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版」還鄉記,文/張靜

2019-10-12     終南文苑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男人和女人們就從四面八方來了。他們頂著在晨曦里濕漉漉的天空,把疲憊還沒有卸盡的身體推動在人頭攢動的壩頭,在此起彼伏的哈欠中,舒展的肢體發出骨骼拉伸時的脆響,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抗拒的聲音在身體里行走時的穿透力。他們揉著惺忪黏滯的眼睛晃蕩著,尋找交流的對象,或雙臂交抱著站在那裡,似乎在為那永不到來的夢境醞釀情緒。還有人沉浸在第一支香煙繚繞的迷霧中,仿佛那明滅里潛藏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撫慰。也有人擔心晚上脫衣服把自己脫醒了,直接穿著昨天那件被汗水折磨過的衣服就來了。空氣中瀰漫著濃厚的未被處理的生命氣息。但經過短暫的自我催醒或互相激發,人群很快從最初的沉寂轉為喧譁,把還沒有徹底擺脫困意的清晨攪動出蓬勃的生機。

生活從這裡開始了它的亘古和永恆,千篇一律又形形色色的一天即將拉開帷幕。他們在交談中彼此試探對方前一天的運氣和境遇,不管暗暗比較後是失落還是得意,他們總是在抱怨,抱怨實際收入跟理想成績之間的差距,並對過去遺憾的無法挽回的一天表示惋惜和憤慨,又在巨大的希望中突然話鋒一轉,說到新的一天。當光線越來越明亮、通透,這些怨聲載道的人,把日子描繪得毫無樂趣可言的人,在不滿中似乎就要放棄的人,又信心十足行走在這自由市場,期待著被領走。

夾在人群中的劉玉柱是第一個來的,甚至早過草坪上第一顆晶瑩的露珠,早起是他在外打工多年養成的習慣,也是師傅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掛在嘴邊的教訓。在他還剛剛入行的時候,倔強的師傅就不斷強調: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劉玉柱跟師傅第一趟出門就從這句話里琢磨出深意來。那年他十八歲,在顛簸又污濁的火車上整整糾纏一天,看窗外空曠的田野倏忽而過,腦海里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和對未來模糊的憧憬。經過長途跋涉一路輾轉終於到了河南,找到師傅之前落腳的地點,他一下子從原來不可觸摸的邈遠墜入現實,異地謀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師傅對待艱難的就業形勢只有一招,那就是早起,再把一手好活做得無可挑剔。不久客戶慕名而來,年輕的劉玉柱才真真切切從師傅的行動和堅持中,體會出那句話的意義。那時的他是木工的後起之秀,有大把的光陰和花不完的力氣。要說他為什麼愛上了這一行,自己也說不清,小時候受了自學成才的父親的感染和薰陶,不知不覺就愛上了墨斗、捲尺、刨和斧頭,他總能從那些毫無感情的工具中獲得滿足和好奇,久而久之越發不可收拾。後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父親教不了了,就給他拜了師傅。學成之後外出打工,寒來暑往一晃就是多年。後來家鄉高樓大廈不斷崛起,裝潢工程與日俱增,他就和一幫返鄉的人回來了。回來之後的劉玉柱發現情況並不是傳說中的那麼美好,想像中的遍地黃金只是一個虛幻。一個月了,除了零零散散接過幾樁活兒,根本攬不到大宗生意,這讓他很苦惱也很無奈,不時產生回去找師傅的想法,但轉念一想漂泊了那麼些年好不容易回來,一家人守在一起才叫溫馨,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再說這些年都是妻子張大朵一個人在家裡辛苦操持,上有老下有小,就心生歉意,咬咬牙再挺一挺。劉玉柱想把自己融入這個陌生又迫切需要熟悉的環境中,找個志同道合的人聊一聊,快一個月了他沒交到一個朋友。但他堅信只要早起,只要給他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不怕站不住腳。一時間,他竟被內心裡遙遠的願景打動了。

