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碗甜豆花
2013年10月10日,諾貝爾文學獎揭曉。「陪跑」8年的村上春樹再次錯失獎項。這一年的文學獎,被頒給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嫗艾麗絲·門羅——這一年,門羅82歲,寫作已經超過半個世紀。
門羅獲獎實至名歸,但也有點超出預料:門羅一生只寫短篇小說,這在以長篇小說為主要創作類別的諾獎得主中非常少見,甚至有可能,她是唯一一位以短篇小說獲獎的諾獎得主。這從側面反映了一個事實:門羅的短篇小說寫得有多好。
門羅的好友、《使女的故事》的作者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曾經這麼評價門羅的寫作:
也許,『解剖』一詞能夠接近門羅的小說的特質……那些令人著迷的審視、考古般的挖掘、精密而細緻的追憶,那些隱藏在人性陰暗處的醜陋,那些隱秘的情慾,對於痛苦的沉溺,以及為生活的多樣性和完整性的喜悅,這些元素都混雜在了一起。
掐指一算,「認識」門羅已經四五年了,最初接觸她的作品時,我就覺得她真是厲害,但讀某些篇章還是會感到困惑。
最近再讀門羅,我更能體會她故事的精妙所在——文字的準確性、對生活的洞察、對難以掌握的現實的掌握、對稍縱即逝的情緒的捕捉、對生活本質的理解。
如果你是個女孩,還沒戀愛,那麼最好不要輕易讀門羅,因為她會打破你對愛情和婚姻的浪漫想像和美好期待。
01、她是家庭主婦,開過書店,通過寫作逆襲
看門羅的小說,你會發現,她似乎一直在重複已經寫過的內容——固定的故事場景,相似的人物關係,相近的故事主題:成長、愛情、婚姻、生活的危機……
門羅的寫作之所以呈現這個特點,與她的生活經歷分不開。
1931年,她出生於加拿大東部安大略省的一個小鎮,父親從事狐狸和貂的養殖,母親是一位鄉村教師。
9歲這年,母親被診斷患有帕金森,此後日益行動不便,最後只能整日躺在床上。因此,門羅承擔了很多家務,也許從那時起,她就充分體會了她日後小說中家庭主婦的生活日常。
1949年,西安大略大學為門羅提供了獎學金,讓她有機會及藉口「逃離」家庭。
但在2年以後,獎學金到期。門羅選擇了退學,嫁給了她的同學詹姆斯·門羅。從那以後,門羅的角色就是一位真正的「家庭主婦」。
1963年,門羅夫婦移居維多利亞市,並在那裡開了一家書店——門羅書店。書店開張後,門羅有了一份照看書店的兼職工作。
門羅書店至今仍在營業,已成為加拿大的一個文化地標
據他第一任丈夫詹姆斯透露,門羅是到書店兼職後認真考慮寫作的。她會忙裡偷閒,趁孩子睡了,趁孩子上學,趁不用照看書店的任何機會,寫上一句半句。
在「家庭主婦」和「兼職書店店員」雙重身份之外的時間縫隙里,門羅的寫作是艱難的,但是,這絲毫沒有減少她的寫作熱情。也許,當你找到自己的熱愛所在,你就會不知疲倦,不畏艱難。
門羅37歲時,發表了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這部小說集為她捧回了加拿大總督文學獎。從那之後,她又多了「職業小說家」這重新的身份。
和第一任丈夫一起生活20年後,門羅離婚了。她在一篇小說里曾寫過這麼個情節:一個女作家在文壇初露頭角後,便向丈夫提出了離婚,「希望創造一種沒有偽善、喪失自我或恥辱的生活」。不知道小說女主人公的想法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門羅的心聲。
