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與火之歌》小說--第61章至第65章

2023-05-12     小企9999的吃喝玩樂

原標題:《冰與火之歌》小說--第61章至第65章

第六十一章 丹妮莉絲

戰事結束之後,丹妮騎著銀馬穿過遍野橫屍,女僕和卡斯部眾緊隨其後,彼此嬉笑玩鬧。

大地為多斯拉克鐵蹄撕裂,裸麥和扁豆都被踩進泥土,插在地上的亞拉克彎刀和箭支經過鮮血澆灌,成了新的可怕作物。她騎馬走過戰場,瀕死的馬兒抬頭對她嘶鳴,傷者有的呻吟、有的祈禱。大批拿著重斧,專替傷者解脫的「賈卡朗」穿梭其間,從亡者和將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數不清的人頭。跑在他們後面的是一群小女孩,她們從屍體上拔取箭枝,裝進提籃,以備再次使用。最後則是削瘦飢餓但兇猛的狗群,它們聞聞嗅嗅,永遠跟隨卡拉薩。

羊群最早死去,似乎有幾千隻之多,它們身上插滿了箭,羽毛豎立在屍體之上。丹妮知道這一定是奧戈卡奧的的部隊乾的;卓戈的卡拉薩絕不會如此愚蠢,在沒殺掉牧羊人之前,就把箭浪費在羊身上。

城鎮起火燃燒,縷縷黑煙騰湧翻滾,直上湛藍的天空。在傾頹的干泥土牆下,騎馬戰士往來奔馳,揮舞手中長鞭,驅策生還者離開冒煙的廢墟。奧戈卡拉薩的女人和小孩即便戰敗、即使被人奴役,走起路來依舊有種慍怒的自尊;他們如今淪為奴隸,卻似乎勇敢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當地鎮民就不一樣了。丹妮深深地憐憫他們,她清楚地記得恐懼的滋味。許多母親面無表情,死氣沉沉,步伐踉蹌地拉著啜泣不停的孩子。他們之中僅有少數男性,多半是殘廢、懦夫和祖父輩的老人。

喬拉爵士曾說,這個地方的人自稱拉札林人,但多斯拉克人喚他們作「赫西拉奇」,意思是「羊人」。若是從前,丹妮可能會把他們錯當成多斯拉克人,因為他們同樣有著古銅色皮膚和杏仁形的眼睛。但如今他們在她眼中顯得殊異:扁臉、粗矮,黑髮剪得異常地短。他們牧養羊群,種植作物,卓戈卡奧說他們的活動範圍一直在多斯拉克海邊沿的大河以南,因為多斯拉克海的草不是給羊吃的。

丹妮看到一個男孩健步奔向河畔,一名騎馬戰士阻斷他的來路,逼他轉身,其餘的人則把他圍在中間,揚鞭抽打他的臉,驅策他四處逃竄。又一名戰士快馬跑到他背後,不停鞭打他的臀部,直到鮮血染紅了他的大腿。還有一人揮鞭勾住他的腳踝,使之撲倒在地。最後,那男孩只能堅持爬行,他們覺得無聊,便一箭射穿他的背。

喬拉爵士在崩毀的城門外迎接她。他在盔甲外罩了一件暗綠色罩袍。他的鐵手套、護膝和巨盔都是深灰色精鋼打造。當他穿上盔甲時,多斯拉克人嘲笑他是膽小鬼,這名騎士立刻罵了回去,雙方一言不合,長劍與亞拉克彎刀交擊的結果,那個嘲笑最大聲的多斯拉克武士被丟在後方,流血至死。

喬拉爵士騎上前來,揭開平頂巨盔的面罩。「您的夫君在鎮里等您。」

「卓戈沒受傷吧?」

「有點皮肉傷,」喬拉爵士答道,「不礙事。今天他親手殺了兩個卡奧,先是奧戈卡奧,隨後是他的兒子佛戈,因為父親死後他便成為新的卡奧。卓戈卡奧的血盟衛割下那兩人發問的鈴鐺,如今他走起路來比以前更是響聲大作了。」

韋賽里斯被加冕的那場慶祝命名的宴會上,奧戈父子曾與她的丈夫並肩而坐,把酒言歡。但那是在維斯·多斯拉克,在聖母山的陰影下,在那裡,每位草原馬民都是手足兄弟,一切紛爭都被擱置一邊。到了大草原上就不一樣了。奧戈的卡拉薩原本正攻擊這座城鎮,卻被卓戈卡奧打了個措手不及。她不知羊人初次從龜裂的泥牆上方,看到卓戈卡拉薩的馬匹揚起的煙塵時,心裡作何感想。或許有幾個年紀較輕、天真愚昧的人當真以為,天上諸神究竟聽見了絕望之人的祈求,為他們派來救贖了吧。

道路對面,有個年紀比丹妮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正以高亢尖細的聲音啜泣,一名戰士將她推倒在一堆屍體上,面孔朝下,當場施暴。其他戰士也紛紛下馬,輪流享樂。這就是多斯拉克人帶給羊人的救贖。

我是真龍傳人,丹妮莉絲·坦格利安一邊轉開臉,一邊提醒自己。她抿緊嘴唇,硬起心腸,騎馬朝城門走去。

「奧戈的大部分戰士都逃了,」喬拉爵士道,「即便如此,仍有一萬名左右的俘虜。」

是一萬名奴隸,丹妮心想。卓戈卡奧將把這些人順著大河,驅趕到下游奴隸灣的城鎮去。她好想哭,但她告訴自己必須堅強。這是戰爭,戰爭就是這樣,這是為奪回鐵王座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我建議卡奧去彌林,」喬拉爵士道,「那裡開的價比奴隸商隊慷慨得多。伊利里歐信上說,該城去年遭到瘟疫襲擊,所以妓院願付雙倍的價錢購買健康的年輕女孩,十歲以下的小男生甚至是三倍的價錢。如果有足夠的孩子撐過這趟旅程,所得的金子不但夠我們買船,還足以雇水手。」

身後,被輪暴的女孩發出令人心碎的聲音,那是一聲長長的抽噎,無止盡地持續下去。丹妮緊握韁繩,調轉馬頭。「叫他們住手。」她命令喬拉爵士。

「卡麗熙?」騎士似乎有些為難。

「你聽到了我的命令。」她說,「叫他們住手。」她改用多斯拉克語對卡斯部眾下令,口氣尖銳,「喬戈、魁洛,你們協助喬拉爵士,我不要見到強暴發生。」

兩個戰士交換著困惑的眼神。

喬拉·莫爾蒙爵士踢馬靠近。「公主殿下,」他說,「您宅心仁厚,但恐怕有所不知,這裡習俗向來如此。那些人為了卡奧流血賣命,如今是該他們取得獎賞的時候。」

道路對面,女孩仍舊哭泣不止,她那種高亢有如歌唱的語言在丹妮耳中顯得異樣地陌生。頭一個人已經完事,另一個正過來接替。

「她是個羊女,」魁洛用多斯拉克語說,「卡麗熙,她什麼也不是,和我們的戰士在一起,是她的榮幸。羊人與羊交合,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女僕伊麗應道。

「大家都知道。」喬戈也同意。他騎著卓戈賜給他的那匹高大灰馬。「卡麗熙,若她的哭嚎冒犯了您的耳朵,喬戈這就去把她的舌頭給您帶來。」說完他拔出亞拉克彎刀。

「我不要她受傷,」丹妮說,「這女孩我要定了。照我的命令去辦,否則卓戈卡奧惟你是問。」

「唉,卡麗熙。」喬戈說完一踢馬肚,魁洛和其他人也跟著過去,髮際鈴鐺輕聲作響。

「你也去。」她命令喬拉爵士。

「如您所願。」騎士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果真是你哥哥的妹妹。」

「韋賽里斯?」她不懂。

「不,」他回答,「雷加。」他策馬馳去。

丹妮聽見喬戈大叫。施暴者們嘲笑他,有個人甚至吼了回去。喬戈的亞拉克彎刀一閃,那人的頭便從肩膀滾落地面。笑聲轉為咒罵,那些人紛紛抽出武器,然而這時魁洛、阿戈和拉卡洛也已趕到。她見路那邊的阿戈指指騎在銀馬上的她,那些戰士用冰冷的黑眼睛瞪著她,其中一人啐了口唾沫,其他人則回去騎馬,嘴裡念念有詞。

與此同時,騎在羊女身上的人依舊努力運作,全神貫注於他的享樂,對周遭事物毫無所覺。喬拉爵士下馬,伸出戴鐵手套的手將他硬生生擰開。那多斯拉克人摔在泥地上,翻身跳起,手握短刀,旋即被阿戈一箭封喉。莫爾蒙將女孩自屍堆上拉起來,解下自己血跡斑斑的披風為之披上,然後領她穿過道路,走到丹妮面前。「您要怎麼處置她?」

女孩睜大眼睛,神情恍惚,渾身顫抖。她的頭髮因鮮血而糾結。「多莉亞,把她的傷處理一下。你不是本族的人,或許她不會怕你。其他人,跟我來。」她驅策銀馬。穿過崩毀的木城門。

鎮上的情形比外面更慘,無數房舍著火燃燒。「賈卡朗」往返忙碌,進行他們的血腥工作,狹窄曲折的巷道里塞滿了無頭屍體。途中,他們時時見到女人被強暴,每次丹妮都勒住韁繩,派卡斯部眾上前制止,並收被害者為自己的奴隸。其中一個肥胖、扁鼻、約四十來歲的婦人用生硬的通用語祝福丹妮,但其他人眼中只有怨毒的瞪視。她們懷疑她,她哀傷地明白,害怕她會將她們帶往更悲慘的命運。

「孩子,你沒法把她們通通收為己有的。」當他們第四次停下,看著卡斯部眾把新的一批奴隸帶到她身後,喬拉爵士忍不住道。

「我是卡麗熙,是七大王國的繼承人,也是真龍傳人。」丹妮提醒他。「你沒資格告訴我什麼不能做。」城市彼方,一座建築在烈火和濃煙中轟然倒塌,她聽見遠處傳來尖叫和孩童驚怕的嗚咽。

他們找到卓戈時,他正坐在一座無窗的方形神廟前,那廟宇有厚厚的泥牆和球莖狀的圓頂,宛如一個巨大的褐色洋蔥。在他身邊,是一堆人頭,疊得比他還高。他的上臂插了一枝羊人的短箭,赤裸的左胸一片血紅,像是潑灑了顏料。他的三個血盟衛悉數在場。

姬琪攙扶丹妮下馬;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她的軀體越顯沉重,行動日漸笨拙。她在卡奧面前跪下。「我的日和星受傷了。」亞拉克彎刀所留的傷口雖然很長,幸而割得不深;他的左邊乳頭不見蹤影,一片血淋淋的皮肉垂在胸前,活如一塊濕潤的破布。

「這是擦傷,我生命中的月亮,來自奧戈卡奧的血盟衛。」卓戈卡奧說。「為此我殺了他,也殺了奧戈。」他扭扭頭,髮辮上的鈴鐺輕聲作響。「你聽到的是奧戈,還有他的卡拉喀佛戈,當我殺他的時候,他是卡奧。」

「無人能抵擋我生命中的太陽,」丹妮說,「他是騎著世界的駿馬之父。」

這時,一名戰士騎馬而至,翻身下鞍,憤怒地用多斯拉克語對哈戈講了一大串話,由於速度太快,丹妮聽不懂。高大的血盟衛沉重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向卡奧。「這是馬戈,賈科寇的卡斯部眾。他說卡麗熙搶走了他的戰利品,一個應該讓他騎的羔羊之女。」

卓戈卡奧轉向丹妮,臉上的表情凝重而堅毅,但那雙黑眼睛裡卻流露出疑問。「我生命中的月亮,告訴我實話。」他用多斯拉克語下令。

丹妮用卡奧的母語,簡練而直接地說出事情經過,好讓他了解清楚。

說完之後,卓戈皺起眉頭。「戰爭就是這樣,眼下這些女人是我們的奴隸,隨我們高興擺布。」

「那我高興讓她們平安。」丹妮說,一邊懷疑自己是否太過火了。「若你的戰士要騎這些女人,請他們溫柔地騎,並將她們收作妻子,讓她們在卡拉薩中占有一席之地,為你們生兒育女。」

柯索向來是三名血盟衛中最殘忍的一個,這時他冷笑道:「馬會和羊交配嗎?」

他語氣中的某種元素令她想起韋賽里斯。於是丹妮轉頭怒道:「馬和羊都是龍的食物。」

卓戈卡奧露出微笑。「看她變得多兇猛!」他說,「這都是因為我的兒子,騎著世界的駿馬,在她體內,讓她充滿火焰。柯索,你小心……就算母親不把你燒死,兒子也會把你踩進地底。至於你,馬戈,閉上你的嘴巴,去找別的羊騎。這些人屬於我的卡麗熙。」卓戈朝丹妮莉絲伸出手,沒想剛抬手臂就痛得皺眉轉頭。

丹妮幾乎可以感受他的痛苦,這些傷遠比喬拉爵士形容的嚴重。「醫者在哪裡?」她質問。卡拉薩里有兩種人專事醫療:不孕的婦女和奴隸太監。草藥婦人以藥水和符咒療傷,太監則用尖刀、針線和烈火。「為何無人替卡奧療傷?」

「卡麗熙,是卡奧把無毛人遣走的。」老科霍羅告訴她。丹妮發現血盟衛自己也受了傷,左肩有一道極深的刀痕。

「有很多戰士受傷,」卓戈卡奧固執地說,「就讓他們先接受治療。這枝箭和蒼蠅叮咬沒什麼兩樣,而這個小刀傷,只不過是另一個我可以向兒子炫耀的疤痕。」

丹妮看到他胸膛被割裂的皮膚下的肌肉,他的箭傷則血流如注。「不能讓卓戈卡奧等,」她宣布,「喬戈,找到太監,把他們立刻帶來。」

「銀夫人,」身後傳來一個女性的聲音。「我可以幫偉大的騎馬戰士療傷。」

丹妮轉頭,開口的人是她解救的一名奴隸,就是那個祝福她的肥胖扁鼻婦人。

「卡奧不需要跟羊交配的女人幫忙。」柯索大喝一聲,「阿戈,割下她的舌頭!」

阿戈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將匕首往她喉嚨按去。

丹妮舉手制止。「住手,她是我的人。讓她說。」

「勇猛的騎馬戰士啊,我沒有惡意。」這女人的多斯拉克語很流利。她穿的長袍原本是極輕薄的上等羊毛製成,織有繁複的圖案,如今卻沾滿泥土和血跡,扯得破爛。她抓緊襤褸的衣裳,遮住碩大的乳房。「我真的懂得一點醫術。」

「你是做什麼的?」丹妮問她。

「我叫彌麗·馬茲·篤爾,是這座神廟的女祭司。」

「巫魔女。」哈戈咕噥道,一邊玩弄著手中的亞拉克彎刀,眼神陰沉。丹妮回憶起某日晚間姬琪在營火邊說的恐怖故事:巫魔女是專與惡魔交媾,施行最黑暗恐怖的妖術,邪惡殘忍而無靈魂的女人。她們到了夜間會尋找男性,吸干他們的精力,直到對方死亡為止。

「我只是個醫者。」彌麗·馬茲·篤爾說。

「羊的醫者。」柯索輕蔑地說,「吾血之血,我說殺了這個巫魔女,等無毛人來。」

丹妮不理會暴跳的血盟衛。在她看來,眼前這個年老醜陋的胖女人怎麼也不像是巫魔女。「彌麗·馬茲·篤爾,你的醫術從哪裡學來?」

「我母親是從前的女祭司,她教我學會取悅至高牧神的歌曲和咒語,以及如何用樹葉、樹根和漿果調製聖煙和聖膏。當我年輕貌美的時候,曾跟隨商隊,前往陰影之旁的亞夏,希望向他們的魔法師討教。無數國度的船隻都在亞夏彙集,於是我在當地長期逗留,學習異邦民族的醫療之術。一位來自鳩格斯奈的月之歌者教我她的分娩之歌,一位你們騎馬民族的女人則教我屬於青草、玉米和馬匹的魔法,更有一位來自日落之地的學士剖開屍體,告訴我埋藏於皮膚之下的所有奧秘。」

