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車窗上掛著濕漉漉的雨水,阿玲一個人沉默地坐在車裡,拿出一管針,熟練地操作著:
透明的針管內很快被灌滿藥液,擠在前頭的藥從針頭往外噴出,空氣排盡,阿玲掀開肚皮——
布滿了暗紅的、鮮紅的針孔痕跡。
瘮人的長針頭扎進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塊「好皮」,緩緩推進去……
後視鏡中,阿玲的眼睛露出痛苦,被前擋風玻璃滿溢的雨水密密麻麻地包裹著。
這排卵針,阿玲已經打8年了。
握針手上的戒指在陰暗中反射著金屬冰冷的光,像在譏笑。
熱帶雨
Wet Season
去年平遙電影節爆款,獲最佳影片、最佳女演員、影迷選擇榮譽等大獎。1月初北京的「迷影精神賞」年度十佳推薦,本片也入圍了。
導演是在6年前拍《爸媽不在家》的陳哲藝。
他在金馬獎上打敗王家衛、蔡明亮、賈樟柯、杜琪峰,拿下最佳劇情片、最佳原著劇本、最佳新導演等,當年他只有29歲。
他的片子,都在嘔心瀝血地「拍自己」。
比如《爸媽不在家》中,亞洲金融風暴背景下,忙於工作的父母把男主角家樂交由菲律賓女傭泰莉照顧,家樂和女傭泰莉逐漸培養出深厚的感情。
這當中有他自己的童年經歷。
而這次,拍一個不孕的中年女性,寫劇本時,陳哲藝和太太也正面臨很長一段時間的生育危機。後來電影拍完,孩子落地了。
更有意思的是,2013年《爸媽不在家》中飾演母子的演員楊雁雁和許家樂,在2019年《熱帶雨》中演一對禁忌的師生戀情人。
導演還專門解釋過:
一開始沒想過找楊雁雁和許家樂來演,搞來搞去,還是他們。
不過,夠獵奇,夠禁忌容易狗血。
和早期李安喜歡拍家庭題材一樣,陳哲藝也很喜歡拍家庭關係,所以很擅長描繪人與人之間的細微關係。
他能把一個不常見、甚至不討好的奇情故事,隱秘地投射出每個人心底似曾相識的:
熟悉感。
這份熟悉感起初只是一個女性個人的中年危機,並不是人人有感。
阿玲(楊雁雁 飾)今年40歲,齊肩黑髮,白襯衫,過膝黑裙。
說話總是細聲細語,謹慎而優雅,卻也乏味古板。
作為一名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華文老師,在英語盛行的氛圍里幾乎成了隱形人。
學校漠視中文教育,開會提都不提這門無關緊要的學科。校長甚至嗆阿玲:
也不過中文而已。
潛台詞:很重要嗎?有什麼了不起?
同事也背地裡看不起她。
開會驕傲地瞥向被無視的她,幸災樂禍地說:
華文這門課根本沒家長願意掏錢補習。
學生就更不用說了,把這門課當狗屁。
華文課講英文,華文考試寫英文。上課不是睡覺就是開溜,足球、比賽,無論學什麼玩什麼都比華語課有意義。
事業,死局。
再看婚姻。
打了8年的排卵針,甚至做手術嘗試試管嬰兒,統統失敗。
生育問題讓她和丈夫的感情搖搖欲墜。
吃飯不現身,串門親戚也不現身,還謊稱:
陪客戶打高爾夫。
阿玲沒多想,親戚問起,原話照搬。
親戚居然揶揄她生不出孩子後一針見血地刺破真相:
都開始下雨了,還打高爾夫?!
原來只有她傻得聽信了鬼話!
