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個淺薄的想法。注重中秋的地方,不是因為傳統文化濃厚,多半是因為月餅好吃。按照過去的習俗,中秋少不了賞月、觀潮、猜燈謎。可如今的中秋,人們早已將這些古人寄情的文藝活動拋到了腦後,唯獨花樣翻新的月餅,成了那輪圓月僅有的註腳。
唐宋時期,月餅已見雛形。可即便是同樣的叫法,食物的涵義在不同的朝代也可能不盡相同。譬如唐宋過年吃的「湯餅」「索餅」這類看起來跟餅字沾親帶故的食物,實際上是面片湯和麵條的雛形,與烘烤類的麵餅相距甚遠。
並非所有的餅都是烙的,索餅在宋朝時就指代麵條
月餅第一次出現在記載,是南宋的《夢粱錄》,究竟與今天的月餅有多少重合度,已不可考。只知道是菱形,且「四時皆有,任便索喚,不誤主顧」,可見這玩意也並非中秋專享,任何時間都可以吃到。
實際上,唐宋最常見的中秋食物,是一種叫「玩月羹」的甜品。玩月即賞月。這種羹湯用桂圓、蓮子和藕粉沖調而成,在當時常見於宮廷。聽起來不賴,可惜隨著月餅在明清時期的崛起,逐漸淡出了歷史。
月餅與中秋的好姻緣,最終是明朝撮合成的。朱元璋就十分喜愛月餅,每逢中秋,朝廷中有互贈月餅的習俗。明代的《西湖遊覽志余》中說:「八月十五日謂之中秋,民間以月餅相贈,取團圓之義」。這句話除了將月餅許給中秋節,還傳達出另外一個信息:月餅不再是宮廷的奢享,開始走向民間。自此,關於月餅的記載多起來,做法和流派也隨之細分。
鐵打的中秋,流水的月餅。最近十年,月餅有一種萬象復甦的趨勢,從萬年不變的五仁、豆沙、蓮蓉,向流心、冰皮、榴槤、芝士等餡兒過度。也有一些月餅走奇葩路線,比如螺螄粉和小龍蝦餡兒的月餅——總感覺這跟當年發明「宮保雞丁比薩」的是同一撥兒人。
拋開這些牛鬼神蛇牌,個人倒覺得,傳統月餅才是真諦。最常見的無外乎廣式和蘇式,再加上最近火起來的滇式和京式,可算得上是月餅界的「四大門派」了。
雙黃白蓮蓉里的蛋黃,就像西瓜中間的那一口心
蓮蓉是廣式月餅的扛把子。回想起小時候的中秋節,所有美好的回憶,都落在了那一塊雙黃白蓮蓉月餅上。第一次吃時,就有種得救的感覺,終於不用被大人逼著吃齁甜的自來紅了。可小孩子的嘴巴也相當愛憎分明,處心積慮的將蛋黃摳出來,留下可憐巴巴的蓮蓉,哪裡懂得那才是廣式月餅的白月光。不管是將蓮子熬成蓮蓉的過程,還是隨後「鏟蓉」斷生的手法,都是一項技術與體力並重的活計。可惜,那個口味粗糙的北方小孩,並不懂得欣賞蓮蓉的細膩。
能跟廣式月餅相提並論的,大概只有蘇式月餅。江浙滬凡以餡相稱的食物,言必稱豬肉,典型如小籠、鍋貼和生煎,這種習慣也延續到了湯圓和月餅里。北方人第一次吃鮮肉湯圓,難免有種「甜食塞上包子餡兒」的錯位感,而鮮肉月餅則神似家鄉的肉火燒。豬油開酥,一咬即碎,「酥式月餅」的別稱並非偶然。吃前用平底鍋稍微烘烤,你會發現月餅也可以是熱的、鹹的、飆汁的。
蘇滬的鮮肉月餅在北方人看來,約等於肉火燒
鮮肉是江浙滬麵食的頭號統帥,以至於說起蘇式月餅時,外地人可能壓根兒想不起還有豆沙、百果、棗泥松子這些個傳統甜餡兒。
比較早做蘇式月餅的店鋪,稻香村是一家。後來「南風北漸」開到北京,頗受歡迎。所以北京人對這種酥皮點心,並不陌生。
