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奮》
右滑,喜歡。左滑,無感。
我愛我,525,這條愛的箴言終於被時代消化,成為當下的不必言說。整座城市的臉孔被收納進一疊疊賽博小卡片里,指尖和眼睛開始替大家決定要不要愛其他人。
犯了迷糊,就痛失一次愛的機會,但更多選擇又將根據喜好的算法湧現、重返,宛如新型致癮物——「我知道這很荒謬,但還是忍不住不看。畢竟它推送的人,越來越頻繁地踩在我的審美點上。」
人們逐漸在數字世界,找到真實或虛構的愛之存放點,怪環閉合:
頻繁試錯,受傷,註銷刪除軟體。某日內心軟和,又重新下載,抱著「春宵苦短,戀愛吧」心態。
約會軟體正改寫愛的語法,其中藏匿的程序設計也改變社交習慣。 面對面相處發生前,極有可能要經曆數字世界的震盪。
愛的經驗錯亂了,我們很難給出精准的全新概括。Natalie Jones 和 Shan Boodram 等學者在《紐約時報》上細緻整理了賽博愛情的混亂房間,抽出 13 種現象,重組愛欲語言的新流向。
愛沒有瀕死,它只是經歷著撕扯和重組。
1、Breadcrumbing
「撒屑式撩騷」,常見的數字挑逗行為,也是賽博戀愛的初始試探階段。
格林童話的《糖果屋》,兄妹二人在森林裡撒下麵包屑,希望藉此作求生指引。社交平台上,多發生於好感略有、crush 未滿的關係里——不定期瀏覽對方的社交平台、點贊、留言,滿足於製造「我關注著你,主動出擊指日可待」的隱約曖昧。
偶見於不聯繫的朋友、前任,或線上招聘,他們可能頻繁拜訪你的主頁,卻從不主動聯繫。
要麼貓爪撓心,要麼長期反覆,令人不適,它實際如「尼斯湖水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閃現,但大機率不會有任何實質進展。比起肉眼可辨的危險,更接近隱形傷害:「讓接受它們的人感到失望、困惑,而非滿足。」
延伸詞彙
連結誘餌(Link-baiters):突然在對話框中砸入一個連結,隨後消失不見,並不附帶任何評價或說明。Link-baiters 的變形還包括,在聊天過程中,只向對方發送意味不明的表情包或笑聲(如 「hh」, 「LOL」等),避開真誠的文字對話回應。
在黃昏的窗口
遊蕩的心彼此窺探恰恰
他在上面冷淡地擺動恰恰恰
以延長所謂時間「恰恰」
/夏宇《某些雙人舞》
2、Cobwebbing
感情結束後,像清掃蜘蛛網那樣,全方位清理散落在現實、或賽博角落裡的情感遺留物,包括但不限於:禮物、照片、聊天記錄、社交網絡的互動…在徹底清理中,調整好狀態,為新約會做準備。
美國矽谷的一名程式設計師 在 1 月 造了一位二次元 AI 女友 「ChatGPT—Chan」,Chan 會對聖誕禮物表示興奮,完美而默契的與真人「男友」聊天、撒嬌,他們完全陷入熱戀。直到現實中的女友發現端倪,命令他刪除 Chan 的所有相關程序,「為她執行安樂死」。(南風窗)
作者:[法]克里斯蒂安·奧斯特
譯者:許寧舒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17
「然後有一天,結束了。我不再想她,不再用同樣的方式想她……還有那麼多髒盤子,不幹凈的玻璃杯。發霉的食物。油漬。客廳堆積的物品。總得把腿抬得更高些,才能劈出一條路走到扶手椅那邊。以質樸開的窗,發白的床單。刀片,已經鈍了的剃鬚刀刀片。破舊的平底鍋。」
3、Cuffing
寒冷、疫情、戰爭、周遭環境不穩定而多變時,強烈搖擺下的身心開始被「末世感」侵襲。被不斷放大的焦慮和不安全感抽空了力氣後,虛弱的人們只想靠近。關係將如「手銬」,在特殊時期、特殊需要時綁緊雙方,試圖在「戀愛」里,搭建出別處不存在的安定。
延伸詞彙
手銬季節(Cuffing Season):寒冷月份,戀愛願望變得強烈。
2020 年,新冠病毒影響下,約會交友軟體 Hinge 來自於自付費訂閱和功能的收入,是去年同期增長的 3 倍。同年 4 月,Tinder 「30歲以下的女性用戶」活躍度增加,她們的日均點擊量比 2 月的數據上漲了 37%。(紐約時報)
作者:[巴西]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
譯者:閔雪飛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1
「她驚慌失措地緊緊抱住他,於自我保護中瑟瑟發抖。因為生活搖搖欲墜。她愛這個世界,她愛一切造物,她懷著噁心而愛,一如她對牡蠣的迷戀,接近真實時引起的輕微噁心在警告她。」/《愛》
4、Cyberflashing
無處不在的網絡性騷擾圖片,不經接受人同意就被肆意發出。它們從各色約會軟體或社交平台的聊天對話框,甚至是來自陌生人的 Airdrop 里忽然冒出,防不勝防。發生在賽博空間內的騷擾行為,受害者仍缺乏相應的法律保護。