甚至去醫院做試管嬰兒,也不現身。
生孩子丈夫不出現,尷尬得連醫生都幫著打圓場:
我那一位也這樣,整天不見人。
冷凍精子也可以,當然沒有新鮮的好而已。
生孩子這種兩個人的事,成了阿玲的獨角戲。
一個人手術,手術服自己背著手打結系帶子,孤零零被推進手術室。
當醫生們圍著她,把冷冰冰的器械塞進她的身體,她閉著眼,沒有表情,卻靜默地流下一滴眼淚。
家裡還有個癱瘓的公公。
諷刺的是,在這段枯燥的婚姻里,阿玲接觸最多的男人身體,不是情願買醉不願回家的丈夫,而是公公。
幫公公換洗拉稀的紙尿褲,抹去公公沾著食物殘渣的嘴角。
愛沒有了,性更是無從談起。
婚姻,也是死局。
像被困在輪椅上的公公,阿玲也被無形地困在她的40歲里。
破局——
直到學生郭偉倫(許家樂 飾)出現。
起初他只是為了學好華文,方便以後繼承父業去中國做生意,所以天天留下來補習。
後來慢慢愛上老師,開始了一段禁忌之戀。
描繪這段禁忌戀情,導演用到了兩個很有意思的意象。
紅色。榴槤。
榴槤,是被具象化的禁果。
補習中的郭偉倫在飢餓中看見紅色塑料袋中的榴槤。
恰好教室門口湧進輕柔的風,紅色輕飄飄地蕩漾起來,越看越誘人。
郭偉倫抬眼看看阿玲,又抬眼看看榴槤,情愫暗生 。
很快,導演用了一個偷窺視角幫我們看見:
阿玲和郭偉倫一起在教室中愉快地吃了起來。
你隔著教室的牆,慢慢聽清他們砸吧嘴吃食的聲音,氛圍微妙,仿佛還能聞見果香的清甜。
禁果初開,無人知曉。
再一次,是郭偉倫邀請阿玲去看他的武術比賽。
健碩的郭偉倫在台上完成著一個個剛勁有力的動作,艷紅的武術服深深吸引住了阿玲。
一片叫好聲中,烈火一樣的郭偉倫點燃了阿玲眼中久違的活力。
賽後他們仨一起吃榴槤慶祝。
阿玲熟練地推著輪椅上的阿公,郭偉倫親近地把手搭在阿公肩上:
我拿金牌耶,阿公!
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倒像親密的一家人。
他們圍坐在一起,剖開尖銳的外殼,禁果榴槤露出柔軟香溢的果肉。
二嘗禁果,阿玲已經不自知地被卷進隱秘的情愫里:
在批改到郭偉倫作業時,愛玲不自覺地停下筆尖,微笑晃神。
紅墨水在紙上暈染出鮮艷的痕跡——
恰恰擱在「老師」「學生」兩個詞之間。
伴隨著禁果榴槤的兩次出現,他們的關係由遠到近,不斷貼近。
三處紅色也象徵著這段關係的性質:
濃艷熱烈卻也兇猛危險。
可這時的他們依然一無所知。
就像被困在潮濕黏糊的雨季里,他們看不清自己的情感。
這時要說到片子中最亮眼的一個角色:
阿公。
在很多同樣類型的片子中,生病的老人通常只是功能性地扮演一個家庭累贅。可這部片中的阿公,卻像一個真正充滿智慧的旁觀者,耐心無比地見證著阿玲的困境。
阿公不怎麼動彈,也不會說話,甚至連表情都沒有。
可他如明鏡一般。
他嫌棄不負責任的兒子。
阿玲做試管嬰兒回家後,丈夫完全不願陪護一下,走出房間。
當他坐下喊了句爸後,阿公嫌棄地望向他,撇了一眼就又不再看他。
當阿玲發現丈夫出軌後哭了,剛在阿玲的幫助下擦洗拉稀的下半身 ,又換上乾淨紙尿褲的阿公,顫顫巍巍地碰了下阿玲。
眼睛瞄向窗邊的字畫——
笑。
這個生命走到末端不能自理、失去部分尊嚴的老人,反過來安慰兒媳婦的失意。
而他看郭偉倫和阿玲,也是透著讓人吃驚的洞察。
阿公很喜歡看武俠片,初見郭偉倫,作業中的「幫」字不會寫,注拼音。
阿公罕見地推動輪椅,在郭偉倫手臂上一筆一划地寫出這個字。
俠道之意,不外乎也是一個」幫「字。
幫什麼呢?
郭偉倫幫阿玲重新認識自己——
這也是一場學生對老師的反向教育。
第一課:沸騰勁兒。
阿玲被生活圈養成一個「死氣沉沉」的無趣女人。
郭偉倫不一樣,他總能無故開心,興奮起來小小地冒犯別人也無所謂。
不過是答應改個補習時間好去挪時間參賽,他就興高采烈到撞上別的老師。
眼前的年輕活力比排卵針更讓人充滿生機。
第二節課:反擊。
阿玲順路載郭偉倫回家,雨天塞車,不耐煩的男司機沖阿玲豎中指,郭偉倫直接懟回去。
同學不懷好意地嘲笑阿公去世,他立刻回頭砸東西。
無意間,他在教一向隱忍的阿玲反擊。
第三節課:顛覆規矩。
當郭偉倫吻上阿玲並把她壓在身下後,停了一會,用青澀的華語耿直地問:
我哪裡錯了?
