?」

「阿奴,我來迎接樞機,但不意味我會照顧納米巴原蟲。」海倫撇了撇嘴,面無表情地說,「你抱著它和我走吧。請儘量離我遠一點,我有些討厭蟲子。」她衝著玻璃房的宋藏招了招手,示意他準備離開。

「可是你的體內就有蟲子呀!」養蠱人驚訝地說,「這難道是你的第一世嗎?事實是,納米巴原蟲只是長得像蟲子的納米機器人。你也會迎來那一天,也許到時還是我把納米巴原蟲種進你的克隆體的穴位中呢?」

海倫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或許吧,的確有那個可能。」她從門口的掛鉤上取下那條斑斕巨蟒,像戴圍巾一樣纏繞在自己的脖頸間,再度變得令人畏懼而難以接近。她扭動腰肢,款款而行,卻不似T台走秀的模特,而像優雅而敏捷的獵豹。

那名養蠱的女孩用一塊靛藍色布料包起納米蟲容器。這是秘傳的苗疆蠟染,有點蠟和畫蠟兩種技藝,從圖案上可細分為幾何紋和自然紋。眼下這塊布上的幾何螺旋紋圖案結構相互交錯,渾然一體,正屬於前者。

宋藏對失落的地球極感興趣,碰巧知道點苗疆規矩。就像哭喪人有自己的規矩一樣,養蠱人此刻用來包裹容器的布料是喪事用的葬單,並無實際用途,卻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地球被稱為「失落的大地之星」,科技水平放在如今的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內不甚入流,絕大部分科研成果在諸多星球中只處於下游水平,可地球人對永生的執著追求卻促使了地球成了長生種蠱技術的濫觴。然而,大地之星早在歷史雲煙中失落,尚且活躍在宇宙各處的唯有一小部分地球人像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四處流浪。

宋藏推開玻璃門,迎了上去。「你好,」他沒伸手,只是衝著那名養蠱人點了點頭,「哭喪人,宋藏。」

「龍奴久島 。」養蠱人茫然地看著他,眼神空洞,無精打采,黑漆漆的眸子像幽幽深淵。她的目光停頓了一秒,隨後又投向正前方的出口。在那兒,懸浮升降裝置構建一道微妙的力場,空氣漂浮著紅色的下沉指示毫光。「名字比較拗口,叫我阿奴就好。」她呢喃著,回過神來,渙散的瞳孔再度聚焦,像一隻警覺的小獸,「你們聽到了嗎?葬禮要開始了。」

宋藏點了點頭,側耳傾聽。龐大的管風琴奏響新一輪的葬禮序曲,外部音頻捕捉器送來隱隱約約的哀樂,盛大的往生告別典禮拉開序幕,財團的樞機以中陰身的意識形態暫居於納米巴原蟲體內,即將迎來他的第一百世人生。


(二)死神,別驕傲

葬禮開始了。

宋藏走上高台,接替人工智慧,繼續彈奏巴赫的賦格曲。

在他腳下,海倫在葬禮現場主持往生告別儀式,人們在大河邊升起篝火,抬來兩具棺材——一具裝著樞機的屍身,一具精心保管著嶄新的克隆體——在篝火旁小心翼翼放下。

在新一世的轉生輪迴開始之前,衣著得體、相貌堂堂的賓客需要輪流上前為樞機的屍身獻花,並說一些追悼和祝福的話語。有的人抹著淚珠嗚嗚咽咽,有的人趴在棺材上嚎啕大哭,還有的人一臉悲痛地掏出一頁長長的手寫悼詞聲情並茂,甚至有的人感恩戴德地跪在地上磕著頭,眼中的惆悵和追思仿佛愁斷了腸。

宋藏看著這一幕有些可笑,卻不敢笑出聲。

「你在笑什麼?」龍奴久島輕聲問道。養蠱人跟著宋藏上了演奏台,現在還沒到她上場的時候。在這樣隆重的場合,哭喪人和養蠱人在樞機的死與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一如電鑽在施工隊手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類似哭喪人和養蠱人這樣低階級的人在意識轉移之前是無權參與任何大人物的死亡細節的。