喬拉·莫爾蒙爵士開口:「學士?」

「他自稱馬爾溫,」女人回答,「從汪洋彼端的七國之地乘船而來。那裡是日落國度,人們穿著鐵衣,被巨龍所統治。他教會了我他家鄉的語言。」

「學士竟會出現在亞夏?」喬拉爵士若有所思地說,「告訴我,女祭司,這位馬爾溫的脖子上戴了什麼?」

「鐵大王,他戴了一條用多種金屬串成的項鍊,非常緊,像要把他掐死。」

騎士看看丹妮。「只有在舊鎮的學城受訓的人才會戴這種項鍊,」他說,「而這種人的確精通醫術。」

「你為什麼要幫助我的卡奧?」

「所有的人都屬於同一群羊羔,我所接受的教育這麼告訴我。」彌麗·馬茲·篤爾回答,「至高牧神派遣我下凡醫治他的羔羊,不論何時何地。」

柯索「啪」一聲,抽了她一記耳光。「巫魔女,我們不是羊。」

「住手!」丹妮怒道,「她是我的人,不許你傷害她。」

卓戈卡奧悶哼一聲。「柯索,這枝箭總得弄出來。」

「是的,偉大的騎馬戰士。」彌麗·馬茲·篤爾答道,一邊撫著自己淤傷的臉頰。「而您的胸傷也必須立刻清洗,然後縫補.不然會化膿的。」

「那就快動手罷。」卓戈卡奧命令。

「偉大的騎馬戰士啊,」那女人說:「我的用具和藥劑都在神廟裡面,那裡的治療之力最為強大。」

「吾血之血,我扶你進去。」哈戈提議。

卓戈卡奧把他揮開。「我不需要人幫忙,」他用驕傲而堅定的語氣說。他不靠攙扶站了起來,比在場所有人都要高大。鮮血自他被奧戈血盟衛的亞拉克彎刀所割去的乳頭處汩汩流下,丹妮趕忙走到他身邊。「我不是男人,」她小聲說,「靠在我身上吧。」卓戈伸出巨手搭住她的肩膀,她便這麼扶著他朝泥砌神廟走去。三名血盟衛緊跟在後,丹妮命令喬拉爵士和她的卡斯部眾守住神廟入口,確保他們出來之前不會有人來此縱火。

他們穿過一連串的前廳,走進位於「洋蔥」正下方的中央大堂。微弱的光線從上方隱蔽的窗戶射入,牆上燭台里插了幾支火把,正在冒煙燃燒。泥地上散亂地鋪著羊皮。「躺在那裡。」彌麗·馬茲·篤爾指著祭壇說。那是一塊巨大的藍紋石板,上面刻畫著牧羊人與羊群的圖案。卓戈卡奧躺上去,老婦人在火盆里灑上一把乾枯的葉子,房間頓時充滿香煙。「你們最好到外面等。」她對其他人說。

「我們是他血之血,」科霍羅說,「我們在這裡等。」

柯索走近彌麗·馬茲·篤爾。「聽好,羊神的祭司,你若敢傷害卡奧,就會有這樣的下場。」他抽出剝皮用的獵刀,給她亮亮鋒刃。

「她不會傷他的。」丹妮覺得自己可以信任這個醜陋的扁鼻胖婦人,畢竟是她將她從施暴者手中拯救出來的啊。

「如果你們定要留下,就請幫忙吧。」彌麗對血盟衛們說,「偉大的騎馬戰士太過強壯,請你們按住他,讓我把箭拔出來。」她任自己碎裂的長袍落至腰際,前去打開一個雕花箱子,拿出各式瓶罐、小盒、尖刀和針線。一切備妥之後,她先折斷箭身,拔出鋸齒狀的箭頭,一邊用拉札林人歌唱般的語調吟誦,隨後拿起一瓶葡萄酒在火盆上煮沸,澆在傷口上。卓戈卡奧痛得大聲罵她,但一動未動。她以濕葉裹住箭傷。然後她把一種淡綠藥膏塗在胸部傷口上,再把那層皮拉回原處。卡奧咬緊牙關,忍住尖叫。女祭司取出一根銀針和一團絲線,開始縫合傷口。完成之後,她又在傷口抹了一種紅色藥膏,覆蓋更多濕葉,並用一塊羊皮裹住胸部。「您必須包著這羊皮,並照我所說的禱詞按時禱告,持續十天十夜。」她說,「您會發燒,還會很癢,傷口癒合後也會留下很大的一塊疤。」

卓戈卡奧坐起來,髮際鈴鐺丁當作響。「羊女,我以我的傷疤為傲。」他動動手臂,痛得皺眉。

「不能喝酒,也不能喝罌粟花奶,」她警告他,「雖然很痛,但你必須保持身體強壯,才能與毒素的惡靈鬥爭。」

「我是卡奧,」卓戈說,「我不怕痛,愛喝什麼就喝什麼。科霍羅,把我的背心拿來。」老科霍羅快步離開。

「剛才,」丹妮對那位醜陋的拉札林女人說。「我聽你說起分娩之歌……」

「銀夫人,我懂得染血產床的所有奧秘,從沒有接生失敗過。」彌麗·馬茲·篤爾回答。

「我就快生了,」丹妮說,「如果你願意,我兒子出生時希望你能幫我接生。」

卓戈卡奧笑道:「我生命中的月亮,跟奴隸說話不是用問的,你只要交代下去,讓她照辦就成了。」他跳下祭壇。「走吧,吾血之血,馬兒在呼喚著我們。此地只剩廢墟,動身的時刻到了。」

哈戈隨卡奧走出神廟,但柯索留了片刻,瞪著彌麗·馬茲·篤爾。「記住,巫魔女,卡奧沒事,你才能留下一條命。」

「如您所說,騎馬戰士。」女人回答他,一邊收拾她的瓶瓶罐罐。「願至高牧神看顧所有羊羔。」

寇:多斯拉克人對卡拉薩里僅次子卡奧的首領的稱呼,他們擁有自己的卡斯。

第六十二章 提利昂

在一座俯瞰國王大道的丘陵上,搭起了一張原松木做成的摺疊長桌,其上鋪好了金黃桌布。泰溫公爵的大帳就在桌旁,紅金相間的大旗飄揚於長竿之上,而他本人便是在此與手下重要騎士和諸侯共進晚餐。

提利昂到得有些遲,他騎了一整天馬,此刻渾身酸痛,搖搖擺擺地爬上緩坡,朝父親走去,心裡十分清楚自己是何等滑稽模樣。這天的行軍路途漫長,令人筋疲力竭。今晚他打算喝個酩酊大醉。時間已是黃昏,空中滿是流螢,仿佛有了生命。

廚子正端上當晚的主菜:五隻烤得金黃酥脆,嘴裡含著不同水果的乳豬。聞到香味,他口水都流了出來。「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他一邊說,一邊在叔叔身邊的板凳上坐下。

「提利昂,我看還是讓你去埋葬死者好了。」泰溫公爵說,「要是你上戰場也跟上餐桌一般慢,等你光臨,仗都已經打完了。」

「哎,父親,留一兩個農民給我對付總行吧?」提利昂回答,「不用太多,我這個人向來不貪心。」他自顧自地斟滿酒,一邊看著僕人切豬肉,鬆脆的皮在刀子下嗶啪作響,滾燙的油汁流下來。提利昂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了。

「據亞當爵士的斥候報告,史塔克軍已從孿河城南下,」父親一邊看著僕人把肉片放進他的木盤,一邊說,「佛雷大人的部隊加入了他們。此刻敵軍就在北邊,離我們大概一日行程。」

「父親,您行行好,」提利昂說,「我正要開始吃呢。」

「提利昂,一想到面對史塔克家那小鬼,你就嚇成這樣?換成你哥哥詹姆,他只怕會迫不及待想大顯身手。」

「我寧可對這頭豬大顯身手,羅柏·史塔克既沒這麼嫩,更沒這麼香。」

負責輜重補給的萊佛德伯爵——一個無趣的傢伙——向前一靠:「希望你那群野蠻人不像你一樣沒用,否則我們精良的裝備就白白浪費了。」

「大人,我保證我那群野蠻人會讓你的裝備物盡其用。」提利昂回答。之前,當他告訴萊佛德需要武器和護甲,用來裝備烏爾夫從山上找來那三百人時,萊佛德的表情活像是別人要他交出自己的閨女。

萊佛德伯爵皺起眉頭。「我今天碰見了那個渾身是毛的高個子,那傢伙堅持要拿兩把戰斧。他挑的可都是黑色重鋼打造,兩面月刃的上等貨色。」

「夏嘎喜歡雙手操傢伙。」提利昂看著侍者把一盤冒煙的烤豬肉放在面前,一邊說。

「他自己那柄木斧還掛在背後。」

「我想夏嘎的意思是,三把斧頭肯定比兩把好。」提利昂伸出拇指和食指探進鹽碟,在肉上灑了一大把。

這時凱馮爵士傾身向前:「我們有個想法,開戰的時候,打算把你和你那群野人放在前鋒。」

凱馮爵士的「想法」通常都是泰溫公爵的主意。提利昂原本已拿匕首刺好一塊肉,正往嘴邊送,一聽此言連忙放下。「前鋒?」他有些懷疑地重複。若不是父親大人對他的能力突然產生了敬意,就是打算徹底除掉這個老讓他出醜的兒子。至於是前者,還是後者,提利昂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們看起來很威猛。」凱馮爵士道。

「威猛?」提利昂突然驚覺自己像只訓練有素的鳥兒一樣不斷重複叔叔的話。父親則在旁觀看,嚴加審度,仔細衡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讓我告訴你他們有多威猛。昨天晚上,有個月人部的傢伙為了一根香腸,捅死了一個石鴉部的人。所以呢,今天我們紮營時,三個石鴉部的人抓住兇手,割開他的喉嚨為同伴報仇。或許他們想拿回香腸,我不確定。波隆好不容易才阻止夏嘎剁掉那死人的老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即便如此,烏爾夫還堅決要求對方為這個血債付出賠償金,可康恩和夏嘎不肯。」

「士兵缺乏紀律,表示指揮官領導無方。」父親說。

哥哥詹姆總有辦法使人忠心追隨,甚至賠上性命都在所不惜,提利昂可沒這本領。他拿黃金換取忠誠,用姓氏使人服從。「您的意思是,換成個子高點的人,可以多些威嚴,嚇他們不敢亂來,對吧,大人?」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轉向弟弟。「若我兒子的手下不願服從他的命令,那麼前鋒顯然不適合他。毫無疑問,應該讓他殿後,負責保護輜重貨車。」

「父親,不需要這麼替我著想。」他怒道,「如果您沒別的地方給我指揮,就讓我來率領前鋒。」

泰溫公爵打量著他的侏儒兒子。「我可沒說讓你指揮,你是格雷果爵士的部屬。」

提利昂咬了口豬肉,嚼了兩下,然後憤怒地吐出來。「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餓。」說著他彆扭地爬下長凳。「諸位大人,我先告退了。」

泰溫公爵點頭同意。提利昂轉身一跛一跛地走下山丘,心裡很清楚身後眾人的目光。一陣鬨笑傳來,但他沒有回頭,只暗自希望他們最好都被乳豬噎死。

夜幕已然低垂,將所有旗幟染成黑色。蘭尼斯特軍的營地位於河流和國王大道之間,綿延數里。在眾多人馬和樹林之中,非常容易迷路。果不其然,提利昂茫然地走過十幾個大帳篷和百餘座營火,忽然迷失了方向。螢火蟲在營帳間竄動,有如遊蕩的星星。他聞到蒜腸的香味,辛辣又可口,令他空空的肚腹飢腸轆轆。他聽見遠處有人唱起情色小曲,一個女人咯咯笑著從身邊跑過,身上只蓋了件深色斗篷,一個醉酒的人追在她後面,沒兩步就被樹根絆倒。更遠的地方,兩名長矛兵隔著小溪,就著漸漸黯淡的天光,練習格擋和突刺的技巧,赤裸的胸膛上大汗淋漓。

無人看他一眼,無人與他交談,無人注意到他。在他周圍,全是宣誓效忠蘭尼斯特家族的部屬,一共多達兩萬人的龐大軍團。然而他,卻孤獨無依。

後來,他總算聽到夏嘎低沉渾厚的笑聲透過夜色轟隆傳來,便循著笑聲,找到石鴉部過夜的小角落。科拉特之子康恩朝他揮揮一大杯麥酒。「半人提利昂!過來,來我們火邊坐坐,跟石鴉部一起吃肉,我們弄到一頭牛。」

「我看到了,科拉特之子康恩。」巨大的血紅牛屍被架在熊熊營火之上,用一根粗如小樹的烤肉叉串起——恐怕那根叉子原本就是一棵小樹罷。鮮血和油汁滴落火焰中,兩個石鴉部的人合力轉著牛。「謝謝你,等牛烤好後叫我一聲。」依目前的情形看來,或許能趕在開戰前吃到。他繼續往前走。

每個部落都生了自己的營火;黑耳部不和石鴉部共食,石鴉部不和月人部共食,而任何部落都不和灼人部共食。他好不容易才從萊佛德伯爵那兒弄來的帳篷,就位於四部營火中間。來到帳前,提利昂發現波隆正和他新來的僕人們喝酒。泰溫公爵派來一個馬夫和一個貼身僕人照料他起居,甚至還堅持他應該帶個侍從。他們圍坐在小營火的灰燼旁,在場的還有個女孩;纖細、黑髮,看來不超過十八歲。提利昂打量了她一會兒,這才瞥見火燼里的魚骨頭。「你們吃了什麼?」

「大人,是鱒魚。」他的馬夫說,「波隆抓的。」

鱒魚,他心想,烤乳豬。父親真該死。他有些哀怨地望著魚骨,肚子咕嚕叫。

他的侍從把原本要說的話吞了下去,這孩子很不幸地姓了派恩,波德瑞克·派恩,是御前執法官伊林·派恩爵士的遠親……幾乎和他一樣沉默寡言,雖然並非沒有舌頭。某一天,提利昂叫他把舌頭吐出來,確定一下。「的確是舌頭,」他評說,「哪天你總得學著用。」

今天這種時候,他可沒耐性去套那孩子的話。他更懷疑父親派這小鬼來當侍從,根本是個惡意的玩笑。於是提利昂把注意力轉移到女孩身上。「就是她?」他問波隆。

她優雅地起身,從五尺多的高度俯瞰他。「是的,大人,而且她自己會說話,如果您高興的話。」

他歪歪頭。「我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提利昂,別人叫我小惡魔。」

「我母親為我取名雪伊,別人也常這樣叫……我。」

波隆哈哈大笑,提利昂也不禁揚起嘴角。「那麼,就請進帳罷,雪伊。」他為她掀起帷幕,進去之後,燃起一支蠟燭。

軍旅生活多少有些補償,無論在何處紮營,必定有人循蹤而至。今天行軍結束時,提利昂叫波隆去給他找個像樣的營妓。「最好年輕一點的,當然,越漂亮越好。」他說,「如果她今年洗過澡,那最好,如果沒有,把她先洗乾淨。務必告訴她我的身份,以及我是什麼德行。」傑克以前通常懶得說明,於是許多女孩初次見到這位她們受僱服侍的貴族少爺時,眼底的神情便油然而生……那是一種提利昂·蘭尼斯特這輩子難以忍受的神情。

他拿起蠟燭,把她仔細打量一番。波隆眼光不錯:她生得一雙雌鹿般的眸子,身形纖細,乳房小而結實,臉上的笑容時而羞怯、時而傲慢、時而邪惡。他挺滿意。「大人,要我脫衣服嗎?」她問。

「稍等,雪伊,你是處女嗎?」

「大人,您高興的話,就這樣想吧。」她故作莊重地說。

「小妹妹,知道真相我才會高興。」

「是嗎?那您得付雙倍的錢。」

提利昂認為他們簡直是絕配。「我是蘭尼斯特家的人,有的是黃金,你會發現我是個很慷慨的人……但我要的不只是你兩腿間的東西——當然那個我肯定要。我要你和我一起住,為我倒酒,陪我說笑,每天在我奔波之後替我按摩雙腳……而且,不管我留你一天還是一年,只要我們在一起,你就不許跟其他男人上床。」

「很公道。」她伸手向下,抓住自己粗布薄衫的裙擺,流暢地上拉過頭,丟到一邊。底下除了裸體,空無一物。「大人不把蠟燭放下來,可是會燒到手的。」

提利昂放下蠟燭,牽起她的手,輕輕拉攏。她俯身親吻他,嘴裡有蜂蜜和苜蓿的味道,她的手指靈活熟練地找到他衣服的繩結。

當他進入她體內的時候,她用低回的親密話語和顫抖的喜樂喘息來迎接他。提利昂懷疑她的愉悅是裝出來的,但由於她裝得非常逼真,他也就不以為意,畢竟這背後的真相他可不想知道。

完事後,當她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裡,提利昂才明白自己真的很需要她,或者像她這樣的人。自他隨哥哥及勞勃國王一行前往臨冬城至今,已經快一年沒和女人睡過了。而明天,或者後天,他就可能戰死,果真如此,他死的時候寧可想著雪伊,也不要想著父親大人、萊莎·艾林或凱特琳·史塔克夫人。

他感覺到她柔軟的胸部靠上自己臂膀,那是一種無比美妙的感覺,在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那首歌。靜靜地,輕輕地,他哼唱起來。

「大人,唱什麼哪?」雪伊靠著他呢喃道。

「沒什麼,」他告訴她,「只是我小時候學的一首曲兒罷了。快睡罷,小寶貝。」

待她閉上雙眼,呼吸變得深沉而規律,提利昂輕輕地從她體下抽身離去,惟恐打擾她好夢。他渾身赤裸地下床,跨過他的侍從,走到帳篷後去撒尿。

波隆盤腿坐在一棵栗子樹下,靠近拴馬的地方,睡意全無地磨著利劍;這傭兵似乎不像別人那般需要睡眠。「你在哪兒找到她的?」提利昂一邊尿,一邊問他。

「從一個騎士手上搶的,那傢伙根本不願放棄她,是你的名字讓他改變了主意……當然,還有我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

