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46章至第50章

2023-05-09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46章至第50章

第四十六章 丹妮莉絲

卓戈卡奧把血淋淋的心臟置於她面前,這顆心冒出的熱氣在夜晚的冷氣里蒸騰。他兩手紅至肘部。身後,他的血盟衛手拿石制短刀,單膝跪在野馬屍體旁的沙地上。環繞坑穴的粉白高牆火炬搖曳,橙焰將駿馬的血映成漆黑。

丹妮輕撫隆起的小腹。汗水在肌膚表面凝結,自她額際流下。她感覺得出維斯·多斯拉克的年邁老嫗正看著她,她們爬滿皺紋的臉上,眼睛如磨亮的燧石閃著黑光。她不能退縮,不能畏懼。「我是真龍傳人,」她一邊雙手捧起馬心,一邊這麼告訴自己。隨後她把馬心舉到嘴邊,用盡力氣,朝堅韌的生肉咬去。

溫熱的鮮血溢滿口中,自她下巴流下。味道幾乎令她作嘔,但她強忍著繼續咀嚼,繼續吞咽。多斯拉克人相信,馬心能使兒子體魄強健、身手敏捷、無所畏懼,但作母親的必須吃下整顆心。假如她被血嗆到,或者把肉吐出,便是不祥預兆:胎兒可能流產,或先天多病,畸形,甚至是生女兒。

為了這次儀式,她的女僕們已幫她做過精心準備。過去這兩個月,丹妮雖因害喜身體不適,卻還是以一碗碗半凝固的血塊為食,讓自己習慣血腥味。伊麗把一片片的馬肉拿給她嚼,直到她雙頰發痛。儀式舉行之前,她還特別一整天不進食,希望飢餓能幫助她吞咽生肉。

野生駿馬的心全是結實的肌肉,丹妮得用牙齒竭力撕咬,細嚼慢咽才能吞下。聖母山籠罩下的聖城維斯·多斯拉克嚴禁刀械,所以她只能用牙齒和指甲撕開馬心。她的胃裡陣陣翻騰,但她咬牙堅持,還必須忍受不時噴濺到臉上的馬血。

卓戈卡奧高高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吃,那張臉嚴峻得像青銅盾牌。他長長的黑髮辮閃著油亮光澤,小鬍子里掛了金環,髮辮扎著鈴鐺,一條沉甸甸的金章腰帶系在腰間,胸膛卻是赤裸。每當她覺得力量漸失,便抬頭望他,然後繼續咬牙切齒、咀嚼吞咽。末了,她仿佛在他杏仁狀的黑眼瞳里,瞥見了某種堅毅的驕傲,但她不敢確定。無論卡奧心緒為何,他都很少顯現於色。

終於結束了。她吞下最後一塊馬肉,雙頰和手指早已僵麻。這時她才敢將視線轉回到那群老婦人,亦即多希卡林的老嫗們身上。

「卡拉喀,多斯雷,姆安哈!」她用自己最標準的多斯拉克語說,意思是:王子在我體內騎馬!多日以來,她和女僕姬琪反覆練習這句話。

老嫗中最年邁的一位,一個彎腰駝背,骨瘦如柴,只剩一隻黑眼的老女人雙手高舉。「卡拉喀,多斯雷!」她厲聲叫道,意思是:王子騎著馬!

「他騎著馬!」另一個女人應道,「拉克!拉克!拉克哈!」她們齊聲宣布:是個男孩,是個男孩,是個強壯的男孩。

鈴聲作響,宛如一陣突如其來的青銅鳥鳴。軍號奏出低沉的長音,老婦們開始吟唱。在彩繪皮背心下,她們乾癟的乳房來回晃動,閃著油亮汗光。負責伺候她們的太監把一捆捆乾草丟進青銅大火盆,頃刻間散發出濃郁的草香,煙霧向天上的月亮星辰直衝而去。在多斯拉克人眼裡,星星就是一群以烈火為軀,聲勢浩大,奔跑夜空的駿馬。

當濃煙漸升,吟唱聲逐漸變小,年邁的老嫗闔上她的獨眼,朝未來瞥去。繼之而來的是全然的寂靜,丹妮聽見遠處的鳥兒啼叫,火炬嘶嘶噼啪,湖水輕柔拍打。多斯拉克人以漆黑如夜的眼睛看著她,等待預言。

卓戈卡奧伸手握住丹妮臂膀,從手指的力道她感覺得出他的緊張。強如卓戈卡奧,在多希卡林透過煙塵占卜未來時也會感到恐懼。身後,她的女僕更是焦躁不安。

最後老嫗睜開獨眼,舉起雙臂。「我看見了他的臉,聽見他蹄聲如雷。」她用尖細而顫抖的聲音宣布。

「他蹄聲如雷!」幾個老嫗同聲應道。

「他的馬迅疾如風,身後的卡拉薩覆蓋整片大地,不可勝數,手中的亞拉克彎刀鋒利如同芒草。王子將會如暴風般威猛,他的敵人會在他面前顫抖不休,敵人的妻子將悲傷泣血,哀慟欲絕。他髮際的鈴鐺歌頌他的到來,居住在石頭營帳的「奶人」懼怕他的名號。」老婦顫抖著望向丹妮,仿佛十分懼怕。「王子騎著馬,他將成為騎著世界的駿馬!」

「騎著世界的駿馬!」,人們應聲高呼,直到夜晚充溢他們的呼喚。

獨眼老嫗睨向丹妮。「騎著世界的駿馬要叫什麼名字?」

她起身回答。「我們將叫他雷戈。」她說出姬琪事先教她的字。多斯拉克人群中頓時響起震耳欲聾的吶喊,她下意識地伸手護住胸部下方隆起的肚腹。「雷戈,」他們尖叫,「雷戈,雷戈,雷戈!」

卓戈卡奧領她離開坑穴時,這名字還在她耳際迴蕩。他的血盟衛尾隨在後。龐大的隊伍走上眾神大道。那是一條寬廣嫩綠,貫穿維斯·多斯拉克心臟,從馬門直到聖母山下的道路。隊伍前列是多希卡林的老嫗,以及侍候她們的太監與奴隸。她們有的拄著長長的雕花拐杖,掙扎擺動著老邁而顫抖的雙腳;有的則猶如馬王般昂首闊步。這些老婦人一度都是卡麗熙,當她們的丈夫過世,新的卡奧走上騎馬戰士的前列,而新的卡麗熙與他並肩共騎,她們便被送來這裡,負責統理廣大的多斯拉克國度。即便勢力最大的卡奧,也得服膺多希卡林的智慧和威權。雖然如此,想到有朝一日不論自己情願與否,都會被送來這裡,成為她們一員,丹妮還是不禁打了個冷顫。

其他人跟隨在女智者之後:奧戈卡奧和他的兒子佛戈卡拉喀,鳩摩卡奧和他的妻妾,卓戈卡拉薩的首腦成員,丹妮的侍女,卡奧的貼身奴僕,以及其他人。節奏莊嚴的鈴鐺鼓樂伴隨他們走在眾神大道上。從早已滅絕的種族手中盜來的英雄和神靈雕像默立於路旁的黑暗之中。奴隸輕快地跑在隊伍兩旁的草地上,手裡擎著火把。搖曳的火焰照映下,雄偉的雕像好像有了生命。

「什麼意思,名字雷戈?」卓戈卡奧邊走邊用七國的普通話問。平時他若有空,她便教他幾個單字。卓戈一旦專心,學習速度很快,然而他的口音委實太重,十足野蠻人腔調,以致不論喬拉爵士還是韋賽里斯都聽不懂。

「我的日和星,我哥哥雷加生前是個勇猛的戰士,」她告訴他,「我還沒出生他就戰死了。喬拉爵士說他是真龍的最後傳人。」

卓戈卡奧低頭看她,臉龐如同赤銅面具,但在那被金環拉得低垂的長長黑鬍鬚下,她卻隱約瞥見了一抹微笑。「是好名字,丹瑞……里絲妻子,我生命的月亮。」他說。

他們騎馬經過一座長滿蘆葦的靜湖,湖面平坦如鏡,多斯拉克人稱其為「世界的子宮」。姬琪告訴她:幾千萬年以前,世界上第一個人便是從湖深處騎著世界上第一匹馬出現的。

隊伍靜候於綠草波盪的岸邊,丹妮則脫去身上的髒衣服放在地上,赤身裸體,小心翼翼地探腳入水。伊麗說這湖深不見底,可丹妮一邊撥開高大的蘆葦,一邊卻感覺到腳趾間擠壓的軟泥。月亮漂浮在平靜的黑水面,隨著她激起的漣漪不斷碎裂,又復聚合。寒意爬上她的大腿,親吻她的下體,她白晰的肌膚上立時起了雞皮疙瘩。手上和嘴邊的馬血早已乾涸,她伸手捧起聖水,高舉自頭淋下,在卡奧和眾目睽睽之下,滌凈自己和體內的胎兒。她聽見多希卡林的老婦低聲私語,不禁好奇她們在說些什麼。

待她渾身發抖,滴水淋漓自湖中歸返,女僕多莉亞急忙拿起彩繪紗絲袍給她,卻被卓戈卡奧揮手趕開。他面帶稱許地望著她腫脹的胸乳和腹部的渾圓曲線。丹妮看見那條厚重的金章腰帶下,他的命根在馬皮縫製的褲子裡緊緊撐立。她上前為他解開褲帶,魁梧的卡奧托住她的臀部,像抱小孩似地將她舉到半空,髮際的鈴鐺輕輕作響。

丹妮伸手摟住他肩膀,將臉貼緊他的頸項。他插進她的體內,有了三下,一切便化為朦朧。「騎著世界的駿馬。」卓戈沙啞地低語。他的手上仍有馬血的味道。高潮來臨的瞬間,他用力咬了她喉嚨一口。等他把她抱開,他的體液充滿她的體內,自大腿內側緩緩流下。這時多莉亞才得以用灑過香水的紗絲袍裹住她,伊麗則為她穿上柔軟的拖鞋。

卓戈卡奧系好褲帶,一聲令下,立即有人將馬牽來湖邊。科霍羅扶卡麗熙騎上銀馬,卓戈一踢馬刺,在月亮和星辰照耀下朝眾神大道急馳而去。丹妮驅策銀馬,從容不迫地跟上。

卓戈卡奧宮殿頂端的絲織帷幕,今晚已被捲起,月光追隨著他們進入室內。三個石砌火盆里,烈焰高高騰躍,離地十尺。空氣中充滿烤肉和發酵的凝固馬奶味道。他們進門時大廳中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擦踵。靠墊上坐滿了地位較低,沒有資格參加儀式的人。丹妮騎馬穿過拱門,走上中間凸起的走道,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多斯拉克人對她的肚子和胸乳大發議論,為她體內的小生命喝采。她無法完全聽懂他們說的內容,但有一句清晰無比:「騎著世界的駿馬」,幾千個人異口同聲地呼喝。

鼓聲和號角響徹夜空,低矮的桌上擺滿菜肴,盤中的李子、蜜棗和石榴堆得老高,還有大塊大塊的肉,衣著暴露的女人靈動舞躍、穿梭其間。許多人早已被馬奶酒灌得爛醉如泥,然而丹妮知道今晚決不會有流血衝突,因為在聖城裡,不論刀械或打鬥都被絕對禁止。

卓戈卡奧下馬,坐上高處的凳子。他們抵達維斯·多斯拉剋期間,鳩摩卡奧和奧戈卡奧與其卡拉薩也在城內,因此兩人被安排在卓戈左右兩側的榮譽位置。三位卡奧的血盟衛坐在他們下方,再下面坐了鳩摩卡奧的四個太太。

丹妮莉絲爬下銀馬,將韁繩交給一名奴隸。趁著多莉亞和伊麗為她擺放靠墊的空當,她在人群中搜尋哥哥的蹤影。即便在人潮擁擠的大廳,白膚、銀髮,一身破爛的韋賽里斯也很好辨認,可今天她卻遍尋不著。

她的目光掃過牆邊擠滿人的餐桌,那些辮子比命根還短的人便是坐在破爛而平板的椅墊上,圍繞著低矮的桌子。可她及目所見的每一張臉孔,都是黑眼睛古銅色皮膚。大廳中央,在中間的火盆邊,她瞥見了喬拉·莫爾蒙爵士。那個位置雖然算不上地位崇高,但起碼受人尊敬。多斯拉克人很敬重騎士的使劍本領。丹妮派姬琪去把他帶到自己的桌邊。莫爾蒙立刻前來,在她面前單膝跪下。「卡麗熙,」他說,「我聽候您差遣。」

她拍拍身邊填滿馬皮的靠墊。「坐下來跟我聊聊。」

「這是我莫大的榮幸。」騎士盤腿坐上椅墊。一名奴隸到他面前跪下,呈上一個裝滿成熟無花果的木盤。喬拉爵士揀了一個,咬成兩半。

「我哥哥上哪兒去了?」丹妮問,「他應該在這裡,他應該來參加宴會。」

「今天早上我見過陛下,」他告訴她,「他說要去城西市集找葡萄酒。」

「葡萄酒?」丹妮滿腹懷疑地說。韋賽里斯受不了多斯拉克人慣飲的發酵馬奶,這她明白,因此他時常光顧市集買酒喝。最近他更是常和東西兩邊來的商隊混在一起,他似乎寧可與他們為伍,也不願和她作伴。