「我不是想笑,」宋藏撇了撇嘴,認真地說,「我只是覺得奇怪,真正的樞機不正在你的懷中嗎?因為他的意識正蜷縮在納米機械蟲內部,而蟲子又在你抱著的容器里。」他冷哼一聲,「人們都在惺惺作態,我倒是覺得這些來賓比我還有當哭喪人的潛質,因為他們有掉眼淚的天賦。你覺得呢?我很好奇,如果樞機不是以中陰身禪定,那他看著人們圍著自己的屍體又會做何感想?」

龍奴久島搖了搖頭,「我不回答你的問題。」她意味深長地說,「你好像有些憤世嫉俗,但在這兒,最好不要亂說話,隨便得罪了一個大人物就足夠讓你生不如死。」

宋藏沉默片刻,「你說得對。」他收斂上翹的嘴角,神情一下子變得莊嚴而肅穆,「賓客的弔唁快結束了,我們該下去了。」他鬆開手,將管風琴設置為自動循環播放他剛才彈奏的賦格曲片段。

他們下了高台,來到河邊。

彼時,一批機器人已經跳入河中,推來木製的竹筏,而另一批機器人扛起楠木靈柩,小心翼翼將其嵌在竹筏的凹槽里。樞機的九十九世身在觀眾安詳沉睡,賓客們提著一杯杯蜂蜜和牛奶依次上前淋在屍體上。

當一切塵埃落定,海倫握著火把,輕輕點燃木筏一角。剎那間,火光沖天,火苗猛地躥起,化作一團橘紅色的烈焰。陣陣灰黑色的濃霧升騰而起,如烽火一般直衝天際,在高大的樹冠下積聚成一頂深色的華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焦羽毛的氣味,遠方吹來的風把嗆人的煙霧和管風琴的聲響帶向河流下游處的遠方。

機器人不懼烈火,在水中推著竹筏蹣跚前行。天色已晚,柏拉圖恆星高懸於西方的天空,放射出萬千暖紅色的霞光,將天邊雲彩染得一片通紅。機器人順水推舟,在天邊那抹殘陽之下漸行漸遠,化作一大團朦朧的陰影輪廓。人群中爆發出最後一陣悲戚的慟哭,然後,更強烈的喜悅和更盛大的狂歡在眼淚流盡之後到來,虛情假意終在冗長無味的儀式感下消耗殆盡。

人們圍到樞機的新身體邊上,迫不及待地暴露出歡愉的本質。在熱切的問候聲和窸窸窣窣的交談聲中,宋藏和龍奴久島誠惶誠恐擠過密集的人群,不停道歉,像游過一個巨大的沙丁魚罐頭,好不容易終於來到海倫身邊。

「開始吧,」蛇美人抹了抹額頭的汗水,疲勞地說,「大家都等不及了。」她拍了拍手,人群稍微安靜了一點兒,像收音機調小了音量似的。「諸位,」海倫高呼道,「讓我們一起迎來樞機的第一百世。」

「萬歲!」賓客們爭先恐後地歡呼著,一張張塗了粉的臉龐因激動而顯得潮紅,仿佛生怕自己的表現慢了別人一步。

空氣中瀰漫著奢侈的香水味、濃烈的酒精氣息和浮躁的人的氣味,其間還夾雜著雨林的草木芳香和腐殖質的悶熱氣息。在歡呼過後,人群漸漸安靜,所有的味道在死寂中突顯出來,在天地之間徘徊,仿佛被高壓鍋燉成了一鍋可怕的粥。醉鬼們拎著香檳站在一旁打著酒嗝,女人們躲在茫茫人海中忙著補妝。

龍奴久島走出人群,朝著容納百世身的冰棺踽踽獨行。沒有機器人幫忙,她吃力地推開了棺材蓋,又一絲不苟地檢查了一遍瓮中的納米巴原蟲。

宋藏趁著這個機會大膽打量附近賓客,卻從一些醉鬼眼中看到了赤裸裸的情慾和躁動不安的渴望。儘管這種慾望在看海倫的時候將掩飾得極好,卻在看龍奴久島時不加遮掩。

「一切順利。」龍奴久島對海倫點了點頭,「樞機現在很興奮,看來他也等不及了。」

「那麼請哭喪人開始吧。」海倫高聲說道。

宋藏低著頭,盯著眾人的目光越眾而出。他從龍奴久島手中接過容器,然後倚著冰棺盤膝坐下。他開始唱歌,歌聲如泣如訴。他開始流淚,眼淚奪眶而出。沒人能聽得懂他的歌詞,因為他的語言不是宇宙通用語,而是古老地球語言眾多分支之一,早已隨著地球一同失落,只在吟遊詩人內部流傳。

