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為什麼離不開天皇

2019-10-23     Lens

昨天,日本德仁天皇舉行了即位儀式。從公元前660年(我國東周時代)算起,這是第126代天皇。

受颱風後續影響,東京自前天夜裡一直在下雨,所以宮內廳臨時做出調整,將奉納儀式從庭院改到了內室。

但在儀式開始前10分鐘,雨漸漸停息,重新露頭的陽光還照到了儀式所在的內室。而天皇揭開面帳出來見嘉賓時,皇宮上空出現了一道彩虹。

這當然只是氣象上的巧合,但還是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因為在日本的神道傳說中,天皇正是太陽神天照大神的後裔。

此前,因為連番氣候災害,日本網絡上有人說這是因為天皇沒有正式舉行即位儀式,神靈不安心。

所以,當儀式在雨過天晴中結束時,不少日本人紛紛曬出彩虹照片,表示「感動」,還把德仁天皇稱為「晴天人」。

作為一個受教育程度很高的現代化國家,這些日本人當然不至於沒有科學常識,但為何在天皇的事情上,這麼容易「感情用事」呢?

而日本,又何以一定要保留天皇呢?

下文是一種解讀:

01 天皇制是國民情感的鍊金術?

1946年5月,日本誕生了新憲法,宣布天皇是國民統合的象徵。

日本歷史的安定之軸,被暫時保持了下來。這對日本戰後復興與繁榮,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是,新憲法對天皇政治機能的規定,與明治憲法有本質的區別。沒有了天皇是元首的規定。沒有了天皇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定。沒有了像英國女王擁有的警告權。

即便是在皇室衰微的時代,天皇也不是一個人在京都。公卿,四位以下的朝臣集團,在周圍支撐著天皇。在幕藩體制下,朝臣們的住宅也在御所內。明治維新後,這些公卿集團消失了。作為替代,伊藤博文的華族制度開始發足。這只是為了安撫舊公卿和舊大名,使他們能成為「皇室的藩屏」。創設華族,是剛從歐美考察回來的木戶孝允的主張。但這個華族最終也被廢止了。

於是,問題再次顯現。皇室首現歷史性的孤獨。元首不被認可。只是象徵。孤獨的象徵。空洞的象徵。這個時代的天皇,必須是一個空洞的存在嗎?一個虛無的存在嗎?

作為權威的天皇,過去也是在權力之上的一個空洞。但是像這樣深刻的空洞,是任何時代所沒有的。

皇室能安泰嗎?天皇制能永久嗎?

但是再怎樣論述天皇制,一個常套的問題依舊難以消失:

對日本人來說,天皇制為什麼是必要的?

也就是說,天皇制為什麼是日本人一個無法逃脫的宿命?

不能說日本沒有不同的聲音。不能說日本人就沒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在反對天皇制,在放棄天皇制的聲浪中,天皇制還是我行我素,不動聲色地述說著自己的話語權。這又是為什麼?

如果向日本的青年一代詢問這樣一個問題:你是贊成天皇制還是反對天皇制?天皇制對你來說需要嗎?

日本的青年人肯定會一臉茫然:什麼?還有天皇制的存在?

他們只知道東京有皇宮,皇宮裡有天皇和天皇之家。

日本第126代天皇德仁天皇即位。這一身「黃櫨染御袍」,只有天皇才能穿。天皇所站的寶座叫「高御座」,高6.5米,沒有使用釘子,均由榫卯結構結合。頂上有大小9隻靈鳥和鳳凰的裝飾,源自古代中國傳說中品德出眾的天子治世下才會出現的神鳥。高御座平常收藏於京都的御所。

如果再問日本的年輕人:你知道嗎?天皇能改變元號。明治年改為大正年,昭和年改為平成年,就是因為前天皇的去世,後天皇的接續。大正天皇於1926年12月25日死去。死去就變元號,昭和元年只有一星期的時間。

什麼?天皇誕生能改變歷史這根時間的軸?天皇能斬斷過去,從新再生?

日本年輕人的表情是從茫然到驚訝。

不知道天皇制的存在,是否就是天皇制存在的最大理由?

江戶時代的人幾乎沒有人知道還有天皇的存在。他們只知道將軍的存在。從一代到十五代,他們能熟記。翻轉這個局面的是明治天皇。他在位期間向日本全國各地行幸了40多回。到處走訪,到處留下紀念物——靈的權威。明治天皇喝過的杯子不能動。明治天皇坐過的石頭不能動。明治天皇穿過的拖鞋不能動。甚至,明治天皇走過的鄉村小道,也要原樣保存。這是古代大王「國見」的再現。天皇開始復活。天皇靈開始甦醒。

即便如此,日本人為什麼還需要天皇制呢?