「好極了,」提利昂苦澀地說,一邊甩干最後幾滴尿液。「我記得我說的是『幫我找個妓女』,不是『幫我造個敵人』。」

「漂亮的早搶光了,」波隆道,「你要想換個沒牙的丑婆娘,我很樂意幫你把她送回去。」

提利昂跛著腳走到他身邊坐下。「你這話要給我老爸聽到,必定被加上無禮放肆的罪名,發配去挖礦。」

「好在你不是你老爸,」波隆回答,「還有一個鼻子長滿皰子的,你要麼?」

「那豈不傷了你的心?」提利昂回敬,「我就留著雪伊。你不會剛巧注意到那騎士叫什麼名字吧?打仗的時候,我可不想讓他在我身邊。」

波隆霍地起身,動作如靈貓一般迅捷優雅,手心轉著劍。「侏儒,打仗時我會在你身邊。」

提利昂點點頭,他的皮膚裸露在外,覺得夜晚的空氣十分溫暖。「保我這場仗活下來,要什麼獎賞隨你挑。」

波隆將長劍從右手拋到左手,然後試著揮了一下。「誰想殺你這種人?」

「我老爸就是一個。他派我打前鋒。」

「是我也會這麼安排。小矮人舉個大盾牌,教他們的箭手頭痛死。」

「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心情竟大為振奮,」提利昂道,「我一定是瘋了。」

波隆收劍入鞘。「毫無疑問。」

提利昂回到帳篷,發現雪伊已經翻身用手肘枕著臉,睡意未消地喃喃說:「我一醒來,大人就不見了。」

「大人這不就回來了麼。」他鑽進被窩,在她身邊躺下。

她探手伸到他畸形的雙腿之間,發現他硬了起來。「的確是回來了喲。」她悄聲說,同時撫弄他。

他問她是被波隆從誰手上帶來的,她說出一個小貴族的隨從的名字。「大人,您用不著擔心他。」女孩說,手指忙個不休。「他是個不起眼的小傢伙。」

「那你倒是說說看,我又是什麼?」提利昂問她,「難不成我是個巨人?」

「哎喲,可不是嘛,」她愉悅地說,「我的蘭尼斯特巨人。」說完她騎到他身上,一時之間,幾乎就讓他相信她的話。提利昂微笑著睡去……

……直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吵醒,雪伊搖著他的肩膀。「大人,」她悄聲道,「大人您醒醒,我好怕。」

他有氣無力地坐起來,掀開毛毯,號音響徹夜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喊著:快啊,快啊,快啊。他聽見人們的叫喊、槍矛的撞擊、馬兒的嘶鳴,好在沒有打鬥。「是我父親的喇叭,」他說,「這是作戰集合令。史塔克軍離我們不是還有一天路程麼?」

雪伊搖搖頭,眼睛睜得老大,面色蒼白。

提利昂呻吟著下床,摸索著走到帳外,一邊叫喚他的侍從。蒼白的迷霧自夜幕中飄浮過來,宛如河面上悠長的白手指。人和馬在黎明前的寒氣里跌跌撞撞,他們忙著繫緊馬鞍,將貨物運上馬車,並熄滅營火。號角再度吹響:快啊,快啊,快啊。騎士們紛紛躍上不住吐氣的戰馬,步兵則邊跑邊扣上劍帶。當他找到波德時,那孩子正輕聲打著鼾。提利昂揚腿狠狠地踢了他肋骨一腳。「快把我盔甲拿來,」他說,「動作快。」波隆從霧中跑來,已然全副武裝,騎在馬上,戴著那頂飽經擊打的半罩頭盔。「發生什麼事了?」提利昂問。

「史塔克那小鬼搶先一步,」波隆道,「他趁夜色沿國王大道南下,就在我們北方不到一里,全軍成戰鬥陣形。」

快啊,號角仿佛在喊,快啊,快啊,快啊。

「叫原住民準備出動。」提利昂縮回帳篷。「我的衣服上哪兒去了?」他朝雪伊叫道。「就那件,不對,是那件皮衣,該死,對對,把我靴子拿來。」

等他穿好衣服,侍從已把他的盔甲排好。這身盔甲實在不起眼。提利昂本有一套上好的重鎧,特別精心打造,適合他畸形的身體,只可惜而今好端端放在凱岩城,與他相隔千里。他只好將就一下,在萊佛德伯爵的輜重車輛上東拼西湊:鎖甲和頭套,一名戰死騎士的護喉,圓盤護膝,鐵手套和尖角鋼靴。其中某幾件有裝飾,有的則樣式普通,通通都不成套,頗不合身。他的胸甲原本是要給個子更大的人穿的;為了對付他那顆不合比例的大頭,他們找來一個水桶狀的大盔,頂端有根一尺長的三角尖刺。

雪伊協助波德為他扣上扣環和系帶。「如果我死了,記得要為我掉眼淚。」提利昂告訴妓女。

「你人都死了,怎麼會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相信你會。」雪伊為他戴上巨盔,波德隨即將之與護喉相連。提利昂扣上腰帶,掛好短劍和匕首,沉甸甸的。這時馬夫牽來他的坐騎,那是一頭結實的棕色大馬,身上的護甲和他一樣厚實。他得別人幫忙才上得了馬,只覺自己如有千石重。波德遞上他的鐵木鑲鋼邊大盾,然後是他的戰斧。雪伊退開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番。「大人您看起來很威武。」

「大人我看起來像個穿著滑稽盔甲的侏儒。」提利昂酸酸地說,「不過我謝謝你的好意。波德瑞克,倘若戰事對我方不利,請護送這位小姐平安回家。」他舉起戰斧向她致意,然後調轉馬頭,飛奔而去。他的肚子裡好似打了一個結,絞得很緊,痛得厲害。在他身後,他的僕人連忙開始拔營。朝陽自地平線升起,一根根淡紅的手指從東方伸出。西邊的天空是一片深紫,綴著幾顆星星。提利昂不知這是否會是他今生所見最後一次日出……也不知思索這類事情是否就是怯懦的表現。哥哥詹姆在出戰前想過死亡麼?

遠處響起軍號,低沉哀怨,令人靈魂不寒而慄。原住民紛紛爬上骨瘦如柴的山地坐騎,高聲咒罵、彼此嘲弄,其中幾個明顯是醉了。提利昂領軍出發時,空氣中游移的霧絲正逐漸被東升旭日所蒸發,馬兒吃剩的青草上凝滿露水,仿佛有位天神剛巧路過,灑下整袋鑽石。高山氏族緊跟在他身後,各個部落的人各自追隨自己的領袖。

黎明的晨光中,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軍隊有如一朵緩緩綻開的鋼鐵玫瑰,尖刺閃閃發光。

中軍由叔叔指揮,凱馮爵士已在國王大道上豎起旗幟。步弓手排成三列,分立道路東西,冷靜地調試弓弦,箭枝在腰間晃動。成方陣隊形的長槍兵站在弓箭手中間,後方則是一排接一排手持矛、劍和斧頭的步兵。三百名重騎兵圍繞著凱馮爵士、萊佛德伯爵、萊頓伯爵和沙略特伯爵等諸侯及其隨從。

右翼全為騎兵,共約四千人,裝甲厚重。超過四分之三的騎士齊聚於此,有如一隻巨大鋼拳。該隊由亞當·馬爾布蘭爵士指揮。提利昂看到他的掌旗官展開旗幟,家徽立即顯露:一棵燃燒之樹,橙色與煙灰相間。在他身後有佛列蒙爵士的紫色獨角獸,克雷赫家族的斑紋野豬,以及史威佛家族的矮腳公雞等旗號。

父親大人則坐鎮大帳所在的丘陵之上,四周是預備隊,一半騎兵一半步兵,多達五千人。泰溫公爵向來指揮預備隊,身處可將戰況盡收眼底的高地,視情形將部隊投入最需要的地方。

即便從遠處觀之,父親也依舊輝煌耀眼。泰溫·蘭尼斯特的戰甲,連他兒子詹姆的鍍金套裝與之相比,都會黯然失色,他的大披風由難以計數的金縷絲線織成,重到連衝鋒都鮮少飄起,一旦上馬則幾乎將坐騎後腿完全遮住。普通的披風鉤扣無法承受如此重量,取而代之的是一對趴在肩頭,相互對應的小母獅,仿佛隨時準備一躍而出。她們的配偶是一隻鬃毛壯偉的雄獅,昂首立於泰溫公爵的巨盔頂,一爪探空,張口怒吼。三頭獅子都是純金打造,鑲了紅寶石眼睛。他的盔甲則是厚重的鋼板鎧,上了暗紅色瓷釉,護膝和鐵手套均有繁複的黃金渦形裝飾。護手圓盤是黃金日芒,每一個鉤扣都鍍上了金。紅鋼鎧甲經過一再打磨,在旭日光芒中鮮亮如火。

這時,提利昂已可聽見敵軍的隆隆戰鼓。他記起上次在臨冬城大廳,看見羅柏·史塔克坐在他父親的高位上,手中未入鞘的長劍閃閃發光。他記得冰原狼自暗處攻來的景象,突然間仿佛又看到它們咆哮著向他撲來,咧嘴露出尖牙利齒。那小鬼會帶狼上戰場嗎?這念頭令他大感不安。

經過整夜無休的長途行軍,北方人此刻一定筋疲力竭。提利昂不明白那小鬼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難道想趁對方熟睡時攻其不備?這樣的機會實在不大,拋開其他方面不談,泰溫·蘭尼斯特對戰爭可是精明之極。

前鋒軍在左方集結。當先便是黃底的三黑狗旗,格雷果爵士正在旗下,騎著提利昂平生所見最大的馬。波隆看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打仗時,記住跟著大個子。」

提利昂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這是為什麼?」

「他們是最棒的箭靶,瞧那傢伙,他會吸引全戰場弓箭手的目光。」

提利昂笑笑,轉用全新的觀點審視魔山。「我得承認,我還從沒這麼想過。」

克里岡的裝備半點也稱不上華麗:盔甲是深灰色的厚重鋼板,其上只有長期劇烈使用的痕跡,沒有任何紋章或裝飾。他的佩劍是一把雙手巨劍,然而格雷果爵士單手提起渾如常人拿匕首一般輕鬆。此刻,他正以劍尖戳指,喝令眾人就位。「誰要敢逃跑,我就親手宰了他!」他咆哮道,轉頭看到了提利昂。「小惡魔!你守左邊,看你有沒有能耐守住河流。」

那是左軍的最左翼,只要守住這裡,史塔克軍便無法從側面包抄——除非他們的馬能在水上跑。提利昂領軍朝河岸行去。「你們看!」他以斧指河,叫道。「就是這條河。」一層白霧依然如毯子般籠罩水面,暗綠河水奔流其下。淺灘滿布泥濘,遍生蘆葦。「我們負責防守此地。無論發生什麼,保持靠近河流,決不要讓它離開視線,決不能讓任何敵人進到河流和我們之間。他們要玷污我們的河水,我們就剁掉他們的命根子,丟進河裡喂魚吃。」

夏嘎雙手各持一斧,這時他兩斧用力一敲,發出巨響。「半人萬歲!」他叫道。石鴉部的人立刻跟進,黑耳部和月人部也照樣呼喊。灼人部雖然沒叫,但他們拿起槍劍互擊。「半人萬歲!半人萬歲!」

提利昂騎馬繞圈,檢視戰場。周圍的土地崎嶇不平:岸邊是滑軟泥濘,低緩上坡,升向國王大道,再往東去,則是多石的破碎地形。丘陵有些許林木點綴,不過此間樹木多半已被伐盡,闢作農田。他聽著戰鼓,心臟在胸口隨著節奏怦怦跳動,在層層的皮衣鋼甲下,他的額際冷汗直流。他看著魔山格雷果爵士策馬在戰線上來來去去.高聲喊話,指手畫腳。左軍的組成也多是騎兵,然而並不若右翼那樣是由騎士和重裝槍騎兵組成的鋼拳,而是西境的雜牌部隊:僅穿皮甲的弓騎兵、大批毫無紀律的自由騎手和流浪武士,騎著犁馬、手持鐮刀和祖父輩遺留的生鏽刀劍的莊稼漢,蘭尼斯港小巷中找來、並未完成訓練的男孩……以及提利昂和他的高山氏族。

「等著喂烏鴉吧。」波隆在他身邊低聲呢喃,說出了提利昂沒說的話,他不由得點頭同意。父親大人難道失卻了理智?左翼不僅沒有矛兵,弓箭手很少,騎士更是稀罕,儘是些裝備低劣、未加防護的人,況且還是由一個行事不經大腦、全憑意氣用事的殘暴粗漢所率領……如此可笑的一支軍隊,父親竟期望他們守住左翼?

他沒有時間仔細思考,鼓聲愈來愈近,咚咚咚咚,潛進他的皮膚之下,令他雙手抽搐。波隆拔出長劍,剎那間,敵人已出現在前方,從丘陵頂端漫山遍野地冒出來,他們躲在盾牌和長矛構成的壁壘之後,整齊劃一地邁步前進。

諸神該死,瞧瞧他們有多少人,提利昂心想,不過他明白父親的總兵力比較多。敵軍的首領們騎著披甲戰馬,領導士兵前進,掌旗官舉起家族旗幟與之並肩而行。他瞥見霍伍德家族的駝鹿旗幟、卡史塔克家族的日芒旗、賽文伯爵的戰斧旗、葛洛佛家族的盔甲鐵拳……其間更有佛雷家族的灰底藍色雙塔旗,前幾天父親還信誓旦旦地說瓦德大人不會出兵。史塔克家族的白色旗幟四處可見,旌旗在風中飄蕩,翻飛於長竿之上,灰色的冰原狼仿佛也在旗幟上奔躍。那小鬼在哪裡?提利昂納悶。

軍號響起,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而悠長,有如來自北方的冷風,令人不寒而慄。蘭尼斯特的喇叭隨即回應,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宏亮而不馴,只是提利昂的心中卻覺得比較小聲,且有些不安。他的五臟六腑一陣翻攪,湧起一股噁心,眩然欲嘔;他暗暗希望自己可別因反胃而死。

當號聲漸息,嘶嘶聲填滿了空缺。在他右邊,道路兩側的弓箭手灑出一陣箭雨,北方人開步快跑,邊跑邊吼。蘭尼斯特的弓箭如冰雹一般朝他們身上招呼,百枝,千枝,剎那間不可勝數。不少人中箭倒地,吶喊轉為哀嚎。這時第二波攻擊已從空中落下,弓箭手們紛紛將第三枝箭搭上弓弦。

喇叭再度響起,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格雷果爵士揮動巨劍,吼出一聲命令,幾千個人的聲音隨即回應。提利昂一踢馬肚,放聲加入這個嘈雜的大合唱,隨後前鋒軍便向前衝去。「河岸!」當他們策馬開跑,他對原住民吼道,「記住!守住河岸!」開始衝刺時,他還在前方帶頭,但齊拉隨即發出一聲毛骨悚然的悽厲吶喊,從他身邊向前竄去,夏嘎狂吼一聲,也跟了上去,原住民們紛紛跟進,把提利昂留在他們揚起的煙塵中。

正前方,一群敵軍槍兵組成半月陣形,有如一隻兩面生刺的鋼剌蝟,躲在繪有卡史塔克家族日芒紋章的高大橡木盾後方,嚴陣以待。格雷果·克里岡率領一隊精銳的重裝騎兵,成楔形陣勢,率先與之接戰。面對大排長槍,半數的馬在最後一刻停止衝刺,閃避開去。有的則是橫衝直撞,槍尖貫胸而出,當場死亡,提利昂看到十來個人因此倒地。魔山的坐騎被一根帶刺槍尖刮過脖頸,它人立起來,伸出鑲蹄鐵的雙腳便往外踢。發狂的戰馬躍入敵陣,長槍自四面八方向它捅來,但盾牆也同時在它的重壓之下瓦解,北方人腳步踉蹌地閃避這隻動物的垂死掙扎。戰馬轟然倒下,吐血身亡,魔山卻毫髮無傷地起身,高擎雙手巨劍,展開瘋狂攻擊。

夏嘎趁敵方的盾牆上的裂縫還來不及合攏,也沖了進去,石鴉部的人眾緊跟在後。提利昂高叫:「灼人部!月人部!跟我來!」不過他們大都已衝到他前面去了。他瞥見提魅之子提魅的坐騎倒地而死,人則跳開脫身;有個月人部民被釘死在卡史塔克家的長矛上;康恩的馬則揚腿踢斷敵人的肋骨。這時,一陣箭雨灑在他們頭上,究竟從何而來,他說不準,總之對史塔克軍和蘭尼斯特軍一視同仁。它們或從盔甲上彈開,或找到暴露的血肉。提利昂舉起盾牌,躲在下面。

在騎兵的衝擊下,刺蝟逐漸崩解,北方人紛紛後退。提利昂看見有個矛兵愚蠢地朝夏嘎直衝過去,結果被夏嘎戰斧一揮正中胸膛,穿透盔甲、皮革、肌肉和肺,頓時斃命。斧刃卡在對手胸膛里,但夏嘎馬不停蹄,又用左手的戰斧將另一個敵人的盾牌劈成兩半,右手的屍體則綿軟無力地隨馬彈跳顛簸。最後,死屍滑落地面,夏嘎高舉雙斧,交互撞擊,發出懾人的吶喊。