在悲傷的歌聲中,宋藏再度起身,繞著樞機的新身體且歌且行——

死神,別驕傲,雖人稱你

強大、恐怖,此非真實;

你以為毀了人類,卻沒死,

死神啊!也殺不了我。

合眼休憩,你的形象,

讓人愉悅,源源不絕,

很快地,英才也隨你,

留下遺骸,解放魂魄。

你是命運、帝王、騷人之奴,

與毒藥、戰爭、疾病同流;

鴉片、魅術,也讓我們休眠

比重擊有效;你何必吹噓?

過去稍眠,終將永醒,

死亡不再有;死神,你將死。

此時已是黃昏末了,殘陽透過巨木殿堂的縫隙灑下道道餘暉,丁達爾效應使得光的通路清晰可見,仿佛天際垂落的神聖注視。冰棺散發出陣陣寒氣,一縷緋色陽光伴著一抹陰影落在樞機的新身體上。

宋藏打開小瓮,一邊唱著歌一邊從瓮中取出九根金光閃閃、長短不一的細針。納米巴原蟲太過微小,種蠱須藉助針灸的方式才能將那些納米機器人植入克隆體的預留穴位。

龍奴久島戴上混合現實眼鏡,走上前來,接過金針,對著鏡片中高亮的人體部位落針。她的五指芊芊如青蔥,白凈的小手快而穩,僅僅是幾個呼吸就完成了所有的穴位種蠱工作。每一針落下,樞機的新身體便會輕輕抽搐一下,仿佛意識正透過納米巴原蟲向大腦反饋生物電信號。

宋藏還在唱歌。在無意識狀態下,樞機的意識像剛出生的嬰兒,而他的吟唱聲像一首搖籃曲,引導著樞機的意識朝著克隆體的腦處理單元流動。現代醫學將這種引導過程稱為「意識分娩」,而將意識降生並復甦的那一刻稱為「意識轉生」。

龍奴久島抱著空瓮朝後退去,「可以了。」她對海倫說道,「宋先生即將完成引導,樞機馬上就會醒來。」

「你確定?」海倫蹙起眉頭,憂心忡忡地說,「宋先生看起來可不怎麼樂觀。」她看向冰棺邊臉色陰沉不定的宋藏,「哭喪人是大都如此,還是只有他是這樣?」

「大概……應該……只有他是這樣吧?」龍奴久島猶疑不決地回答道。

「我看未必。」海倫望了一眼周圍的賓客,人群中已經響起陣陣不安的低語。她猶豫了一下,大步走上前。「宋先生,」海倫拉著宋藏走到角落,小聲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知道。」宋藏扭過頭,眼神微惘,「一切都是按照流程來,但樞機不願進到這具身體內,正在倒流回這些細針內。」他頓了頓,緊張兮兮地問,「會不會是這具身體有問題?人在中陰身階段總能察覺到某些我們察覺不到的問題。」

「不可能。」海倫搖了搖頭,果斷地回答道,「樞機的新身體都由專門的克隆體製造大師打造,其具體流程相當複雜,外人絕無可能做手腳。」她猶豫了一下,「如果是按樞機的計劃,隨著每一次轉世輪迴,他的克隆體只會越來越完美,越來越接近真正的永生。」

「叫停慶生儀式吧。」宋藏建議道,「為了樞機的安全著想,我必須拔出九針,否則一旦樞機出了什麼問題——」

雨林深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響度不大,卻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壓下了場間的竊竊私語。宋藏愣了一下,閉上嘴巴。人們舉目四望,驚疑不定地尋找笛聲的來源。

就在這時,纏繞在海倫脖頸間的虹蟒繞了一圈,在她的頭頂高高昂起梭子模樣的頭顱。它充滿敵意地吐著蛇信,看起來有些緊張,有些恐懼,還有些冷酷,仿佛感知到某種未知的入侵。

空氣近乎凝滯,死寂中泛起一抹透明的不安。一陣濕熱的暖風呼嘯著從遠方吹來,在潮濕溫熱的空氣中,一陣古怪的沙沙聲無端響起,像大風晃動樹梢搖下遍地枯葉。巨木殿堂高處有某種東西簌簌掉落,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萬千黑影從巨木殿堂的頂端墜下,每一道模糊的陰影都是一條細長的蛇。