日本腦科學研究者角田忠信通過對日本人腦結構的研究,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日本人的大腦分工不同於歐美人

一般來說,人的腦可分為左腦(又稱語言區)和右腦(又稱音樂區),其機能各有所異。左腦處理語言,計算等理性,邏輯方面的問題;右腦的作用則是分管音樂等感性的非語言世界。角田忠信在《日本人的腦——腦的運轉與東西文化》(大修館書店,1978年)一書中認為,歐美人的腦結構是左右腦分工明確。左腦為理性的世界,右腦為感性的世界。而日本人的腦結構則是左腦將理性認知與感性認知混為一體來處理,無論是元音發音,還是笑聲、哭聲、風聲、蟲聲等感情聲音,都首先進入左腦。而西方人,中國人,韓國人等情感音都首先進入右腦。

如隔壁人家在彈鋼琴,琴聲首先傳入西方人的右腦,通過思考不認為這琴聲是對我家的干擾。但如果是日本人的場合會如何?隔壁人家的琴聲,首先傳入日本人的左腦,馬上本能地反映出這琴聲就是噪聲,噪聲就是對我家的干擾,所以必須制止這種噪聲。所以,鋼琴殺人事件只有在日本才能發生。所以,在日本借房子的時候,首先被問的一個問題就是家裡有人彈鋼琴嗎?

同樣是琴聲,為什麼西方人與日本人的本能反映不一樣?

這裡,引人注目的是日本人的腦。為什麼反映一樣呢?腦的平衡出現了很大的問題。可以這樣說,整個日本人的大半行動判斷都是通過左腦來決定的。這會帶來一個怎樣的結果呢?在體質上容易發生歇斯底里症,身心容易接受新宗教。即文化認知上的差異。如,本來天皇制是個理性思考的問題,而日本人則把它看成了感性顯現的問題。所以在日本人的內心深處,對天皇制這種高深的觀念,沒有多少人會從贊否的角度加以思考,而是在無意識中認為天皇是自己生活乃至生存的中心。

這樣天皇制就轉換成了一種心情。一種沒有會感到寂寞,有了也不會感覺到什麼的心情。這是否就是「國民心情」呢?山折哲雄說,從現今的泰國王制,英國王制和日本王制比較來看,安定性較大的還是日本的。為什麼日本安定性較大呢?這是否也與「國民心情」有關呢?如果有關聯的話,那天皇制不也就成了國民情感的鍊金術?

福澤諭吉在1882年(明治十五年)著《帝室論》,開首說:帝室是政治外的存在,即主張帝室應該從政治現場獨立出去。

福澤對皇室充滿敬愛之情,所以不希望讓皇室成為政治鬥爭的道具。他說,我帝室是萬世無欠的全壁,為人心收攬的一大中心。這是什麼意思呢?說白了所謂天皇制就是「人心收攬的一大中心」。而這裡的「人心」就是「心情」的別語。

02 近乎天方夜譚的奇妙心情

所以,天皇制對日本人來說,不是一種信仰,也不是一種精神支柱,而僅僅是一種心情。一種非常奇妙的心情。

心情最大的特點是什麼?就是不穩定。有晴有陰,有好有壞均屬心情。所以日本人對天皇制也是有晴有陰,有好有壞。心情晴朗的時候,好的時候,就說天皇制是富士山,遠遠眺望心裡就安心。心情陰濕的時候,壞的時候,就說天皇製作為象徵的存在,就是「性感缺失症」的表現。

問題是心情是可以轉換的。昨天心情不好,不等於今天心情不好;今天心情好,不等於明天心情好。所以,天皇制就在「要」與「不要」,「好」與「不好」的心情轉換中存續。非常奇妙的情感結構。如果不深入進去,外人根本無法看懂和看透。

其實,現在的天皇家除了花掉一點國民稅金之外(皇宮的年運作費為180億日元),基本不添國民的任何麻煩。明仁天皇的儒雅,憨厚,像慈父一樣的形象,存留在國民的心情中揮之不去。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天皇的日本就不是日本。

明仁天皇

明治思想家德富蘇峰的這一說法,並沒有過時。雖然天皇制意識形態在今天的日本已經死去。日本人面對天皇制沒有神聖可言,只有尊敬之意。雖然每年元旦的天皇朝賀,有不少日本人聚集在皇宮廣場前接受朝拜,但這肯定不是敬若神明的感覺。這是一個基本的政治生態

因此如果要問:對日本人來說天皇制為什麼是必要的這個問題時,雖然見仁見智,但生理(腦)構造的不同,生出一種非常奇妙的心情,是最接近正解的。

這就像在九世紀末,宇多天皇讓位於皇太子(醍醐天皇),並給了他一個《寬平遺誡》。其中說道:見外藩(外國)之人,必須在廉中(帘子)相見。直接面對是不行的。

為什麼不能直接見面?

就是怕異國帶來的污穢。

日本人怕血,總認為血與神秘的死與神秘的出產相連。在平安時代的半後,天皇家頻繁出現幼帝。其背景就是幼帝較能抵制污穢的侵襲,相信幼兒能遠離污穢。現在看來是天方夜譚的事情,但日本人就是信這個天方夜譚。為什麼?