這時他自己也沖入了敵陣,戰場瞬間縮小到坐騎周圍幾尺。一個步兵手持長矛朝他胸膛戳來,他戰斧一揮,將矛格開,那人向後跳去,打算再試一次,但提利昂調轉馬頭,把他踩在馬下。波隆被三個敵兵團團圍住,但他砍斷第一支向他刺去的矛頭,反手一劍又正中另一個人面門。

一枝飛矛從左方朝提利昂射來,「咚」地一聲插在木盾上。他轉身追擊擲矛者,但對方舉盾過頭,於是提利昂策馬繞著他轉,戰斧如雨般落在盾上。橡木碎屑四濺,最後北方人終於腳底一滑,仰面摔倒在地,盾牌卻剛好擋在身體上。提利昂的戰斧夠不到他,下馬又太麻煩,所以他拋下此人,策馬攻擊另一目標。這次他從對方後背偷襲成功,戰斧向下一劈,正中敵人,卻也震得自己手臂酸麻。這時,他獲得了短暫的喘息機會,便勒住韁繩,尋找河岸,猛然發現河流竟在右手,看來亂軍中他不知不覺調轉了方向。

一位灼人部民騎馬從他身邊跑過,軟綿綿地趴在馬脖子上,一枝長矛插進肚腹,從背後穿出。雖然人是沒救了,但當提利昂看見一名北方士兵跑過去要拉住那匹馬的韁繩時,他也衝鋒過去。

對方持劍迎戰,他生得高大精瘦,穿著一件長衫鎖子甲以及龍蝦鐵手套,不過掉了頭盔,鮮血從額頭的傷口直流進眼裡。提利昂瞄準他的臉,奮力砍去,卻被那高個子揮劍格開。「侏儒!」他尖叫,「去死!」提利昂騎馬繞著他轉,他也跟著旋身,不斷揮劍朝他的頭顱和肩膀砍劈。刀斧相交,提利昂立時明白高個子不僅動作比他快,力氣也比他大上許多。天殺的七層地獄,波隆跑哪兒去了?「去死!」那人咕噥著發動猛烈攻擊。提利昂勉強及時舉盾,挨下這一記猛擊,盾牌仿佛要向內爆開,碎裂的木片從手邊落下。「去死!」劍士咆哮著再度進逼,一劍當頭劈下,打得提利昂頭昏眼花。那人抽回長劍,在他頭盔上拉出可怕的金屬摩擦,高個子不由得嘿嘿一笑……誰料提利昂的戰馬突然張口,如蛇一般迅捷地咬掉他一邊臉頰,傷口深可見骨。那人厲聲尖叫,提利昂一斧劈進他的腦袋。「去死的是你!」他告訴他,對方果然死了。

他正要抽回戰斧,卻聽有人大喊。「為艾德大人而戰!」對方聲音宏亮,「為臨冬城的艾德大人而戰!」這名騎士馬蹄奔騰,朝他衝來,帶刺的流星錘在他頭頂揮舞。提利昂還來不及叫喚波隆,兩匹戰馬便轟地撞在一起,流星錘的尖刺穿透右手肘關節處薄弱的金屬防護,一陣劇痛頓時炸裂開來,斧頭也立刻脫手。他伸手想拔劍,但流星錘呼啦啦轉了個圈,又朝他迎面撲來。一聲令人作嘔的碰撞,他從馬上摔了下去。他不記得自己撞到地面,然而待他抬頭,上方只有天空。他連忙翻身,想要站起,卻痛得渾身發抖,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顫動。將他擊落的騎士靠過來,高高在上。「小惡魔提利昂,」他聲如洪鐘地向下喊,「你是我的俘虜了。投不投降,蘭尼斯特?」

我投降,提利昂心想,但話卻卡在喉嚨里。他發出沙啞的聲音,掙扎著跪起來,胡亂地摸索武器:劍、匕首、什麼都好……

「投不投降?」騎士高高地坐在披甲的戰馬上,人和馬都活像龐然大物。帶刺流星錘慵懶地轉著圈。提利昂雙手麻木,視覺模糊,劍鞘竟是空的。「不投降就得死。」騎士高聲宣布,鏈錘越轉越快。

提利昂踉蹌著起身,不覺一頭撞上馬肚子。馬兒發出悽厲的嘶喊,前腳躍起,想要掙開劇痛。鮮血和肉塊如雨般噴洒在提利昂臉上,接著,馬兒以山崩之勢轟然倒地。等他回過神來,面罩里已塞滿了泥巴,有東西正在撞擊他的腳。他掙脫開來,喉嚨緊繃得幾乎無法言語。「……投降……」他好不容易擠出聲來。

「是,我投降。」一個人呻吟道,聲音充滿痛苦。

提利昂撥開頭盔的泥土,發現那匹馬朝另一方向倒下,正好壓在騎士身上。騎士的一隻腳被馬困住,用來緩衝撞擊的手則扭曲成怪異的角度。「我投降。」他繼續說,同時用另一隻沒被折斷的手在腰際摸索,抽出佩劍丟在提利昂腳下。「大人,我投降。」

侏儒頭暈目眩地彎身拾起那把劍,手稍微一動,陣陣劇痛便自肘部直衝腦際。戰事似乎已經轉移到別的地方,他所在的位置除了大批屍體,沒有活人留下來。烏鴉在上空盤旋、落地啄食。他看到凱馮爵士派出中軍支援前鋒,大批長槍兵將北方人逼回丘陵,兩軍正在緩坡上作殊死搏鬥,長槍方陣碰上了又一堵由橢圓鐵釘盾構成的牆壘。他一邊看,只見空中又灑下一陣箭雨,盾牆後的士兵在無情的炮火下紛紛倒地。「爵士先生,我想你們快輸了。」他對被馬壓住的騎士說。對方沒有答話。

背後忽然傳來蹄聲,他急忙旋身,但由於手肘的劇痛,他已無法舉劍作戰。幸好來的是波隆,他勒住韁繩,往下看著他。

「看來,你還真幫不了什麼忙。」提利昂告訴他。

「我看你靠自己也就夠了。」波隆回答,「你只把頭盔上的刺弄丟了。」

提利昂伸手一摸,巨盔上的尖剌已然整個兒折斷。「我沒弄丟,我知道它在哪裡。看到我的馬了嗎?」

等他們找到馬,喇叭又再度響起,泰溫公爵的預備隊傾巢而出,沿著河岸朝敵軍衝去。提利昂看著父親急馳而過,身邊圍繞著五百名騎士,陽光在槍尖閃耀,蘭尼斯特家族的紅金旗幟在頭頂飛揚。史塔克家的殘餘部隊在衝擊下徹底潰散,有如被鐵錘敲打的玻璃。

提利昂盔甲下的手肘又腫又痛,他也就沒參加最後的屠殺,轉而和波隆前去尋找他的手下。許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烏瑪爾之子烏爾夫倒在一灘漸漸凝固的血泊里,右手肘以下全部不見,身旁還倒臥了十幾個月人部的同胞。夏嘎頹然靠坐在一棵樹下,全身插滿了箭,康恩的頭枕在他膝上。提利昂本以為他倆都死了,但當他下馬時,夏嘎卻睜開了眼睛:「他們殺了科拉特之子康恩。」英俊的康恩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只有長槍貫穿胸膛的一個紅點。波隆扶夏嘎站起來,大個子仿佛這才注意到身上的箭,便一枝枝拔出來,一邊抱怨弓箭把他的盔甲和皮革插出一堆窟窿。有幾枝箭射進體內,拔得他像個嬰兒似喊痛。當他們為夏嘎拔箭時,齊克之女齊拉騎馬過來,向他們展示她割取的四隻耳朵。提魅則率領灼人部眾掠奪被他們殺掉的死人。跟隨提利昂·蘭尼斯特上戰場的三百名原住民,大約只有半數倖存。

他讓生者打理死者,派波隆去處置被他俘虜的騎士,然後獨自去找父親。泰溫公爵坐在河邊,正拿一個鑲珠寶的杯子喝酒,並讓他的侍從為他解開戰甲的環扣。「一場漂亮的勝仗。」凱馮爵士看到提利昂,便對他說,「你的野人打得很好。」

父親那雙淡綠金瞳看著他,冷酷得令他打顫。「父親,是不是教您很吃驚啊?」他問,「有沒有破壞您的計劃啊?我們本該被敵人屠殺的,是不是這樣?」

泰溫公爵一飲而盡,臉上毫無表情。「是的,我把無紀律的部隊安排在左翼,預期他們會潰敗。羅柏·史塔克是個毛頭小鬼,想必勇氣多於睿智,我原本希望他一見我左軍崩潰,便全力突進,企圖側面包抄。等他進了圈套,凱馮爵士的長槍兵便會轉身攻他側翼,把他逼進河裡,這時我再派出預備隊。」

「您把我丟進這場大屠殺,卻不肯把計劃告訴我。」

「佯攻難以讓人信服,」父親回答,「何況我不能把計劃透漏給與僱傭兵和野蠻人為伍的人。」

「真可惜我的野蠻人壞了您的大好興致。」提利昂脫下鋼護手,任它落地,因手肘的劇痛皺起眉頭。

「以史塔克那小鬼的年紀來說,他的用兵超乎預期地謹慎,」泰溫公爵承認,「但勝利就是勝利。你似乎受傷了。」

提利昂的右臂染滿鮮血。「父親,謝謝您的關心,」他咬牙道,「可否麻煩你派個學士來幫我看看?莫非您覺得有個獨臂的侏儒兒子也不賴……」

父親還不及回答,只聽一聲急切的喊叫:「泰溫大人!」,他便轉過頭去。亞當·馬爾布蘭爵士翻身下馬,泰溫公爵起立迎接。那匹馬則口吐白沫,嘴流鮮血。亞當爵士生得高瘦,一頭暗銅色及肩長發,穿著發亮的鍍銅鋼鎧,胸甲中央有一棵象徵家徽的燃燒之樹。他在父親面前單膝跪下,「公爵閣下,我們俘虜了部分敵方頭目,包括賽文伯爵、威里斯·曼德勒爵士、哈利昂·卡史塔克和四個佛雷家的人。霍伍德伯爵戰死。至於盧斯·波頓,恐怕已經逃了。」

「那小鬼呢?」泰溫公爵問。

亞當爵士遲疑片刻。「大人,史塔克那小鬼沒和他們一道,他們說他已從孿河城渡河,帶著騎兵主力,趕赴奔流城。」

好個毛頭小鬼,提利昂想起父親剛才的話,想必勇氣多於睿智。若不是手痛得厲害,他一定會哈哈大笑。

波德是波德瑞克的小名

第六十三章 凱特琳

林間輕響,絮繞耳際。

谷底溪水奔流,蜿蜒穿過石板河床,月光在水面粼粼波動。樹下,戰馬輕聲嘶鳴,伸蹄扒開覆滿落葉的濕軟地面。人們壓低聲音,緊張地開著玩笑。她不時聽見長槍的碰撞和鎖子甲滑動所發出的微弱聲響,但即便這些聲音,也顯得朦朧模糊。

「夫人,等不了多久了。」哈里斯·莫蘭道。他要求在這場戰事中有幸擔負起保護她的責任,身為臨冬城侍衛隊長,這本是他的權利,羅柏也沒拒絕。她身邊還圍繞著三十個衛士,他們的任務只是保護她免遭任何傷害,倘若戰事不利,則務必將她安然護送回臨冬城。羅柏原本要派出五十人,凱特琳堅持這場仗他需要所有的人手,因此十個就夠了,最後他們達成妥協,改派三十名衛士,但雙方都怏怏不樂。

「該來的時刻自然會來。」凱特琳告訴他。當戰事到來的時刻,她知道那將意味著死亡,或許是哈爾的死……也或許是她的,甚至是羅柏。在戰爭中無人安全,任何人的性命都有危險,所以凱特琳寧願等待,靜聽林間輕響、溪澗樂音,感受暖風拂過髮絲。

再怎麼說,等待對她來說毫不陌生,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讓她等待。「小凱特,等我回來喲。」每次父親上朝、上集或遠赴沙場,總是這麼對她說。她也乖乖聽話,耐心地站在奔流城的城垛上,看著紅叉河和騰石河水奔涌流過。他每每不能準時歸來,於是凱特琳也在城牆上終日守望,透過雉堞和箭孔向外眺望,直到終於瞥見霍斯特公爵騎著那頭棕色老馬,沿著河岸,快步朝渡口奔來。「你有沒有等我啊?」當他彎身摟抱她時,一定會這麼問,「有沒有啊,小凱特?」

布蘭登·史塔克也教她等了好久。「夫人,此行不會太長。」他曾鄭重發誓,「等我回來,咱們便可成婚。」然而當成婚那天終於來臨,與她並肩站在聖堂的卻是他的弟弟艾德。

奈德與新娘相守不足兩周,便又快馬趕赴戰場,只留下一個又一個承諾。好歹他留下的不只是空洞的話語,他還給了她一個兒子。月盈月缺,轉眼九個月過去,羅柏誕生於奔流城,他的父親卻還在南方作戰。她歷經莫大痛苦,把渾身是血的羅柏帶來人世,卻不知奈德今生有無機會見到他。她的兒子啊,當時的他好小好小……

如今,她等待的對象變成了羅柏……以及詹姆·蘭尼斯特,那個金光閃閃,傳說從不知等待為何物的騎士。「弒君者暴躁易怒。」布林登叔叔對羅柏這麼說,他則以所有人的性命和惟一的希望為賭注,押在這句話上面。

羅柏即便心裡害怕,也一點沒表現出來。凱特琳看著他在隊伍里走動,拍拍這人肩膀,和那人同聲說笑,又協助另一人安撫焦躁不安的馬匹。他的盔甲隨著移動輕聲作響,全身上下只有頭部暴露在外。微風吹動他的棗紅頭髮,那頭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髮,她不禁訝異兒子何時長得這麼高大。才十五歲呢,已經快跟她一般高了。

請讓他長得更高,她祈求天上諸神,讓他活過十六歲、二十歲、五十歲,讓他變得和他父親一樣高大,讓他有機會把兒子抱在懷中,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她看著面前這個留了新鬍子,腳邊跟了一條冰原狼的高大青年,眼中所見卻是那個他們放在她懷中的小嬰兒。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發生在奔流城的事了。

夜空雖暖,想到奔流城卻令她打起冷顫。他們究竟在哪裡?她納悶。莫非叔叔出錯了?一切的一切,都維繫在他的承諾上。羅柏撥給黑魚三百精兵,派他趨前掩護主力部隊的行蹤。「詹姆不知情,」布林登爵士回來報告,「我敢拿性命擔保。我的弓箭手沒讓任何一隻烏飛回他那裡。我們遇到了幾個他的斥候,那些人也都無法回去通報了。他應該派出更多人才對。總而言之,他不清楚我們的行蹤。」

「他的部隊規模如何?」兒子問。

「總共一萬兩千步兵,分居三處營地,散於城堡周圍,彼此間有河水相隔。」叔叔邊說邊露出一抹粗獷的微笑,令她覺得好熟悉。「包圍奔流城,這是惟一的方法,但這也將是他們的致命傷。對方的騎兵約莫兩三千。」

「弒君者的兵力將近我們三倍。」蓋伯特·葛洛佛道。

「不錯,」布林登爵士,「但詹姆爵士缺乏一樣東西。」

「缺什麼?」羅柏問。

「耐心。」

比之剛離開孿河城時,他們目前的兵力又增加了不少。繞過藍叉河源頭,調頭往南急馳時,傑森·梅利斯特伯爵從海疆城帶兵前來助陣,其他生力軍也陸續加入,包括僱傭騎士、小諸侯和沒了主子的散兵,他們是在她弟弟艾德慕的軍隊於奔流城下被擊潰後,逃往北方的。人們極盡所能,催馬前進,趕在詹姆·蘭尼斯特接獲消息以前來到此地。眼下,決戰時刻已經來臨。

凱特琳看著兒子上馬,瓦德侯爵的兒子奧利法·佛雷則為他拉住韁繩。奧利法較羅柏年長兩歲,卻幼稚得活像小他十歲,處處顯得焦躁不安。他替羅柏綁好盾牌,遞上頭盔。兒子放下面罩,蓋住那張她所深愛的臉龐,搖身一變,成為高大英挺的年輕騎士,端坐於灰色駿馬之上。樹林極暗,月光無法照及,所以當羅柏轉頭看她,面罩之下,她只見一片漆黑。「母親,我得上前線去。」他告訴她,「父親教導我,開戰之前,要讓部下看到首領與他們同在。」

「去罷,」她說,「讓他們好好看看你。」

「我會給他們勇氣。」羅柏道。

誰來給我勇氣呢?她捫心自問。然而她保持緘默,逼著自己對他微笑。羅柏調轉大灰馬,緩緩離她遠去,灰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他的貼身護衛們隨即跟上。當他強迫凱特琳接受保護時,她堅持他也得照此辦理,對此北境諸侯亦表贊同。眾多封臣的子嗣都極力爭取與少狼主——這是他們幫他新取的稱號——並肩作戰的榮耀。最後確定的三十人中包括托倫·卡史塔克與艾德·卡史塔克兩兄弟,派崔克·梅利斯特,小瓊恩·安柏,戴林恩·霍伍德,席恩·葛雷喬伊,瓦德·佛雷眾多子孫中的五個,還有較年長的如文德爾·曼德勒爵士和羅賓·菲林特等等。其中甚至有一位女性,黛西·莫爾蒙,梅姬伯爵夫人的長女和熊島繼承人,身形瘦長,高達六呎,別的女孩還在玩洋娃娃的年紀,她便使起了流星錘。對這最後一項指派,諸侯們頗有微詞,但凱特琳不理會他們的抱怨。「此事與家族名譽無關,」她告訴他們,「只為了確保我兒毫髮無傷。」

到了生死關頭,她心想,這三十人夠嗎?這裡的六千人夠嗎?