「沒錯,」喬拉爵士證實,「他有意從商隊守衛里雇些傭兵作為自己的侍衛。」一名女侍在他面前放上一張血餡餅,他雙手並用大吃起來。

「這樣做好嗎?」她問,「他沒有錢支付薪水,萬一有人出賣他怎麼辦?」商隊守衛向來不在乎榮譽,而遠在君臨的篡奪者又一定會出重金懸賞哥哥的項上人頭。「你應該跟去保護他才對。你是他的誓言騎士。」

我們身處維斯·多斯拉克,」他提醒她,「這裡不許任何人攜帶武器,也決不允許任何流血事件。」

「但依然有人喪命,」她說,「姬琪跟我說,有些商人雇了身強體壯的太監,專門負責用綢帶勒死小偷。這樣殺人不沾血,便不會激怒天上眾神。」

「那就祈禱您哥哥有足夠的智慧,別順手牽羊吧。」喬拉爵士用手背抹去嘴角油脂,湊近桌子,「他本來想偷您的龍蛋,可我警告過他:若是敢碰一下,我就砍掉他的手。」

有好一會兒丹妮震驚得說不出話。「我的蛋……可那是我的東西,是伊利里歐總督送給我的結婚禮物,韋賽里斯為什麼要……不過是幾顆石頭罷了……」

「公主殿下,照您這麼說,紅寶石、鑽石和火蛋白石也不過是石頭……而龍蛋不用說希罕得多。為了這幾顆石頭,跟他喝酒那些商人連命根子都可以不要,有了三顆龍蛋,韋賽里斯雇多少傭兵都不成問題。」

丹妮莉絲沒想到這層,她根本沒想過。「那……這些蛋應該給他才是。他不需要偷,只要跟我說就行了啊。他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真正的國王。」

「他是你的哥哥。」喬拉爵士同意。

「爵士先生,您不了解,」她說,「家母生我的時候難產而死,家父和家兄雷加死得更早。若不是有韋賽里斯,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現在家裡就只剩下他,他是碩果僅存的一個。他是我惟一的親人。」

「那是過去的事,」喬拉爵士道,「如今不一樣,卡麗熙。如今您屬於多斯拉克人,您肚子裡懷的是騎著世界的駿馬。」他舉起酒杯,奴隸便為他斟滿酸味撲鼻,結成塊狀的發酵馬奶。

丹妮揮她走開。她光聞到這氣味就不舒服,況且她可不想連帶把剛才勉強吞下的馬肉一古腦吐出來。「那是什麼意思?」她問,「這匹駿馬代表什麼?每個人都對我喊這個名字,但我卻不懂。」

「孩子,這匹駿馬是遠古預言中許諾的君王,卡奧中的卡奧。他將統一多斯拉克民族,組成一個龐大的卡拉薩,版圖遠及世界盡頭,世上所有人類都會歸他統領,預言中是這麼說的。」

「噢,」丹妮小聲說。她伸手撫平肚子上的長袍。「我給他取名雷戈。」

「這名字會教篡奪者渾身發冷。」

突然多莉亞扯著她的手肘。「卡麗熙,」女僕焦急地耳語,「您哥哥他……」

丹妮放眼朝無頂的長廳彼端望去,果然看見他大跨步朝她走來。從那踉蹌的腳步看來,她立時明白韋賽里斯已經找到了他的葡萄酒……以及某種勉強可算是勇氣的東西。

他穿著鮮紅絲衣,上面沾滿汗漬和塵土,他的披風和手套本為黑色天鵝絨,如今也因日曬而褪色。他的靴子乾裂,銀髮糾結散亂,腰間斜掛著一柄皮套長劍。他走進來時,多斯拉克人紛紛盯著他的劍,丹妮聽見咒罵,威脅和憤怒的話語如漲潮般從四周升起。鼓聲凌亂,音樂也漸漸停了下來。

她的心中充滿恐懼。「快去,」她命令喬拉爵士。「叫住他,帶他過來。告訴他如果他想要龍蛋,我就給他。」騎士敏捷地起身。

「我家老妹在哪兒啊?」韋賽里斯酒氣衝天地喊,「老子來參加她的喜宴啦。你們好大膽子,竟然沒等老子就先開動?沒有人敢比國王先開動。她在哪兒啊?小賤貨躲不了真龍啦。」

他在最大的火盆邊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張張多斯拉克人的臉。大廳里有五千人,但通曉通用語的沒幾個。即便如此,只消看上一眼,任誰都知道他爛醉如泥。

喬拉爵士快步走到他身旁,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然後伸手去扶他。韋賽里斯猛力掙脫。「把你的手拿開!不經允許,誰也不准觸碰真龍。」

丹妮不安地瞄了高位一眼。卓戈卡奧正對兩旁的卡奧說著什麼,鳩摩卡奧聽了嘻嘻一樂,奧戈卡奧則是扯開嗓門哈哈大笑。

笑聲引得韋賽里斯抬眼。「卓戈卡奧,」他粗聲道,那口吻總算還有禮貌。「我是來參加晚宴的。」他蹣跚著離開喬拉爵士,準備到高位上與三位卡奧同坐。

卓戈卡奧站起來,吐出一串多斯拉克話,快得丹妮聽不清楚,然後他指了指。「卓戈卡奧說你的座位不在上面,」喬拉爵士翻譯給哥哥聽,「卡奧說你的座位在那裡。」

韋賽里斯瞟了一眼卡奧所指的地方。那是大廳盡頭的陰暗角落,好讓別人眼不見為凈,坐在那裡的人地位低得不能再低:從未見血的小男孩,筋骨僵硬、兩眼生翳的老人,以及智障和殘廢。他們遠離菜肴,更遠離榮耀。「那不是給國王坐的地方。」哥哥高聲宣告。

「是,」卓戈卡奧用丹妮教他的通用語回答,「給酸腿國王設座。」他猛一擊掌。「來人!弄輛馬車給拉迦特卡奧坐!」

五千名多斯拉克人齊聲大笑。喬拉爵士站在韋賽里斯身邊,扯開喉嚨朝他耳朵大吼,可是大廳里的喊叫震耳欲聾,因此丹妮聽不見他說些什麼。韋賽里斯吼回去,接著兩人扭打成一團,直到莫爾蒙把韋賽里斯整個打倒在地。

哥哥拔出了劍。

在火光照耀下,劍刃閃著一道令人畏懼的紅光。「滾遠點!」韋賽里斯嘶聲道。喬拉爵士向後退開,哥哥踉蹌地爬起來,持劍在頭上揮舞。那把劍是伊利里歐總督為了讓他有個國王的樣子,特別借給他的。四面八方的多斯拉克人都在朝他嘶吼,尖叫著惡毒的詛咒。

丹妮發出一聲無言的驚叫。哥哥或許不知在這裡拔劍會有何後果,但她太清楚了。

聽到她的聲音,韋賽里斯轉過頭,這才終於看見她。「原來她在這兒。」他微笑著說。他朝她步步進逼,胡亂揮舞寶劍,仿佛要在亂軍中殺出重圍,然而無人阻擋他的來路。

「你的劍……你真的不可以這樣,」她哀求他,「求求你,韋賽里斯。這是被禁止的。把劍收起來,跟我一起坐吧。這裡吃的喝的都有……你想要龍蛋嗎?我可以給你,但請你先把劍扔下。」

「笨蛋,快照她的話做,」喬拉爵士吼道,「不然你會把我們通通害死。」

韋賽里斯朗聲大笑。「他們奈何不了我們。他們不能在聖城裡流血……但我能。」他將劍尖指著丹妮莉絲雙乳之間,緩緩下滑,順著隆起肚腹的曲線。「我只要屬於我的東西,」他告訴她,「我只要他答應我的那頂王冠。他買了你,卻沒有付錢。叫他遵守約定,否則我就要收回你和龍蛋。他可以留下他的種,我會把那野種割下來給他。」劍尖刺穿絲衣,輕戳她的肚臍。她發現韋賽里斯正在啜泣,眼前這個曾是她哥哥的人,此刻又哭又笑。

似乎是很遙遠的地方,女僕姬琪也在懼怕地啜泣,哭著說她不敢翻譯,因為卡奧會把她綁在坐騎後一路拖上聖母山。她伸手抱住女孩。「別怕,」她說,「讓我來告訴他。」

她不知自己了解的詞彙是否足夠,但當她講完,卓戈卡奧用多斯拉克話說了幾個粗魯的句子,她便知道他是聽懂了。她生命中的太陽從高位上走下來。「他說什麼?」那曾是她哥哥的人皺眉問。

大廳一片寂然,只聽卓戈卡奧髮際的鈴鐺隨著腳步輕聲作響。他的血盟衛尾隨在後,仿如三個古銅色的影子。丹妮莉絲渾身發冷。「他說你將會擁有一頂精美絕倫,任誰看了都會顫抖的黃金王冠。」

韋賽里斯微笑著放下劍。將來最教她傷心,最讓她撕心裂肺的一件事……就是他微笑的模樣。「我要的就只是這個,」他說,「他答應要給我的。」

當她生命中的太陽走到她身邊時,丹妮伸手摟住他的腰。卡奧說了一個字,他的血盟衛立即飛撲上前。柯索抓住那個曾是她哥哥的人的雙手,哈戈巨掌一擰,利落地折斷了他的手腕。科霍羅從他垂軟無力的手中奪下劍來。即便到了此時,韋賽里斯依舊不明白。「不行,」他叫道,「你們不准碰我,我是真龍,真龍,我要我的王冠!」

卓戈卡奧解開腰帶。帶子完全由雕飾華麗的純金勳章構成,每個勳章都大如男人手掌。他吼出一個命令,負責烹飪的奴隸立刻從火爐上拉出一個沉重的鐵鍋,將裡面的熱湯倒在地上,再將鍋子放回爐里。卓戈把腰帶拋進鍋中,面無表情地看著獎章燒得通紅,漸漸失去原有的形狀。在他黑如瑪瑙的眼瞳里,她見到躍動的火苗。一個奴隸遞上一雙厚實的馬毛手套,他靜靜地戴上,看都沒看那人一眼。

韋賽里斯這時才像個即將面對死亡的懦夫一般,開始了高亢的無言慘叫。他又踢又扭,像狗一樣嗚咽,像小孩似地啼哭,但幾個多斯拉克人牢牢地把他抓住。喬拉爵士走到丹妮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公主殿下,請您轉過頭,我求求您。」

「不。」她雙手抱住隆起的肚腹,下意識地保護受威脅的孩子。

最後,韋賽里斯望向她。「妹妹,請你……丹妮,告訴他們……讓他們……好妹妹……」

當黃金融化了一半,正開始沸騰時,卓戈伸手到烈焰中抓起鍋子。「王冠!」他咆哮道,「來,給馬車國王戴的王冠!」說完便朝那個曾是她哥哥的人當頭澆下。

那頂猙獰的鐵盔遮蓋住韋賽里斯·坦格利安的臉龐時,他所發出的聲音,只能以慘絕人寰來形容。他的雙腳在泥地上狂亂地蹬了幾下,漸緩,終止。半液態的金塊滴落他的胸膛,鮮紅的絲衣嘶嘶冒煙……但他沒有流出一滴血。

他不是真龍,丹妮暗想,思緒意外地平靜,真龍不怕火。

第四十七章 艾德

他穿過臨冬城底的墓窖,如同之前幾千次一樣。凜冬國度的王者用冰冷的眼光看著他經過,腳邊的冰原狼扭過石砌的狼頭向他嘶吼。最後,他來到父親長眠之處,在他身旁是布蘭登和萊安娜。「奈德,答應我。」萊安娜的雕像輕聲說。她頭戴碧藍玫瑰織成的花環,雙眼泣血。

艾德·史塔克驚坐而起,心臟狂跳,毛毯糾結。房間漆黑一片,敲門聲大作。「艾德大人。」有人高叫。

「等一等。」他身子虛弱,軀體赤裸,跌跌撞撞穿過黑暗的房間。打開門,他看到正舉拳敲門的托馬德,以及手握燭台的凱恩。兩人之間是國王的御前總管。

那人面無表情,幾乎像是石雕。「首相大人,」他語氣平板地說,「國王陛下宣您立刻覲見。」

這麼說勞勃已經打獵歸來,也早該是時候了。「給我幾分鐘換衣服。」奈德讓總管等在門外。凱恩服侍他更衣,他穿上白色亞麻布外衣和灰色披風,褲子已經裁短,方便打上石膏的斷腿。他扣上首相徽章,以及一條沉重的銀鏈腰帶,最後將那把瓦雷利亞匕首系在腰間。

紅堡黑暗而寂靜。當凱恩和托馬德護送他穿過內城時,由缺轉圓的月亮已經低懸高牆。壁壘上,一名金色披風的守衛正來回巡視。

王家居室位於梅葛樓,那是一座巨大的方形要塞,深藏在紅堡的中心地帶,由十二尺厚的圍牆以及乾涸但插滿尖刺的護城河團團包圍。這是座城中之城。柏洛斯·布勞恩爵士把守在吊橋彼端,白色精鋼鎧甲在月光下寒氣森森。進樓之後,奈德又經過兩名御林鐵衛,普列斯頓·格林菲爾爵士站在樓梯口,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守在國王寢室門外。三個雪白披風的騎士,他憶起過去,一陣詭異的寒意襲上心頭。巴利斯坦爵士的臉和他的盔甲一樣蒼白。奈德只需看他一眼,便知大事不妙。王家總管打開門,「艾德·史塔克公爵大人,國王之手。」他高聲宣布。