牌子上寫著「木工、水電」的,比那些沒有一技之長的在交易中要勝算一些,他們憑藉自身本領在人群中散發著微弱的光。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各有用武之地,就連那些在城市建設中,失去土地的務農婦女也加入到這個龐大的隊伍,這些閒不住的女人參與到男人中間,給清一色的世界帶來了斑斕和生動。隨著第一位老闆的到來,人群從喧譁升級為騷動,他們把這名暫且用工不明的老闆圍成一朵蠕動的花,這花開了幾分鐘,得知自己不符合要求或專業不對時,會主動從密不透風的人牆裡撥出一條縫隙退出來,以免錯過新的機會。經過篩選的人留下來與老闆討價還價,主動權在老闆那裡,但他們也要爭取一下,以示在這場互動中的態度和價值。他們往往在表面強硬實則軟弱的情況下,沒有取得更好的效果,只好接受。最終,在老闆「你,你,還有你」的指點中確定了人數,接著被帶走。這些率先取得先機的人,跟在老闆後面,臉上涌著驕傲的笑,這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天或幾天他們不用冒著驅散不盡的濕氣來等待了。

在壩頭,只要老闆們一出現,人群就蜂擁而至,那朵堅實有力的花在幾分鐘之內就完成了綻放和枯萎,木訥又有幾分怯懦的劉玉柱根本不好意思往上擠。有幾次他鼓足了勇氣,下一秒就會沖在最前面,抵達那朵花的中心地帶,把自己呈現在老闆面前,但剛接觸到邊緣,他就感受到了那種野蠻又粗糙的摩擦力,隨之被洶湧的人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排除在外,根本不給他深入的機會。在這擁擠的勞務市場,沒有呈現就沒有希望,沒有希望就沒有生機。幾次下來,劉玉柱便被這激烈的赤裸裸的競爭弄得精神萎靡,雖說做這一行也是老師傅了,但如此生猛的局面還是讓他在驚訝中無所適從。之前他聽老鄉說,但凡有點手藝就能在壩頭立足,劉玉柱感覺不是那麼回事,泱泱人海誰知道你本領超然啊,那些老闆們也沒長一雙透視眼,掃一圈就能看出誰行誰不行,就看誰擠得厲害,就看誰擠得是不是時候,能不能一下就扎進幸運的懷抱。這天,受了挫折的劉玉柱來不及氣餒,最終被一個老闆帶去改造柵欄,他拎著工具箱在不甘中接受了這個事實。在這個領域,活兒也分三六九等,由簡單與繁複或低檔與高檔而產生的直接後果,截然不同。

隨著更多不同需求老闆的到來,原本交織的人群稀薄起來,沒有被領走的人自然很焦急,直到熱烈的陽光真真實實砸在壩頭,他們才收起失敗的心回家,或者執拗地待在原地鍥而不捨地期待臨時用工老闆的到來。中浙商務廣場就是很好的例子,你不知道那些買主什麼時候出現,就連經驗豐富的店主也無法預計這天的客流量,但只要有了訂單,店主就會隨時來壩頭叫人,遲遲不退的人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毫無保障可言的守候里。機會久等不來,他們也有打發時間的方式,三人一簇,五人一夥,或漫聊,或打牌,或把街頭巷尾的新聞拿出來添油加醋地說一說,發表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意見和看法,找一下存在感,仿佛那無人認領的閒置感,這樣一來就有了合理的安放和託付,光陰也不至於那麼難挨。路旁那幾排幽深又蒼鬱的水杉,長年累月見證了這裡的歡樂、甜蜜、不安和煎熬。