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鳥鳴,那是一種高亢而尖銳的顫音,有如一隻冰冷的手,划過凱特琳頸背。又一隻鳥顫鳴應和,接著是第三隻、第四隻。這是雪伯勞的呼喚,在臨冬城的這麼多年,她早已非常熟悉。凜冬深雪之時,當神木林白茫茫一片,寂靜無聲,便能看到它們的蹤跡。它們是北方的鳥。

他們來了,凱特琳心想。

「夫人,他們來了。」哈爾·莫蘭悄聲道。他總愛重複人盡皆知的事實。「願諸神與我們同在。」

她點點頭。周圍的樹林安靜下來,四下寂然之中,她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距離雖遠,卻在迅速逼近:萬馬奔騰之聲,槍劍鎧甲交擊,戰士喃喃自語,笑罵聲此起彼落。

億萬年的光陰仿佛來了又去,聲音越變越大,她聽見更多笑鬧,有人發號施令,渡溪時水花飛揚。一匹馬在哼氣。某個男人在咒罵。最後她看到他了……雖然只是一剎那,雖然只是透過林間細縫望向谷底,但她深知必是他無疑。即便是在這麼遠的距離,詹姆·蘭尼斯特爵士的身影依舊清晰可辨,他的金髮金鎧被月光染為銀白,鮮紅披風成了黑色。他沒戴頭盔。

他甫一出現,便又消失,銀色鎧甲再度被樹叢遮蔽。長長的隊伍跟在他身後,包括騎士、誓言騎士和自由騎手,大概占蘭尼斯特軍騎兵總數的四分之三。

「他絕不會乖乖待在營帳里,坐等木匠搭建攻城塔。」布林登爵士曾經保證。「迄今為止,他已三度率騎兵出擊,追趕零散的我軍或強攻頑抗的莊園。」

於是羅柏點著頭,仔細研讀他舅舅繪製的地圖。奈德教導他要熟悉地圖。「你在這裡襲擊他,」他指著地圖說,「帶個兩三百人就好,不要多,打著徒利家的旗幟。當他追過來時,我們會在——」他的手指向左移動一寸。「——這裡埋伏。」

「這裡」,夜幕中的一片寂靜,月光傾灑,暗影幢幢,地面鋪滿厚厚落葉,山脊密林遍布,丘陵緩緩下降,直至河床。地勢越低,矮樹叢便越見稀疏。

「這裡」,他兒子騎在戰馬上,回望她最後一眼,舉劍行禮。

「這裡」,梅姬·莫爾蒙奏出長而低沉的號角,自東側轟然直下,炸進河谷,通知人們詹姆的部隊已然全數進了圈套。

灰風向後一甩頭,仰天長嚎。

狼嗥之聲仿佛直直地穿透了凱特琳·史塔克,她發現自己渾身顫抖。這是一種恐怖之聲,駭人之聲,然而其中如有音律。一時之間,她竟為下方河谷里的蘭尼斯特軍感到一絲憐憫。這就是死亡之聲,她心想。

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對面山脊傳來大瓊恩的號聲,東西兩邊,梅利斯特家和佛雷家也吹起了復仇的喇叭。河谷的北口極窄,有如彎曲的手肘轉了方向,卡史塔克伯爵的戰號從那裡傳來,低沉渾厚,充滿哀悼之音,加入了這場黑暗的大合唱。下方溪谷里,敵軍高聲叫喊,馬兒前腳踢揚。

奉羅柏之命藏身枝幹間的弓箭手們齊齊灑下箭雨,囈語森林用力吐出按捺多時的氣息,整個夜晚頓時充斥人馬哀嚎。她放眼四望,武士們紛紛舉起長槍,褪去用來遮掩反光的泥土和樹葉,露出銳利無比的殘酷尖刃。「臨冬城萬歲!」當箭雨再度落下,她聽見羅柏高喊。他從她身邊急馳向前,當先率領部下朝河谷俯衝。

凱特琳靜坐馬上,一動不動。哈爾·莫蘭和貼身護衛們環繞四周,而她只是靜靜等待,一如當年等待布蘭登,等待奈德,等待父親。她置身高高的山脊上,樹林幾乎完全遮蔽了下方的戰事。她的心狂亂地跳動,一下、兩下、四下,突然間,森林裡似乎只剩下她和她的護衛,餘人皆已融進無邊的綠色中。

然而,當她抬眼,望向河谷對面的山脊,卻見到大瓊恩的騎兵自密林黑影后現身,排成無止無盡的長長橫隊,開始衝鋒。當他們自樹林中激迸而出時,在那麼細微的心跳瞬間,凱特琳看到月光灑落槍尖,仿如千隻包裹銀焰的螢火蟲,朝山下撲去。

她眨眨眼。他們不過是人,朝山谷俯衝的戰士,要麼殺人,要麼被殺。

事後她雖不能宣稱親睹戰事,卻至少可說聽聞全程。河谷里迴音激盪,有斷折長槍的劈啪,刀劍交擊的響動,以及「蘭尼斯特萬歲!」「臨冬城萬歲!」和「徒利家萬歲!為奔流城與徒利家而戰!」的吶喊。當她明白睜眼無益,便閉上雙眼,凝神諦聽。她聽見馬蹄奔波,鐵靴濺起淺水,劍劈橡木盾的鈍音,鋼鐵碰撞的摩擦,弓箭呼嘯,戰鼓雷鳴,一千匹馬同時發出驚叫。人們或高聲咒罵,或乞求饒命,或得免一死,或劫數難逃,有人得以生還,有人則命喪於此。山谷似乎會擾亂聽覺,有一次,她仿佛聽見了羅柏的聲音,清楚得好似他就站在身邊,高喊:「跟我來!跟我來!」接著她聽到了那隻冰原狼的嘶吼咆哮,利齒撕扯肉塊,人馬發出充滿恐懼的痛苦哀嚎。真的只有一隻狼?她難以分辨。

聲音漸漸變弱,終至平息,最後只剩狼嚎。幾縷紅曙露出東方,灰風仰天長嘯。

羅柏歸來時,騎的已不是原本那匹灰馬,而是一匹花斑馬。他盾牌上的狼頭幾乎被砍成碎片,木板上刻畫出深深的痕跡,但本人似乎安然無恙。然而當他走近,凱特琳卻發現他的鎖甲手套和外衣袖子上全是黑血。「你受傷了。」她說。

羅柏舉起手,伸了伸五指。「我沒事,」他說,「這……或許是托倫的血,或是……」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一大群人跟著他上了斜坡,個個渾身髒污,盔甲凹陷,卻嘻笑不停。席恩和大瓊恩當先,兩人一左一右跩著詹姆·蘭尼斯特爵士。他們把他推到她的坐騎前。「弒君者。」哈爾又多此一舉地宣示。

蘭尼斯特抬起頭。「史塔克夫人,」他跪著說,他頭上有個傷口,鮮血自頭頂流下一邊臉頰,蒼白的晨光將他頭髮的金黃還給了他。「很樂意為您效勞,可惜我忘了我的劍放哪兒去了。」

「爵士閣下,我不需要你的效勞。」她告訴他,「我要的是我父親和我弟弟艾德慕,我要我的兩個女兒,以及我的丈夫。」

「恐怕我也不知他們到哪兒去了。」

「實在可惜。」凱特琳冷冷地說。

「殺了他,羅柏。」席恩·葛雷喬伊勸道,「砍他的頭。」

「不,」兒子回答,一邊把染血的手套脫下。「他活著比較有用。況且父親大人絕不會在戰後殺害俘虜。」

「他是個聰明人,」詹姆·蘭尼斯特道,「光明磊落。」

「把他帶走,戴上鐐銬,」凱特琳說。

「照我母親大人說的做,」羅柏下令,「此外,務必多派人嚴加看守。卡史塔克大人恨不得把他的頭插在槍上。」

「我想也是。」大瓊恩同意,他比比手勢,蘭尼斯特便被領開去,包紮傷口,並戴上枷鎖。

「卡史塔克大人為何想殺他?」凱特琳問。

羅柏轉頭望向樹林,眼中流露出奈德常有的憂鬱神色。「他……殺了他們……」

「卡史塔克大人的兒子。」蓋伯特·葛洛佛解釋。

「兩人都死在他手裡,」羅柏說,「托倫和艾德,以及戴林恩·霍伍德。」

「誰也不能否認蘭尼斯特那廝的勇氣,」葛洛佛道,「他眼看大勢已去,便號召手下,一路往河谷殺上來,企圖衝到羅柏大人身邊將他砍倒,他差點就得逞了。」

「他忘了他的劍放哪兒……他的劍先砍斷托倫的手,劈開戴林恩的腦袋,然後忘在了艾德·卡史塔克的頸子上。」羅柏說,「從頭到尾,他一直叫喊著我的名字,若非大家死命阻止他——」

「——如今哀悼者就是我,而非卡史塔克大人了。」凱特琳道,「羅柏,你的部下完成了他們宣誓信守的職責,為保護他們的封君而英勇戰死。你可以為他們哀悼,表彰他們的忠勇,但不是現在,你沒有悲傷的時間。你砍斷了蛇頭,然而四分之三的蛇身還纏繞著你外公的城堡。我們打贏了一場仗,但不是整個戰爭。」

「但這是多麼輝煌的一場仗啊!」席恩·葛雷喬伊興奮地說,「夫人,自古代『怒火燎原』一役以來,王國便再沒有如此精彩的戰役。我敢發誓,蘭尼斯特那邊每死十個,我們才死一個。我們俘虜了近百名騎士,十來個諸侯,包括維斯特林伯爵、班佛特伯爵、蓋爾斯·格林菲爾爵士、伊斯蘭伯爵、泰陀斯·布拉克斯爵士、多恩人馬洛爾……除詹姆外,我們還抓到三個蘭尼斯特家的人,都是泰溫大人的侄子,其中兩個是他妹妹的,一個是他死去的老弟的……」

「那泰溫大人呢?」凱特琳打斷他。「席恩,請問你有沒有剛巧把泰溫大人也抓到?」

「沒有。」葛雷喬伊回答,他突然愣住了。

「只要還沒抓到他,戰爭就沒有結束。」

羅柏抬起頭,用手將紅髮從眼前撥開。「母親說得對,奔流城之戰還等著我們。」

第六十四章 丹妮莉絲

成群蒼蠅圍繞著卓戈卡奧,緩緩打轉,翅膀嗡嗡的聲音在丹妮的聽覺邊際迴環,令她滿懷恐懼。

無情的驕陽高掛天空,熱氣從低矮丘陵裸露的岩層間蒸散而出。汗水如一根根纖細的手指,自丹妮腫脹的雙乳緩緩流下。天地間,惟一的聲音是馬蹄堅定的噠噠聲,丹妮髮際鈴鐺有韻律的輕響,以及身後悄聲的交談。

丹妮盯著蒼蠅。

它們大如蜜蜂,體形沉重,略呈紫色,發出濕黏而噁心的光。多斯拉克人稱其為「血蠅」。它們居住於沼澤地和死水潭,以吸食人馬鮮血為生,並在腐屍或瀕死的人畜身上產卵。卓戈恨極了這種生物,每當有血蠅靠近,他的手便如靈蛇般迅速竄出,一把抓住,她從未見他失手過。他會把蒼蠅握在巨掌里,聽任它狂亂地嗡嗡亂飛,最後才用力捏緊,等張開手,蒼蠅已成為他掌心的一灘紅印。

這時,有一隻血蠅在他坐騎的臀部爬來爬去,駿馬憤怒地甩著尾巴,想把它趕走。其他蒼蠅則在卓戈周圍來回飛動,越飛越近,然而卡奧卻沒有反應。他的視線朝向遠方的褐色丘陵,韁繩鬆鬆垮垮地垂在手中。在他的彩繪背心下,一層無花果葉和乾涸的藍泥覆蓋著胸前的傷口,那是草藥婦人專為他調製的。彌麗·馬茲·篤爾的藥膏不僅灼熱,更令他搔癢難耐,因此六天前他便已撕掉膏藥,罵她是「巫魔女」。泥膏比較舒服,況且草藥婦人還為他調製了罌粟酒,這三天來他喝得厲害;即便不喝罌粟酒,他也豪飲發酵馬奶或胡椒啤酒。

然而他卻幾乎不碰食物,到了夜裡則是又踢打又呻吟。丹妮看得出,他的臉變得好削瘦。雷戈在她的肚子裡不斷騷動,活像一匹駿馬,但絲毫沒有引起卓戈的興趣。每天早上,當他從噩夢中醒來,她便發現他的臉上又多了新的痛苦痕跡。眼下,他竟連話也不說了,使她倍感驚恐。是啊,自從他們日出時出發以來,他連一個字也沒有說。即便她主動開口,得到的也只是一聲咕噥,過了中午,連咕噥都沒了。

一隻血蠅降落在卡奧裸露的肩膀上,另外一隻則盤旋片刻,停上了他脖子,並朝他嘴巴爬去。卓戈卡奧在馬鞍上微微晃動,髮際鈴鐺輕聲作響,坐騎則以穩定的步伐繼續前進。

丹妮夾緊銀馬,騎到他身旁。「夫君,」她輕聲說,「卓戈,我的日和星。」

他似乎根本沒聽見。血蠅順著他長長的鬍子往上爬,爬上臉頰,停在鼻子旁的皺痕里。丹妮驚訝得屏住呼吸。「卓戈,」她笨拙地伸手去扶他的臂膀。

卓戈卡奧在馬鞍上晃了晃,緩緩傾斜,重重地從馬上摔了下去。血蠅群散開了一個心跳的瞬間,隨即又徘徊而回,停在他身上。

「不,」丹妮連忙勒住韁繩,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蹣跚著翻下小銀馬,奔向他身邊。

他身下的草地棕黃乾枯。當丹妮在他身邊跪下時,卓戈發出痛苦的叫喊。他的呼吸卡在喉嚨里,看她的眼神仿佛不認得她。「我的馬。」他喘著氣說。丹妮揮開他胸膛上的蒼蠅,學他的樣子捏死了一隻。手指下,他的皮膚燙得嚇人。

卡奧的血盟衛就跟在後面。她聽見哈戈大喊,他們快馬加鞭地趕來。科霍羅自馬背一躍而下。「吾血之血!」他邊跪邊喊。其他兩人則留在馬上。

「不,」卓戈卡奧呻吟著在丹妮懷中掙扎。「必須騎馬。騎馬。不。」

「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哈戈瞪著腳下的他們說,他那張闊臉毫無表情,但聲音如鉛般沉重。

「別說這種話,」丹妮告訴他,「今天我們騎得也夠遠了,就在這裡紮營。」

「這裡?」哈戈環顧四周。此地植物乾枯,一片棕黃,不適人居。「這裡不能紮營。」

「女人無權命令我們停下,」柯索說,「即便卡麗熙也不例外。」

「我們就在這裡紮營。」丹妮重複,「哈戈,傳話下去,就說卓戈卡奧命令大家停下。若有人問起原因,就說我快生了,無法再走。科霍羅,把奴隸帶來,讓他們立刻搭起卡奧的帳篷。柯索——」

「卡麗熙,你無權命令我。」柯索說。

「你去把彌麗·馬茲·篤爾找來。」她告訴他。女祭司應該和其他「羊人」一起,位於長長的奴隸隊伍中。「帶她來見我,叫她把藥箱也帶來。」

柯索從馬上瞪著她,兩眼剛硬如燧石。「巫魔女,」他啐了一口,「我不幹。」

「你立刻去辦,」丹妮說,「否則等卓戈醒來,他會想知道你為何忤逆我。」

柯索憤怒地調轉馬頭,飛奔而去……但丹妮知道,無論他多麼不情願,終究是會把彌麗·馬茲·篤爾帶來的。奴隸們在一片崎嶇的黑色岩層下搭起卓戈卡奧的大帳,那裡的陰影可以稍稍遮擋午後的驕陽。即便如此,當伊麗和多莉亞協助丹妮攙扶卓戈走進沙絲帳時,裡面依舊熱得令人窒息。地上鋪著厚重的繪畫地毯,枕頭散置於角落。埃蘿葉,那個丹妮在「羊人」城鎮的泥牆外解救的羞怯女孩,已經燃起一個火盆。他們讓卓戈平躺在草蓆上。「不,」他用通用語呢喃著,「不,不。」他只說得出這個字,仿佛這是他能力惟一所及。

多莉亞解開他的獎章腰帶,脫下他的背心和綁腿,姬琪則跪在他腳邊,為他解開騎馬涼鞋。伊麗想讓帳篷敞開通風,但丹妮不准,她絕不能讓別人看見卓戈神智不清的虛弱模樣。當她的卡斯部眾抵達時,她要他們守在門口。「未經我允許,不准任何人進來。」她對喬戈說,「誰都不行。」