「帶他進來。」勞勃喊道,聲音出奇地混濁。

臥室兩端對稱位置的壁爐里火燒得熾熱,讓房間充滿一種陰沉的紅色亮光。屋內的熱度高得令人窒息,勞勃躺在掛著幔帳的床上,派席爾國師隨侍在旁,藍禮公爵則焦躁地在緊閉的窗前踱步。僕人來來去去,或增添柴火,或煮熱葡萄酒。瑟曦·蘭尼斯特坐在床邊,靠近她的丈夫。她頭髮散亂,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但那雙眼中卻毫無睡意。托馬德和凱恩扶著奈德穿過房間時,那雙眼睛便直直地盯著他看。他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仿佛置身夢境。

勞勃雙腳伸在毛毯外,還套著靴子,奈德看見皮革上沾滿泥土和乾草。一件綠色外衣扔在地上,上面有割開後棄置的痕跡,以及褐紅的污垢。房間瀰漫著煙塵與血腥,還有死亡的氣息。

「奈德,」國王看見他的臉,便小聲說。他的臉色蒼白一如牛奶。「靠……近一點。」

奈德的侍衛扶他上前。他一手撐著床柱,穩住身子。他只需低頭看勞勃一眼,便知傷勢有多嚴重。「是什麼……?」他開口欲問,喉嚨卻仿佛被鉗子夾住。

「是一隻野豬。」藍禮公爵仍穿著綠色獵裝,斗篷上全是血。

「一頭該死的惡魔。」國王嘶聲道,「我自己失誤。酒喝多了,結果沒射中,我活該下地獄。」

「你們都在幹什麼?」奈德質問藍禮公爵,「巴利斯坦爵士和御林鐵衛都跑哪兒去了?」

藍禮撇撇嘴。「我哥哥他命令我們站一邊兒去,好讓他單獨對付那隻野豬。」

艾德·史塔克揭開毛毯。

他們已經竭盡所能為他縫合,但效果依舊不明顯。那野豬一定是頭可怕的傢伙,它用兩根長牙把國王從下體一直撕裂到胸部。派席爾國師用來包紮的浸酒紗布已經染滿鮮血,散發的氣味更是駭人。奈德的胃一陣翻攪。他鬆開毛毯。

「臭死了,」勞勃道,「這就是死亡的臭氣,別以為我聞不出來。這回我可被整慘了,對吧?不過我……我也沒讓它好過,奈德。」國王的笑容與傷口同樣驚人,他的牙齒一片血紅。「我一刀捅爛了它眼睛。你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問哪!」

「是的,」藍禮公爵喃喃道,「照我哥哥的吩咐,我們把屍體帶了回來。」

「帶回來準備晚宴。」勞勃輕聲說,「讓我們獨處一下。你們都退下,我要跟奈德談談。」

「勞勃,親愛的……」瑟曦開口。

「我說過了,給我退下。」勞勃的堅持里有幾分他昔日的剛毅。「你是哪個字聽不懂啊,臭女人?」

瑟曦攏起她的裙子和自尊,領頭走向房門。藍禮公爵和其他人跟在後面。派席爾大學士留了下來,雙手顫抖著把一杯濃濁的白色液體遞給國王。「陛下,這是罌粟花奶,」他說,「請喝下去,給您止痛。」

勞勃用手背揮開杯子。「快滾,老不死,我再過不久就要一睡不醒了。滾出去。」

派席爾國師給了奈德一個受傷的眼神,拖著腳離開了。

「勞勃,你該死的,」只剩他們兩人後,奈德開口說。他的腿痛得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也或許是悲痛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坐到床邊,坐在他的朋友身旁。「你非得這麼魯莽不可?」

「啊,操你,奈德,」國王粗聲道,「我好歹宰了那王八蛋,對不?」一撮蒙塵的黑髮落下來遮住他的眼,他抬頭瞪著奈德。「我該把你也宰了才對,連打獵都不肯讓人安安靜靜地打。羅拔爵士找到我啦。說什麼要砍格雷果的頭。想來就不舒服。我沒對獵狗講。讓瑟曦去嚇嚇他罷。」他笑到一半,突然一陣劇痛襲身,便轉為悶哼。「諸神慈悲,」他喃喃念道,疼痛地喘氣。「那女孩。丹妮莉絲。她只是個孩子,你說得沒錯……這就是為什麼,那女孩……天上諸神派這頭野豬……派來懲罰我……」國王咳出一灘鮮血。「錯了,我做錯了,我……她只是個女孩……瓦里斯,小指頭,連我弟弟……廢物……奈德,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敢對我說一個不……只有你……」他在極度疼痛的狀態下,虛弱地舉起手。「拿紙筆來。就在那邊桌上。把我說的寫下來。」

奈德把紙攤平在膝蓋上,拿起羽毛筆。「陛下,請您指示。」

「以下為拜拉席恩家族的勞勃一世,安達爾人和其他人的——把他媽的那些鬼頭銜通通放進去,你知道是哪些——的遺囑。余在此任命臨冬城公爵,國王之手,史塔克家族的艾德為攝政王及全境守護者……自余死後……代余……代余統理國事……俟吾兒喬佛里成年……」

「勞勃……」喬佛里不是你兒子,他想說,卻說不出口。勞勃所承受的痛苦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他不忍心將更多痛苦加諸於他。於是奈德低頭振筆疾書,只將「吾兒喬佛里」改為「吾之合法繼承人」。欺瞞讓他覺得自己人格污損。這是我們為愛而撒的謊,他心想,願天上諸神原諒我。「您還要我寫什麼?」

「寫……該寫什麼就寫什麼。遵守,保護,新舊諸神,你知道這些囉嗦詞語。寫完我來簽名。等我死了把這個交給御前會議。」

「勞勃,」奈德的語氣充滿悲傷,「不要這樣,不要離開我。國家需要你。」

勞勃緊握住他的手,用力擠壓。「奈德·史塔克,你……真不會說謊。」他忍痛說,「這國家……這國家很清楚……我是怎樣的一個昏君,跟伊里斯一樣的昏君。諸神饒恕我。」

「不,」奈德告訴他垂死的老友,「陛下,您和伊里斯不一樣。您比他好得太多。」

勞勃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嘴角還帶著血跡。「至少,人們會說……我這輩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沒有錯。你不會讓我失望的。這國家就交給你了。你會比我更討厭治理……但你會做得很好。你寫好了麼?」

「好了,陛下。」奈德把紙遞給國王。國王胡亂簽了個名,在字裡行間留下一灘血跡。「封印時需有人見證。」

「記得把那隻野豬當我葬禮的主菜,」勞勃嘶聲道,「嘴裡塞個蘋果,皮烤得香香脆脆,把那王八蛋給吃囉。我管你會不會撐死。答應我,奈德。」

「我答應你。」奈德說。答應我,奈德,萊安娜在應和。

「那女孩,」國王說,「丹妮莉絲,讓她活命吧。如果你有法子,如果……還來得及……命令他們……瓦里斯,小指頭……別讓他們殺她。還有,幫幫我兒子,奈德。讓他變成……比我更好的人。」他痛得皺眉,「諸神可憐我。」

「他們會的,我的朋友,」奈德說,「他們會的。」

國王閉起眼睛,似是稍覺放鬆。「到頭來竟被野豬所殺,」他喃喃自語,「要不是這麼痛,真該大笑一場。」

奈德沒笑。「要不要這就叫他們進來?」

勞勃虛弱地點頭。「也好。老天,這兒怎麼冷成這副德行?」

僕人們衝進來,趕忙為爐火添柴。王后已經走了,至少這算一點安慰。如果瑟曦還有點理智,奈德心想,她應該帶著孩子趕在黎明前逃走。她已經拖延太久。

勞勃國王也並不想念她。他讓弟弟藍禮和派席爾國師作見證,然後拿起國璽,蓋在奈德滴在紙上的熱黃蠟泥上。「現在給我止痛的東西,讓我去死罷。」

派席爾國師匆忙調製了另一帖罌粟花奶。這次國王喝了個乾淨,拋出杯子,他的黑鬍鬚上沾滿了濃稠的白色液滴。「我會做夢嗎?」

奈德給了他答案。「陛下,您會的。」

「那就好,」他微笑道,「奈德,我會替你向萊安娜問好。幫我好好照顧我的孩子。」

這番話有如一把尖刀在奈德肚裡翻攪。剎那間他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他無法逼自己說謊,但他接著想起了那些私生子,想起還在母親懷裡的芭拉,艾林谷的米亞,爐邊打鐵的詹德利……「我會……把你的孩子當作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愛護。」他緩緩地說。

勞勃點點頭,閉上眼睛。奈德看著罌粟花奶從自己老友臉上洗去疼痛,他軟弱無力地陷進枕頭堆,沉沉睡去。

沉重的鎖鏈輕聲作響,派席爾大學士朝奈德走來。「大人,我會盡我全力,可傷口已經長疽。他們花了兩天時間才把他送回來,等我見到傷勢為時已晚。我可以減輕陛下的傷痛,但現在能救他的只有天上諸神了。」

「還能活多久?」奈德問。

「照理說他現在已經死了。我還從沒見過求生意志這麼強的人。」

「我哥一向很強壯,」藍禮公爵說,「或許不頂聰明,但強壯是勿庸置疑。」臥室里悶熱難耐,他的額際布滿晶亮的汗珠,模樣仿佛是勞勃的翻版,年輕、黝黑而英俊。「他殺了那頭豬。也不管自己內臟都從肚子裡跑出來了,他還是宰了那頭野豬。」他的聲音充滿驚奇。

「只要敵人還站著,勞勃就決不會離開戰場。」奈德告訴他。

門外,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依舊把守著高塔樓梯。「派席爾大學士已經給勞勃喝過罌粟花奶,」奈德告訴他,「未經我同意,任何人不得打擾他休息。」

「遵命,大人。」巴利斯坦爵士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還要蒼老。「我辜負了我神聖的職責。」

「再忠勇的騎士,也沒法避免國王傷害自己,」奈德說,「勞勃喜歡獵野豬,我看他殺死過不下一千隻。」他總是毫不退縮地站穩腳跟,立定原地,手握長槍,還常趁野豬衝鋒時大聲咒罵,只等最後一刻,只等野豬幾乎要撲到他身上時,他才準確利落地將其一槍刺死。「誰知道他竟會被這隻豬所殺呢?」

「艾德大人,您太仁慈了。」

「連國王自己也這麼說。他說是酒壞了事。」

白髮蒼蒼的騎士虛弱地點頭。「我們把野豬從窩裡趕出來時,陛下他已經連馬都坐不穩了,但他還是命令我們站到一邊。」

「巴利斯坦爵士,我倒是很好奇,」瓦里斯輕聲細語地問,「這酒是誰拿給國王的?」

奈德根本沒聽見太監走近的聲音,然而一轉頭,他就在那兒,穿著曳地的黑天鵝絨長袍,臉上新撲過粉。

「國王喝的是帶在自己身上酒袋裡的酒。」巴利斯坦爵士道。

「就那麼一袋?打獵很容易口渴哪。」

「我沒有數,但陛下喝的肯定不止一袋。只要他開口,他的侍從就會拿一袋新的給他。」

「真是個忠於職守的好孩子,」瓦里斯道,「陛下他永遠都不愁沒得喝喲。」

奈德嘴裡一陣苦澀。他回憶起那兩個被勞勃趕去拿撐胸甲的鉗子的金髮男孩。當天晚宴上,國王把這件事說給每個人聽,笑到難以自制。「是哪個侍從?」

「年長的那個,」巴利斯坦爵士說,「藍賽爾。」

「這孩子我挺清楚的,」瓦里斯說:「是個堅強的男孩,凱馮·蘭尼斯特爵士的兒子,泰溫大人的侄子,王后的堂弟。真希望這好孩子別太自責。孩子在天真無邪的少年時期總是很脆弱的,這我可是深有體會。」

瓦里斯自然有過少年時期,但奈德卻懷疑他是否天真無邪過。「聽你說起孩子,關於丹妮莉絲·坦格利安那件事,勞勃已經回心轉意。無論你安排了什麼,我要你立刻收回成命。」

「唉喲,」瓦里斯說,「『立刻』恐怕都為時已晚哪。鳥兒已經飛上了天。不過大人,我盡力而為。告退。」他鞠個躬,消失在樓梯下。下樓之時,軟跟的拖鞋在石板表面摩擦,宛如囈語。

凱恩和托馬德正扶著奈德過橋,藍禮公爵卻從梅葛樓里出來。「艾德大人,」他在身後喊,「若您不介意,可否借一步說話?」

奈德停下腳步。「好。」

藍禮走到他身邊。「請您的人退下。」他們站在橋的正中央,橋下是乾涸的護城河。河床上排列尖刺,月光將殘酷的刀刃染成銀白。

奈德揮手。托馬德和凱恩點點頭,恭敬地退開。藍禮公爵小心翼翼地瞥了瞥橋對面的柏洛斯爵士,以及背後樓梯口的普列斯頓爵士。「那封信,」他靠過來。「可與攝政有關?我哥是否任命您為全境守護者?」他沒等對方回答。「大人,我有三十個貼身護衛,還有其他騎士和貴族朋友。給我一個鐘頭,我就能給您一百個人。」