這天劉玉柱滿打滿算才上了半天工。他為人實在,不拖拉,做完了就是做完了,等老闆來驗收。他提前完工讓老闆很意外,如果他動作放慢一些,把時間拖延到太陽偏西,這就算滿工了,多一倍的工錢。劉玉柱壓根就沒有這個心,不是說他多麼高尚,受過多麼好的教育,而是父親,師傅,包括身邊至親的人,都是這樣做人做事。早早收工的劉玉柱在回家時,經過壩頭突然想停下來坐一坐,他看看高高的堤壩,再抬頭看看變幻莫測的天空,又遠眺了生他養他的後壩。回來這麼久了,急於投入生計,每天天剛麻麻亮就趕到這裡,根本沒有細緻地看過壩頭在這些年的變遷中換了模樣。堤下那條清澈又寬闊的河流竟顯得那麼渺小,小時候和夥伴們在裡面暢遊,那種大河的感覺記憶猶新;河對岸瘋狂的田野激盪起來多麼波瀾壯闊,現在被一群拔地而起的高樓代替了。這一切讓劉玉柱看來恍惚又陌生,但那一排排幽靜的水杉留了下來,這對常年在外品味過鄉愁的他來說,已經很快慰了。他找個地方坐下來,隨手向河裡擲了一塊石子,沉寂的河面頓時激起層層漣漪,那種生命的感覺漸漸清晰。早上這裡還人潮湧動,索取的人們還在爭先恐後,現在撤去體溫的壩頭空空蕩蕩,他不知道人們是不是都謀到了好的前程,也不知道即將到來的明天會怎樣,一時竟飄飄忽忽的。這時來了幾個風風火火的少年,把自行車往草坪上一推,三下兩下脫去衣物,魚一樣滑進水裡。按理說這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夏天,不是戲水的時候,但這些被快樂寵壞了的孩子,根本管不了那麼多,脫離大人視線迫不及待跳進河裡,如一條條自由游泳的魚,很快把顫動的河水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

劉玉柱從坡上下來,突然發現車子和工具箱不翼而飛,賴以生存的東西啊!他慌了神,趕緊搜索,目光所及之處空無一物,新的問題和擔心一下衝散了原來揮之不去的陰雲,他束手無策,羞愧又憤怒,回家怎麼交代,如果張大朵問起來,自己怎麼說,工作一塌糊塗,還把老本搭進去了。但他很快從亂糟糟的情緒里理出一條可取的線路,與其這樣無力地憤慨,乾等,不如去附近的街道奔走一下,說不定就能和那個倉皇竄逃的盜賊碰個正著。一想到那輛用心改裝的嶄新的還沒來得及服務的電動車,他就在憤怒中加快了腳步。也不知走了多少條沸騰的路,拐了多少個不見轉機的彎,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他才把徹底的失望當作事實承受下來,喉嚨里焦渴難耐,好像用力一喊,那火苗就能從深處噴涌而出。他往家的方向走去,行色匆匆的人擦肩而過,仿佛這些人都有一個緊急的去處,每個經過的人都在經過他時掀著一股相反的執拗不過的力,他迎著這力走著,越走越疲憊。

回到家,他如實向張大朵彙報了這一天的遭遇,希望妻子像普通女人那樣狠狠罵自己一頓,讓擁擠的內心好受一些。張大朵沒有激烈的言辭,也沒有安慰,這讓挫敗中的劉玉柱難過極了。這世上再也沒有無言的譴責更叫人痛苦了。張大朵忙活去了,這時他突然想起躺在口袋裡的工錢,他想交給張大朵,緩和一下氣氛,當他在那黑暗的深淵摸索時,幾張薄薄的鈔票早已不知去向,這個傷心的發現,像把刀插在雪上加霜的心上。那天夜裡,他極度疲倦又極度清醒,在失眠的沼澤里越陷越深。

萬般無奈的劉玉柱第二天跟堂哥去了建築工地,甩開膀子乾了幾天,無處消耗的能量和憤怒得到了抒發,但到底不是他熱愛的手藝。他思忖過段時間,張大朵的怨氣消了再說重新置辦工具的事,還得重操舊業,他不信在壩頭干不出名堂來。這天堂哥匆忙來找,說大朵給他打了手機,讓他轉告劉玉柱那輛車和工具箱有消息了。劉玉柱來到派出所,一眼就認出闊別幾日的車子和黃牛一樣跟著他任勞任怨的工具箱,他心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小偷是慣犯,再去行竊時被警察逮個正著,從家裡搜出一大堆沒來得及銷贓的物品,警察是從工具箱裡一個泛黃的電話簿里找到他家的號碼的。劉玉柱千恩萬謝,在登記處核對完信息,就把東西帶走了。