這是蛇的雨,蛇的浪潮,蛇的海洋。斐多行星的蛇並不大,卻勝在數量驚人。這些具備擬態能力的小蛇相比起巨蚊的體積幾乎可以被稱作小蚯蚓。也許,這正是它們突破生物阻斷場的方法——從地下潛入,貼著巨木殿堂的樹根爬到高處,早已在暗中蟄伏多時。

一道黑影一閃而過。海倫尖叫著跌坐在地,模樣狼狽而滑稽,脖子上的虹蟒卻不翼而飛。宋藏伸出手,試圖拉她一把。圍觀的賓客們站在原地拚命跺腳尖叫著拍打身上掛著的擬態蛇。到處都是歇斯底里的驚呼,到處都是聲嘶力竭的吶喊,平日裡高高在上的貴人紛紛跳腳,像一副荒誕的情景喜劇。

海倫披頭散髮坐在地上,身上的天堂、人間和地獄彩繪因尷尬的坐姿而扭曲成一團。她無視宋藏伸出的手,像受到驚嚇的小獸似的半躺半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她喘著粗氣,口吐白沫,瞪著修長筆直的雙腿瘋狂抽搐,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全身的彩繪像動態電子圖片一般顫動起來。

混亂之中,龍奴久島跑了過來。「癲癇發作,」她解釋道,「應該是受了極大的驚嚇。」龍奴久島扶正海倫的身體,避免對方死於氣管堵塞窒息,「可是,不應該啊,她養蛇為寵物,並不像是會怕蛇的人。」

宋藏先是不解其意,後來恍然大悟。他轉過身,看見海倫的寵物虹蟒與一道道半透明的影子在冰棺邊對峙。那些影子是斐多的擬態蛇,隨著周遭環境變幻莫測,像古老的變色龍,卻有著更高級的感知能力和色素細胞。

龍奴久島同樣注意到了這一幕。「蛇!蛇!樞機!」她驚惶不定地喊道,「蛇已經爬上樞機的新身體!」她努力睜大眼睛,失焦的雙眼死死盯著冰棺,試圖看清棺中景象。

財團的安保人員緊急入場。有幾個冷靜的客人躲在機器人組成的鐵牆內,一臉茫然地掃視四方,最終目光鎖向冰棺。他們先是神色一僵,後來焦急地呼喊著保鏢,口中發出破碎的聲響卻溺死在萬千重鬼哭狼嚎的聲幕之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生了。半透明的擬態蛇纏繞著樞機的新身體緩緩游弋,像有靈性的生物一般,緩緩吞下了那一根根扎在克隆體體表的細針。

冰冷而機械的機器人察覺到危機,快速做出反應。它們飛上高空,噴洒蒼朮和雄黃研磨而成的粉末。一陣黃褐色的薄霧緩緩罩下,斐多行星上的雨林世界沉浸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留在地面的最後一撥機器人從飛船小鎮的資源艙中搬出成堆的油艾草 丟進篝火之中,人類的咳嗽聲也因此更大了。

擬態蛇突然散去一如突然地來。受油艾草燃燒和黃褐色薄霧的影響,海倫的寵物蛇也被迫遠去,眨眼便不見蹤影。血紅色的落日在模糊的藥粉塵霧中失去生機,漸漸變得蒼白無力。塵埃落定,死神久別重逢,再一次與這人世擦肩而過。

宋藏被嗆人的煙霧熏得雙眼通紅,淚流不止。安保機器人重新集結,憑藉著敏銳的電子眼,開始絞殺那些殘餘的擬態小蛇。海倫從地上爬了起來,像瘋了一樣撲向冰棺。不遠處的賓客亂成一鍋粥,再也顧不上禮數,皆一股腦蜂擁而上。

冰棺邊擠滿一個個或嚴肅、或輕浮、或漂亮、或醜陋的人類腦袋,躁動不安的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全場靜得只剩下賓客的呼吸起起伏伏,像樂極生悲的默劇。

一切都已太晚,九根盛放意識的針沒了,時不我與的哀愁在克隆體那無神的雙眼中凝固,好似意識僅存於一剎那便於生命終了之際墜於虛無的深淵。

海倫喚來機器人,接過一件明黃色的呢子大衣,匆匆披上。「封鎖現場,」她凝重地吩咐道,「在排除嫌疑之前任何來賓不得離開。」她快速掃了在場眾人一眼,「抱歉,各位,但你們也聽到了那陣笛聲。我們研究過擬態蛇,它們不具備這樣的智慧襲擊人類,更遑論有如此明確的行動目標。」

