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自「食味藝文志」,
作者魏水華,
已獲得轉載授權。
上世紀80年代,加州大學聖克魯茲分校東亞系教授韓啟瀾(Emily Honig)曾經記錄過一個很有意思的採訪:一個蘇南地區的女孩去未婚夫家做客。在吃到一盤用了八個皮蛋的菜肴後取消了婚約。在她看來,皮蛋是一種精細食物,只能小量上菜,一盤八個超過了她的心理極限。
如此不講究,一定是「江北佬」,這婚結不得。
同一種食物的認知差異,能夠上升到地域歧視,也只有在散裝的江蘇,才會出現如此鮮明的對立。江南地區覺得江北人吃得咸、辣、糙,重口味、不精細;長江以北地區則常常認為江南菜甜膩,滋味單調,分量小不實惠,還缺乏大菜、硬菜。
為什麼僅僅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會誕生出如此針鋒相對的口味區別?
事實上,江蘇的今天行政單位作為一個統一的「省」出現,本身就很怪異。
地理上來看,江蘇被淮河與長江一分為三。長江以南的蘇州、無錫、常州等城市,是一般意義里「江南」的核心區域;長江以北、淮河以南的揚州、泰州、鹽城、淮安等城市也是富庶的水鄉澤國,但地理人文與江南有著明顯差異;到了淮河以北的宿遷、連雲港、徐州,則是典型的中原腹地,一望無際的平原,讓這裡的文化與山東、河南更加近似。
商周開始,江蘇南北就分別屬於不同勢力。春秋時代,蘇南為核心的諸侯國吳國,曾在鼎盛時期短暫地吞併過蘇北的淮夷、徐國,但很快又被更南方的越國消滅。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故事被廣為傳頌。但勾踐成功的最關鍵原因,其實是吳王夫差好大喜功,進兵中原稱霸而無暇南顧。
從理性的戰爭沙盤來推演,這並不是夫差作為領導人的個人能力不夠,而是江蘇內部的地形太過複雜,在當時的客觀條件下,沒有辦法統一步調。
至少在十四世紀中葉以前,江蘇從來沒有被視作統一的整體。大一統王朝如秦漢、隋唐乃至北宋蒙元,江蘇南北分屬於不同的行政單位;而戰爭時代的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南宋,江蘇則一直歸屬於不同的國家。
顯然,統治者們很懂得吸取前人的教訓,儘量把江蘇打散管理。由於截然不同的文化內質和地理環境,讓江蘇各地在食材培育、烹飪方式上發展出了涇渭分明的差別。一個傳承有序的廚子,必須老老實實遵奉本地傳承的飲食習慣,並要認清江蘇其他地區飲食的政治不正確。
比如對待羊肉的態度。
作為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和軍事要衝,長期的文化交流、戰爭拉鋸和婚姻融合,讓蘇北的百姓耳濡目染了北方民族愛吃羊肉、且不分氣候節令的風俗。所以在這裡,羊肉是四季都能吃的,當地人尤以夏季三伏天吃羊肉最為滋補。「伏羊節」甚至成為今天許多蘇北城市的重要節令慶典活動。
而在江南,羊肉常常被視作大補之物,只適合在冬天食用,有禦寒的功效。夏天吃了會「熱死」。
在農耕文明體系中,土地是與貨幣等值的可流通不動產。一塊可以生產各類作物的土地,如果種的是牛羊吃的牧草,某種程度來講,是種天大的浪費,且羊還不能像牛一樣作為耕地的牲畜;而雜食性的豬卻不同,廢棄泔水、果蔬根皮,什麼都吃,這就做到了不與民爭地。
這種情況,在耕地稀缺的南方丘陵地區尤甚。久而久之,物依稀為貴的羊肉就被貼上了各種不能隨便亂吃的標籤,而唾手可得的豬肉則不需要講究那麼多。
不難想像,一個習慣在數九寒冬捧著藏書羊肉喝湯禦寒的蘇州人,夏天跑到徐州,發現蘇北老鄉們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喝羊湯時,流露出的驚訝、嫌惡與不可理喻了。
元朝至正十六年(1356年),對江蘇來說,是一個決定後六百多年命運的年份。
來自安徽鳳陽的丐類朱重八,帶領著造反的軍隊,僅用了十天時間,就攻破了集慶路。並把這裡改名為應天府,取「上應天意」的意思。
十年後,已經改名朱元璋的朱重八在這裡稱帝,國號「大明」,應天府變成了明朝的南京。也許是為了打造一個強大的基本盤,朱元璋把今天安徽、江蘇和上海的主要土地,歸到了同一個行政單位「南直隸」。
某種程度上說,可能還包含了朱元璋本人想讓江蘇發達地區出力,更好地建設家鄉安徽的小心思。
雖然後來經歷了燕王朱棣遷都北京、滿清拆分南直隸等一系列歷史事件。但數千年華夏歷史中,從未走到一起江蘇南北,卻在後來始終以一個整體出現;而南京這個並不那麼江蘇的省會,從此也與江蘇無法分割。
