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去世永遠成了一個詭異的謎

2020-02-28     知識圈app

「梯階上那些警察大驚失色,嚇得要命,一時呆若木雞。過了一會兒,就見十來條粗壯的胳膊忙著拆牆。那堵牆整個倒了下來。那具屍體已經腐爛不堪,凝滿血塊,赫然直立在大家眼前。屍體頭上就坐著那只可怕的畜生,張開血盆大口,獨眼裡冒著火。它搗了鬼,誘使我殺了妻子,如今又用喚聲報了警,把我送到劊子手的手裡。原來我把這怪物砌進墓牆裡去了!」

這一段緊張而邪惡的段落描繪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兇殺案,出自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小說《黑貓》結尾,選自他的短篇小說集《怪異故事集》。

《愛倫·坡短篇小說集》

即《怪異故事集》中譯本

作者:愛倫·坡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1998

若說世界上有一本薄薄的小書,它沒有說教,沒有宏篇大論,裡面儘是幻想,但它卻深深影響和震動了整個文藝領域。那麼,恐怕那本書多半是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了。

世所公認的是,愛倫·坡不僅被追封為頹廢的唯美主義、象徵主義詩歌之祖,更是推理小說、恐怖小說、科幻小說、心理小說共同的鼻祖。


01.

「怪異的故事集」


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大多收錄於《怪異故事集》中,大致可以分成以下幾個部分:

推理、偵探類:《長方形的盒子》、《毛格街血案》、《瑪麗羅熱疑案》、《金甲蟲》、《竊信案》、《就是你》、《人群中的人》;

恐怖小說、心理小說類:《麗姬婭》、《鄂榭府崩潰記》、《瓶中手稿》、《威廉·威爾遜》、《橢圓形畫像》、《紅死魔的面具》、《陷坑與鐘擺》、《泄密的心》、《黑貓》、《提前埋葬》;

政治諷刺、自傳類:《出名》、《生意人》、《辛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一桶白葡萄酒》、《跳蛙》、《甭甭》;

科幻、冒險、惡作劇類:《大漩渦底餘生記》、《鐘樓里的魔鬼》、《氣球騙局》、《一星期有三個星期天》、《眼鏡》、《斯芬克斯》。

愛倫·坡在短短几篇偵探小說中,就塑造了文學史上第一個依靠邏輯推理破案的形象——杜賓。在被公認為最早的偵探小說《毛格街血案》中,愛倫·坡創造性地將一起謀殺案的兇手設計成一隻猩猩,展現了杜賓卓越的推理才能。很多年後,這位博學多才、思想縝密的偵探杜賓被冷冷嘲諷為笨拙,嘲笑他的人是另一個文學形象——夏洛克·福爾摩斯。

在福爾摩斯探案系列的第一個故事《血字的研究》里,當華生拿杜賓和福爾摩斯對比的時候,福爾摩斯不屑地說:「杜賓不過是一個低級的傢伙」。

不過,福爾摩斯雖然對杜賓不以為然,但創造他的柯南·道爾卻是愛倫·坡的鐵桿粉絲。《血字的研究》中,柯南·道爾幾次三番地致敬和效仿了愛倫·坡的《毛格街血案》,他也設置了兩位男主,讓他們如法炮製地相識,最終也是通過刊登報紙破獲兇殺案。

與偵探小說的偉大成就相比,愛倫·坡的恐怖小說、心理小說則猶有過之。

比如《鄂榭府崩潰記》,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對患有可怕絕症的兄妹的故事。妹妹死後裹著屍衣回到府邸,與哥哥同歸於盡,最終大廈崩塌。這部小說極富有哥特效果,比如對建築的描寫:

「那間房巍峨堂皇。窗戶又長又窄,尖尖聳起,離開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手根本夠不著。幾道紅艷艷的微光,透過格子玻璃射進來,四下比較觸目的物件剛好照得清清楚楚;但就是使盡眼力,也看不到房內遠處的角落,和回紋凸花的拱頂深處。」