「大人,請問我要這一百人做什麼呢?」

「當然是先發制人!立即行動,趁眼下大家還在熟睡。」藍禮回頭看看柏洛斯爵士,壓低音量,急切地悄聲說,「我們得把喬佛里從他母親手裡奪過來當籌碼,是不是守護者無關緊要,誰挾有國王才能號令全國。彌賽拉和托曼也要抓起來。一旦我們有了瑟曦的孩子,她就不敢輕舉妄動。到時候御前會議將承認您為攝政王,並讓您當喬佛里的監護人。」

奈德冷冷地打量著他。「勞勃還未斷氣。天上諸神或許會饒他一命也未可知。倘非如是,我也將立刻召集御前會議,公開遺囑,討論繼承之事。我不會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殺人流血,犯下把驚慌失措的孩子從睡夢中強行拉走的罪行。」

藍禮公爵後退一步,全身繃緊猶如弓弦。「你每耽擱一秒,就是多給瑟曦一秒準備的時間。等勞勃一死,只怕就為時已晚……對你我兩人都是如此啊。」

「那我們就祈禱勞勃不要死吧。」

「我看不大可能。」

「有時天上諸神也有慈悲之心。」

「蘭尼斯特可沒有。」藍禮轉身越過護城河,朝他垂死兄長所在的高塔走去。

等奈德回到臥室,已經心力交瘁,但他很清楚今晚自己是不用睡了。在權力的遊戲之中,你不當贏家,就只有死路一條,那天在神木林里,瑟曦·蘭尼斯特這麼對他說。他不禁思索:拒絕藍禮公爵的提議,究竟是不是明智之舉?他對權謀鬥爭毫無興趣,拿小孩做為要脅籌碼更為他所不齒,然而……倘若瑟曦決定反抗,而非流亡,那他需要的可就不僅是藍禮的一百名衛士了,遠遠不夠。

「把小指頭找來,」他告訴凱恩,「如果他不在臥室,不管帶多少人,把君臨的每一間酒店和妓院通通搜遍,你也要找到他。天亮之前必須帶他來見我。」凱恩鞠躬離去,奈德又轉向托馬德,「風之巫女號明晚漲潮時分啟航,你選好隨行護衛了嗎?」

「十個人,由波瑟領隊。」

「二十個,你親自帶頭。」奈德說。波瑟雖然勇敢,卻嫌魯莽。他希望照顧女兒的人更可靠也更有判斷力。

「遵命,老爺,」湯姆說,「說真的,離開這裡,我可不會難過。我很想念我老婆。」

「你們北行途中會靠近龍石島,我需要你替我送封信。」

湯姆一臉不安。「大人,去龍石島?」坦格利安家族的這座島嶼要塞素以地勢險惡著稱。

「告訴柯斯船長,一旦進入島嶼的視線範圍,即刻升上我的旗幟。他們恐怕不會歡迎不請自來的訪客。如果他不肯去,要多少錢都給他。我給你的這封信,你必須當面交給史坦尼斯·拜拉席恩大人,絕不能交給別人。不管是他的總管、侍衛隊長或他的夫人都一樣,一定要交給史坦尼斯公爵本人。」

「是的,大人。」

托馬德離開後,艾德·史塔克坐著凝望床邊桌上的蠟燭明焰,有好一陣子完全被悲傷所淹沒。他只想去神木林,跪在心樹下,祈禱那曾經與他情勝手足的勞勃·拜拉席恩能夠活命。將來人們會說艾德·史塔克背叛了國王的友誼,奪走了他子嗣的繼承權。他只希望天上諸神能體諒他的苦衷,而勞勃若死後有知,也能知悉真相。

奈德取出國王的臨終遺囑。那只是一張蓋上黃色蠟印,寫了隻字片語,卻留下一灘血跡的脆弱的白色捲軸。勝負生死,實在只是一線之間。

他抽出一張白紙,取筆沾了墨水。致拜拉席恩家族的史坦尼斯國王陛下,他寫道,當您接獲此信之時,令兄勞勃,吾人過去十五年來的國君,已經過世。他在御林狩獵時為一野豬所傷……

字句似乎在紙上扭曲纏繞,他不得不停筆思考。泰溫大人和詹姆爵士絕不會忍受恥辱,他們寧可興兵反抗也不會逃走。自瓊恩·艾林遭人謀害,想必史坦尼斯大人也頗感恐懼,但此刻他必須趁蘭尼斯特軍還未出動之機,立即率領所部人馬駛向君臨。

奈德字斟句酌寫完了信,在末尾簽上「全境守護者,國王之手,臨冬城公爵,艾德·史塔克。」然後吸干墨水,對摺兩次,就著燭焰融了封蠟。

他的攝政期將會非常短暫,他一邊看著封蠟變軟,一邊想。新王會任命新的首相。屆時奈德便可返家。回臨冬城的念頭牽起他嘴角一絲微笑。他想重聽布蘭的歡笑,想和羅柏一同出外放鷹,想看瑞肯玩耍嬉鬧。他想雙手緊緊摟著自己的夫人凱特琳,躺在自己的床上無夢安眠。

他正把冰原狼印章蓋在柔軟的白蠟上時,凱恩回來了,戴斯蒙跟他一道,小指頭則走在兩人中間。奈德向侍衛道謝後把他倆遣開。

培提爾伯爵穿著藍天鵝絨外衣,帶著寬鬆的袖子,銀邊斗篷上繡滿仿聲鳥。「我想我該說恭喜囉。」他邊說邊坐下。

奈德皺眉。「國王此刻身負重傷,命在旦夕。」

「我知道,」小指頭說,「但我也知道他任命您為全境守護者。」

奈德的視線飄到身旁桌上,國王的信還未拆封。「大人,請問您又是怎麼知道的?」

「瓦里斯的暗示,」小指頭說,「而您現在證實了。」

奈德的嘴因憤怒而扭曲:「去他的瓦里斯和他的小小鳥兒。凱特琳說得沒錯,這人懂妖法。我不信任他。」

「很好,你慢慢學乖了。」小指頭向前靠,「可我敢打賭你大半夜把我拖來,不是來討論太監的。」

「不是,」奈德承認,「我知道了瓊恩·艾林保守的秘密,他便是因此遭人滅口。勞勃死後沒有親生兒子可以繼承王位。喬佛里和托曼是詹姆·蘭尼斯特和王后亂倫產下的私生子。」

小指頭揚起一道眉毛。「令人震驚。」然而他的語氣顯然完全不感驚訝。「女孩也是?想也知道。所以國王死後……」

「王位應傳給史坦尼斯大人,勞勃最年長的弟弟。」

培提爾伯爵捻著尖鬍子,仔細思索這個問題。「看來是如此。除非……」

「大人,除非?這事沒有任何疑問。史坦尼斯是王位繼承人,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這事實。」

「缺了你的協助,史坦尼斯得不到王位。如果你夠聰明,應該確保喬佛里登基為王。」

奈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一點榮譽心都沒有嗎?」

「哎,有當然是有那麼一點點啦。」小指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仔細聽我說。史坦尼斯並非你我之友,連他兄弟兩人都受不了他。這傢伙是鋼鐵鑄的,個性強硬、絕不妥協。想也知道,屆時他會另立新的首相和御前會議。他當然會謝謝你把王冠交給他,但他不會因此而喜歡你。更何況他一旦登基,必定會引來戰事。你想想,除非瑟曦和她的私生子通通死光,否則史坦尼斯的王位絕對坐不安穩。泰溫大人會坐視他女兒的頭給晾在槍上嗎?凱岩城肯定會起兵,而他們絕非勢單力薄。勞勃願意赦免曾在伊里斯王手下做事的人,只要他們向他宣誓效忠。史坦尼斯可沒這麼好心腸。他永遠不會忘記風息堡之圍,提利爾大人和雷德溫大人則是不敢忘記。只要曾經高舉火龍旗幟,或與巴隆·葛雷喬伊一同興兵作亂的人都會怕他。若是把史坦尼斯送上鐵王座,我敢向你保證,王國會血流成河。」

「我們再看看錢幣的另一面。喬佛里眼下才十二歲,而且大人,勞勃選的攝政王是你啊。你既是首相,又是全境守護者。史塔克大人,你是大權在握,只需伸手便可奪取天下。與蘭尼斯特家和好,釋放小惡魔,讓喬佛里和你的珊莎結婚,再把你的小女兒嫁給托曼,讓你的繼承人迎娶彌賽拉。距離喬佛里長大成人還有四年時間,到時候他會把您當成再世生父,就算他沒有,這個嘛……大人,四年時間可也不短,足夠把史坦尼斯大人解決掉了。之後若是喬佛里惹人厭,我們可以揭穿他的小秘密,然後把藍禮大人送上王位。」

「我們?」奈德重複道。

小指頭聳聳肩。「您總需要別人來幫您分擔重責大任吧。我可以跟您保證,我的價碼絕對最公道。」

「你的價碼。」奈德聲音冰冷。「貝里席大人,你剛才建議的可是叛國大罪。」

「除非我們失敗。」

「你忘了,」奈德告訴他,「你忘了瓊恩·艾林,你忘了喬里·凱索,你還忘了這個。」他抽出那把匕首,放在兩人中間的桌上。由龍骨和瓦雷利亞精鋼打造的短刀,鋒利一如對與錯、真與假,生與死之間的差異。「貝里席大人,他們派人殺我兒子。」

小指頭嘆口氣。「恐怕我真是忘了,大人,請您原諒。我居然忘了自己在跟史塔克家的人說話。」他撇撇嘴。「所以就是史坦尼斯和戰爭?」

「我們別無選擇,史坦尼斯是繼承人。」

「反正我也沒資格和全境守護者爭辯。那麼,您找我有何貴幹?想必不是為了我的智慧。」

「我會盡我所能忘記你的……智慧,」奈德嫌惡地說,「我找你來,是因為你答應過凱特琳會幫忙。眼下對我們每個人都是危險時刻。勞勃的確任命我為守護者,但在世人眼中,喬佛里依舊是他的兒子和繼承人。王后身邊有十來個騎士和上百名侍衛聽候差遣……足夠對付我留在身邊的護衛。況且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口,她弟弟詹姆很可能正率領蘭尼斯特大軍,浩浩蕩蕩朝君臨開來。」

「而你卻沒有軍隊。」小指頭把玩著桌上的匕首,用一根指頭緩緩旋轉。「藍禮大人和蘭尼斯特家之間素無好感。青銅約恩·羅伊斯,巴隆·史文爵士,洛拉斯爵士,坦妲伯爵夫人,還有雷德溫家的雙胞胎……他們各自有一批騎士和侍衛在城裡。」

「藍禮有三十個貼身護衛,其他人更少。就算他們全站到我這邊,也還是不夠。我需要都城守衛隊的支持。他們一共有兩千人,並宣誓守護城堡與市鎮,以國王之名維護和平。」

「啊,可是當王后立了一個國王,首相卻立了另一個,請問他們要以誰之名維護和平呢?」培提爾伯爵伸出手指輕推匕首,讓它在原地打轉。匕首旋轉不息,邊轉邊搖晃。最後速度減緩,終至停止時,刀尖正對著小指頭。「唉,這就是答案啦。」他微笑道,「誰付錢,他們就聽誰的話。」他向後靠上椅背,直直地看著奈德的臉,那雙灰綠的眼睛裡閃著嘲弄之色。「史塔克,你把榮譽當鎧甲穿在身上,自以為能保你平安,結果卻讓自己負擔沉重,行動困難。瞧你現在這個樣子:你很清楚找我來目的為何,也知道要請我做什麼,更明白這件事勢在必行……可一點也不名譽,所以話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奈德的頸項因為緊張而僵硬,有好一陣子他委實太過惱怒,以致不敢輕易開口。

小指頭笑道:「我應該逼你親口說出來的,但那樣太殘忍啦……所以我親愛的好大人,您別擔心。為著我對凱特琳的愛,我這就去找傑諾斯·史林特,確保都城守衛隊站在您這邊。六千金龍應該足夠。三分之一給司令,三分之一給各層士官,剩下的三分之一留給士兵。本來用這價錢的一半或許也行,不過我還是別冒險的好。」他面露微笑,拾起匕首交還奈德,刀柄朝向對方。

第四十八章 瓊恩

山姆威爾·塔利撲通一聲坐上長凳時,瓊恩正吃著早餐的蘋果蛋糕和血香腸。「我也要去聖堂了,」山姆難掩興奮地悄聲說,「他們打算讓我通過測試,跟你們一起成為正式的黑衣弟兄。你敢相信嗎?」