陣陣不知是真是假的悲戚啜泣像瘟疫般一般蔓延,哀痛的情緒在人群間交叉感染。人們哽咽著,惶恐著,迷茫著,但至少被熏出來的淚水是真的。


(三)死亡之上

臨時禁閉室內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

宋藏在黑暗中摸索著靠著飛船艙壁坐下,百無聊賴地發著呆。舷窗外一片漆黑,斐多行星的夜寧靜而美好,像一襲華美的黑色長袍,唯有不遠處緩緩流淌的長河反射著微弱的飛船燈光。

天空是一片朦朧的黑,深沉的幽暗中隱約可見巨木殿堂的穹頂。青翠欲滴的草木已被黑夜染成墨綠,搭載核反應堆的管風琴緊挨著巨木殿堂的樹壁,如巨人般高高矗立,俯視眾生。

四小時前,機器人送來晚飯,就再也沒人管他。他吃了一點兒,旋即丟在腳邊,靜靜等候著下一次通知。財團會怎麼處置他呢?宋藏不知道,命運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而未決。他和龍奴久島被分別關押在兩艘飛船的倉庫中,沒有燈光,無法交流,但其他賓客的處境並不比他們好上多少。在排除嫌疑之前,財團給了尊貴的來賓們安排了一間間豪奢的休息艙,雖說艙中幾乎應有盡有且機器人可滿足他們一切要求,但那只是過分美化了的軟禁。

他失眠,睡不著,有些害怕,乾脆一個人在漆黑的暗處哼起了淒涼的輓歌。歌聲在密室內徘徊,回聲在褊狹的空間中漸漸渙散。一曲唱畢,睡意仍未上涌,鬱悶的情緒反而催生更多雜念。得有多不走運才能碰上這檔子事啊?他想,也許海倫·沃特金斯正在某處和人商量著怎麼審問自己,這一切實在糟糕。

於是,他在百般無賴中又念起了雪萊的詩——

象一個蒼白、冰冷、朦朧的笑

在昏黑的夜空,被一顆流星

投給大海包圍的一座孤島,

當破曉的曙光還沒有放明,

呵,生命的火焰就如此暗淡,

如此飄忽地閃過我們腳邊。

人呵!請鼓起心靈的勇氣

耐過這世途的陰影和風暴,

等奇異的晨光一旦升起,

就會消融你頭上的雲濤;

地獄和天堂將化為烏有,

留給你的只是永恆的宇宙。

就在這時,氣密門向著兩側分開,一片白光如聖水般灑入,耀眼的光線滌盪眼球,為站在門口處的黑色人影鍍上一層淡淡的微光輪廓。

來者邁動雙腳,以一種充滿磁性的嗓音接著念道:「我們的知覺由現世滋育,我們的感情也由它而生,死亡必然是可怕的一擊,使沒閱歷的頭腦感到震驚:想到我們的所知、所見、所感,都逝去了,象不可解的夢幻。」

宋藏眯起眼睛,漸漸適應久違的光照。他從背光處的陰暗中看清了來者的模糊身形和扭曲面容。那是一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外表看起來瘦瘦高高,約莫在二十七八上下,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連體衣,行走在光暗交界處恍若幽暗密林深處的黑豹。

是審判命運的死神嗎?還是財團的殺手?他想,海倫·沃特金斯還是打算把罪責怪到我身上,完全不管我壓根就與樞機的意外無關。不知道養蠱人阿奴如何,他暗自思忖,但我們兩個中總有人得為此負責,現在唯一的希望僅僅是財團能給個痛快。

「雪萊的《詠死》,先生,我和你一樣喜歡歷史以及地球上的詩。」男人嘆了一口氣,感慨地說,「縱觀整個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只有失落的地球是詩歌的淵藪。拉尼亞凱亞超星系聯盟沒有詩。我們從未誕生過詩人,只有複雜的進化理論。」

「您過謙了。」宋藏木訥地看著那個男人,乾巴巴地問,「請問您為何而來?我以為自己死期將至,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伊索,」男人伸出手,自我介紹道,「樞機第37世身留下的子嗣。」他笑了笑,溫和地說,「我遲到了,來得有些晚,因為樞機委託給我的一項交易任務。我剛到沒多久,現在這兒的一切由我主持。」