這樣營造效果的手法,使這部短篇小說散發出深入骨髓的恐怖感,它不僅在後來被搬上了熒幕,還成了美國著名導演蒂姆·伯頓(Tim Burton)一生的美學追求。

向愛倫·坡致敬的動畫電影《奇特的故事》劇照,圖為《奇特的故事》中的《鄂榭府崩潰記》。

另一部恐怖經典《紅死魔的面具》,則意在表現狂歡之下隱藏的死亡恐懼。它如《十日談》和《瘟疫年紀事》一樣,描述疾病的肆虐,卻沒有現實主義的視角,而是以強烈的對比,讓人看了頭皮發麻。他描寫紅死魔:

「他就趁此腳不停步地朝前走,步子還是像先前那樣不同尋常,既穩重,又勻調」。

而另一邊王爺卻「惱羞成怒,氣得發瘋」,這種對比下,一種深層次的恐怖慢慢上升起來,最終「只有黑暗、衰敗和紅死病的一統天下了」。

《紅死魔的面具》給了面具、狂歡以新意,使它們成為了一種典型的恐怖意象,並被後世不斷採用,如電影《大開眼戒》、《原罪》等。

1997年,斯坦利·庫布里克執導的電影《大開眼戒》,該片運用大量面具和狂歡場景來製造神秘宗教組織的恐怖。

坡的恐怖小說中,被抄襲得最嚴重的當屬《橢圓形畫像》,它直接被換了種方式,出現在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的畫像》中。《橢圓形畫像》講述了畫家與模特妻子之間的故事:畫家不斷折磨和壓抑妻子,最終害死妻子,卻創造出了偉大的肖像。而在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的畫像》中,他幾乎只不過是把畫家妻子改換成一個翩翩美少年,其主要情節,與《橢圓形畫像》大同小異。

坡的其餘恐怖小說也都各有各的影響力,比如《威廉·威爾遜》影響了後來的英國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史蒂文森寫出了《化身博士》;《提前埋葬》樹立了活埋的恐懼典型,西班牙導演羅德里格·科特茲執導的電影《活埋》可以說取材於此;《黑貓》使得貓有了恐怖意義,並發明了將人砌在牆裡的謀殺範式,比如金庸的《連城訣》里,萬鎮山殺死戚長發後將他砌進牆裡……

這些恐怖小說提供的經典範式被後人不斷發掘,再創造,構成了我們今天藝術類型的一大分支。在創作它們的過程中,坡發明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意象和典故,如果這些意象和典故能夠被申請專利的話,那麼,很可能我們現在接觸的流行文化,至少有一半要打上愛倫·坡的標誌。

至於愛倫·坡的科幻小說、政治諷刺小說及冒險小說等,其影響力也絲毫不輸於恐怖小說和推理小說。要是開出一張受愛倫·坡影響的人物名單,或許會有詩人波德萊爾、馬拉美 (Mallarmé)、葉芝,作家王爾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凡爾納、威爾斯(H. G Wells)、柯南·道爾、洛夫克拉夫特(Lovecraft),導演弗里茨·朗(Fritz Lang)、希區柯克、蒂姆·伯頓……

即便到了今天,這張名單還會無限延長下去。此外,坡最忠誠的粉絲平井太郎,因為太崇拜他,還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江戶川亂步(日文中的發音「edokawa ranpo」與「edgar allan poe」相似。)

不得不說,一本如此不起眼的小小故事書使整個世界為之瘋狂,受到近二百年的模仿與抄襲,這不僅堪稱神奇,也確乎是一件怪異之事。正如1864年,法國小說家儒勒·凡爾納介紹愛倫·坡小說時,說他:

「肯定會有模仿者,有人會試圖超越他,有人會試圖發展他的風格,但有許多自以為已經超過他的人其實永遠也不可能與他相提並論。」


02.