「不相信。這是真的?」

「真的真的。我被派去協助伊蒙師傅管理圖書室和鳥兒。他需要一個能讀會寫的幫手。」

「相信你一定愉快勝任。」瓊恩微笑說道。

山姆不安地環顧四周。「我們是不是該去了?我們最好不要遲到,免得他們改變主意。」他們走過長滿雜草的庭院時,他一直蹦蹦跳跳。天氣溫潤而清朗,晶瑩的水滴沿著長城流淌而下,冰層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聖堂里,晨光從面南的窗子傾泄進來,射進當中的大水晶,散出七彩虹光,映著祭壇。派普一見山姆,嘴巴頓時張得老大,陶德則碰了一下葛蘭,但沒人敢說話。賽勒達修士手中搖晃著一個小香爐,溢得滿室馨香,瓊恩不禁想起史塔克夫人在臨冬城的小聖堂祈禱的情景。修士這次很難得沒有喝醉。

高級官員一齊抵達。伊蒙師傅倚靠著克萊達斯,艾里沙爵士冷眼峻臉,莫爾蒙司令一身華服,黑羊毛外衣,銀邊熊爪扣。在他們後面是三個職業的負責人:總務長波文·馬爾錫,首席工匠奧賽爾·亞威克,以及暫代班揚·史塔克指揮遊騎兵的傑瑞米·萊克爵士。

莫爾蒙站在祭壇前,七彩虹光在他的大光頭上閃閃發亮。「你們來時為法律所不容,」他開口,「盜獵、強姦、欠債、殺人、偷搶拐騙。你們來時尚為孩童,一身孑然,身負枷鎖,既無友朋,更無榮譽。你們來時或富貴榮祿,或赤貧如洗。你們來自豪門望族,或僅有私生子之名,甚或藉藉無名,但這些都不重要。一切皆成過去。長城之上,我們都是一家人。」

「今日傍晚,夕陽西沉,低垂夜幕之下,你們便將宣誓。從此以後,你們就是誓言效命的守夜人弟兄。你們的罪名將被洗清,債務業已勾銷,同樣,你們必須抹去從前的家族忠誠,拋開舊時的仇恨,忘卻過往的情愛恩怨。你們將於茲重獲新生。」

「守夜人為王國效命。非為國王,非為貴族,亦非為豪門榮辱,不論財富,不論光榮,亦不論兒女情愛,一切只為王國安泰及其子民平安。守夜人不娶妻,不生子,我們以責任為妻,以榮譽為妾,而你們則是我們惟一的兒子。」

「你們已經聽過了誓言內容。在發誓前請仔細考慮,一旦穿上黑衣,便永無退路。背離職守是惟一死刑。」熊老暫停片刻,然後繼續,「你們之中有沒有人想離開?如果有,現在就走,我們絕不會因此而看輕你。」

無人移動。

「很好,」莫爾蒙道,「傍晚時分,你們回到這裡,當著賽勒達修士和你們所屬組織首席的面宣誓。你們中有信仰舊神的嗎?」

瓊恩站起來。「有的,大人。」

「我想你或許情願跟你叔叔一樣,在心樹之下宣誓。」莫爾蒙說。

「是的,大人。」瓊恩道。聖堂的諸神與他無關。先民的血液依舊流淌在史塔克家人體內。

他聽見葛蘭在背後低語:「這裡沒有神木林罷,對不對?我從來沒發現。」

「你啊,就算一群野牛迎面衝來,等它們把你踩進雪裡,你也沒發現。」派普悄聲回答。

「我會啦,」葛蘭堅持,「我大老遠就會看見它們。」

莫爾蒙倒是證實了葛蘭的疑慮。「黑城堡無需神木林。鬼影森林早在安達爾人將七神帶過狹海前的黎明紀元便已聳立在長城之外,至今依然。由此向北半里格你會找到一片魚梁木,或許也會找到你的神。」

「大人,」瓊恩驚訝地回頭,看見肥胖的山姆威爾·塔利站了起來,將滿是汗水的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我能……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到心樹下宣誓?」

「塔利家族莫非信奉舊神?」莫爾蒙問。

「不是的,大人,」山姆用尖細而緊張的聲音回答。瓊恩知道官員們很叫他害怕,熊老尤甚。「我在七神的榮光照耀下,在角陵的聖堂里舉行了命名儀式。我父親如此,他的父親亦如此,千年來塔利家族世代如此。」

「那麼……你為何要拋棄令尊和你家族長久以來信仰的諸神呢?」傑瑞米·萊克爵士很好奇。

「如今我以守夜人軍團為家,」山姆信誓旦旦地說,「七神從未回應我的祈禱,或許舊神會呢。」

「那就這樣,小子。」莫爾蒙說。山姆和瓊恩返身坐下。「依照我們的需求,以及你們自身的能力和技巧,你們將被分配到不同的崗位。」波文·馬爾錫前跨一步,交給他一張紙。總司令攤開紙,「霍德,加入工匠,」他開始念,只見霍德僵硬而激動地點了點頭,「葛蘭,加入遊騎兵。阿貝特,加入工匠。派普爾,加入遊騎兵,」派普看看瓊恩,興奮地搖耳朵。「山姆威爾,加入事務官。」山姆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忙掏出一塊絲巾擦乾額頭。「梅沙,加入遊騎兵。戴利恩,加入事務官。陶德,加入遊騎兵。瓊恩,加入事務官。」

事務官?一時之間瓊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爾蒙一定是念錯了。他正準備站起來申訴,告訴他們弄錯了……卻看見艾里沙爵士正審視著自己,雙眼閃亮猶如黑曜石塊,他頓時恍然大悟。

熊老捲起紙。「你們各自的首席長官會介紹你們的職責所在。弟兄們,願天上諸神眷顧你們。」總司令向他們微微頷首致意,便即離開。艾里沙爵士跟他一道,臉上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瓊恩從沒見教頭這麼開心過。

「遊騎兵跟我來。」等他們走後,傑瑞米·萊克爵士喊。派普慢慢站立,眼睛卻盯著瓊恩,雙耳通紅。葛蘭開心地嘻笑,絲毫未察覺有何不對。梅沙和陶德走到他們旁邊,跟隨傑瑞米爵士離開聖堂。

「工匠。」生著燈籠下巴的奧賽爾·亞威克隨即宣布,然後霍德和阿貝特也跟他走了。

瓊恩滿心嫌惡地環顧四周。只見伊蒙學士的盲眼正朝他看不見的光源望去,修士正在那裡整理祭壇的水晶。山姆和戴利恩還坐在板凳上,一個胖子,一個歌手……還有他。

總務長波文·馬爾錫搓搓他的胖手。「山姆威爾,你去幫伊蒙學士管理鳥籠和圖書室。齊特已被調去犬欄照顧獵狗,你就住他那間屋,以便隨時照顧學士的起居。希望你好好工作,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對我們更是彌足珍貴。」

「戴利恩,我聽說你在不少高官老爺面前表演過,也見過一點世面,所以我們派你去東海望協助卡特·派克。等商船前來交易時,你的本領或許能派上用場。近來腌牛肉和鹹魚的價格高得驚人,橄欖油的品質則是爛得嚇人。你到了之後先找波卡斯,他會交代你如何與商船交涉。」

馬爾錫微笑著轉頭望向瓊恩。「瓊恩,莫爾蒙司令特別要你當他的私人事務官。你將睡在他臥室樓下的那間房裡,住在司令塔裡面。」

「請問我的職責又是什麼?」瓊恩尖銳地問,「是不是要幫總司令打理三餐,伺候他更衣,為他打熱水洗澡?」

「沒有錯。」馬爾錫聽了瓊恩的口氣,皺起眉頭。「除此之外,你還要替他跑腿,為他房間生火,每天換洗床單和毛毯,以及承擔總司令要你做的其他事情。」

「你當我是下人麼?」

「不,」聖堂後方的伊蒙學士說。克萊達斯扶他站起來。「我們當你是守夜人的漢子……不過或許我們錯看了你。」

瓊恩竭盡所能地克制自己,方才沒有掉頭離去。難道他就要像女孩子家一樣整天切奶油,縫衣服度過一生?「我可以離開嗎?」他僵硬地問。

「去罷。」波文·馬爾錫回答。

戴利恩和山姆與他一道離去。他們默默地走回廣場,瓊恩抬頭看著陽光下閃耀的長城,融化的冰水仿如千百根纖細的手指向下流淌。他惱怒至極,恨不得立刻就把整座長城敲個粉碎,管他世界死活。

「瓊恩,」山姆威爾·塔利興奮地說,「等等我們,你看不出他們的用意嗎?」

瓊恩大怒轉頭。「我只看出這是艾里沙爵士搞的鬼。他想羞辱我,這下他可遂心愿了。」

戴利恩看了他一眼。「山姆,叫你我這種人噹噹總務不成問題,但雪諾大人厲害著呢。」

「廢話,不論使劍、騎馬我都比你們行,」瓊恩火冒三丈地反擊,「這太不公平了!」

「公平?」戴利恩嗤之以鼻。「當年那小妞脫得精光,活像剛打娘胎里出生一般等著我,還是她把我從窗戶里拉進去的。你倒是告訴我什麼叫做公平?」

「當個事務官沒什麼可恥的。」山姆說。

「你要我洗一輩子老頭的內衣褲嗎?」

「這老頭可是堂堂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山姆提醒他,「而你則會日夜跟他相處。沒錯,你是得幫他倒酒,換洗被單,但你也會替他送信,隨他參加會議,打仗的時候當他的侍從。你會跟他形影不離,大小事務你都會知情,甚至能施加影響……更何況總務長說是莫爾蒙特別指定要你的!」

「我小時候,每當父親開庭理事,總是堅持要我參加;每次他去高庭提利爾大人輸誠,也一定帶我去。直到後來他改帶狄肯,把我丟在家裡。只要狄肯跟著他,他便懶得管我是否出席會議。他的目的是把自己的『繼承人』帶在身邊,你懂嗎?讓他察言觀色從中學習。瓊恩,我敢打賭莫爾蒙司令也是這個意思。不然他幹嘛這麼做?他想訓練你作總司令接班人哪!」

瓊恩完全愣住了。的確,以前在臨冬城的時候,艾德公爵便常要羅柏出席各種會議。難道山姆說的是真的?人家總說在守夜人部隊里,即便私生子也可升至高位。「我又不想這樣。」他嘴硬地說。

「我們沒有人想來這裡。」山姆又提醒他。

突然間瓊恩·雪諾覺得羞愧交加。

無論他算不算懦夫,山姆威爾·塔利都像個男子漢一樣有了接受命運的勇氣。在長城守軍里,想得到什麼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麼樣的本事,瓊恩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班揚·史塔克的那天夜裡,他曾這麼說,你還不是遊騎兵,你只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著夏天氣味的小鬼。據說私生子成長得比別人都快,在長城上,你若不快快成長,就只有死路一條。

瓊恩一聲長嘆。「你說得沒錯。是我太孩子氣了。」

「那你會留下來跟我一起宣誓囉?」

「舊神正在等著我們哪。」他逼自己擠出一絲微笑。

他們於當日下午出發。長城沿線三百里沒有一座城門,他們得牽馬走進穿透冰層的狹窄隧道。路徑曲折蜿蜒,黑暗而冰冷的冰牆無時無刻不向他們逼近。他們經過三道攔路鐵欄,每次都得停下腳步,讓波文·馬爾錫取出大串鑰匙,打開鎖住柵欄的厚重鐵鏈。等候總務長開門時,瓊恩感到無比龐然的重量朝他壓來。這裡的空氣陰冷賽過墓穴,且更為凝滯。等他們終於抵達長城以北,重見午後的陽光,頓時感覺到一股奇異的舒暢。

面對突如其來的強光,山姆眨眨眼,擔憂地環顧四周。「野人……他們不會……他們不敢跑到離長城這麼近的地方來,是不是?」

「從來不敢。」瓊恩翻身上馬。等波文·馬爾錫和護送他們的遊騎兵都上了馬,瓊恩把兩根手指伸進嘴巴,吹聲口哨,白靈從地道里應聲奔出。

總務長的坐騎嘶叫著退開。「你要帶這野獸一起去?」

「是的,大人。」瓊恩說。白靈抬起頭,似乎在體驗塞外的空氣。然後,只一眨眼功夫他便沖了出去,馳騁過野草蔓生的廣闊平原,轉瞬間消失在遠方的樹林裡。

一進森林,他們就恍如置身另一世界。從前瓊恩常跟父親、喬里和羅柏一道外出打獵。對臨冬城外的狼林瞭若指掌。鬼影森林在樣貌上大致相同,但卻有種極端殊異的氛圍。

這或許就是一種感覺罷。想到已經越過世界的盡頭,一切便都不一樣了。同樣的影子,此地更顯陰暗,同樣的聲音,此地更覺不祥。樹與樹之間靠得很近,遮蔽了漸落的斜射陽光。地表的薄雪在馬蹄下碎裂,聲音脆如斷骨。朔風吹拂,落葉沙沙作響,像有無數根冰涼手指沿著背脊緩緩而上。長城已在後方,前路一片迷離,諸神才知通往何方。

當他們抵達目的地時,夕陽已沒入樹梢。這是森林深處的一小塊空地,九棵魚梁木長在一起,粗略組成一個圓。瓊恩深吸一口氣,抬頭髮現山姆也睜大了眼睛。即便在北方,即便在狼林,你也找不到這種白色的樹會兩三棵長在一起,九棵簡直聞所未聞。林地鋪滿落葉,上層血紅,下面則是腐朽的黑色。寬而平滑的樹幹如枯骨般蒼白,九張臉向圓心凝視,眼睛部位乾涸的樹汁紅硬宛如寶石。波文·馬爾錫命令他們將馬匹留在圓圈之外。「這是神聖之地,我們不可褻瀆。」