當劉玉柱再次拎著完璧歸趙的工具箱出現在清晨的壩頭,少了先前的浮躁和焦灼,多了一份淡定和從容,不是說他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洞穿了什麼,覺悟提高了,而是他不信這個邪,不信這世上所有機會都被一些鑽營的人搶走。他待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把工具箱打開,把銼啊刨啊鏨子啊拿出來檢查、擦光、試刃,這些跟隨他多年的東西每一樣摸在手裡,都能在他的腦海里喚起回憶和具體細節。這麼多年來,雖然時間一點點從他身上掏走了些什麼,但他並沒有那種碌碌無為的浪費感,生命很充實。相比他的沉靜自封,此時的壩頭已從小面積的起伏,正式進入波濤洶湧的漲潮時刻,運輸沙石的、砸牆搬磚的、切割門窗的、改水改電的等等,膠著的人們很快把市場蜂擁成嘈雜又湍急的汪洋,無數溪流在裡面交匯、融合、分流,為博取一個生存空間而掙扎。第一天,劉玉柱與眾不同的待工方式並沒有給他帶來切實的好處,他在嘈雜的環境中梳理工具和陡峭的內心,有那麼一刻他甚至聽到自己的心跳,鼓點一樣充滿節奏。以前跟師傅干起活來,誰也不說話,外部叮噹叮噹,內部撲通撲通,裡應外合,刀斧鋒利的痕跡清晰可見。自從回鄉闖蕩,小活計根本不能滿足沸騰的肌肉,一個多月了,無處發泄的能量就那麼積攢在身體里,憋得他渾身生疼。第二天,劉玉柱依舊是在無可奈何中攬了一些小事務,第三天也如此……

日子幾乎就這麼淪陷了,渙散掉了。每當他產生退縮的念頭,就有另一個他站出來反對。在搖擺中,總有一種力勸他相信莫大的勝利就在下一秒,直到那一秒無聲又無息地倏忽而過。有時他也佩服自己面對逆境時波瀾不驚的控制力,那是二十多年來歷練的結果,作為一個長期淹沒在刨花和碎屑間的木工,早已培養出持久的忍耐和毅力。但是面對如此空曠的時間,以及希望破滅時跌宕的內心,他還是感到了不可忍受和厭倦。以前跟師傅一起闖蕩,都是師傅拋頭露面去跑活,現在終於知道打頭陣是怎麼回事了,才真正理解師傅毫無抱怨的苦和艱辛。記得有一次,完工結帳時客戶耍賴,拖欠工錢,師徒去理論,卻遭到對方的無理攻擊。衝突中師傅把他擋在後面,自己卻受了傷。劉玉柱咽不下這口氣,師傅害怕他年輕氣盛鬥起來那人不是對手,傷了殘了麻煩就大了,按下了他的火,說外地人跟本地人斗總是要吃虧的,還說天下好人多無賴少,安撫了他。現在越不好過,他越懷念跟師傅在一起的日子。