「海倫·沃特金斯呢?」宋藏咽了咽口水,下意識看向對方的手腕。男人同樣戴著牢不可摧的金屬手環,八顆鑽石在黑暗中反射著細碎的光亮。

「我接手了她的工作。」 伊索攤了攤手,意味深長地說,「當時身處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都有嫌疑,當然也包括海倫·沃特金斯。財團內部成立臨時調查組,任命我全權負責此事。」他笑了笑,「所以,你暫時沒事了。」

宋藏頓時鬆了一口氣。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雙手竟一直不受控制地顫抖著,看起來他的身體早已因死亡而恐懼到了極點。我在害怕嗎?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心想好在自己身處黑暗,不至於太過丟人。

伊索繼續說道:「目前來看,我們的唯一線索就是那陣古怪的笛聲。財團的衛星已從近地軌道覆蓋整顆斐多行星,我們記錄下所有來賓的腦波,正準備部署生命探測器辨別異常信號。」

宋藏愣了一下,扭頭看了一眼舷窗。透過幽寂的夜和陰鬱的黑,舷窗外的世界一片祥和,絲毫看不出任何艦隊封鎖的跡象。蒼穹被古樸的巨木殿堂擋住了,更高處不見深孔內,僅僅是蓊蓊鬱郁,一派葳蕤。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到了夜裡在巨木殿堂的穹頂悄悄綻放,紅色和藍色的螢火蜂繞著白色的花瓣上下飛舞,想來那斐多上的花應像凌晨的梔子花一樣清香。

「機器對你們的早期生活和人生經歷做了性格評估。」伊索咧嘴一笑,「我看了你們二人的資料,倒不認為你們會愚笨到為了點錢財就和整個財團作對。」他說話的語速不急不慢,看起來倒是耐心十足。

「謝謝您的諒解。」宋藏鬆了一口氣,謙卑地說,「我看得出來,您和別人不一樣,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尊重地球文化。您打算放我們離開嗎?我無意與財團作對,四處流浪僅為尋找失落的故鄉。我翻閱聯盟圖書館的電子資料庫,聽聞這麼一種說法,認為大地之星曾居於這銀河系的某一個角落。整個蘇格拉底星系位於銀河系的獵戶臂,這也是我為什麼來斐多哭喪的原因。」他充滿感激地笑著,心中卻百般厭倦自己的惺惺作態。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不懷疑你,但你還是走不了。」伊索摸了摸鼻子,拉著宋藏出了臨時禁閉室,「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他拉長語調,停下腳步,拍了拍宋藏的肩膀,「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不想外界太多人知道樞機出了意外,你和那個養蠱人如果能替我出力,恰好能證明你們的清白。」

宋藏猶豫了一下,「可是,這樣好嗎?」他問道,「讓我們參與調查,是否反而對您不利?」

「噢,那不至於。」伊索笑了笑,滿不在乎地說,「我並不打算讓你們參與調查,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們幫我準備樞機的第一百零一世身。」他咳嗽一聲,繼續領著宋藏往前走,「況且,這件事並非我一個人說了算。我請教了樞機,讓你們幫忙是他給出的指令。」

「樞機?」宋藏惶惑地問,「可是,樞機不是已經——」他閉上嘴巴,欲言又止,不願說出不祥的字眼以免觸了霉頭。

「來吧,」伊索神秘兮兮一笑,低聲說道,「你會明白的。」

懸浮通道亮起藍色的上升指示光照,萬千光子散射、反射,光柱內部有無數顆細小塵埃和微粒向上飛舞,像隱去的精靈在塵世間變得空無所有,唯獨留下一場幻象的虛無縹緲。

他們進了通道,一路飛到醫療艙所在的起居甲板。

內側氣密門打開時,宋藏透過一陣朦朧的消毒水霧瞥見了龍奴久島。那名同樣流淌著地球血脈的女孩正局促不安地坐在一張艙壁固定椅上,眼中那抹若隱若現的憂鬱相較之前更深也更明顯了一些。