走進樹叢後,山姆威爾·塔利慢慢地轉頭審視每一張臉。它們全都不一樣。「遠古諸神,」他悄聲說,「他們正看著我們呢。」

「對啊。」瓊恩單膝跪下,山姆也跪在他身邊。

在最後一線日光沉落西天,灰暗的白晝轉為黑夜的時刻,他們齊聲念出誓言。

「傾聽我的誓言,做我的見證。」他們的朗誦充斥暮色中的樹林,「長夜將至,我從今開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將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將不戴寶冠,不爭榮寵。我將盡忠職守,生死於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劍,長城上的守衛,抵禦寒冷的烈焰,破曉時分的光線,喚醒眠者的號角,守護王國的堅盾。我將生命與榮耀獻給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森林一片寂然。「你們跪下時尚為孩童,」波文·馬爾錫肅穆地吟誦,「起來吧,守夜人的漢子。」

瓊恩伸手拉山姆起身。隨行的遊騎兵湊過來微笑恭喜,惟獨滿臉皺紋的老林務官戴文例外。「大人,咱們最好趕緊上路,」他對波文·馬爾錫說,「天黑了,這兒有些味道我不喜歡。」

突然,白靈輕步穿過兩棵魚梁木跑了回來。白毛紅眼,瓊恩不安地想,就像這些樹……

狼嘴裡叼了東西,黑黑的。「他咬了什麼?」波文·馬爾錫皺眉問。

「白靈,來我這兒。」瓊恩單膝跪下。「把東西帶過來。」

冰原狼快步跑到他身邊。瓊恩聽見山姆威爾·塔利猛抽一口冷氣。

「諸神慈悲,」戴文喃喃地說,「一隻手。」

第四十九章 艾德

如雷的蹄聲將艾德·史塔克自短暫的淺眠中驚醒,灰色的晨光正透過窗戶流泄進屋。他從桌上抬起頭,朝樓下的廣場望去。全副武裝,身著鮮紅披風的人正進行著例行的晨間操演,或舉劍交擊,或騎馬砍倒稻草紮成的假人。奈德看到桑鐸·克里岡策馬飛馳,穿過硬泥土地,舉起鐵槍刺穿傀儡的頭。布塊碎裂,稻草飛揚,蘭尼斯特家的侍衛在旁談笑咒罵。

這是故意表演給我看的嗎?他心想,果真如此,那瑟曦比他想像的還愚昧。該死,這女人為什麼不逃走?我一次又一次給她機會……

晨色陰霾,多雲且沉重。奈德和女兒們及茉丹修女共進早餐。珊莎仍在賭氣,拉下臉盯著眼前的食物,一口也不吃。艾莉亞則狼吞虎咽地吃光面前所有東西。「西利歐說晚上搭船前還可以再上一堂課。」她說,「父親,我可以去嗎?我的東西都打包好了。」

「不能太久,還有,記得留時間洗澡換衣服。我希望你中午就準備好,知道嗎?」

「好。」艾莉亞說。

珊莎將視線從食物上抬起來。「她可以上舞蹈課,為什麼不准我去跟喬佛里王子道別?」

「艾德大人,我很樂意陪她一起去。」茉丹修女提議,「我絕不會讓她錯過搭船時間。」

「珊莎,現在不適合讓你見喬佛里。我很抱歉。」

珊莎淚眼汪汪。「為什麼不適合?」

「珊莎,你父親知道怎麼做最好,」茉丹修女說,「你不該懷疑他的決定。」

「這太不公平了!」珊莎向後一推,弄倒椅子,哭哭啼啼地逃離書房。

茉丹修女起身,但奈德舉手示意她坐下。「修女,讓她去吧。有朝一日,等我們全體都安然返回臨冬城,我再跟她解釋。」修女點點頭,坐下繼續吃早餐。

一小時後,派席爾國師走進艾德·史塔克的書房。他駝著背,仿佛脖子上的鏈令他不堪重負。「大人,」他說,「勞勃國王陛下走了。願天上諸神讓他安息。」

「不,」奈德回答,「他最討厭休息,願諸神賜他愛與歡笑,以及為正義而戰的喜悅。」他只感覺好生沉重。明知遲早會有這一刻,然而當實際聽到這些話語,心中的某些部分依然隨之死去。他願用所有的頭銜換取哭泣的自由……但他是勞勃的首相,而他所畏懼的時刻已經來臨。「有勞您把朝廷重臣都請到我書房來。」他告訴派席爾。他和托馬德已經儘可能地確保首相塔安全無虞,換做議事廳他就不敢擔保了。

「大人,這樣好嗎?」派席爾眨眨眼,「是不是等明天我們不那麼難過了,再來共商大計?」

奈德語氣平靜而堅決。「恐怕我們必須現在就開會。」

派席爾鞠躬,「謹遵首相吩咐。」他召來僕人,遣他們快步跑去,自己則感激地接受奈德的椅子和一杯甜啤酒。

巴利斯坦·賽爾彌率先抵達,一身雪白披風,雕花鎧甲,十足潔白無瑕模樣。「兩位大人,」他說,「如今我的職責所在是守護年輕的國王,請讓我去服侍他。」

「巴利斯坦爵士,你的職責所在是這裡。」奈德告訴他。

第二個來的是小指頭,依舊穿著昨晚那套藍天鵝絨和灰仿聲鳥斗篷,靴子上沾了騎馬的塵土。「諸位大人好,」他泛泛地作個微笑,然後轉向奈德。「艾德大人,您要我辦的那件小事已經妥了。」

瓦里斯渾身薰衣草味地進來,他剛洗過澡,胖臉刷洗乾淨又新撲過粉,腳下的軟拖鞋輕柔無聲。「今兒個小小鳥兒唱著悲傷的歌謠,」他邊坐下邊說,「舉國都在哭泣。讓我們開始吧?」

「先等藍禮大人。」奈德說。

瓦里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恐怕藍禮大人已經出城了。」

「出城了?」奈德本寄望藍禮支持他。

「天亮前一個小時左右,他自側門離開,隨他一起走的還有洛拉斯·提利爾爵士和五十名隨從。」瓦里斯告訴他們,「據最新情報,他們正快馬加鞭往南趕,無疑是奔風息堡或高庭而去。」

好個藍禮的一百士兵。這情形雖對奈德不利,卻也無可奈何。他抽出勞勃的遺囑。「昨晚國王召我到他身邊,命令我記下他的遺言。勞勃蓋下御印時,藍禮大人和派席爾大學士都在現場作證。這封信該等國王陛下死後由御前會議開啟。巴利斯坦爵士,可否勞您檢查一番?」

御林鐵衛隊長仔細檢視那張紙。「這確是勞勃國王的印信,並未經拆封。」他打開信讀出來。「……史塔克家族的艾德為攝政王及全境守護者,代余統理國事,俟吾之合法繼承人成年為止。」

事實上,這個繼承人早就成年了。奈德心想,但沒說出口。他不信任派席爾和瓦里斯,巴利斯坦爵士則認定那男孩是新國王,出於榮譽執意要保護他。這老騎士只怕不會輕易放棄喬佛里。雖然用欺騙的方式為他所不願,但奈德很清楚自己必須步步為營,先不動聲色地繼續從前的遊戲,靜待他攝政王的地位逐漸鞏固。等艾莉亞和珊莎平安返回臨冬城,史坦尼斯公爵也帶著軍隊進駐君臨,再來好好解決繼承權的問題不遲。

「我要請諸位依照勞勃遺願,確認我攝政王的身份。」奈德邊說邊看眾人的臉,揣測派席爾那雙半闔上的眼睛,小指頭慵懶的淺笑和瓦里斯焦慮抖動的手指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樣的想法。

門突然打開。胖湯姆走進書房。「諸位大人,請見諒,國王的總管堅持……」

御前總管進來鞠躬道:「各位可敬的大人,國王要求立刻在王座廳召開御前會議。」

奈德早料到瑟曦會搶先下手,因此這次召見他絲毫不感意外。「國王已死。」他說,「但我們還是跟你去。湯姆,請你安排護送。」

小指頭伸手攙扶奈德走下台階。瓦里斯,派席爾和巴利斯坦爵士緊跟在後。身穿鎖甲,頭戴鋼盔的臨冬城衛士成兩列縱隊等在高塔外,一共八人。衛士護送他們穿過廣場,灰色披風在風中啪啪作響。四下雖不見蘭尼斯特的鮮紅,卻有不少金色披風的都城守衛在城牆上和大門邊巡邏,令奈德稍覺安心。

傑諾斯·史林特在大廳門口迎接,他穿著一件雕飾華麗的黑金鎧甲,腋下夾著一頂高羽頭盔。都城守衛司令僵硬地點個頭,他的部下便推開足有二十尺高、鑲青銅邊的橡木大門。

御前總管領他們進去。「恭迎安達爾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國王,七國統治者暨全境守護者,拜拉席恩家族與蘭尼斯特家族的喬佛里一世陛下。」他朗聲唱誦。

離大廳另一頭還有段漫長的路,喬佛里正坐在鐵王座上等他。在小指頭的攙扶之下,奈德·史塔克一跛一跛地緩步朝那個自命為王的男孩走去,其他人緊隨在後。他頭一次走上這條路,乃是身騎駿馬,手持利劍,逼迫詹姆·蘭尼斯特走下王座,坦格利安的龍頭則從四面牆壁上冷眼旁觀。他不知喬佛里是否也會那麼聽話地放棄王位。

五名御林鐵衛——除開詹姆爵士和巴利斯坦爵士——全部到場,呈新月形圍繞著王座底部。他們全副武裝,從頭到腳披掛著精美的鎧甲頭盔,長長的白披風抖在身後,閃亮的白盾牌綁上左臂。瑟曦·蘭尼斯特和她兩個年紀較小的孩子站在柏洛斯爵士和馬林爵士後面。王后穿了一襲海綠色絲質長袍,邊上繡了白如浪花的密爾蕾絲。手上帶了一枚鑲有鴿子蛋那麼大翡翠的金戒指,頭上還有一頂式樣相稱的金頭環。

在他們上方密布尖刺的椅子裡,坐了穿著金線外衣,紅緞披風的喬佛里。桑鐸·克里岡站在王座陡峭而狹窄的樓梯口。他身穿煙灰色的鎧甲,戴著那頂猙獰狗頭盔。

王座後方,有二十名腰懸長劍的蘭尼斯特衛士。他們肩膀懸掛鮮紅披風,頭上頂著雄獅鋼盔。但小指頭果然信守諾言:在兩側牆邊,在勞勃那些描繪狩獵和戰爭的壁毯下,挺立著金披風的都城守衛隊,他們每個人手裡都緊握著黑鐵槍尖的八尺長矛,做好了一切準備,人數則足足是蘭尼斯特士兵的五倍。

當奈德停下腳步,他的斷腿已經痛得難以忍受,只好一手搭著小指頭的肩膀穩住身子。

喬佛里站起來。他的紅緞披風繡了金線,一邊是五十隻怒吼雄獅,另一邊則是五十隻跳躍公鹿。「我命令御前會議全速準備我的加冕儀式,」男孩宣布,「我希望在兩周內完成加冕。今天我要接受朝廷重臣的宣誓效命。」

奈德取出勞勃的信。「瓦里斯大人,有勞您將這封信拿給蘭尼斯特家族的夫人。」

太監把信遞給瑟曦,王后瞄了一眼。「全境守護者,」她念道,「大人,您想拿這當擋箭牌嗎?就區區一張紙?」她將紙撕成兩半,再撕成四片,碎片散落一地。

「那是國王的遺囑啊。」巴利斯坦爵士駭然。

「我們有了新國王。」瑟曦·蘭尼斯特說,「艾德大人,上次我們見面,您給了我一些建議,現在讓我也回個禮。跪下,大人。只要您下跪宣誓效忠我兒子,我們就准許您卸下首相職務,回到那片您稱之為家的灰色荒原安享晚年。」

「我倒期望如此。」奈德冷冷地說。既然她執意在此時此地做個了斷,那他別無選擇。「但你兒子無權繼承王位。史坦尼斯大人才是勞勃合法的繼承人。」

「你騙人!」喬佛里滿臉通紅地尖叫。

「母親,他這話什麼意思?」彌賽拉公主一臉哀怨地問王后。「小喬現在不是國王了嗎?」

「史塔克大人,你這是自尋死路。」瑟曦·蘭尼斯特道,「巴利斯坦爵士,拿下這個叛徒。」

御林鐵衛隊長遲疑了片刻,只一眨眼功夫,他便被拔出武器的史塔克衛士團團圍住。

「我看你不只是嘴上說說,而是迫不及待要搶位奪權了。」瑟曦道,「大人,你以為巴利斯坦爵士孤軍奮戰嗎?」隨著一聲充滿不祥暗示的金屬碰撞,獵狗抽出了長劍。其餘的御林鐵衛和二十名蘭尼斯特衛士也同時前進。