這天,劉玉柱仍然是第一個披著薄霧來到壩頭,仍然把那些寶貝一樣的工具拿出來擦拭、揣摩,仍然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目擊這一天的潮漲潮落。就在這時,有人向他面前的「木工」牌子走來,一個不斷有人圍著追問用工情況的老闆向他走來,他迎著那個人的目光看了幾秒,快速作出判斷,此人一定是衝著自己來的。一個多月了,沒有誰比他更需要這目光,以及這目光流淌出來的意思。劉玉柱向這目光報以微笑,對方的嘴角好像也微微上揚了一些,這等於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微妙的交流。老闆還有幾步就到跟前了,他有點忍不住了,想主動一點,讓對方看出誠意,但一想到那些為了攬活瘋狂的人們那種無我的狀態,就壓住了那股衝動,靠本事吃飯嘛,酒香不怕巷子深嘛。但轉念一想,時代不同了,酒香還真怕巷子深。正猶豫間,那個老闆像一陣來歷不明的風,踅著一股力越過他徑直去別處了。劉玉柱被這戲劇性的一剎驚呆了,他有點懷疑自己看人的能力,剛剛,就在剛剛那目光里還潛藏著非他莫屬的堅定感,卻突然風向大變。他慶幸自己沒有一廂情願撲上去,最後一秒穩住了。劉玉柱快速環視一下動盪的人潮,還好並沒有人注意。就在劉玉柱表面平靜實則忐忑的時候,那人撿起一個無人理會被混亂的腳步踩得一塌糊塗的空奶盒,丟到附近的垃圾箱裡又回來了。這個老闆問他會不會根據房間實際情況量身定製家具,還有門窗和餐桌等等一應家什。在瞬息間經歷了跌宕起伏的劉玉柱,又在瞬息間鎮定了自己,鑿鑿地說,都二十多年的老手藝了,不在話下。那老闆看他也不是吹牛的人,談話也很專業,就把他帶走了。

這是劉玉柱在幾乎絕望的時候攬到的第一筆像樣的活兒,激動之情無法言表。為了回報老闆慧眼識珠,劉玉柱像對待藝術品一樣對待每一道工序,經他打制的家具每一件都油光可鑑,無可挑剔。為了把每一個楔子都鑲嵌進命運的榫口,他瞄了又瞄。為了不浪費每一枚飢餓的釘子,他拿捏的手指比秒針還準確。二十多年了,在深長的歲月里,他早已比釘子更理解什麼叫尖銳,比斧頭更知道什麼叫鋒利,比砂紙更領悟什麼叫疼痛。二十多年了,任憑光陰的銼子一點點銼矮了他的偉岸和年輕。在一堆雜亂的木料間,他忘了時間的界限,忘了自己,但他沒有忘記老闆那天驚人的舉動,把一枚無人問津的垃圾處理得不動聲色,令他敬佩,顛覆了之前他對老闆們普遍素質不高的認識。事實還真是如此,此人姓陳,早年輟學,憑著年輕人的那份狂熱和激情出來拼搏,早早就在市場裡摸爬滾打,漸漸撕出一條生路。後來他成立了裝潢公司,攬到工程再分給不同的工人,為了在同行間做得更好,他力求在工程上出質量,出效率,在湖城一帶做得風生水起。這樣,劉玉柱對陳老闆又多了一層信服。

劉玉柱手藝精湛,讓陳老闆很滿意,合作很融洽。劉玉柱在陳老闆這一做就是二十多天,當他把厚厚一沓錢交給張大朵,看著她驕傲又滿足地把錢接在手裡再數一遍的時候,那種愉快不言而喻。有了這次的成績和資本,接下來的劉玉柱順利多了。當他再出現在壩頭的時候,很快就融到那個龐大的隊伍中去了,漸漸熟悉起來。他攬活從來不看主人身份,不管是富裕人家的精心設計,還是普通百姓的家庭用具,一律平等對待。他不僅能夠按圖索驥,還能根據不同主人的審美要求給出合適的建議和策劃,加上他為人細緻、實在,久而久之在壩頭有了聲望。半年後,劉玉柱迎來了回鄉以來第一次事業高峰,客戶間的口口相傳,取代了披星戴月的守候,干不完的活等在那裡。他知道之所以能夠在壩頭站得穩,走得遠,憑的就是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他把師傅也請回來了,老將出馬果然一個抵倆。一晃三年過去了,時間的浪濤蕩滌了輕浮之物,劉玉柱成了壩頭的常勝將軍。他也願意帶動那些前途渺茫看不到希望的人,只要你開口,劉師傅,帶一帶我,他就不會拒絕。