門羅小說里的場景,大多在安大略省的小鎮,這是她人生中最為熟悉的地方。她所書寫的人物關係,不外乎父母子女、婚姻關係、戀愛關係、同學關係……也都是她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人物關係。
成長、愛情、婚姻、背叛、逃離,都是典型的門羅小說的主題。「生活的本質」是她全部的書寫興趣。
她就像拿著一把手術刀,剖開平靜生活的表面,讓我們看清其下的波瀾涌動。那效果可以說是「於無聲處聽驚雷」。
門羅的小說,大多是「小情節」或「反情節」的,沒有什麼懸念鋪設,也沒有一波三折,只有一些看似平淡的事件和片段式情境。門羅善於在這些事件和情境中,榨出各色人皮袍下藏著的內心黑洞,也擅長把庸常生活中那些肉眼難尋的裂痕寫得心驚膽戰。
她最擅長刻畫女性的心理,尤其是女性那些微妙情緒和內心隱情。她似乎有一把情緒放大鏡,能照出最細膩的情緒顆粒。
閱讀門羅時你會發現,很多我們無法言說的情緒,被門羅捕捉到,並定住了形,落在了紙上。讀過門羅之後,你會為那些被你不經意間疏忽的日常細節而感到遺憾。
02、在瑣碎生活中掙扎的女人
《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這部小說集是門羅中後期的作品,發表於2001年。
不同於門羅早期多表現女孩成長主題的作品,這部小說集的主題是女性的中年危機——婚姻和家庭中的「困境」,重燃的慾望和對愛的渴望;除此之外,門羅作品中一貫的「逃離」主題也有體現——通過婚姻或友誼,逃離原生家庭;通過真實或想像中的背叛,逃離愈益僵化的婚姻。
同名小說《恨,友誼,追求,愛情,婚姻》是所有故事中最具喜劇色彩的一篇,故事講了兩個小女孩通過偽造男人的信件,讓與男人通信的女管家誤以為男人愛上了她,繼而放棄管家工作,帶著多年積蓄,投奔了那個男人。
一般而言,這樣的故事,最後結局無非是這樣:女人尋到男人家裡,與男人交流後發現男人並未給她寫過情意綿綿的信,最終,女人會帶著憤怒和羞恥而離開。
但小說的結局卻有喜劇色彩——
女人剛到男人家,發現男人病得不輕,她照顧男人痊癒;男人病好後,女人怕傷了男人的面子,對寫信的事隻字不提,只暢想未來的人生計劃。
而男人呢,由於陷入了經濟危機,又同時被兩個女人糾纏,已經被折磨得精疲力盡,亟需一些錢和一個能把生活管理得井井有條的女人,共同開啟新生活。
於是,渴望愛情和婚姻的老姑娘,與疲於嬉戲花叢、渴望家庭溫馨的浪蕩子,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這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講述了一段由惡作劇成就的婚姻。門羅不乏溫情地撕開了婚姻「浪漫」、「得體」、「優雅」的面紗,袒露出男女主人公「各取所需,湊合過日子」的生活需求——以實用為目的的婚姻,終究只是差不多的婚姻。
除了這篇同名小說外,這部小說集裡的其它篇目,氛圍都略微壓抑:
《浮橋》講述了一個身患腫瘤的中年女人,因不滿丈夫對自己的忽視和對年輕女孩海倫的過分熱心,而與一個年輕男孩廝混,以報復丈夫。
《蕁麻》講述了剛剛離婚的女人,在朋友家邂逅了自己童年時期曾有好感的男孩——如今已是中年男人,女人幻想著與男人發展出戀情,但卻從男人那裡得知了一個不幸的故事——幾年前,男人在倒車時,無意間撞死了自己的一個孩子。聽到故事的那一刻,女人就意識到,這個悲劇將把男人和她妻子一生一世綁在一起。
《梁與柱》有兩條故事線,一條故事線講述對婚姻不滿的女主人公,與丈夫學生的精神出軌。另一條故事線講述表姐來訪,在女主人公平靜的生活中掀起波瀾——表姐言語間透露出想投奔女人的意思,以此擺脫遠在故鄉小鎮的不幸生活,這讓女主人公感到恐慌,就好像原生家庭的陰影一直尾隨著她,甩也甩不掉。