「殺了他!」鐵王座上的男孩國王扯著喉嚨尖叫,「把他們通通給我殺掉!」

「你讓我別無選擇。」奈德告訴瑟曦·蘭尼斯特。他召喚傑諾斯·史林特,「司令,請您暫時拘捕王后和她的孩子,但不得加以傷害。將他們送回王家居室,並派人加以看守。」

「都城守衛隊!」傑諾斯·史林特高叫,一邊戴上頭盔。一百名金披風衛士放低長槍,朝他們靠攏。

「我不希望無謂的流血衝突,」奈德告訴王后,「叫你的手下放下武器,就無須——」

一記利落的突刺,離得最近的都城守衛將長槍戳進托馬德的背脊。胖湯姆的劍從綿軟無力的手中滑落,鮮血淋漓的槍尖自肋骨下刺出,穿透皮革背心和盔甲。劍未落地,人已喪命。

奈德的叫喊來得太遲。史林特親自斬開瓦利的咽喉。凱恩旋身揮劍,綻起一片劍光,逼退身旁的槍兵。剎那間他仿佛就要突圍而出,這時卻來了獵狗。桑鐸·克里岡第一劍砍斷凱恩的右手腕,第二劍將他從肩膀至胸骨活活劈開。凱恩當場氣絕身亡。

眼看手下一個個在身邊死去,小指頭從奈德腰際抽出匕首,頂住他的下巴。他的微笑充滿歉意。「我不是警告你別信任我的嘛。」

第五十章 艾莉亞

「上。」西利歐·佛瑞爾叫喊著,朝她頭部揮去。艾莉亞舉劍擋格,木劍相交,喀的一聲。

「左。」他又叫,木劍隨即呼嘯而出。她的劍也急速迎去。又是喀的一聲,她咬緊牙關。

「右,」他說,之後是「下」、「左」、「左」,越來越快,向前步步進逼。艾莉亞則不斷後退,揮開每一記攻勢。

「開始衝鋒了。」他警告。於是當他向前猛攻,她往旁邊一閃,掃開他的劍,朝他肩膀砍去。她差一點就碰到他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她禁不住得意地笑起來。一撮淌著汗水的頭髮垂下,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用手背撥開。

「左。」西利歐叫道。「下。」他的劍快得看不清,喀喀聲響徹小廳。「左,左,上,左,右,左,下,左!」

這一劍刺得很高,正中她的胸膛。她劇痛難忍,因為這次攻擊方向全然不對,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哎喲!」她叫道。看來,等今晚在海上某個地方睡覺的時候,胸部大概已經淤青一片了。每次受傷都是一次教訓,她告訴自己,而每次教訓都讓我們更強。

西利歐後退。「你已經死了。」

艾莉亞扮起鬼臉。「你作弊啦,」她氣沖沖地說,「你明明說左邊結果卻打右邊。」

「就是這樣,你從此就是個死女孩了。」

「可你『騙人』啊!」

「我的嘴巴騙人,我的眼睛和手說的可是真話,只是你視而不見。」

「我哪裡看不見,」艾莉亞說,「我每秒鐘都盯著你看!」

「死掉的小妹妹,『觀看』不代表『洞察』。水舞者一定要能洞察。來,把劍放下,聽課的時候到了。」

她跟著他走到牆邊,他在板凳上坐下。「西利歐·佛瑞爾能當上布拉佛斯海王的首席劍士,你知道憑什麼嗎?」

「因為你是全城最厲害的劍客。」

「就是這樣,但為什麼是我?有很多人比我強壯,比我敏捷,比我年輕,為什麼是西利歐·佛瑞爾最厲害?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他用指尖輕輕碰了碰睫毛。「訣竅在於洞察,洞察事物的真相。」

「聽著。海風吹到何方,布拉佛斯的船就開往何地。他們去過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每次返航,船長都會為海王的百獸園獻上遠方的動物。那是你從未見過的各式珍禽異獸,比如有條紋的馬,全身長滿斑點、脖子像高蹺一樣長的東西,還有渾身是毛、長得跟母牛一樣大的鼠豬,會螫人的獅身蠍尾獸,把幼獸裝在袋子裡的老虎,還有走來走去、有鐮刀般的爪子的恐怖蜥蜴。這些東西西利歐·佛瑞爾通通都見過。」

「我說的那天,前任首席劍士剛剛去世,海王便傳我過去,只因按照布拉佛斯的傳統必須立刻選擇繼承人。之前已有不少殺手去見過他,結果通通都被遣走,誰也說不出原因。我進去的時候,他安詳地坐著,膝上躺了一隻肥胖的黃貓,他告訴我:這是他手下某位船長從比日出之地更遠的小島上帶回來給他的。『你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動物吧?』他問我。」

「而我對他說:『每晚我在布拉佛斯的小巷都見到幾千隻他這種動物。』海王聽了撫掌大笑,當日就任命我為首席劍士。」

艾莉亞露出一張苦臉。「我不懂。」

西利歐把牙齒磨得咯咯作響。「那只是一隻平凡無奇的貓。其他人以為會看到珍禽異獸,所以他們眼中就只看得到珍禽異獸。他們說這隻貓很大,可那隻貓並不特別大,只不過因為好吃懶做,海王又常拿自己餐桌上的東西喂它,所以才稍微發福。他們又說它耳朵小巧玲瓏,其實只是因為和其他貓打架的時候被咬掉了一塊。那明明就是只公貓,但海王開口說『她』,他們也就信以為真。你聽懂了嗎?」

艾莉亞仔細想想。「你洞察了事情的真相。」

「就是這樣。最重要的就是睜大眼睛。心會說謊,頭腦會愚弄我們,只有眼睛雪亮。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聽,用你的嘴巴嘗,用你的鼻子聞,用你的皮膚去感覺,最後才用腦袋去想,這樣才會洞察真相。」

「就是這樣。」艾莉亞嘻嘻笑道。

西利歐·佛瑞爾難得地露出微笑。「我在想,等我們抵達你家那個臨冬城,也差不多是該讓你使用這把縫衣針的時候了。」

「太棒了!」艾莉亞迫不及待地說,「到時候我讓瓊恩看——」

轟的一聲,身後的小廳大木門被人撞開,艾莉亞立刻旋身。

一名御林鐵衛站在門拱下,身後跟了五個蘭尼斯特衛士。他全副武裝,只把頭盔的面罩打開。此人陪國王來臨冬城作客時,艾莉亞見過他,記得他那低垂的眼睛和鐵鏽色的小鬍子,這必是馬林·特蘭爵士無疑。紅披風的侍衛穿著皮革背心和鎖甲,頭戴雄獅鋼盔。「艾莉亞·史塔克,」騎士說,「孩子,跟我們走。」

艾莉亞猶豫不決地噘起嘴。「你們找我做什麼?」

「你父親要見你。」

艾莉亞向前走了一步,但西利歐·佛利爾握住她的手。「艾德大人為何不派他的手下,反而派蘭尼斯特家的人來呢?我很好奇。」

「舞蹈老師,別不識好歹,」馬林爵士說,「此事與你無關。」

「我父親才不會派你們來呢。」艾莉亞說著舉起她的木劍。蘭尼斯特侍衛見了哈哈大笑。

「小妹妹乖,把棍子放下,」馬林爵士告訴她,「我乃御林鐵衛眾弟兄的一員,是宣誓效命的白騎士。」

「殺老國王的弒君者也是啊。」艾莉亞說,「我不想去,我不想跟你走。」

馬林·特蘭爵士沒了耐性。「抓住她。」他對手下說,然後放下面罩。

三個衛士向前走來,鎖子甲隨著跨出的每一步發出清脆的碰撞。艾莉亞突然害怕起來。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告訴自己,慢慢緩和狂亂的心跳。

西利歐·佛瑞爾走上前來,擋在中間,邊拿木劍輕敲靴子。「到此為止。你們是人還是狗,居然有臉威脅小孩子?」

「滾開,老頭子。」一名紅袍侍衛叫道。

西利歐的木棍咻地一聲上竄,敲了那人頭盔一下。「我是西利歐·佛瑞爾,從現在開始,你跟我講話要放尊重點。」

「禿頭渾球。」來人拔出長劍。木棍再度竄動,快得刺眼。艾莉亞只聽喀啦一聲,鋼劍已掉在石地板上。「我的手。」那名守衛慘叫著握住斷掉的手指。

「以一個舞蹈老師來說,你挺快。」馬林爵士評價。

「以一個騎士而言,你太慢。」西利歐回敬。

「宰了這布拉佛斯人,把那小女孩抓來。」白甲騎士命令。

四個蘭尼斯特士兵紛紛抽出佩劍,斷指的那個啐了口唾沫,用左手拔出匕首。

西利歐·佛瑞爾喀喀咬緊牙齒,滑出水舞者的姿勢,側面迎敵。「小艾莉亞,」他叫道,但他看都沒看她一眼,自始至終沒將視線自蘭尼斯特衛兵身上移開。「今天的舞蹈課到此為止。你最好快走,跑步去找你父親。」

艾莉亞不想拋下他,但他教導她要聽話。「疾如鹿。」她小聲說。

「就是這樣。」西利歐·佛瑞爾說。蘭尼斯特士兵向他圍去。

艾莉亞緩緩後退,手裡緊緊握著木劍。看著西利歐應戰的架式,她才明白平日和她交手時,他不過隨意玩玩罷了。紅袍武士握著鋼劍從三面向他進逼,他們的胸膛和手臂受鎖甲保護,短褲縫了金屬護膝,但腳上只有皮革綁腿,雙手暴露在外。他們的頭盔雖有護鼻,卻沒有面罩遮眼。

西利歐不等他們靠近,便閃身向左。艾莉亞不敢想像人的動作竟能那麼快。他用木棍擋住一把劍,旋身躲過第二把。第二個人失去重心,踉蹌著朝先前那人跌去。西利歐朝他後背補上一腳,兩個紅袍武士摔成一團。第三個衛士跳過他們衝來,揮劍往水舞者的頭砍去。西利歐身子一低,向上疾刺。那名守衛慘叫倒地,本來是左眼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個血淋淋的窟窿。

摔倒的人準備爬起。西利歐踢中一人的面門,扯下男一人的頭盔。拿匕首的人朝他猛刺,西利歐用頭盔接住他的攻勢,然後用木棍敲碎了來人的膝蓋。最後一個紅袍武士喝罵一聲,雙手持劍,猛力揮砍著朝他衝鋒。西利歐疾閃向右,於是那個沒了頭盔,正掙扎著站起的人遭了殃,那記屠夫般的猛斬正中他肩脖交接處。利劍砍碎鎖甲、皮革和血肉,此人跪倒在地,厲聲慘叫。殺他的人還來不及抽出劍,西利歐已刺中他的喉頭。衛士發出窒息般的叫聲,蹣跚後退,雙手掐著脖子,臉如死灰。

等艾莉亞走到通往廚房的後門時,五個人不是倒地喪命,就是奄奄一息。她聽見馬林·特蘭爵士咒道:「一群廢物,」然後拔出長劍。

西利歐·佛瑞爾恢復了戰鬥姿勢,牙齒咯咯作響。「小艾莉亞,」他頭也不回地叫道,「快走。」

用你的眼睛看,他剛才教導過。於是她看了:騎士穿著全身重鎧,頭、腳、乃至喉嚨、手臂都由鋼甲保護,雙眼隱藏在純白高盔後,手拿猙獰的精鋼長劍。反觀西利歐:皮革背心和手中的木劍。「西利歐,快跑!」她尖叫。

「布拉佛斯的首席劍士從不臨陣脫逃。」他朗聲道。馬林爵士揮劍朝他砍來,西利歐優雅地閃開,手中木棍劃出一陣白光芒朝騎士攻去。才一次心跳間,他接連擊中騎士的太陽穴、手肘和喉嚨,木頭敲響了頭盔、護手和頸甲的金屬。艾莉亞整個人愣在原地。馬林爵士繼續進逼,西利歐退後。他擋下一擊攻勢,躲開第二劍,又揮開第三擊。

但第四劍將木棍攔腰砍斷,木屑飛濺,鉛制骨架斷裂。

艾莉亞啜泣著邁開腳步,飛奔而去。

她衝過廚房和貯藏室,在廚師和侍者間穿梭,害怕得什麼都看不清。一個捧著木盤的麵包師助手經過她面前,艾莉亞把她整個撞倒,剛出爐、香氣四溢的麵包灑了一地。她又繞過一個手拿切肉刀,肘部以下全是血,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她的肥胖屠夫,隱約聽見背後的叫喊。

西利歐·佛瑞爾所教過的每一件事都在她腦中迅速流竄。疾如鹿,靜如影。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迅如蛇,止如水。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壯如熊,猛如狼。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害怕失敗者必敗無疑。恐懼比利劍更傷人。恐懼比利劍更傷人。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緊握木劍,汗濕手心,當抵達塔里的樓梯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她愣了一會兒。往上還是往下?上樓之後會經過覆篷的橋,橋連接著議事廳和首相塔,但他們一定以為她會朝那邊去,沒錯,而且西利歐不是說要「出其不意」嗎?於是艾莉亞往下走,一層又一層螺旋,三步並作兩步,跳過一級級狹窄的階梯。直到最後進入寬敞的圓頂地窖,四周的麥酒桶足足堆了二十尺高。惟一的光源是高牆上的傾斜窄窗。