阿玲想了想,幅度很小地搖搖頭。
發生關係後,郭偉倫總是逮著機會就想牽手。
可牽著的手上,蓋著「禮義廉恥」的盒子。
郭偉倫翻看手機上阿玲的照片,牆上也寫著巨大的「禮義廉恥」。
禁忌,原本就是破壞規矩的。
可就像郭偉倫問「我哪裡錯了」,禁忌就一定是錯的,規矩就一定是對的嗎?
帶著這些疑惑,阿玲又遭遇了阿公去世。
阿公在,丈夫還維持著貌合神離的家庭關係。
阿公死了,丈夫明目張胆地帶著小三和孩子來靈堂祭奠。
阿玲捧著一堆紙錢,倒像個可笑的外人了。
情緒很少激動的阿玲把紙錢一股腦倒進焚燒桶里,火被喂得越來越旺,遮蓋著阿玲的臉,是她怒火中燒的明面。
下一個鏡頭,就是黑夜中,依然掛在牆上的那副字畫:笑。
熱帶的雨還在沒完沒了地下著,層層疊疊地潑在「笑」上——
「笑」也哭了。
火燒水淋,涅槃總要經歷眼淚。
阿玲隨著失語阿公的死去,不再失語。
困境將她綁牢拴緊,扭曲變形。
她要開始掙脫了。
學校很快發現了他們的「不良關係」,阿玲被停職休息。
阿玲不想再維持和郭偉倫的關係,郭偉倫崩潰了,大喊:
你難道想和我分手嗎?
阿玲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在她概念里,這段關係還沒正式開始,卻在郭偉倫的觀念中已經快結束了。
原來,在年輕人的世界裡,開始是那樣輕而易舉。
而這,也是郭偉倫教給阿玲的最後一課——
不要不敢開始。
一切都能重新開始。
暴雨中,阿玲給了郭偉倫最後一個擁抱。郭偉倫委屈地說:我的心好痛,真的很痛。
阿玲輕輕安撫著他:是這樣的,以後你就習慣了。
這話,是她在對郭偉倫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接納困局,改變困境。
離開小情人後,她又平靜地和丈夫離婚。
這個男人有多薄情寡義呢?
婚內不再配合房事,動不動就喊累搪塞。
現在準備離婚,明明面對面坐著,卻還特地通過律師用英語轉告她:
阿玲用華語輕蔑地回復他:
放心,以後不會再用了。
趕跑了情人,離了婚,她甚至可以不要心心念念的孩子。
可搬家收拾時,隨手拿起剩下的驗孕棒百無聊賴一查試——
懷上了。
是驚訝?是無奈?是哭?是笑?
不知道。
你被到導演的鏡頭攔在了廁所門外。
你只能聽見阿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笑了。
又悲又喜。
原來,不孕的一直不是她,是丈夫。
偏偏是她忍辱負重,「罪魁禍首」卻囂張跋扈。
這是對阿玲的諷刺;也是對丈夫的報應。
這時你又想看看阿玲的臉。
可導演用鏡頭把你擋在放滿收納箱子的客廳,掉落「求子」靈符的門邊——
你越想看見阿玲,你就離阿玲越遠。
可是越這樣你好像越能理解阿玲——
因為你被阻擋在外,你的委屈,和阿玲的委屈同步了。
她從一個與你無關的落魄中年女人變成了一個讓你熟悉的人:
因為,此刻你感同身受著阿玲的委屈。
阿玲也正宣洩著你的情緒——
委屈。
風把求子的靈符吹走了,也把委屈吹走了。
正如很多人覺得的,這是一部中年女性覺醒的片子。
但我覺得這不是全部。
沒錯,阿玲最後擺脫了永無出頭的職場,冷嘲熱諷她生不出孩子的七八姑八大姨,轉身離開丈夫,離開情人。
可發現沒,她為覺醒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停職休息,前途未卜;
努力半生,又回到鄉下。
所謂的覺醒,最後只能止步於阿玲自身心境上的改變,而客觀上,阿玲還是一身泥濘。
這個陌生中年女人之所以讓人覺得莫名熟悉,是因為看似陽光拂身的背後,還是落得一身灰,滿肚子委屈。
困境是由很多人組成的大氛圍造成的,獨醒的意義有,但身處大環境中的我們,如何避免成為造成「阿玲」困局中的一員,甚至成為」阿玲「本人,意義更大——
而且道阻且長。
遠不是一部電影、一次離經叛道的禁忌戀情可以改變的。
因為女性覺醒,最該醒的不是女性本人。
而是社會上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