埃蘿葉畏懼地看著躺在席上的卓戈。「他死了。」她小聲說。

丹妮抽了她一個耳光。「卡奧不會死,他是騎著世界的駿馬之父,他的頭髮從未修剪,至今依舊綁著他父親留給他的鈴鐺。」

「可是,卡麗熙,」姬琪道,「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

丹妮眼中突然盈滿淚水,她顫抖著別過頭去。他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的確如此,不僅她親眼目睹,血盟衛看到了,目擊者還包括她的女僕和卡斯部眾。除此之外還有多少呢?他們不可能保守秘密,丹妮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無法騎馬的卡奧便無能統治,而卓戈竟從自己的馬上摔了下去。

「我們必須幫他沐浴。」她固執地說。她絕不能讓自己陷入絕望。「伊麗,叫人馬上把澡盆搬來。多莉亞、埃蘿葉,去找水,要涼水,他身體好燙。」他簡直是人皮包裹的一團火。

奴隸們將沉重的赤銅澡盆放在帳篷角落。當多莉亞拿來第一罐水時,丹妮浸濕一卷絲布,蓋在卓戈滾燙的額際。他雙眼直視,卻視而不見。他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只有呻吟。「彌麗·馬茲·篤爾在哪兒?」她的耐心快要被恐懼磨光,忍不住厲聲質問。

「柯索一定能找到她,」伊麗說。

女僕們將澡盆灌滿散發著硫磺氣息的溫水,加入幾罐苦油和幾把搗碎的薄荷葉。在她們準備洗澡水時,身懷六甲的丹妮笨拙地跪在夫君身邊,用不安的手指解開他的髮辮,一如他在星空下與她初次結合的那個晚上。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鈴鐺一個個放好,她告訴自己,等他康復,他需要重新系上這些鈴鐺。

一股空氣吹進帳篷,原來是阿戈從絲幕間探頭。「卡麗熙,」他說,「安達爾人來了,他請求進來。」

「安達爾人」是多斯拉克人對喬拉爵士的稱呼。「好的,」她笨拙地起身,「讓他進來。」她信任這位騎士,假如還有人知道現在該怎麼做,那此人非他莫屬。

喬拉·莫爾蒙爵士低頭穿過帳門,等了一會兒,使眼睛適應黑暗。在南方的炎熱氣候下,他穿了寬鬆的斑紋沙絲長褲,綁到膝蓋、露出腳趾的騎馬涼鞋,佩劍則掛在一條曲折的馬鬃帶上。在漂白的背心下,他赤裸胸膛,皮膚因日曬而通紅。「到處都是謠言,整個卡拉薩都傳遍了。」他說,「據說卓戈卡奧從自己的馬上摔下來。」

「幫幫他吧,」丹妮哀求。「看在你承諾過對我的愛份上,幫幫他罷。」

騎士在她身邊跪下,意味深長地審視卓戈良久,最後對丹妮說:「把您的女僕支開。」

丹妮的喉嚨因恐懼而緊繃,她一言不發地打了個手勢,伊麗便哄著其他人出了帳篷。

她們離去後,喬拉爵士抽出匕首,熟練地割開卓戈胸膛上的黑葉和干藍泥,動作之輕巧,難以想像竟是出自如此一位大漢之手。敷料早已干如羊人的泥牆,也像泥牆一樣輕易破裂。喬拉爵士用匕首切開於泥,撬掉血肉上的碎塊,剝下一片片葉子。一股惡臭甜膩的味道從傷口湧出,濃烈得讓她不能呼吸。滿地落葉結滿了血塊和膿瘡,卓戈的胸膛一片漆黑,腐爛的傷口閃閃發亮。

「不,」丹妮小聲說,淚水滾下雙頰。「不,求求你,諸神救救我,不要。」

卓戈卡奧抽搐了一下,好似在與某個看不見的敵人拚鬥。黑色的膿血自他傷口緩緩地流下。

「公主殿下,您的卡奧與死人無異。」

「不,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這只是個小傷,」丹妮伸出細小的雙手,緊緊握住卓戈長滿老繭的巨掌。「我不會讓他死……」

喬拉爵士苦澀地笑笑。「無論你是卡麗熙還是公主,只怕這個命令都超出了你的能力所及。孩子,請留住你的淚水,明天、或是明年再為他哀悼,眼下我們無暇悲傷。趁他還沒斷氣,我們得趕緊走。」

丹妮不知所措。「走?去哪裡?」

「我提議去亞夏。此地位於極遠的南方,是所知世界的盡頭,據說也是個繁盛的大港。在那裡,我們應當能搭船回潘托斯,但毫無疑問,這將是一趟極為艱苦的旅程。你能信任你的卡斯部眾嗎?他們會不會跟我們走?」

「卓戈卡奧命令他們保護我的安全,」丹妮有些猶疑地回答:「假如他死了……」她摸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我不懂,我們為什麼要逃走?我是卡麗熙,肚裡懷著卓戈的後代,卓戈死後他會繼任卡奧……」

喬拉爵士皺起眉頭。「公主殿下,請聽我說。多斯拉克人絕不會追隨嗷嗷待哺的嬰兒,他們臣服於卓戈的威勢,但僅止於此。卓戈死後,賈科、波諾及其他『寇』便會爭奪他的地位,整個卡拉薩將自相殘殺,而最後的勝者一定不會留下對手的活口。你的孩子剛一出生就會被奪走,被他們拿去喂狗……」

丹妮的雙手緊緊抱住胸口。「可這是為什麼?」她哀怨地哭道,「為什麼他們要殺一個小嬰兒?」

「因為他是卓戈的兒子,況且老嫗們宣布他將成為騎著世界的駿馬,他的成就已被預言。與其冒讓他長大成人後回來復仇的風險,不如趁他年紀還小時殺了他。」

此話仿佛給胎兒聽到,他在她肚子裡應聲踢打起來。丹妮想起韋賽里斯說過的故事,篡奪者的走狗是如何啃食雷加的孩兒。大哥的兒子當年也只是個襁褓里的嬰兒,但他們依舊將他從母親的懷抱里硬生生奪走,一頭撞死在牆上。這就是男人。「他們絕不能傷害我兒子!」她叫道,「我將命令我的卡斯部眾保護他的安全,卓戈的血盟衛也會——」

喬拉爵士摟住她的肩膀。「孩子,血盟衛會陪卡奧殉死,這你是知道的。他們會帶你去維斯·多斯拉克,將你交付給老嫗,那是他們在世間對他所付的最後職責……在那之後,他們便會追隨卓戈進入夜晚的國度。」

丹妮不願意返回維斯·多斯拉克,去和那群恐怖的老婦共度餘生,但她知道騎士說的是實話。卓戈不僅是她的日和星,更是保護她的免遭危難的屏障。「我不能離開他,」她固執而悲苦地說,再度執起他的手。「我絕不能。」

帷幕掀動,丹妮回身,只見彌麗·馬茲·篤爾進來,深深低頭。由於連日跟在卡拉薩後長途跋涉,她跛了腳,形容憔悴,雙腿皮破血流,眼窩凹陷。柯索和哈戈跟在她後面,提著女祭司的藥箱。血盟衛們一見到卓戈的傷勢,哈戈手指一松,藥箱滑落在地,匡地一聲巨響。柯索則罵了一句非常難聽的話,語氣之兇惡,仿佛能燃燒空氣。

彌麗·馬茲·篤爾臉如死灰地盯著卓戈。「傷口化膿了。」

「巫魔女,都是你乾的好事!」柯索說。哈戈一拳揮去,正中彌麗臉頰,轟地一聲將她打倒在地,接著又揚腿踢她。

「住手!」丹妮尖叫。

柯索拉開哈戈,並對他說:「不要踢她,這對巫魔女太仁慈了,把她拖到外面去,釘在地上,讓每個經過的男人都騎上一回,結束之後,再讓狗來騎她。讓黃鼠狼扯出她的內臟,讓烏鴉啄食她的眼睛,河邊的蒼蠅將在她的子宮裡產卵,吸食她乳房潰爛的膿汁……」他伸出鐵一般剛硬的手指,摳進女祭司臂膀鬆軟的肌肉,一把將她拉起來。

「住手!」丹妮說,「我不許你傷害她。」

柯索的嘴皮自他彎曲的黃板牙往上一翻,露出恐怖的嘲笑,「住手?你叫我住手?你最好祈禱我們不要把你釘在這個巫魔女旁邊,今天發生這種事,你要負一半責任。」

喬拉爵士隔在他們之間,作勢欲拔長劍。「血盟衛,你講話小心一點,公主殿下她仍然是你的卡麗熙。」

「除非吾血之血還能活下去,」柯索對騎士說,「在他死後,她就什麼也不是了。」

丹妮只覺渾身一凜。「我不僅是卡麗熙,更是真龍傳人。喬拉爵士,立刻召集我的卡斯部眾。」

「哼,」柯索道,「我們走,先不跟你計較……卡麗熙。」哈戈跟隨他走出帳篷,雙眉深鎖。

「公主殿下,那人恐怕會對您不利。」莫爾蒙道,「按多斯拉克習俗,卡奧與他的血盟衛同生共死,柯索眼看自己壽命將近,才會這樣放肆。死人是什麼都不怕的。」

「什麼人都沒死哪,」丹妮說,「喬拉爵士,我需要借重你的劍術,請你去穿上盔甲。」她不敢承認自己有多害怕,即便在自己心裡。

騎士一躬到底,「如您所願。」他大步走出營帳。

丹妮轉身面向彌麗·馬茲·篤爾。婦人的眼神非常虛弱,「看來,您又救了我一命。」

「換你救他一命了,」丹妮說,「求求你……」

「跟奴隸說話不是用問的,」彌麗尖刻地回答,「你只要交代下去,讓她照辦就成了。」她走到渾身發燙的卓戈席邊,凝視他的傷口良久。「但眼下,無論你詢問還是交代,結果都沒有差別,已經沒有任何醫者可以救他。」卡奧雙眼緊閉,她伸手拉開一邊眼皮。「他是不是一直喝罌粟花奶麻痹痛覺?」

「是。」丹妮承認。

「我曾用火豆和勿螫我草為他調製藥膏,並用羊皮綁上。」

「他說那灼熱得厲害,所以把羊皮撕了。草藥婦人幫他弄了一帖新的,濕濕的很舒服。」

「的確很灼熱,但火具有強大的療效,就連你們的無毛人都知道。」

「幫他再弄帖敷藥罷,」丹妮哀求,「這次我保證讓他戴好。」

「夫人,來不及了,」彌麗說,「如今我能做的,只是為他指引黑暗的道路,讓他毫無痛苦地騎馬進入夜晚的國度。明日清晨,他就會離去。」

她的這番話有如利刃刺進丹妮胸膛,她究竟造了什麼孽,竟得到天上諸神如此殘酷的對待?好不容易找到棲身之所,好不容易嘗到愛情與希望的甜美,好不容易踏上歸鄉之路,到頭來一切都是幻夢……「不,」她懇求,「只要你救他,我就放你自由,我對天發誓。你一定還知道其他的辦法……某種魔法,或者……」

彌麗·馬茲·篤爾跪坐下來,用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打量著丹妮。「的確還有一種魔法。」她的聲音靜得出奇,幾與囈語無異。「但是,夫人,這個法術不但施行困難,而且非常黑暗,對某些人而言,死亡反而比較乾脆。我在亞夏學會了這個法術,並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我的導師是來自陰影之地的血巫。」

丹妮只覺全身冰冷。「你真的是巫魔女……」

「是嗎?」彌麗·馬茲·篤爾微笑,「銀夫人,眼下也只有巫魔女可以救您的勇士。」

「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

卓戈卡奧顫抖著喘了口氣。

「動手吧,」丹妮脫口而出。她不能害怕,她是真龍傳人。「快救救他。」

「您必須付出代價。」女祭司警告她。

「黃金、馬匹……你要什麼都可以。」

「這不是黃金或馬匹的問題,夫人,這是血魔法,惟有死亡方能換取生命。」

「死亡?」丹妮防衛性地雙手抱胸,前後搖晃。「我的死?」她告訴自己,如果情非得已,她願意為他犧牲性命。她是真龍傳人,她不怕,她大哥雷加不就為他深愛的女人而獻身了麼?

「不,」彌麗·馬茲·篤爾向她保證。「不是您的死,卡麗熙。」

丹妮如釋重負地顫抖開來。「那就動手吧。」

巫魔女神情肅穆地點點頭。「如您所願,我將完成這個儀式。先請您的僕人進來。」

當拉卡洛和魁洛把卓戈卡奧放進浴缸時,他虛弱地動了動。「不,」他喃喃道,「不,必須騎馬。」但等他一進到水裡,力量便仿佛盡數泄出。

「把他的馬帶進來。」彌麗·馬茲·篤爾下達指令,他們隨即照辦。喬戈將那匹雄壯的紅駿馬牽進帳篷,它一聞到死亡的氣息,立即翻開白眼,揚起前腳,嘶鳴不休,合三人之力才將它制服。

「你打算怎麼做?」丹妮問她。

「我們需要鮮血,」彌麗回答,「這,就是血的來源。」

喬戈霍地退後,伸手按住亞拉克彎刀。他是個年方十六的青年,瘦得像根鞭子,沙場上無所畏懼,平時則笑口常開,上唇已開始留出長須。他在她面前跪下。「卡麗熙,」他懇求,「這事做不得,請讓我殺了這巫魔女。」

「殺了她,你就是殺了卡奧。」丹妮說。

「可這是血魔法啊。」他說,「這是禁忌。」

「我是卡麗熙,我說不是禁忌就不是禁忌。在維斯·多斯拉克,卓戈卡奧不也殺了一匹駿馬,讓我吃下它的心臟,好讓我們的兒子擁有勇氣和力量。現在這個儀式也一樣,完全一樣。」

於是,拉卡洛、魁洛和阿戈三人把又跳又踢的駿馬拉到浴缸旁,卡奧漂浮在水裡,黑血和膿汁不斷流出,仿佛已經死去。彌麗·馬茲·篤爾開始用一种丹妮從沒聽過的語言喃喃念誦,手中陡然出現一把小刀。丹妮沒看清刀是從哪裡來的。這把刀看起來相當陳舊,紅銅鑄成,樹葉形狀,鋒刃刻滿古老符咒。巫魔女舉刀划過駿馬頸項,割開它高貴的頭顱,馬兒慘叫一聲,猛烈顫抖,鮮血有如一股紅泉,自傷口噴出。若非她的卡斯部眾死命扶住,它早已四腳一軟,癱倒在地。「坐騎之力,傳予騎者。」馬血湧進水中,彌麗跟著高唱,「野獸之力,傳予人類。」

喬戈掙扎著,竭力支撐沉重的駿馬,臉上寫滿了驚恐,他害怕碰觸死去的肉體,卻更害怕放手。不過是匹馬,丹妮想,假如一匹馬的死,就能換取卓戈的性命,那要她付出一千次這樣的代價都沒關係。

待得他們任馬癱倒,澡盆里已一片暗紅,卓戈全身上下只有臉孔露在血水外。彌麗·馬茲·篤爾不需要屍體,所以丹妮對他們說:「燒了它。」她知道這是多斯拉克人的習俗:每當有人死去,他的坐騎也會被殺,放在他的火葬柴堆下,與他一同焚燒,好載他進入夜晚的國度。她的卡斯部眾遵令將馬屍拖出帳篷,四處都是鮮紅,連沙絲帳幕上也血跡斑斑,地毯更是被黑血徹底浸濕。

女僕燃起火盆,彌麗·馬茲·篤爾在煤上灑了一種紅粉末,頃刻間,冒出的煙便有了辛辣香氣,雖然並不難聞,卻令埃蘿葉哭著逃了出去,丹妮自己也心生恐懼,然而走到這步田地,她已經無法回頭,於是她把女僕全部遣開。「銀夫人,您也得跟她們出去。」彌麗·馬茲·篤爾告訴她。

「不,我要留下來,」丹妮說,「這個男人在星空之下與我結合,給了我體內胎兒的生命,我不要離開他。」

「你一定要離開。一旦我開始吟唱,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這座帳篷。我的咒語將喚醒古老而黑暗的力量,今晚亡靈將在此舞蹈,活人不能看到他們。」

丹妮無助地低下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她走到澡盆邊,彎下身子,看著浸在鮮血里的卓戈,輕輕吻了他的額頭。「請為我把他帶回來。」逃離帳篷前,她悄聲對彌麗·馬茲·篤爾說。

帳篷外,夕陽低垂,天空是一片瘀傷的紅。卡拉薩已在此紮營,舉目所及,儘是帳篷和睡席。熱風吹起,喬戈和阿戈正在挖掘焚燒馬屍的坑洞。營帳前聚集了一群人,用嚴厲的黑眼睛瞪著丹妮,他們的臉則活像磨亮赤銅做成的面具。她看見了喬拉·莫爾蒙爵士,他已經穿起鎖甲和皮衣,日漸光禿的寬額上布滿豆大的汗珠。他推開多斯拉克人群,走到丹妮身邊,當他看見她的鞋子在地上留下的猩紅足印時,頓時臉色蒼白。「你這小笨蛋,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嘶啞地問。