他描述世界,卻又害怕世界


假如我們去細細思索愛倫·坡的奇思妙想的精神世界,也恐怕就不得不從《怪異故事集》入手。這部小說集幾乎全方位地展現了愛倫·坡的內心世界,那些短小的故事,全部都是浪漫主義頹廢的夢,當然還有夢魘。

我們今天或許很難想像,在19世紀以前,整個歐美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幻想作品,不論是《十日談》、《堂吉訶德》,還是《格列佛遊記》,它們更大的意義在於諷刺和寓言,它們是有目的的遐想。而在愛倫·坡的內心世界裡,一切的幻想沒有具體的現實含義,純然是他自發的創作,是自娛自樂的產物。

這也許是愛倫·坡小說最偉大之處。

在愛倫·坡短暫(他只活了四十歲)的一生中,他並不算筆耕不輟,大部分時間都在應付編輯工作。終其一生,他只寫作了八篇論文、50多首詩歌、66篇短篇小說、3部不很長的長篇小說(而且只有兩部寫完了),還有一部未完成的戲劇。

對於坡本人而言,他認為自己是個詩人,在美國的文學史上,他也確是個大詩人。如果說波德萊爾是整個現代詩歌的開創者,那愛倫·坡可就算作是象徵主義詩歌的鼻祖級人物,在波德萊爾和蘭波身上發揚光大的那種頹廢而瑰麗的美學,早就在愛倫·坡身上顯現出來了。

愛倫·坡的頹廢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幾乎稱得上是19世紀窮困潦倒文人中的典型人物了,他受到世人發現與推崇,幾乎要仰賴波德萊爾,正是波德萊爾第一個將愛倫·坡譯介到歐洲。

坡的一生是戰鬥的一生,他與自己作戰、與父母作戰、與出版界作戰,幾乎全都失敗了,最終伴隨他終老的是宿醉。看看他的照片你就會知道,他的面龐充滿了不祥之感,好像不屬於這個世界。

愛倫·坡像 幾乎他所有的的照片中都充滿了蒼白與憂鬱

因此,在坡的《怪異故事集》中,我們能看到他的兩面性。一方面,他是一位與社會緊密聯繫的作家,要靠微薄的收入養家餬口,所以他的寫作中難免有著世俗的成分,幽默而平易近人,緊緊抓住讀者的心。當然,在幽默背後,他按捺不住幻想和良知,因而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往往能看到對人性和社會辛辣的鞭笞。另一方面,愛倫·坡又是一個厭惡世界,甚至害怕世界的人。就像後來《卡夫卡談話錄》中,卡夫卡所說的那樣,愛倫·坡是一個「可憐蟲」。

愛倫·坡把全部理想都寄托在文學的幻想上,製造了一個又一個浪漫而頹廢的想像世界。


03.

愛倫·坡有文學性嗎?


愛倫·坡的這種兩面性也使得後人對他的評論兩極分化。

喜歡他的人對他偏愛有加,比如清末大儒辜鴻銘,他就說:

「美國除了愛倫·坡(Allan Poe)的一首詩《安娜貝爾·李》(Annabel Lee)外,沒有出現過一首好詩。」

眼高於頂的評論家蕭伯納也曾說過:

「美國出了兩個偉大的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和馬克·吐溫。」

但同時,詬病他的人也很多。比如美國詩人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他說:

「(從愛倫·坡身上)我們似乎只能發現敷衍馬虎的寫作,因為缺乏廣泛閱讀和深刻學術所造成的幼稚思考,基於金錢壓力下的多種體裁的混亂實驗,在任何細節上都遠未達到完美」。

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則說:

「愛倫·坡具有動人的文學技巧和發光的外表,但卻沒有真正的思想和深刻的含義。」

愛倫·坡之所以受到文學界褒貶不一的看待,其根本在於對他文學性的懷疑。畢竟,他所開拓的領域最終都成了「鄙俗」的、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文藝(除了他的詩歌成就外)。

那愛倫·坡的「怪異故事」有文學性嗎?