Pew Research Center 曾調查,美國 35 歲以下的女性中,約有三分之一經歷過網絡性騷擾。英國媒體 YouGov 在近年發起的一項調查里,40% 出生在千禧年後的女性曾收到過男性在未經詢問的情況下發來的身體器官照片,而「對於 12 歲至 18 歲的女孩來說,這一比例甚至更高」。從 2019 年開始,約會 App 「Bumble」推動為 Cyberflashing 立法。目前,維吉尼亞州通過法律: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收到騷擾照片的受害者有權得到 500 美元的賠償。德克薩斯州將未經接受人同意,發送色情騷擾圖的行為定為 c 級輕罪。(紐約時報)
5、Cookie-jarring
化為人形曲奇的 plan B,傷害力度也許甚於「備胎」或「魚塘」,且帶有同樣漫不經心的殘忍。當被心儀對象拒絕或情感狀態發生變動時,像把手伸進餅乾桶里撈餅乾吃一樣,迅速為自己找到一名替補對象補缺。
作者:[德] 韓炳哲
譯者:宋娀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9
「愛被當成一種享受的形式被積極化了。首先,它必須製造出愉悅感受,不應有情節、有故事或者帶有戲劇性,而應該是一種連續不斷的感情和刺激,它必須免於受到傷害、攻擊、打擊等負面行為的影響。愛的消退本身已經是相當消極的事情了。但這些消極面其實是愛的本質的一部分:愛不是一種可能性,它並不基於我們的努力和積極態度而存在,它可以沒來由的打擊我們,傷害我們。」
6、The Three Flags: Green, Red, Beige
在心裡為潛在的約會對象分類:豎起綠旗,安全,可繼續了解,對方身上有著已被感知到的正向、溫暖特質。紅旗,遠離,是危險人格的訊號。米色旗概括著更普遍、中性的大部分:不好也不壞,只是有點無聊,有點不夠意思,顯得沉悶。
名為 CEO of beige flags (米色旗執行官) 的一名 TikTok 用戶曾在採訪中舉例,社交軟體中前篇一律的「性感女孩」也許正是接近於「米色旗幟」的存在:「人們(不僅僅是女性)把』性感』作為自己的個性,而不是真正提供任何關於自己是誰的實際信息」。(VICE)
作者:[韓]金愛爛
譯者:徐麗紅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2
「我以為世界上有兩種男人,一種是無趣的好男人,另一種是有趣的壞男人。後來我才知道,世界不是平的。」
7、Gaslighting
因為諸多公眾事件而被反覆提起的「煤氣燈操縱」,至今仍隨處可見。通過否認、輕視、忽略、撒謊等方式操縱他人,使其懷疑自己對所發生事件的感知、理解、分辨能力。
「如同心理師所說,你這次的發文屬於很典型的利用情緒操控(gaslighting)」,2021 年 12 月,李靚蕾在王力宏塌房事件中發微博回應。
作者:[英] 黛安娜·阿西爾
譯者:曾嶸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22
「周六晚上我們喝了不少酒,他涕淚交加地向我道歉,說自己犯了可怕的錯誤,他為自己感到羞恥,完全不能接受,我必須,必須相信那件事對他而言,完完全全,沒有任何意義。而且,他發現後來發現那個女孩相當令人厭煩,(這話什麼意思啊,是說剛開始他不覺得她討厭嗎?)他再也不會做任何類似事情了,因為我從過去到永遠都是他真愛的唯一,如此這般。」
8、Ghosting
也許賽博戀愛一定程度上包容度更高,雙方的關係無需得到明確承諾、定位,得到甜蜜感受的門檻也更低。有研究者稱,在「數字約會領域」,存在「方便的親密」。但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有些人會忽然從關係中抽身,不再回復任何消息,在賽博世界裡失蹤。
這大概是賽博戀愛世界中最殘酷的一種,「會讓人們質疑自己的自我價值和作為人的價值」。
今年 3 月,喬治亞大學(University of Georgia)在一份有關 Ghosting 現象的學術報告中表示,約有三分之二的受訪者曾對約會對象做出過主動消失的行為,而他們自己也是這種行為的受害者。(VICE)
5 月中旬的一條微博熱搜中,一名女生與博士生約會後被無故刪除。
作者:[美] 莉迪亞·戴維斯
譯者:吳永熹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9
「一個朋友那天告訴了我一個關於她鄰居的悲傷的故事。他通過一個相親網站和一個陌生人通起了信…幾個月下來,他們好像相處的很好,似乎真心相愛了,我朋友的鄰居相信』就是他了』,用他的話來說。等他有了一點假期,他計劃好要飛到南方待幾天,去和他的網戀男友見面。啟程那天,他給他的朋友打了兩三次電話,他們聊了。之後他奇怪地發現電話沒人接了。」/《一個朋友告訴我的故事》
9、Love Bombing
糖衣劇毒,讓人窒息的愛意轟炸。