內蒙人最愛的月餅,自然是奶豆腐餡兒的
除開蘇、廣這兩位老牌選手,也有一些充滿地方風味的月餅,比如潮汕腐乳月餅、雲南火腿月餅、內蒙奶豆腐月餅、寧波苔菜月餅等等。節日的食物,往往為傳統代言,對於省外人來說,這是一扇新奇的大門,放在當地,往往是最司空見慣的食材。
滇式月餅有獨攬全局的實力和氣場,最傳統的便是硬殼的「四兩坨」。外殼不是重點,工夫全下在餡兒上,火腿的咸香加上白糖和蜂蜜調味,甜咸在這裡進行了一場博弈,最終達成了和諧的統一。
雲腿月餅,是我個人的最愛
年初在昆明小住,買過一盒老字號吉慶祥的雲腿小月餅,一口一個的大小,倒讓人想起蘇東坡說的「小餅如嚼月」。別看火腿是一種腌製品,日期新鮮仍是第一要義,網店久儲的味道,不可與店裡新鮮出爐的同日而語。
月餅的江湖,也有京式的一席之地。
前些日子,在富華齋餑餑鋪吃到過一種驚艷的乾菜月餅。這種月餅早年屬於滿族餑餑,上世紀二十年代的老式餑餑鋪「正明齋」有生產,後來失傳後又經過復原,才得以重現江湖。
所謂的「乾菜」,與梅乾菜的原料相似,製法卻不同,用疙瘩櫻或馬齒莧晾乾後發酵而成,再配上火腿、冬菇和冬筍做餡兒。乾菜的滋味不但咸香醇厚,嚼起來還有一種微妙的彈性,十分適口。
乾菜月餅和翻毛月餅
但對於老北京來說,最愛的還是自來紅和自來白。描述風土人情的《清代北京竹枝詞》里寫過一句「紅白翻毛製造精,中秋送禮遍都城」。這「紅白翻毛」指的就是北京的自來紅、自來白和翻毛三種傳統月餅。
翻毛月餅老少咸宜,曾經以東四八條的「瑞芳齋」為佳,現在稻香村也有的賣。以棗泥餡兒居多,通體潔白,酥皮開的像鵝毛一樣薄而輕,比蘇式酥皮更熨帖。趙珩在《老饕漫筆》中專門描述過這種月餅,說它細如綿紙,潔白味淡,但與棗泥一起吃,軟糯香甜,堪稱絕配。
自來紅月餅在記憶中就沒有這麼美好了,雖然頂端有個很玄幻的「魔水戳」——其實就是用蜂蜜蓋的圓戳子,烤之前看不到,高溫受熱後會顯現出深紅色。
老北京最愛吃的自來紅,有點像低配的五仁
我對自來紅月餅的迷惑和恐懼程度,跟五仁月餅不分上下。細究起來,二者也有不少相似之處,比如都有青紅絲和桔子糖——凡有這兩種成分參與的月餅,我都避之不及,更不要說五仁月餅里的那塊又軟又甜的冬瓜蜜餞了。到底應該怎麼描述它們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仍然是2019年的未解之謎。
但也無法否認,人對於味道的好惡,往往與回憶相連。如今的月餅琳琅滿目,可家裡的長輩最先想到的,仍然是買上幾塊自來紅。所謂砒霜蜜糖,你眼中那不可描述的青紅絲和硌牙的冰糖渣,也許正是他們喚醒遙遠記憶的密碼。說到底,大腦才是比舌頭更高級的味覺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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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西夏
圖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