自然是有的,愛倫·坡的文學性,體現在他小說中的浪漫主義風格。

坡的短篇小說中,那些古典風格的嚴謹、肅穆、恬靜被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嘶吼與顫抖。強烈的對比,令他的短篇小說爆發出極大的藝術張力。在《跳蛙》中,弄臣小丑展現出愛情、美和復仇的極大激情,對比出了宮廷中其他人的平庸和膽怯;在《紅死魔的面具》中,冷酷、從容的紅死魔與聲嘶力竭的王爺同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除了人物的強烈對比,愛倫·坡尤為擅長場景描寫,在他那裡,夜與死的主題籠罩著世界,這是一種浪漫主義哥特文學的極致。

如果只談浪漫主義,愛倫·坡充其量是一位二流小說家,與海涅、雨果、拜倫等浪漫主義者相差甚遠。但愛倫·坡的偉大在於,他可能是第一位直面自己內心中幽暗角落的恐懼、變態、神經質的作家。

《黑貓》中,主人公既膽怯又殘忍,既暴躁又憂鬱——他完美地描述了一個酗酒中年人的不安內心。而在《泄密的心》中,愛倫·坡又化身為殺人犯,在警察面前揭發了自己,不同的是,他對警察的泄密不是出於良心的不安,更像是變態的幸災樂禍和癲狂。

1934年受《黑貓》的象徵意義影響所拍攝的電影《黑貓》

愛倫·坡小說中描述的這些情感都是前人未曾涉及的,他自己不僅寫出了每個人內心深處的驚恐和瘋癲,更重要的是,他還寫得非常好。在這方面,他也使後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犯情結和卡夫卡的自我挖掘,成為了可能。

除浪漫主義外,愛倫·坡小說的獨創性,讓他作為一個文學家的文學性凸顯而出。他不僅塑造了無數經典人物、橋段,並且開啟了諸多新的文學門類。

整個歐美文學中,雖然文學高峰不斷,但真正具有原創性的作家卻屈指可數。雨果曾著《莎士比亞論》,列舉了莎士比亞抄襲的幾十位作家,這本身倒不是什麼問題,畢竟莎士比亞是寫得最好的那個,但我們可以從側面看出,對於文學家而言,獨創性是何等難得。所謂一流作家,終其一生,能在獨創性上有某一個藝術典型形象已屬不易,而像愛倫·坡這樣,以一己之力開創四五門文藝形式的作家,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04.

作家不幸,讀者幸


愛倫·坡的人生和他的作品有著一種並行不悖的二重性。他本身是一位悲觀主義者,是一個頹廢者,說他追求藝術的美,他可能對美的寂滅更感興趣。在他的世界中,只有生命的毀滅才能帶來美,在《艾蕾奧瑙拉》和《橢圓形畫像》中,都能發現他的這種追求。

對於藝術而言,他是幸運的,因為對於他自己的創作,他是「為藝術而藝術」的。創作對於他而言就像生命本身,他用酗酒、頹廢、不修邊幅,還有痛苦與掙扎來換取藝術,正像《橢圓形畫像》中的畫家。與他相比,王爾德簡直稱不上是一個唯美主義者,因為他雖迷戀死亡氣息的詭異的美,自己卻活得風流倜儻,自由自在。

然而,愛倫·坡又是不幸的,他的生活與命運使得他無力反抗,文學不是他反抗的工具,而是一種私密的收藏,就像孩子的玩具。他小心翼翼地做著他的文學實驗,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自由幸福的時光。但在這段寫作的時光中,他卻只和黑暗打交道,只與魔鬼為伴。在他的頭腦中,可能永遠都重播著他在詩歌《烏鴉》中寫下的句子:「永不復焉」。

1849年秋天,巴爾的摩街頭,愛倫·坡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頭,嘴裡似乎嘟囔著某個名字,據傳他好像穿著不屬於自己的衣服,這使得幾天後他的去世永遠成了一個詭異的謎。

電影《烏鴉》劇照,該電影虛構了愛倫·坡死前五天所發生的神秘事件

坡的一生也許是悲哀的,可他卻意外地被後人所認識,讀者無疑是幸運的。坡死後,他的創造被賦予了永久性,作家們前仆後繼地模仿他,延伸和完善他的創造。象徵主義的頹廢與憂鬱,似乎也成了工業時代之後文藝的永恆主題。坡所開創的文學形式,每一個都一往無前地發展起來,給後人帶來了無盡的文學享受。

如果愛倫·坡泉下有知,在他那張慘白憂鬱的臉上,是否也會浮現出一絲難得一見的微笑呢?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au_vjXAB3uTiws8KDaA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