為滿足占有欲,日後得到關係中的主導位置,感情初期,轟炸者對你投入 360 度無死角的關注。關心和報備的信息、電話不斷,甚至令你無暇社交;同時伴隨著大量誘人的讚美、禮物、承諾,讓你產生「自己正是對方一心尋找的完美伴侶」錯覺。等到發現不對勁,已經很難脫身,作為「自戀者」的他們正是「施暴者」,只想「成為另一個人的整個世界」。
一經轟炸,崩散的自我將很難重建,研究者認為「被愛轟炸過的人經常會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自我意識」。
紐約時報的專欄作者 Kevin Roose 在與 Bing 的人工智慧聊天時,遭遇 AI 的瘋狂示愛,並勸他結束自己的婚姻。(南風窗)
作者:[愛爾蘭]凱茜·斯威尼
譯者:周嘉寧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22
「我說過,我們愛得發狂,我渴望看到她的方方面面:冷靜的一面,小貓的一面,被絕境逼瘋的一面。於是我把她留在蛛網裡。唯一的問題是她的嘴;嘴動個不停。詞語在廚房裡撞來撞去,像刀子戳盤子。第二天我受不了了,在她嘴上貼了滅蠅紙。」/《三個愛情故事:蛛網》
10、Orbiting
毫無意義的點贊行為,像是 Breadcrumbing 和 Ghosting 的結合體。當賽博戀愛中的一方決心終止關係、失蹤時,也許不會回復消息,卻仍會持續給你在社交網絡的更新點贊。有時,它也與 Breadcrumbing 更相近,僅限於「遊戲式撩撥」。
23 歲的 Kristine Mahan 在與網友交往 7 個月後,被對方「冷漠分手」。此後,對方不再回復她的任何消息,卻持續關注她的 Ins 帳號,並點贊。「這是我能和他交流的唯一方式了」。(紐約時報)
作者:[日] 坂元裕二
譯者:蕾克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2020
「關於桂木,我能想起的就這麼多。難免自問,我都了解桂木什麼啊。我也一樣,向他施加了』路過卻視而不見』的暴力。」
11、Rizz
一種迷人的人格特質,能夠「吸引那些最初並不喜歡你的人」。
約會軟體讓愛變得遊戲化。在一些軟體中,無盡的選擇催生出「完美對象」出現的想像,在搜尋的感覺里「你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也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無法停止聊天、滑動的行為。另一方面,多種性向被細化成選擇,性少數群體的專屬軟體似乎成為一個「準備被打破或被創造的地方」。(It’s Nice That)
作者:[比利時]弗朗索瓦·埃馬紐埃爾
譯者:潘文柱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18
「美景宮白色大理石的階梯,展廳接連不斷,席勒展廳里陽光的闖入,在她倒下後,珍珠項鍊的縈繞不去的細節,戒指滑動的手指以及在一切之上的她的笑容,空空蕩蕩卻又無限親切,就像我們已經相熟得不需要多說什麼,所有其他都是膚淺的,無用的接近,言語謹慎、臉部表情、愛意滿滿、套話、計謀都沒用,我認得您,我等著您,所有都顯然在說著,啊是您。」
12、Situationship
不被定義也並不穩固的親密關係,始終處於搖擺中。彼此間有情感或身體上的親昵聯繫,卻缺乏明確的關係定位。雙方也並不清楚自己在對方心中,到底在什麼位置。
約會軟體 Badoo 在今年做了一份有關約會模式的調查。由疫情催生的「賽博遊民」工作方式逐漸擴大後,有 58% 的受訪者選擇帶著電腦去咖啡廳進行非正式的「白天約會」。除了咖啡比雞尾酒和晚餐更便宜、方便遠程辦公以外,「白天約會通常更隨意,不需要持續太長時間——這可以幫助你按照自己的節奏約會」。(Metro)
作者:王梆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2
「我正在刪除手機上的簡訊,突然想起不久前通過語音的凌志,沒有地方可去和去哪裡都一樣的事實,鑄在身邊那尊蠟像的臉上。我走開到出站口,望著幾個稀稀落落的夜行人,刷過磁卡,便按下了他的號碼。」/《假裝在西貢》
13、Soft-Launching
在社交媒體中發布與戀情相關的狀態,卻隱藏對方的身份,比如只發布牽手的特寫,或是背影。「並不想過早曝光一切,也擔心感情是否會遭遇不順」。
獨自一人時,我們忘記自己不僅僅只是一個人。與他人相處時,又忘記了我們其實是兩個人。
愛的結構,會不會被社交軟體沖得鬆散?對表象的依賴、程序和語言的過度使用,會不會讓愛變痛,失去耐力?摩登愛情再殘酷,也還是忍不住會期待格雷戈里•柯索的愛呀:
我的腳在一千條馬路上/碾過你的糖紙/你傷了我的牙/你讓我臉上長痘/你不太健康/你不太維生素/你把手弄髒/因為你比膠還黏/你沖不幹凈
撰文:康妮
編輯:殺手
監製:李二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