地窖是條死路。除了她進來的路,無路可走。她不敢回頭,也不敢留在這裡。對了,她得找到父親,告訴他事情經過才是。父親會保護她。

艾莉亞把木劍插進腰帶,開始攀爬,在酒桶之間跳躍,終於到了窗邊。她雙手勾住石頭往上拉。牆壁足有三尺厚,窗戶有如一條往上向外傾斜的隧道。艾莉亞扭動身軀,朝天光爬去。當她的頭到達地面的高度時,她隔著內城,朝首相塔望去。

原本堅實的木門只剩裂片、破敗不堪,似乎被斧頭砍爛。一個死人面朝下倒在階梯上,披風壓在身子下,後背的鎖甲衫上全是鮮血。她突然驚恐地發現那是件灰羊毛鑲白緞邊的披風。但她看不出來那是誰。

「怎麼會這樣?」她小聲說。到底出了什麼事?父親又在哪裡?紅袍武士為何來抓她?她憶起自己發現怪獸那天,那個黃鬍子男人所說過的話:既然死了一個首相,為什麼不能死第二個?艾莉亞眼裡不自覺地充滿淚水。她屏氣傾聽,聽見從首相塔窗內傳出打鬥聲,叫喊聲,哀嚎聲和武器交擊聲。

她不能回去。父親他……

艾莉亞閉上了眼睛,一時間害怕得不敢動彈。他們殺了喬里、韋爾和海華,以及樓梯上那個不知名的守衛。說不定他們也會殺掉父親,若她被逮著的話,恐怕也難逃一死。「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大聲說,但假裝自己是水舞者無濟於事,何況身為水舞者的西利歐很可能已死在白騎士手下。她只是個擔驚受怕、孤伶伶的小女孩,手中只有一把木劍。

她擠著身子,爬進廣場,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後,方才站起。城堡似乎空無一人,可城堡絕不可能空無一人。大家一定都關上門躲了起來。艾莉亞思慕地望望自己的臥房,然後沿著牆邊陰影,離開了首相塔。她假裝自己在抓貓……只可惜現在被抓的是她,而一旦被抓,鐵定沒命。

艾莉亞在建築和高牆間穿梭,儘可能背靠著牆,防止別人偷襲,最後總算平安無事地抵達馬廄。穿過內城時,她看到十來個全副武裝、穿著鎖甲和全身鎧甲的金袍衛士從身邊跑過,但由於不知他們站哪一邊,所以她躲在陰影里蹲低身子等他們過去。

從艾莉亞有記憶以來便擔任臨冬城馬房總管的胡倫趴在馬廄門邊的地上。他身上中刀無數,以致於外衣好似繡滿了腥紅花朵。艾莉亞本來確定他已經死了,然而等她爬進去,他卻睜開眼睛。「搗蛋鬼艾莉亞,」他小聲說,「你快去……警告你……你父親大人……」馬房總管嘴裡冒出紅色泡沫,接著合上眼睛,不再說話。

馬廄里陳屍累累,有一個跟她玩耍過的馬僮,三個父親的貼身護衛。一輛滿載箱子行李的馬車棄置門邊。這些人遭到攻擊時,想必是正準備把東西運到碼頭吧。艾莉亞偷偷靠近,發現其中一具屍首是戴斯蒙,那個曾經拿長劍給她看,向她保證會保護父親的戴斯蒙。他背朝地,空洞地仰視屋頂,蒼蠅爬過他的眼睛。他旁邊死了一個戴著獅盔的蘭尼斯特紅袍武士。只有一個。戴斯蒙不是告訴她「咱北方人一個人抵得上南方人十個」嗎?「你騙人!」她突然一陣暴怒,踢了那屍體一腳。

廄里的馬都嚇壞了,嘶叫個不停,不時對著嗆鼻的血腥吐氣。艾莉亞腦中所想只是趕緊找匹馬兒放上馬鞍,然後溜之大吉,逃得遠遠的。她只要沿著國王大道,就可以回到臨冬城。於是她從牆上拿下一副馬鞍和韁繩。

當她走到馬車背後時,一個倒在地上的箱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箱子一定是在打鬥中被碰落,或在搬運途中掉下的。木板已經裂開,箱蓋向上掀起,東西灑了一地。艾莉亞看到那些她從沒穿過的綾羅綢緞,不過,旅行途中她可能會需要禦寒衣物……而且……

艾莉亞跪在泥地上散亂的衣物之中。她找到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一條天鵝絨裙子和一件絲質外衣,幾條內衣褲,一件母親為她縫製的裙服,還有一個可以變賣的銀手鐲。她推開破裂的蓋板,在衣箱裡翻找「縫衣針」。她原本把劍藏在箱子最底端,可箱子掉落時東西全攪成一團。艾莉亞突然很害怕有人先她一步找到劍,並把劍給偷走了。好在她的手指隨即碰觸到緞子禮服下的堅硬金屬。

「原來她在這兒啊。」一個聲音嘶喊著朝她逼近。

艾莉亞驚慌旋身。只見眼前站了個馬僮,他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穿了件髒兮兮的皮背心,裡面也是件骯髒的白上衣,靴子沾滿肥料,一手拿著根乾草叉。「你是誰?」她問。

「她不認得我,」他說,「可我卻認得她哩,嘿嘿,沒錯,認得小狼女喲。」

「幫我裝馬鞍好嗎?」艾莉亞拜託他,一邊伸手到箱裡,掏拿縫衣針。「我父親是國王的首相,他會獎賞你的。」

「你老爸死翹翹啦。」男孩邊說邊向她靠近。「會獎賞我的是王后。小妹妹,過來。」

「不要過來!」她握住縫衣針的劍柄。

「我叫你『過來』。」他使勁抓住她的手。

在那性命攸關的剎那,西利歐·佛瑞爾教她的一切招式全部消失無蹤。在那恐懼的瞬間,艾莉亞惟一記得的要訣是瓊恩·雪諾教她的那一招,她學會的第一招。

她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使出突如其來、歇斯底里般的蠻力往上猛刺。

縫衣針刺進他的皮背心和白肚皮,從肩胛骨穿出來。男孩拋下乾草叉,發出介於驚呼和嘆息之間的綿軟聲音。他的手抓住劍。「喔,老天。」他呻吟道。他的上衣開始泛紅。「把它拔出來。」

等她拔出劍,他已經死了。

馬兒驚慌嘶叫。艾莉亞站在屍體旁,面對死亡,鎮靜而又害怕。男孩倒地時口冒鮮血,現在有更多的血從他腹部傷口湧出,在屍身下聚集成潭。他剛才握劍的手掌也被割傷。她慢慢後退,擎著血淋淋的縫衣針。她想離開,她必須離開,她要躲到遠離這馬僮充滿控訴的眼神的地方。

於是她慌忙抓起馬鞍和韁繩,朝她的母馬跑去。然而正當舉鞍準備放上馬背時,艾莉亞突然恐懼地想到城門一定已經關閉,邊門也多半有人看守。或許守衛認不出她。如果他們把她當成男孩,或許就會讓她……不對,他們一定接到了不准任何人出去的命令,所以認不認出她都一樣。

還有一條路可以離開城堡……

馬鞍從艾莉亞指間滑落,咚地一聲,掉在泥土地上,濺起一陣灰塵。她還得去找那個充滿怪獸的房間嗎?她不確定,但她知道自己非試不可。

她找到剛才收集的衣服,然後披上斗篷,以遮掩縫衣針。她把其餘東西綁成一束,將包裹夾在腋下,溜到馬廄的另一頭。她打開後門的鎖,不安地向外偷瞄。遠處傳來劍擊聲,內城那邊還有個人在垂死哀嚎。她必須走下螺旋梯,穿過小廚房和養豬場,上次她追趕黑公貓就是走的這條路……可這樣走會直接經過金袍衛士的軍營,所以行不通。艾莉亞絞盡腦汁地搜索別的逃跑路線,如果她穿過城堡的另一邊,可以沿著河岸的城牆,走過小神木林……但她必須首先冒著城上守衛的眾目睽睽,越過眼前這片廣場。

她從沒見過這麼多人同時站在城牆上。其中大多是持槍的金袍武士,他們中有些人一眼就可認出她來。如果他們見她跑過廣場,會怎麼做?城牆距離這麼遠,她看起來一定像個小不點,他們還能辨別她嗎?他們會理會一個小女孩嗎?

她告訴自己必須立刻動身,然而當要實際採取行動,她卻害怕得不敢動彈。

止如水,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艾莉亞嚇了一大跳,差點把東西掉在地上。她慌亂地環顧四周,但馬廄里除了她就只有馬兒和死人。

靜如影,那聲音又來了。她說不準這是自己的聲音,還是西利歐的話語,但不知怎地她漸漸不怕了。

她邁開步伐,走出馬廄。

這是她一輩子所做過最恐怖的事。她想拔腿就跑,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她強迫自己「走」完全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仿佛她多的是時間,完全沒必要害怕。她感覺到他們的視線如同蟲子一樣在她衣服下爬來爬去,但她頭也不抬。艾莉亞很清楚如果她看見他們盯著自己,所有的勇氣都會棄她而去,然後她就會扔下衣服,像個小嬰兒一樣哭哭啼啼,逃之夭夭。她便只瞧地面。等艾莉亞抵達廣場彼端王家聖堂的陰影下,已經一身冷汗。好在沒有人注意到她,沒有人出聲吆喝。

聖堂空蕩蕩的,裡面,五十來支蠟燭靜靜地發散香氣。艾莉亞猜想天上諸神應該不會介意少兩根吧。於是她揣了兩根塞進袖子,然後從後窗離開。潛回先前她堵住獨耳公貓的巷子簡單,但之後要找路就難了。她爬進爬出,翻過一道道圍牆,在黑暗的地窖里摸索。靜如影。途中她還聽見女人的哭泣。足足花了一個多小時她才找到那扇向下傾斜,通往怪獸地牢的窄窗。

她先把包裹丟進去,然後快步跑回去點蠟燭。這太驚險了。她印象中的炭火已經燒得只剩餘燼,當她忙著吹氣以讓它重新活躍時,聽見有人進屋的聲音。她趕在他們進門前,用手呵護搖曳的燭焰,從窗戶翻出去,連瞥一眼來者是誰都來不及。

這回她一點也不怕那些怪獸,甚至覺得他們像老朋友。艾莉亞將蠟燭舉到頭頂,每走一步,牆上的影子都跟著移動,仿佛他們都轉頭注視她。「原來是龍啊。」她小聲說。她從斗篷里抽出縫衣針。雖然纖細的劍身看起來好小,群龍看起來好大,但有劍在手,艾莉亞總算覺得比較安全。

門後那間無窗的長廳,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黑暗。她左手握著縫衣針,右手拿著蠟燭。熱燙的蠟油流下指關節。通往那口井的路在左邊,所以艾莉亞往右走。她很想拔腿奔跑,又怕弄熄蠟燭。她聽見微弱的老鼠吱吱聲,在光線所及的範圍邊緣看到一雙發亮的小眼睛。她不怕老鼠,卻怕其他不知名的東西。其實她大可就躲在這裡,就像上次她躲巫師和長八字鬍的人一樣。她幾乎可以看見那個馬僮就站在牆邊,雙手團成鷹爪,手掌被縫衣針深深割傷的地方還流著血。他正等著她經過呢。他大老遠便可以看見她的燭光。或許她還是把火熄滅的好……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腦中那個靜默的聲音再度響起。艾莉亞突然憶起臨冬城下的墓窖。她告訴自己那兒比這裡可怕多了。第一次去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那次由哥哥羅柏領隊,帶著她、珊莎還有小布蘭,當時的布蘭還沒現在的瑞肯大呢。他們只帶了一根蠟燭,布蘭的眼睛睜得像盤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列位冬境之王的石面尊容,以及他們腳邊的冰原狼和膝上的鐵劍。

羅柏領他們走到長廊末尾,經過祖父、布蘭登和萊安娜的雕像,讓他們瞧瞧自己未來的墳墓。然而珊莎的目光卻一直不敢離開越燒越短的蠟燭,擔心它隨時會熄滅。老奶媽之前告訴她,這下面有蜘蛛,還有狗一般大的老鼠。羅柏聽她說起這事,只是微笑。「還有比蜘蛛和老鼠更可怕的東西哦,」他悄聲道,「這是死人活躍的地方。」就在那時,他們聽見了低沉而震顫的聲音。小布蘭緊緊抓住艾莉亞的手。

當幽靈從打開的墳墓里走出來,呻吟著要吸活人鮮血時,珊莎尖叫著朝樓梯跑去,布蘭抱住羅柏的大腿抽噎起來,艾莉亞則站在原地,捶了幽靈一下。那不過是身上灑滿麵粉的瓊恩罷了。「你笨蛋啦,」她告訴他,「看你把弟弟嚇成這樣。」但瓊恩和羅柏卻只是相視大笑,沒過多久布蘭和艾莉亞也跟著笑了。

憶起往事,艾莉亞也不禁微笑。之後,黑暗便不再可怕。馬僮已死,且是她親手所殺,如果他又跳出來,她就再殺他一次。她要回家。等她回到家,安全地躲在臨冬城的灰色大理石牆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艾莉亞的腳步發出輕輕的迴音,搶在她身前,朝黑暗的深處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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