實際上也是生理(腦)構造的不同,生出的一種非常奇妙的心情而已。

03 心情不死,天皇制就不死

明治天皇死去是在1912年,大正天皇死去是在1926年,昭和天皇死去是在1989年。

明治和大正之間間隔15年,大正和昭和之間間隔63年。

死與再生在15年之間就再度上演。元號的改變再度上演。日本人的觀念層里,反覆的是再生的意識,天皇的死也是神聖的意識。因為天皇的死,能引領日本人步入新時代。

而從大正到昭和的63年之間,再沒有上演天皇的生死大戰,再沒有上演元號的改新,日本人的意識層里,天皇神聖已經淡忘。天皇的死與我的再生已經沒有關聯。天皇製成了日本人實際生活中的遠近透視的道具。

明治天皇是堂堂大帝,大正天皇是病弱王子。中心與邊緣,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由於大正天皇患有腦病,精神狀態非常糟糕,曾經在國會議事堂將詔書捲起來當望遠鏡。這就是聞名於世的「望遠鏡事件」。但倒反道化出對天皇的親密感。所以,寫有《天皇的肖像》豬瀨直樹說大正天皇是「放浪的王子」。

這位「放浪的王子」對明治天皇感覺不好,說天皇存在的形式很奇特,便改變了明治天皇親政的做法。但政治家山縣有朋等人通過各種策劃,硬逼大正天皇退位,即位的是大正天皇的第一皇子裕仁親王。昭和天皇誕生。結果山縣有朋他們推舉的天皇,使得日本焦土化。這樣看來,天皇還是以象徵的姿態出現為最好。大正天皇本來的意圖是,天皇不從政也是很好的事。天皇作為裝飾物的存在就可以了。

明治天皇

大正天皇

在近代天皇制下,針對皇室,神社,皇陵的「不敬」行為的刑法定罪為不敬罪。但隨著戰後憲法的實施這一條被廢止了。這是明治維新以來用70多年時間所精心構築的近代天皇制這一巨大的城牆,被捅了一個可以透天的大洞。

1928年11月6日昭和天皇在京都舉行大嘗祭。

1928年11月11日的大阪《朝日新聞》這樣寫道:

熱狂,熱狂,亂舞,亂舞,亂舞。

所謂的「昭和精神」由此發端。

但是,有「進步文化人」之稱的大江健三郎在2009年推出重要作品《水死》。大江藉助英國文化人類學家弗雷澤寫的《金枝》里的殺王意象,隱喻人們必須殺死自己體內的「昭和精神」,也就是超國家主義精神,或者說就是天皇制。而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溝口雄三在《「小日本」與二十一世紀》的文章里,說得更直接:作為一個日本知識分子,我為大部分日本人對自己的小人秉性無所覺察的現狀痛心疾首。而要克服這些弱點的最好途徑就是廢除天皇制。

可是,正如日本史學大家黑田俊雄所說,神道也好,天皇也好,前者作為日本文化根基的一個宗教,和後者作為日本政治的一個象徵,維護它的歷史來源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對日本人來說,是不可避免的、無選擇餘地的、深層和潛在的力量及價值來接受的。

1988年,病危的昭和天皇躺在病床上,成千上萬的日本人來到皇宮前祈禱天皇的平愈。當時看到這個光景的京都大學教授淺田彰說了這樣一句話:連日新聞報道皇宮前的景象,頓感自己好像生在一個「土人」的國家。

這裡,這位教授把為天皇祈禱的日本人稱之為「土人」。

何謂土人,就是未開化之人,野蠻之人,愚笨之人。

問題是不是正是這幫「土人」支撐著天皇制的存續?天皇制具有無可撼動的草根性?所以一不小心,倒是這位教授倒說出了一個基本的價值判斷:只要日本「土人」的心情不死,天皇制就不死。

所以,天皇制到底要不要?天皇制到底好不好?爭論還將隨著天皇制一直持續下去。

所以,有日本學者寫書。書名就叫《一萬年的天皇》(上田篤著,文藝春秋,2006年)。繩文以來以10000年為單位的天皇,是作為一種文化活在日本人的心情之中。

所以,遠遠望去,皇宮在夕陽的餘暉中,永遠是一種魔幻,一種虛構,一種曖昧,一種日本式的曖昧。

天皇即位的儀式,源自於奈良時代(710—794),對應中國盛唐時期。其服飾髮飾也遵循1300年前的樣式。

本文作者:姜建強,曾大學任教,研究哲學,20世紀90年代留學日本。已出版有《另類日本史》《另類日本天皇史》《另類日本文化史》《大皇宮》《山櫻花與島國魂:日本人情緒省思》等。

選自《皇宮日落》,索·恩(thornbird2018)授權

授權轉載自「僑日瞧日」(ID:qiaori2014)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OeaW-20BMH2_cNUgYzz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