《熊從山那邊來》講述了一個失憶的老太太,在養老院裡將一個陌生老頭子當成了自己丈夫,最後,在她真正丈夫的幫助和成全下,快樂地和被她當做丈夫的老頭子生活在養老院裡的故事。
這部小說被改編成了電影《柳暗花明》
在這部小說集的大多數故事裡,女主人公因各種原因陷入困境,在瑣碎生活中掙扎:
她們或是被丈夫出於實用目的娶回家,婚後才發現生活的破碎與殘缺;或是為逃離原生家庭而嫁給表面風光的丈夫,婚後卻遭受丈夫的忽視和冷落;或是因沒有獨立經濟來源,而不得不仰人鼻息、小心翼翼……
有一些主人公通過背叛與逃離擺脫了當下的困境;但大多數女人在生活中妥協,繼續著壓抑而苦悶的日子;最終,衰老和死亡為她們帶來了解脫。
門羅通過簡潔而克制的筆法,表現出了女人在光鮮外衣下狼狽的內心隱情,和她們的生活所呈現的「平靜的絕望」的特質。
03、《傳家之物》:於無聲處聽驚雷
在這部小說集裡,我認為最好的一篇是《家具》,在其他譯者筆下,這篇也被譯為《傳家之物》。得諾獎的次年,門羅親自挑選1995到2014年間成就最高、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集結成一本她的短篇小說自選集。那本自選集就是以「傳家之物」命名的。
《傳家之物》是典型的門羅式寫法——短短几萬字,時間跨度20多年,故事在多重時間維度中跳躍;開篇就營造出一種平靜、寡淡、不具衝突的情境;驚人的秘密卻在不經意間,通過寥寥數語展露;直到故事最後,會讓讀者愕然有種「千帆過盡」的感覺。
《傳家之物》到底講什麼的呢?簡單說,故事講述了一個家族醜聞,以及由於這個醜聞而引發的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憎惡。故事情節很簡單:
「我」有一位表姑叫艾爾弗萊達。她是城裡人,是一名記者,見多識廣,不像「我」們其他人,生活閉塞,知識淺薄。
「我」年少時,艾爾弗萊達與「我」家關係密切,經常來家裡做客。「我」覺得她有見識、有智慧、有品位,和其他那些拘束、乏味的親戚都不一樣。在鄉下,艾爾弗萊達是個「異類」,但對年少的「我」來說,她是一道光。
但漸漸地,事情發生了變化——艾爾弗萊達和「我」家的關係有了裂痕。某次聚會之後,她再也沒有踏進「我」家,直到「我」後來嫁了人,這種狀態都沒能改善。
母親在「我」十幾歲時生了病,一直臥病在床。從那以後,「我」不得不肩負起照顧家庭的重擔。但比重負更折磨「我」的,是親戚們看「我」的眼光,那眼光里夾雜的同情和憐憫讓「我」感到恥辱。
緊接著,故事講到「我」上大學。「我」的大學就在艾爾弗萊達所在的城市,她幾次邀請「我」到她家去,但「我」都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直到「我」即將離開這座城市與未婚夫結婚,才答應去看望她。在這一段中,門羅讓我們看到,「我」多次未去赴約,是因為「我」似乎對艾爾弗萊達懷著憎恨。
到她家赴約,也是一次不怎麼愉快的聚會。她對「我」的專業、「我」的閱讀品味的評價讓「我」感到被冒犯;「我」也瞧不起她對情人那種近乎討好的讚美和遷就。午餐結束,「我」幾乎以「逃」的姿態離開了她家。
小說讀到這裡,細心的讀者會發現:與小時候相比,「我」對艾爾弗萊達的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變。
我們心中難免會升起一個疑問:「我」和她之間,到底有什麼矛盾,讓「我」如此憎惡她?「我」的家庭和她之間,又有什麼樣的裂痕?