壩頭是人們賴以寄身的生存高地,是夢想照進現實的地方,也是人們傳播小道消息的溫床。這幾天壩頭突然傳說劉玉柱失蹤了,事業如日中天,沒道理啊。這個事件一經播散就在人群間此起彼伏,各種猜測經過加工、再造、糅合,變得玄乎其神。有人說,劉玉柱攀了高枝跟大老闆北上廣深大城市賺大錢去了,不屑跟這些刨食的人掙口糧了。也有人說,他七旬老母起夜時摔了一跤,把原本鬆動的部件摔得七零八落,他在家盡孝了。也有人說,劉玉柱志得意滿,享受生活去了。也有人說他去三十里外的鄉下承包土地去了,骨頭裡還是個農民。也有人說,他在結了一筆可觀的工費後,一激動喊朋友在大排檔喝多了,走黑路被劫了,元氣大傷正在家裡恢復。也有人說,他家建了新房,給長大成人的兒子攢家產去了,不久就會捲土重來。人們被這個話題激發著想像力,每天都會有一個新的說法代替昨天看來還堅不可摧的論斷。

成立家具公司自己干,是劉玉柱與師傅深思熟慮後的一致意思。湖城日新月異,城市化建設勢不可擋,定會成就一些行業,與其命運握在別人手裡,等著人家來點兵點將,不如變被動為主動,開疆拓土,自成氣候。這個念頭剛出現的時候,一向保守的劉玉柱被自己的野心嚇了一跳,他不知道這想法是什麼時候在腦海里生根發芽的,但他相信有一種成功在不為人知的某處向自己招手。在壩頭奮鬥這幾年,他已熟知這行業的生存空間,積攢了不少人氣,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既然目標明確,就一步一個腳印地堅定走下去。他物色廠地時發現堤西有一家廢棄的汽修廠,接過來修繕一下就可以用,離壩頭和中浙廣場都不遠,無論是用工還是將來銷售,都具有先天優勢。這些天,他和師傅整理廠地,完善諸多事項,設想中的未來在藍圖里閃著沁人心脾的光。尤其劉玉柱,被激昂的內心鼓舞著,推動著,一刻也停不下來,活了四十多年,他才真正體會到,源自生命內部的力量比任何外部的催動都要來得經久不息。廠地到位了,他和師傅分頭備料,各種木材、壓縮板在車間碼得整整齊齊,就連外牆上也刷了醒目的油漆大字。六月初六,良辰吉日,在千響鞭炮中,「步步登高家具廠」廣告牌豎立在門口。消息傳到壩頭,坊間傳說不攻自破,大家都沒有想到,老實巴交的劉玉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開張就生意迎門,但劉玉柱比誰都清楚,要想在湖城一帶做強做大,必須給家具市場注入新鮮血液,在業務上苦下功夫。他去一流家具廠取經,揣摩客戶的需求和心理,在技術上推陳出新,既保留傳統工藝又在款式上別具一格,迎合現代人生活個性,中國風、歐美風等等一應俱全,一時間步步登高家具廠在湖城頗有名氣,劉玉柱也聲名遠揚。

劉玉柱再次出現在壩頭的時候,身份和格局已大不相同,人們擁過來把他圍成一朵蠕動的花,大家一句一個劉老闆劉廠長,到處都是黏稠的話語和熱烘烘的鼻息。他處於中心地帶,周圍那麼多期盼的眼睛,若說沒有一點優越感那是騙人。這讓他想起初來壩頭時對那朵遙不可及的花的渴望和怯意,以及難以抵達時的鬱悶和挫敗之情,他很快與真實的自己取得了聯繫,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也在不斷地提醒,未來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經過篩選,他把之前帶過的熟知個人能力和手藝的,以及日常接觸不多但口碑不錯的,一下從人群中帶走十個,比起朝不保夕的零工散活,這份穩定更值得信賴和自豪。

當劉玉柱帶領工人從自由市場出來,向堤西走去,清晨的壩頭已褪去那層薄霧,漸漸變得透明和立體。如果時辰再晚一點,隨著第一縷陽光傾瀉人間,東方會在突然之間升起一顆金球,這永恆的光芒古老而靜寂,照耀著壩頭,也照耀著壩頭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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