在今天南京的飲食中,既看不到蘇南的精緻細巧,也看不到蘇北的大開大闔。比如一隻簡單的鴨子,蘇南熱愛濃油赤醬的紅燒鴨子,細細剁成小塊兒,下濃滋滋的黃酒喝;蘇北則更傾向於做成三套鴨,端端正正擺到客人面前當成大菜。只有南京,才會變著法兒吃不咸不淡的鹽水鴨,據說源自安徽的明火烤鴨。
連江蘇人看不上眼的下腳料鴨血鴨雜鴨油,南京人也會做成粉絲湯、鴨油燒餅。調料可咸可辣,任君自助。
這種飲食習慣,在蘇南蘇北兩地看來,都是不甚認同的。
此外,南京最著名的小吃之一,糖芋苗,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芋頭煮到爛熟,尤嫌不夠濃稠,再加入藕粉增稠;調入大量桂花糖漿後,還要加一點食用鹼,使其呈現出紅彤彤的顏色。
相比於蘇南清清淡淡、稀溜溜的藕粉,這種食物明顯過於重口味了;但在烹飪幾乎不放糖的蘇北人看來,甜到憂傷的糖芋苗,怎麼都不算是看得順眼的飲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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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區域的飲食凝聚力,常常來自擁有號召力和代表性的領頭羊。江蘇周圍省份的省會濟南、杭州、合肥、鄭州,雖然未必稱得上本省好吃的地方,但無一例外,都是菜式出品能夠窺斑看見全省大部分滋味風貌的地方,是全省大多數地區能在此達成某種舌尖妥協的地方。
游離於江蘇文化之外的南京,面對內鬥的江蘇滋味,顯然難辭其咎。
地理的差異只是表象,真正構建江蘇散裝基因的,是三地截然不同的三種語言:蘇北說的是中原官話、蘇中說的是江淮官話、蘇南說的則是吳儂軟語。
語言來自文化傳承,飲食歸因於文化傳承。
北眺蘇北,炒勺里的鹽、胡椒和辣椒讓蘇南百姓望而卻步;南望蘇南,蘇北人民看著用來給菜色「提鮮」的糖也無法理解。
蘇州、無錫、常州等江南地區,與上海、浙江北部的杭嘉湖平原,都是把「你」說成「儂」的地方,它們天然成為味覺的整體。由於晚清民國以來的文風鼎盛、經濟發達,吳語區的飲食自信,也許是挑起整個江蘇散裝飲食的導火索。
比如包子,這種源於北方小麥產區的食物,其實是個門檻很低、性價比很高的食品——各種蔬菜肉類被包在麵粉揉成的皮里蒸熟,保存了原汁原味,還有菜有肉有主食。
隨著包點的南傳,越來越精細化,是一個看得見的過程。山東大包子,在徐州、連雲港,基本還能保持松暄白細、菜肉俱全的模樣;到了淮安、揚州,為了追求麵皮的輕薄透明,開始使用微發酵、甚至不發酵的死面,餡料也越來越多,這是洋洋大觀的淮揚早茶包點;再往南過了長江,為了追求方便食用,湯汁不外溢,開始越來越多地在餡子裡添加肉皮凍,並做小包子的個頭,力爭一口一個。
蘇州小籠,以及上海南翔小籠,就是這種流變的終點。
江南人出於自信,常常以淮揚地區插一根吸管吃湯包的行為為恥笑對象:「鄉窩吃法」。平心而論,精緻固然有其自信道理,但譏諷旁人,尤其是一脈相承的「鄰居」,也埋下了內鬥的種子。
另一方面,來自魯菜的典雅莊重、大張大弛的「官府菜」風格,也在南傳的過程中一步步精細化、文人化:從四喜丸子到獅子頭,從糖醋鯉魚到松鼠桂魚、從金湯蘿蔔到奶湯蒲菜,都能看出對食材越來越小心翼翼的精神。
但中餐烹飪是一種並不能過於小心翼翼的技藝。這是外國人用天枰、砝碼、刻度杯永遠都燒不好中國菜的原因,也是江南菜系,蘇幫、錫幫,常常見長於精緻小吃、細巧點心,卻不能像魯菜、淮揚菜一樣,成為代表中國大菜系的原因。
這是一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事實,但在散裝的江蘇,卻又成了相互嫌棄的理由。
在江蘇,有一個關於內鬥的廣為人知的段子:淮安人韓信,幫徐州人劉邦,打宿遷人項羽。
三位大佬的籍貫都沒錯,但很少有人知道,三位大佬的故鄉,蘇南人眼中窮困得堪比祖國西部的蘇北,都已忝列全國百強市名單多年。
根據知網的數據,看似內鬥的蘇菜,有著各大菜系中最長的做菜時間(39分鐘/道)、最高的人群適應性(69%),最廣的材料適應性(1448種),還提供了中國77%國宴菜的代表口味。
而同為淮揚菜系的淮安和揚州,則雙雙獲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的「世界美食之都」。
把不同文化裝在一個籃子裡內鬥競爭,也許真的是促進共同進步的良好辦法。
26 / Aug / 2023
監製:視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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