「我非救他不可。」

「我們本來可以逃走,」他說,「公主殿下,我本來可以護送你安全抵達亞夏,實在沒必要……」

「我真的是你的公主?」她問他。

「你很清楚你是。啊,諸神救救我們倆。」

「幫幫我。」

喬拉爵士皺眉:「我知道怎麼幫就好了。」

彌麗·馬茲·篤爾的聲音轉為高亢尖細的嚎啕,令丹妮背脊發麻,有些多斯拉克人念念有詞地向後退去,火盆的光將營帳照得通明,透過血跡斑斑的沙絲帷幕,她瞥見帳內有無數影子在晃動。

彌麗·馬茲·篤爾正在跳舞,但並非獨自一人。

恐懼赤裸裸地呈現在多斯拉克人臉上。「這事不能繼續。」柯索大喝。

她沒注意血盟衛回來,哈戈和科霍羅也跟他一道,帶著「無毛人」,亦即用尖刀、針線和火焰為人治病療傷的太監。

「這事必須繼續。」丹妮回答。

「你這巫魔女!」哈戈咆哮。接著,老科霍羅——就是那個早在卓戈誕生之日,便將自己的性命與之緊緊結合的科霍羅,那個向來待她溫和的科霍羅——朝她面門吐了口水。

「巫魔女,你等死罷,」柯索向她保證,「但先殺另一個。」他抽出亞拉克彎刀,朝帳篷走去。

「不,」她叫道,「你不能進去!」她抓住他的肩膀,卻被柯索手一揮手推開。丹妮跌倒在地,連忙雙手抱住腹部,保護肚裡的胎兒。「阻止他!」她朝她的卡斯部眾下令。「殺了他!」

站在營帳門口的是拉卡洛和魁洛,聽到命令,魁洛前跨一步,伸手欲拿皮鞭,但柯索宛如舞者般優雅地向前一躍,舉起亞拉克彎刀,砍中魁洛胸膛。尖利的鋼刃咬穿皮革和皮膚,直透肌肉和肋骨。年輕戰士喘著氣向後倒去,血如泉涌。

柯索抽出彎刀。「馬王,」喬拉·莫爾蒙爵士叫道,「來跟我試試!」他的長劍鏗地一聲,滑出劍鞘。

柯索咒罵旋身,手中的亞拉克彎刀飛也似地朝對方砍去,速度之快,刀上魁洛的血有如熱風中的雨,濺灑開來。喬拉爵士的長劍在離他臉龐只有一尺的地方擋住這記攻勢,刀劍僵持了片刻,力道千鈞,鋒刃顫抖,柯索憤怒地大聲嚎叫。騎士穿著鎖甲,戴著鐵手套和龍蝦護膝,還有厚重的護喉,但他沒戴頭盔。

柯索向後一躍,騎士隨即突前反攻,但柯索舞動亞拉克彎刀,在頭部綻開一片亮如閃電的白芒。在丹妮眼中,柯索仿佛生了四手四刀,喬拉爵士只能勉強抵擋。她聽見彎刀砍在鎖甲上的響聲,看到彎刀划過鐵手套時激進的火花,幾回合後形勢逆轉,莫爾蒙踉蹌後退,柯索則跳近攻擊。騎士的左臉血紅一片,一記劃破他臀部盔甲的刀傷使他行動艱難。柯索厲聲嘲弄,辱罵對手是懦夫、是奶人、是穿著鐵衣服的太監。「你去死!」他咒道,舞躍的亞拉克彎刀劃破血紅暮色。丹妮的兒子在子宮裡瘋狂地踢打。這時,彎刀滑過筆直的長劍,再度深咬進騎士臀部盔甲的裂口。

莫爾蒙悶哼一聲,絆了一跤。丹妮只覺腹部傳來一陣劇痛,兩腿間有濕漉漉的感覺。柯索尖聲狂叫慶祝勝利,但他的亞拉克彎刀砍到了骨頭,卡住了半個心跳的時間。

這就夠了。喬拉爵士用盡畢生力氣揮劍砍下,穿透皮膚、肌肉和骨頭,幾乎把柯索的右手前臂硬生生斬斷,只剩幾絲皮膚和肌腱相連,松垮地搖擺。騎士再度揮劍,朝多斯拉克人耳部一刀,力道極猛,柯索的臉仿佛整個炸開。

圍觀的多斯拉克人大呼小叫,帳篷里彌麗·馬茲·篤爾的嚎叫完全不是人的聲音。地上的魁洛哀求別人給他水喝,然後死去。丹妮則出聲呼救,但無人在意。拉卡洛正與哈戈搏鬥,兩柄亞拉克彎刀相互交擊,直到喬戈的皮鞭喀啦一響,如爆雷般纏住哈戈的喉嚨。他猛力一扯,血盟衛失去重心,踉蹌地向後摔倒,彎刀從手中松落。拉卡洛向前疾躍,雙手緊握亞拉克彎刀,咆哮著從哈戈頭頂捅下。刀尖卡在血盟衛兩眼之間,鮮紅而顫抖。有人朝丹妮丟石頭,她定神一看,自己的肩膀已經皮破流血。「住手,」她哭喊,「住手,求求你們,快住手,太高了,這樣的代價太高了。」更多石塊朝她飛來,她試圖往帳篷爬去,卻被科霍羅一把攫住頭髮,向後拉扯,冰冷的刀鋒架上她的喉嚨。「我的寶寶!」她尖叫,或許天上諸神真的聽見了,因為她莆一出聲,科霍羅便倒地身亡。阿戈的箭正中他胸膛,射穿肺部和心臟。

等丹妮莉絲終於找回力氣抬頭,群眾已經漸漸散去,原本圍觀的多斯拉克人躡手躡腳地返回自己的營帳和睡席。有的直接裝上馬鞍騎馬離去。夕陽西沉,卡拉薩營地里篝火熊熊,團團橙焰發出憤怒的嗶啪聲,將火星吐進夜空。她試著起身,卻因劇痛無法動彈,仿佛被巨人的拳頭緊緊握住。她難以呼吸,只能拚命喘氣。彌麗·馬茲·篤爾的吟唱有如葬儀上的輓歌。帳篷內,黑影盤旋。

一隻手抱住她的腰,喬拉爵士把她扶了起來。他滿臉是血,丹妮發現他還少了半隻耳朵。劇痛再度襲來,她在他懷裡猛烈抽搐,只聽見騎士大聲呼喚她的女僕過來幫忙。難道她們都這麼怕我嗎?她已經知道了答案。又一陣劇痛襲來,丹妮咬緊嘴唇,忍住尖叫。她的兒子仿佛雙手都握著尖刀,正從她體內砍出一條路來。「多莉亞,你該死,」喬拉爵士咆哮,「快過來,把接生婆找來!」

「她們不肯來。她們說她是被詛咒的人。」

「她們要麼過來,要麼我就把她們的頭砍了。」

多莉亞哭了出來。「大人,她們都逃了。」

「巫魔女,」另一個人說。是阿戈嗎?「帶她去巫魔女那裡。」

不,丹妮想開口,不,不,你們不可以。但當她張開嘴巴,卻只能吐出長長的痛苦呻吟,全身上下的皮膚不斷冒汗。他們這是怎麼了?難道他們看不出來?帳篷內,無數的形影正圍繞火盆和血淋淋的澡缸盤旋跳舞,投射在沙絲上,顯得格外陰暗,有些形體根本不是人。她瞥見一頭巨狼,還有一個如在烈焰中扭動的男子。

「羊女懂得染血產床的所有奧秘,」伊麗說,「她自己說的,我親耳聽見。」

「是的,」多莉亞也同意,「我也聽見了。」

不,她高聲尖叫,莫非這只是她腦中的想法?因為她的雙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有人把她抬起來,她睜開眼睛,凝望著上方平板死寂的天空,漆黑而淒涼,無星之夜。不,求求你們!彌麗·馬茲·篤爾的吟唱越變越大,淹沒了整個世界。那些可怕的形體啊!她尖叫,那些駭人的舞者啊!

喬拉爵士抱著她走進帳篷。

第六十五章 艾莉亞

從麵粉街沿路店鋪傳出的熱麵包氣味,比艾莉亞聞過的任何一種香水都要誘人。她深吸一口氣,朝鴿子又靠近一步。這是只肥鴿,身上長滿褐斑,正忙著啄食地上鵝卵石縫隙間的麵包屑。然而艾莉亞的影子一碰到它,它便拍翅飛起。

她的木劍咻地一聲竄出,在離地兩尺的半空中擊中鳥兒,隨後它便伴著一堆棕羽毛掉落地面。只一眨眼功夫,她便衝到鴿子旁邊,抓住它一隻翅膀。鴿子拚命振翅欲飛,還啄她的手。但她抓住它的脖子用力一扭,直到感覺骨頭斷裂。

與抓貓相比,捕鴿子實在簡單。

一位路過的修士疑惑地看著她。「這裡是抓鴿子最好的地方,」艾莉亞一邊拍拍身子,拾起掉落的木劍,一邊向他解釋,「因為它們會來吃麵包屑。」聽罷此言,他急急忙忙地離開。

她把鴿子綁在皮帶上,沿著街走下去。一名男子推著一輛兩輪車,上面滿滿地放著果醬甜餅,散發出藍莓、檸檬和杏子的香氣。她的空腹咕嚕作響。「可以給我一個麼?」她聽見自己說,「檸檬,或是……或是什麼口味都好。」

推車的男子上下打量她,顯然不太喜歡眼前的光景。「三個銅板。」

艾莉亞用木劍敲敲靴邊。「我用一隻肥鴿跟你換,」她說。

「異鬼才要你的鴿子呢。」推車男子道。

剛出爐的果醬餅熱騰騰的,香味饞得她直流口水,但她沒有三枚銅板……連一個都沒有。她看了推車男子一眼,想起西利歐教導她「洞察真相」。他生得很矮,挺著圓圓的小腹,走路時似乎重心偏左。她正在思考假如自己抓了一塊餅拔腿就跑,他應該追不上時,只聽他說:「把你的髒手給我拿開。你瞧,金袍子知道怎麼對付小扒手。」

艾莉亞滿懷戒心地往後看去。兩名都城守衛站在巷口,身披金黃色的厚重羊毛披風,幾乎垂到地上;他們的護甲、長靴和手套則是黑色。其中一人腰際佩了長劍,另一個則拿了根鐵棍。艾莉亞依依不捨地看了果醬餅最後一眼,轉身跑開。金袍衛士雖沒特別注意她,可她一看到他們就渾身不對勁。這段時間以來,艾莉亞儘可能地遠離城堡,然而即使離得很遠,她依舊能看見高高的紅牆上腐爛的人頭,每顆頭上都有大群烏鴉盤旋亂叫,多得像垃圾堆里的蒼蠅。跳蚤窟里傳言,金袍衛士和蘭尼斯特家狼狽為奸,他們的指揮官因而躋身貴族之列,不僅獲得了三叉戟河附近的封地,還成了國王的重臣。

她也聽說了其他的事,嚇人的事,把她弄糊塗了。有人說父親謀害了勞勃國王,之後被藍禮公爵所殺。有人堅持是兩兄弟醉酒發生口角,藍禮失手把勞勃殺掉的,否則他幹嘛大半夜像個小偷似的溜走哩?一種版本的故事宣稱國王出外打獵時被一頭野豬所殺,另一種版本的故事又說他是吃野豬肉活活撐死。還有人說,不對,國王雖是死在餐桌上,卻是因為八爪蜘蛛瓦里斯給他下了毒。不對,毒害他的是王后。不對,他是生疹子死的。不對,他是給魚骨頭噎死的。

所有故事只有一個共通之處:勞勃國王死了。貝勒大聖堂的七座鐘塔響徹日夜,哀悼的鳴動如雷般朝眾人滾滾襲來。一位皮匠學徒告訴艾莉亞,只有國王駕崩時,他們才會這樣敲鐘。

她只想回家,但離開君臨遠不如她想像的那麼容易。每個人都在談論戰爭,而城牆上的金袍衛士之多,就好像……好像她身上的跳蚤一樣。這段時間,她都睡在跳蚤窩,不管屋頂、馬廄,只要能躺下來的地方就行。沒過多久,她發現這街區的名字取得真是恰當。

自從逃出紅堡後,她每天都會到七座城門各繞一遍。巨龍門、雄獅門和舊城門都已緊緊關閉,加上門閂。爛泥門和諸神門雖然還開著,但金袍衛士把守嚴密,只進不出。獲准離開的人走的是國王門和鋼鐵門,但這兩道門由身穿鮮紅披風,頭頂雄獅頭盔的蘭尼斯特部隊親自守衛。艾莉亞曾趴在國王門附近的一家旅店屋頂上,眺望過去,只見他們搜索馬車貨物,強迫騎者打開鞍袋,詳加盤查每位徒步出城的人。

她也想過游泳渡河,但黑水河既寬且深,而每個人都知道裡面的暗流洶湧莫測。要搭船,她又沒錢付給船夫。

父親大人教導她絕不能偷東西,可到底為什麼不能偷,她是越來越模糊了。眼下她再不趕緊出城,遲早會被金袍子找上。雖然自從她學會用木劍打鳥,肚子就很少挨餓,但天天吃鴿子肉,她已經有些反胃。在找到跳蚤窩以前,有兩次她還是生吃的。

跳蚤窩的巷子裡,有許多煮著大鍋濃湯,終年冒煙的食堂。你可以用半隻鳥跟他們換一點昨天的麵包和一碗「褐湯」,假如你肯自己拔毛,他們還願意幫你把另外半隻鳥烤得香香脆脆。艾莉亞願以任何代價換取一杯牛奶和一塊檸檬蛋糕,但「褐湯」其實也不壞。濃湯表面浮著一層油,裡面通常有大麥、胡蘿蔔塊、洋蔥和蕪菁,有時還有蘋果。她已經學會了不去幻想肉的味道。只有一次,她在湯里吃到一片魚肉。

惟一的麻煩是,這些食堂永遠擠滿了人,每當艾莉亞狼吞虎咽時,總覺得他們盯著她看。他們瞪著她的靴子和斗篷,她很清楚對方在想些什麼。還有些人的目光,讓她感覺好像在她的皮衣下面爬,她不明白這些人在想什麼,反而更加害怕。更有幾次她遭人跟蹤,在暗巷裡沒命奔逃,好在到目前為止,沒人抓得到她。

她原本打算變賣換錢的銀手鐲,早在離開城堡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偷了。當晚她睡在豬巷一間燒毀的屋子裡,手鐲和那包貴重衣物就在熟睡中不翼而飛,只剩裹在身上的披風,穿著的皮衣和那把練習木劍……以及「縫衣針」。她躺在縫衣針上,否則它肯定也會被偷走,它可比其他東西加起來還要寶貴呢。從那之後,艾莉亞走路時便習慣讓斗篷蓋住右手,用以遮掩佩在腰際的寶劍。她把木劍拿在左手,讓所有人都看得到,用以嚇唬強盜——只可惜食堂里有些人,就算她拿著一柄戰斧,恐怕也無所謂。看到這些人,足以讓她對鴿子肉和硬麵包的胃口全失。所以有時候她寧可空著肚子睡覺,也不願冒險被這些人注意。

一旦出城,她便可采野莓吃,或找個果園偷摘蘋果和櫻桃。艾莉亞記得南下途中曾看到好多園子。再不濟,她還可以在森林裡挖草根,甚至抓兔子吃。城裡會跑的動物,只有老鼠、貓和瘦狗。聽說一窩小狗可以在食堂換得一把銅板,但她想想就覺得不安。

麵粉街下的巷道錯綜複雜,有如迷宮,艾莉亞在人群里推擠,拉開和金袍衛士之間的距離。她已經學會走在道路中央,雖然免不了時時閃躲車輛和馬匹,但至少可以看清來者是誰。假如你走得太靠近建築物,很容易被人一把攫住。可惜在某些巷子裡,你不得不貼牆走:建築物之間距離太近,幾乎彼此相連。

一群孩童大呼小叫地跑過身邊,追著一個滾動的鐵環。艾莉亞怨恨地瞪著他們,想起以前和布蘭、瓊恩以及小瑞肯玩滾鐵環的時光。她不知現在瑞肯長大了多少,也不知布蘭是否傷心難過。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瓊恩能在她身邊,叫她「我的小妹」,弄亂她的頭髮。其實她的頭髮已經夠亂了,之前她在路上的積水坑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只覺這是全天下最髒的頭髮。

她曾試著和街上的小孩說話,看能不能交個朋友,讓她有地方睡。可能是她說錯話了吧,年紀小的孩子只是充滿戒心,飛快地瞧她一眼,如果她靠近,便立刻跑開。而他們的大哥大姐則會問些艾莉亞回答不出的問題,給她取難聽的綽號,甚至偷她的東西。昨天,便有個打著赤腳,骨瘦如柴,年紀足足是她兩倍的女孩把她打倒在地,企圖扯下她的那雙靴子。艾莉亞拿起木劍,喀地一聲打中對方耳朵,令她抽抽噎噎地流著血跑走了。

她走下雷妮絲丘陵的緩坡,朝跳蚤窩走去。一隻海鷗飛過頭頂,艾莉亞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可它超出木劍攻擊範圍太遠。看到海鷗,不禁讓她想起海洋,說不定這正是逃走的辦法。老奶媽以前常說一個故事,有位小男孩躲在商船貨艙里逃走,結果遇上各式各樣的精彩冒險,或許艾莉亞也行哩。於是她決定去河邊看看,反正會路過爛泥門,而她今天還沒去那兒呢。