故事繼續進行,「我」人到中年,離了婚,回到了故鄉,聽父親說起艾爾弗萊達的近況——她繼承了「我」祖母的房子,正住在那棟房子裡,父親和她會通信。
故事再繼續,「我」的父親離世,葬禮上來了一個比「我」年紀大幾歲的陌生女人,她說話的口氣像極了艾爾弗萊達。「我」以為那是她同父異母的小妹妹。但跟她交談後,才知道她不是:
她緊張而傲慢地抖動肩膀。她說:「艾爾弗萊達是我的親生母親。」哦。是母親。
在這個瞬間,一個巨大的家族秘密在「我」面前揭開:從未結婚的艾爾弗萊達,在「我」出生前,曾生過一個私生女,並將這個女兒送給了別人撫養。
這個秘密讓人猝不及防。但小說中「我」的反應只有4個字:「哦。是母親。」
這種寫法,就屬於門羅的很「經濟」的寫法——雖然人物內心思緒萬千,但她不會給內心獨白留下太多餘地,而是用留白的手法創造了一個心理空間。
在最近一期《圓桌派》里,周迅分享她的表演心得時,也談到了相似的表現手法:《紅高粱》里有一幕,周迅飾演的九兒回到家,發現母親上弔死了。一般人理解,看到這一幕,九兒的反應應該是哭天搶地。但周迅沒有這麼演,她演出來的效果是這樣:先是震驚,繼而轉過頭去逃避真相,停頓,最後才是悲痛。這種演法,比直接哭喊,承載著更多的內心情緒。
回到門羅的小說。故事到這來已經接近尾聲,但最高潮才剛開始——最大的家族醜聞即將被揭開:
那個女人講了一個故事,是她從艾爾弗萊達那裡聽來的,關於艾爾和「我」父親早年間一起在田野間玩耍的故事。但這個故事的版本,卻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樣。
小說一開頭,「我」就講述了「我」印象中的版本:他們當年都是小孩,住在相鄰的兩個農場,一戰結束那天,他們正帶著小狗在田野里玩。
但真實的版本是:他們當年上高中,一個高中男生和高中女生,為了避免同學的嘲笑,放學後躲在田野邊的十字路口守候彼此,然後一起穿過田野回家。有一種情愫在他們之間涌流。
艾爾弗萊達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對那天的細節也印象深刻,她記得那天陽光很好,但雪還沒有化開,踩在雪上會聽見噼噼啪啪碎裂的聲音。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也許是因為那天發生了意義重大的事情,也許是跟她懷孩子相關的事情,也許她和「我」父親,曾因年少無知而鑄成過大錯。
但作為敘述者的「我」沒有把這些說出來,也沒有透露關於那孩子父親是誰的任何信息。「我」把一個天大的家族秘密,以一種欲言又止的方式講了出來:在故事講述過程中,「我」多次「不經意間」暗示了「我」父親和艾爾弗萊達之間的感情。但通篇沒有一句確切的表達,讀者只能通過隻言片語的暗示去揣度和猜測。
在我看來,這正是門羅的高明之處——這種講述方式,正符合「我」講述家族醜聞時猶疑和糾結的內心狀態:「我」也許早就對一切洞若觀火,但毫不聲張,反而以不動聲色的、隱晦的筆法敘述這一切;因為這個故事,也許讓「我」感到了某種背叛和恥辱,同時,「我」也希望能為已逝的家人保留一絲顏面。
知道這個秘密後,我們再去看一遍小說,也許會有特別的感慨:那些年和樂融融的家庭聚會,掩蓋了多少愛憎與渴望?又暗藏多少背叛、懷疑和怨懟?
千帆過盡,我們到底遺失了多少關於生活的真相?
一碗甜豆花:武大華科雙學士,網易蝸牛讀書領讀人,今日頭條青雲計劃獲得者;每月讀7-8本書,寫7-8篇深度書評;專注文學、心理學書籍解讀。一般周末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