在銀白色的走廊盡頭,離龍奴久島稍遠一些的地方,海倫·沃特金斯已經用一套簡潔優雅的連衣裙包裹住了那具詭異而誘人的彩繪胴體。此時此刻,她正叼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焦躁不安地在醫療艙內部來回踱步,無限徘徊。她看起來有些不滿,有些不耐煩,不知是白天發生的事影響太大,還是天生就是那種缺乏耐心的類型。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人常有的起床氣。

現在已是深夜了。

機器人守在醫療艙各個角落,兩個女人並未交談。

「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海倫看到伊索時,眼神頓時一亮,「大半夜的,我都準備睡了,你卻讓這些鐵疙瘩把我喊醒,有什麼發現嗎?」她衝著宋藏點了點頭,好似下命令囚禁他的並非是她。

「不是我有發現,這事兒主要還是龍奴久島小姐告訴我的。」伊索徑直穿過眾人,走到走廊盡頭,以權限解鎖緊閉的內艙大門,「機器在冰棺附近的擬態蛇屍體中找到一點東西,和我進來吧。」

又一重氣密門打開,室內幽光盈溢,溫度極低。內部房間的照明設備放射出一陣明亮的白光,光線邊緣嵌著一條湛藍色的光邊。在門開之後,走廊的空氣遇冷液化成陣陣白氣。一片氤氳之中,藍白色的燈光灑在走廊上,烙下一個個淺淺的色塊,好似一個像素點被無限放大了呈現出的馬賽克斑點。

宋藏跟在龍奴久島和海倫·沃特金斯身後走進去,內艙潔凈齊整,幾乎空無一物,唯有中央處盛放著一池清澈的溶液,微微晃蕩著的液體在柔和的光照下呈現出一種清冷的藍。九隻擬態蛇首尾銜接,在水中時隱時現,浮浮沉沉,仿佛一截透明的枯木。

「冰棺附近有不少擬態蛇屍體,」伊索不疾不徐地說,「我們在其中一條擬態蛇的體內找到了種蠱用的細針,裡面的納米巴原蟲並未損壞,仍存有部分樞機的部分數字化意識。」他掃了一眼眾人,「電腦分析了細針內部構造,試圖接洽樞機的部分意識,卻又意外發現針體本身就是一件信號發射器。感謝龍奴久島,」

「那種蠱用的九針是一整套工具,彼此之間可以相互追蹤定位。」龍奴久島解釋道,「也就是說,財團找到了一根針,就能找回樞機的其他部分。在日常維護和操作中,那樣細小的物件極容易丟失,這也是為什麼這九針會具備定位功能。」

「如你們所見,我們已經找回了遺失的九針。」伊索匆匆瞥了一眼玻璃缸,「有一件事是你們需要知道的,那些擬態蛇並非全部都是本地生物,至少冰棺附近的都是電子產品。」他壓低嗓門,臉色看起來有些灰暗,「此刻你們見到的這九隻蛇就是樞機,他的意識在九針被吞入蛇腹時便自動安裝進這九件電子產品內部。」

「也就是說,」海倫瞪大眼睛,顫顫巍巍地說,「這九隻蛇就是樞機的百世身?看來,幕後操縱者早就策劃了一切。」

「我想,我不得不同意你的說法。」伊索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現在被我們困在斐多上的都是貴客,說好聽點是配合調查,說難聽點就是軟禁,我們不可能讓他們在這兒呆太久。」他疲憊地搓了搓臉頰,「因此,我們必須分兩頭行動,這也是樞機的意思。我需要海倫和我一起盯著生命探測器,而宋藏和龍奴久島要在機器人的陪同下前往喬荼波陀星系吠檀多領域,在這期間,我們會先把樞機的意識轉移至種蠱用的九針之中……」

聲音遠去,耳邊的人聲被紛飛的思緒蓋過。

宋藏望著水缸發獃,缸中九隻電子擬態蛇並未遊動,只是瞪著一對對金黃色的豎瞳,在水中自然起伏。他知道蛇的眼睛覆有一層透明的下眼瞼,在睡著和醒著的時候總是睜著眼睛。他看向那九銜尾蛇的十八隻眼,不知樞機是睡是醒——也許,樞機還醒著,正觀察著他們。但也許,極有可能,樞機接受不了這樣的現狀,於是,電子蛇也過起了冬眠。


(未完待續)

上海果閱文化創意有限公司已獲得本篇權利人的授權(獨家授權/一般授權),可通過旗下媒體發表本作,包括但不限於「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不存在新聞」微博帳號,以及「未來局科幻辦」微博帳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