艾莉亞抵達碼頭時,周圍靜得出奇。她瞥見兩個金袍衛士,正並排穿過魚市,可他們看都沒看她一眼。市場的攤販空了一半,港口的船隻也比她記憶中少。黑水河上,三艘國王的戰船排成固定陣形巡邏,船槳起起落落,金色的船殼破浪前進。艾莉亞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沿河走。

當她看見站在三號碼頭邊,身穿灰色羊毛滾白緞披風的衛士時,她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臨冬城的顏色,她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在他們身後,有一條漂亮的三桅商船,泊在碼頭裡輕輕擺動。艾莉亞看不懂船殼上漆的字,那是種奇怪的語言,可能是密爾語、布拉佛斯語甚至高等瓦雷利亞語。她抓住一個路過的碼頭工的袖子。「請問,」她說,「這艘船是?」

「密爾來的『風之巫女』號。」那人說。

「它還在這兒啊。」艾莉亞脫口便道。碼頭工人神情怪異地看了她一眼,聳聳肩走了。艾莉亞朝碼頭跑去。風之巫女號正是父親雇來送她回家的……它竟然還在這兒!她以為船早就開走了。

三個守衛之中,兩個在賭骰子,另一個則手按劍柄來回巡視。她不能像個小嬰兒一樣哭哭啼啼地走過去,給他們見著了準會丟臉,於是她停下來揉揉眼睛。眼睛,眼睛,眼睛,他們為什麼還……

用你的眼睛看,西利歐的話在耳際迴蕩。

艾莉亞仔細看去。她認得父親所有的侍衛,但這三個穿灰披風的人她從沒見過。「喂,」正在巡邏的那人叫道,「小子,你幹什麼?」玩骰子的兩人抬起頭來。

艾莉亞用盡渾身解數,才忍住惶恐,沒有拔腿就跑。她知道自己若真跑了,他們會立刻追上。於是她逼自己走得更近。他們要找的是個女孩,但他把她錯當成小男生了。既然如此,她就當個小男生吧。「要不要買鴿子啊?」她把死鳥拿給他看。

「快滾吧你。」守衛說。

艾莉亞立刻照辦,她根本不需要假裝害怕。她一轉身,那兩人又重新賭起骰子。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跑回跳蚤窩的,但當她抵達丘陵間彎彎曲曲的狹窄巷道時,差點喘不過氣。跳蚤窩裡有一種臭味,混雜了豬圈、馬廄和皮匠棚的氣息,外加酸敗酒肆和廉價妓院的味道。艾莉亞在這迷宮裡麻木地走著,直到經過一間食堂,聞到從門口傳出的沸騰褐湯的香味,才發現鴿子沒了。一定是跑的時候從腰帶上掉了,不然就是有人趁她不備偷走。一時之間,她的眼淚又快掉了下來。她可得大老遠走到麵粉街,才找得到那麼肥的鴿子哪。

在城市遙遠的另一頭,鐘聲響起。

艾莉亞抬眼傾聽,不禁納悶這次的鐘聲又代表著什麼。

「這會兒又怎麼啦?」食堂里有個胖子喊。

「天上諸神行行好,怎麼這鐘成天響個沒完啊。」一名老婦人哀嚎。

鄰街二樓,有個穿著輕薄彩繪絲衣的紅髮妓女推開窗戶。「這會兒換那小鬼國王死啦?」她探身朝下喊,「我說啊,小鬼就是這德行,個個都不持久!」她正在笑,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便伸手從後面抱住她,咬著她的脖子,一邊隔著薄衫,用力搓揉她垂在胸前的那對白色大奶子。

「你這沒腦筋的騷貨!」胖子朝二樓叫道,「國王沒死,這會兒敲的是集合鍾,只有一座塔里的鐘在響。國王死的時候,城裡每座鐘都會響。」

「喂,行了,行了,別咬了!再咬小心我敲你的『鍾』!」窗邊的女人對身後的男人說,並用手肘推開他。「不是國王,那是誰死了哩?」

「這只是集合鍾。」胖子重複。

兩個與艾莉亞年紀相仿的男孩蹦蹦跳跳地跑過,嘩啦濺起一大灘水。老婦人咒罵他們,但他們沒有停步。其他人也開始陸續朝丘陵上移動,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艾莉亞追著一個動作慢的男孩跑。「你去哪兒?」跑到他背後時,她叫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回頭看了一眼,腳步卻沒慢下。「金袍子要把他帶去大聖堂。」

「帶誰?」她大聲叫著,拚命快跑。

「當然是首相啊!阿布說他們要砍他的頭咧。」

一輛經過的馬車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車轍。男孩一躍而過,但艾莉亞沒有在意,結果被這麼一絆,整個人撲倒在地,一隻腳擦到石頭,膝蓋全破了皮,指頭則狠狠地撞上硬泥地,縫衣針也鉤住了腳。她抽抽噎噎地掙扎著站起身,左手大拇指全是血。她把拇指伸進嘴裡吸吮,才發現摔倒時斷了半片指甲。她的雙手痛得要命,膝蓋紅成一片。

「速速迴避!」十字街口有人高喊,「雷德溫大人駕到!速速迴避!」艾莉亞好容易才從路中央跑開,差點沒被活活踩死。四名穿著藍紅相間格子披風的衛士騎著高大駿馬,轟隆隆地經過,在他們之後是兩位貴族小少爺,肩並肩騎乘兩匹栗子色母馬,宛如一個盤裡的豌豆。艾莉亞在城堡院子裡見過他們幾百次,他們是雷德溫家的雙胞胎,霍拉斯爵士和霍柏爵士,年紀很輕,相貌平庸,橙色頭髮,還有長滿雀斑的方臉。珊莎和珍妮·普爾以前常背地裡叫他們「恐怖爵士」和「流口水」爵士,一見到他們,就咯咯直笑。但他們現在的模樣可一點都不好笑。

每個人都朝著同一方向前進,急著想弄清敲鐘的緣故。鐘聲似乎越來越大,叮噹做響,不停呼喚。艾莉亞加入人潮,斷指甲痛得不得了,她拚命忍住才沒尖叫出聲。她緊咬嘴唇,一路跛行,一邊傾聽周圍興奮的話音。

「——是御前首相史塔克大人。他們要把他帶到貝勒大聖堂去。」

「我聽說他死了。」

「就快啦,就快啦。來來來,我賭一個銀鹿他們會砍他的頭。」

「早該砍頭了,這賣國賊。」男人啐了口唾沫。

艾莉亞掙扎著想出聲。「他才沒有——」她開口,可她只是個孩子,他們的說話聲完全把她蓋住了。

「笨蛋!他們才不會砍他頭哩。打哪時起叛徒砍頭是在大聖堂啊?」

「呃,總不會是封他當騎士吧?我聽說啊,殺咱們老國王勞勃的就是這史塔克。他在森林裡割了陛下的喉嚨,後來被發現時,還裝作沒事人似的,撒謊說陛下是被啥老野豬幹掉的。」

「唉,才不是這樣,殺死陛下的是他老弟,就那個頭生金鹿角的藍禮。」

「臭女人,你給我閉上你那張碎嘴!少在這兒胡扯,藍禮大人他是個正直的好人。」

等他們到了靜默姐妹街,人群已經摩肩擦踵,擠得水泄不通。艾莉亞任由人潮將推上維桑尼亞丘頂。聖堂前的白色大理石廣場滿滿的都是人,興奮地彼此交談,擁擠著希望能更靠近貝勒大聖堂。這裡,鐘聲非常響亮。

艾莉亞左推右擠,在一雙雙馬腿之間穿梭,同時還得抓緊她的劍。在人群里,她只能看到別人的手腳和肚子,以及聳立頭頂的七座纖細高塔。她瞄到一輛木馬車,便想爬上去,期望這樣看得比較清楚,但四周的人也有相同的念頭,結果車夫破口大罵,鞭子一揮把他們通通趕走。

艾莉亞急了,她硬是往前鑽,結果被人群擠得貼在一個石頭基座上。她抬起頭,看到「主教國王,受神祝福的」聖貝勒的臉龐,於是艾莉亞把劍塞進腰帶,開始往上爬。雖然斷掉的指甲在彩繪大理石上留下斑斑血跡,但她最後還是爬了上去,楔進國王的兩腿中間。

她看到了父親。

艾德公爵站在聖堂大門外的總主教講壇上,左右各由一位金袍衛士攙扶。他穿著一件厚實的灰天鵝絨上衣,胸前用珠子繡了一隻白狼,肩披灰色羊毛滾絨邊斗篷,但艾莉亞從沒見他這麼瘦過,那張長臉上寫滿了痛苦。他幾乎無法站立,全靠兩個衛兵支撐,他斷腿上的石膏是灰的,整個都爛掉了。

站在他身後的是矮胖的總主教,年事已高,發色灰白,臃腫不堪,身著一件純白長袍,頭戴一頂由金箔和水晶做成的巨大寶冠,隨著他的動作散發出七彩虹光。

在聖堂的大門邊,在高高的講壇前,聚集了一群騎士和貴族。喬佛里一身大紅絲衣和緞子裝束,繡滿騰躍雄鹿與怒吼猛獅,頭戴金冠,在人群之中最為顯眼。王后站在他身旁,穿了一襲哀悼的黑禮服,衣上間或有幾許紅絲,髮際戴著黑鑽石頭紗。艾莉亞認出了獵狗,他身穿暗灰盔甲,外罩雪白披風,旁邊圍繞著四個御林鐵衛。她也看見了太監瓦里斯,他披著彩繪的錦緞袍子,穿了拖鞋,在貴族之間遊走。至於那個披著銀斗篷,生了尖鬍鬚的矮個子,她認為就是那個曾為母親決鬥的人。

珊莎也站在這群人中間,穿了一襲天藍絲質禮服,長長的捲曲的棗紅頭髮放了下來,手腕上戴了好些個銀手鐲。艾莉亞皺起眉頭,不知姐姐在這裡幹嘛,更不知她為何看來如此高興。

在一名粗壯的中年人指揮下,一長排金袍槍兵把群眾擋在外圍。那人身著一副華麗盔甲,上了黑漆,鑲有金線,他的披風則用貨真價實的金縷縫成,閃耀著金屬光澤。

鐘聲停止,一陣寂靜慢慢地籠罩住整個大廣場。父親抬起頭,開始說話,但他的聲音氣若遊絲,她聽不出他說了什麼。她身後的人大聲叫囂:「搞什麼?」「大聲點!」接著那個身穿黑金盔甲的人踱到父親身後,狠狠戳了他一下。你不要欺負他!艾莉亞想大喊。但她知道沒人會理會的,於是她咬緊嘴唇。

父親提高音量,重新開始:「我是臨冬城公爵暨國王之手,艾德·史塔克,」他越說越響亮,聲音在廣場迴蕩。「今天我來到這裡,當著天上諸神和地上凡人的面,承認我的叛國罪行。」

「不要!」艾莉亞哀嚎。她下面的群眾開始大吼大叫,空中充滿了各種嘲弄與髒話。珊莎則把臉深埋進雙手間。

父親再度提高音量,努力讓眾人都聽見。「我背叛了我的國王,我的摯友,勞勃。我背叛了他的信任與託付,」他高喊,「我發誓保護他的孩子,然而當他屍骨未寒,我便陰謀廢黜並殺害他的兒子,自立為王。現在,請總主教、「受神愛護的」貝勒,以及至高七神為我所說的真相作見證:喬佛里·拜拉席恩乃鐵王座惟一的合法繼承人,以天上七神之名,他是七國統治者與全境守護者。」

人群里飛出一顆石頭,擊中父親,艾莉亞見狀叫出聲來。金袍衛士撐著他,不讓他倒下,他的前額砸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汩汩流下。更多石頭隨即跟進,有一塊打到了父親左邊的衛士,更有一個匡當一聲,正中黑金鎧甲騎士的前胸。兩名御林鐵衛出列擋在喬佛里和王后身前,舉起盾牌保護他們。

她的手伸到斗篷下,抽出鞘里的縫衣針。她使出渾身力氣,緊緊握住劍柄。天上諸神,求求你們,請你們保護他,她暗自禱告,別讓他們傷害我父親。

總主教在喬佛里和他母親面前跪下。「因為我們有罪,所以我們受苦,」他用渾厚而低沉的聲音吟誦,音量比父親大上許多。「此人當著天上諸神與地上凡人的面,於此神聖之處所坦承其罪行。」他高舉雙手祈求,頭際閃耀七彩虹光。「天上諸神是公正的,然而『受神祝福的』貝勒曾教導我們,他們同時也是慈悲的。國王陛下,請問該如何處置這名叛徒呢?」

四周眾聲喧譁,但艾莉亞全不在意。喬佛里王子……不,是喬佛里「國王」……從御林鐵衛的盾牌後方踱步而出。「我的母親敦請我讓艾德公爵穿上黑衣,珊莎小姐也多次為她父親求情。」說完,他直直地盯著珊莎,面露微笑,一時間,艾莉亞以為天上諸神當真聽見了她的祈禱,但喬佛里隨即轉身面對群眾,「那是她們軟弱的婦女心腸使然。只要我一日為王,叛國之罪必將嚴懲!伊林爵士,給我砍下他的頭!」

群眾譁然。他們紛紛向前推擠,艾莉亞只覺貝勒的雕像也跟著搖晃。總主教抓住國王的披風,瓦里斯則衝上前來指手畫腳,就連王后都對他說著些什麼,但喬佛里只搖搖頭。貴族和騎士讓開一條路,「他」走了出來。御前執法官伊林·派恩爵士,身軀高大,骨瘦如柴,活像一具穿著鐵甲的骷髏。艾莉亞隱約聽到姐姐的尖叫,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珊莎雙膝一跪,歇斯底里地啜泣。伊林爵士爬上講壇的階梯。

艾莉亞從貝勒的雙腳間扭出身子,握著縫衣針,跳進人群。她正跳到一個穿屠夫圍裙的人身上,把那人撞倒在地,但立刻就有人轟然撞上她的背,害她也險些跟著摔倒。四周都是身軀,跌跌撞撞,相互推擠,把可憐的屠夫踩在腳下。艾莉亞拿起縫衣針朝他們揮砍。

在高高的講壇上,伊林·派恩爵士做了個手勢,黑金鎧甲的騎士立即下達命令。金袍衛士把艾德大人按在大理石板上,頭和胸露出台子邊緣。

「喂!幹什麼啊你!」一個憤怒的聲音對艾莉亞大吼,但她渾不關心,她或把人推開,或從中鑽過,誰要擋路就一頭撞去。有人伸手抓她的腳,她揮劍便砍,又用力踢中對方脛骨。有位女人摔倒,艾莉亞立刻跳上她的背,一邊朝左右猛砍,可是沒用,完全沒用,人實在是太多了,無論何處,她才瞥見缺口,瞬間又被人填滿。有人在毆打她,想把她趕開。她惟一能分辨的是珊莎的尖叫。

伊林爵士從背後抽出一把雙手巨劍,當他把劍高舉過頭時,陽光在沉暗的金屬上舞躍波動,那劍鋒比任何剃刀都要銳利。寒冰,她意識到,他拿的是寒冰!眼淚流下兩頰,遮住了視線。

正在這時,一隻手從人群中飛速竄出,如捕狼的陷阱般緊緊扣住她的手臂,力道之大,使得縫衣針從手裡飛了出去。艾莉亞被抓離地面,她覺得自己好像個洋娃娃,被輕易地擒來抱去。一張臉貼上了來,這張臉有黑長發,還有糾結的鬍鬚和爛掉的牙齒。「不要看!」對方粗聲粗氣地對她咆哮。

「我……我……我……」艾莉亞抽抽噎噎地哭著。

老人用力搖她,搖得她牙齒喀喀作響。「小子,你給我乖乖閉嘴,把眼睛也閉上。」隱隱約約,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她聽見……一個聲音……一聲輕輕的嘆息,好似幾百萬人同時舒了一口氣。老人鐵一般的手指摳進她的手臂。「看著我,沒錯,就這樣,看著我就好。」他滿口酒臭。「小子,記得我麼?」

這個味道起了作用。艾莉亞看著他那頭油膩的亂髮,滿是灰塵和補丁的黑斗篷,扭曲的肩膀,以及那雙直直盯著她的堅定黑眼珠,想起了曾來拜訪父親的黑衣弟兄。

「認出我了吧,對不對?這才是好孩子。」他啐了一口,「這兒沒什麼好看的。你跟我走,把嘴巴閉上。」她正要回答,他更用力地搖她。「我說了,把嘴巴閉上。」

廣場上的群眾開始散去,人潮漸息,人們紛紛返回各自的生活。只是艾莉亞的生活卻已經找不著了,她麻木地跟著他……尤倫,對了,他叫尤倫。她不記得他回去找過縫衣針,可他卻把劍還給她。「小子,希望這東西你真的會用。」

「我不是——」她開口。

他把她推進一道門,伸出髒兮兮的手指,抓住她的頭髮往後一扯。「——不是個聰明小子,你是不是要說這個?」

他另一隻手裡握著匕首。

眼見刀子朝她迎面逼近,艾莉亞猛地往後撞去,兩腳狂踢,死命扭頭,但他抓住了她的頭髮,力氣好大,她覺得頭皮都被扯了下來。唇上,是鹹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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