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 聽我來段評書《冰與火之歌》

2019-09-16     正午故事


口述 | 武啟深

採訪、整理 | 李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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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王派快板的第二代傳人。武啟深是師父給我起的藝名。

王鳳山是我師爺,我師父叫張金銘。我那會兒打竹板,想有一副好板,從網上搜他做的竹板特別好,想買他的一副竹板,就這麼認識的。王派快板是個瀕臨滅絕的曲藝,張金銘的藝術不錯,得了真傳,我沖他的本事。師徒如父子,我們相處得特別好。

曲藝行自古以來有傳統,必須要拜師,家傳都不行,不拜師這輩子你永遠不是個專業演員。說得嚴重一點,在舊社會,你沒拜師父,就不要往台上站了,觀眾能讓你下來。

2010年,拜完師後,我沒想干這個。我師父勸我,你干吧,現在市場還不錯,他說以我的親身體會,你能掙點錢,最重要的是,我把我這點東西全給你了,為的是不帶到棺材裡去,你不上台,就給我爛肚子裡了。沖他這句話,我說我演吧。

快板屬於唱類的藝術,所謂說學逗唱,有板有眼,合轍押韻,我的師爺王鳳山把數來寶帶進了茶館,久而久之再有了高派快板和李派快板。王派快板在天津,北京的王派傳人比較少。現在我不怎麼唱快板,一是沒有聽快板的氛圍,二是快板唱起來很累。說書還是我最主要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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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藝人有優越感。這種優越感不是盲目的,過去唱戲唱得再牛,叫生意人;曲藝的雜耍的,叫玩意兒;唯獨說書的,叫先生。過去的老先生認為我是在高台教化,觀眾坐著我也坐著,我在台上,坐得比你高。不像相聲,你坐著,我得站著。這是其一。

其二,傳統相聲就那幾十個,把它們都學會了,你演三個月行嗎?不行,而且得有倆人。說書先生就我自己,我一個人往那一待我就賺錢,而且一部書可以干好幾年。

自古以來,評書藝人就沒有團隊,我在外邊說評書,和幾個說書的抓到一塊,共同談一個場地。一周我有四場評書,周五護國寺賓館有一場評書,周六晚上還是護國寺賓館一場評書,接著我要趕到,東直門的大逗書館,那裡有一場,周日在亦莊還有一場。

評書有傳統書和新書。傳統的書目叫道活,是老人口傳心授給你念的書。《三國演義》、《隋唐演義》,兩軍排兵布陣,叫長槍袍帶,《聊齋》、《八仙傳》、《平妖記》等叫神怪,《包公案》之類的叫公案。評書有個說法,人多大書多大。十幾歲的孩子說不了書,四大喜四大悲你沒經歷過,你懂什麼?也不是不能說,說點熱鬧的,武松獅子樓斗殺西門慶,說不了人情事理。

新編評書的題材就太多了。2014年,我開始說書,我評新書比較多。行內知道我,提起武啟深有這麼一位,靠我的兩部原創評書《蛐蛐四爺》和《九指神偷》。《蛐蛐四爺》是民國天津題材,有小說也有話劇;《九指神偷》是說一個長著九個指頭的小偷,有點像燕子李三,是個飛賊,梁上君子,但他劫富濟貧。

這兩部書不說一炮打響,反正讓人認可了我。

說書落實到語言上,叫門子。一個小時裡邊得有包袱,不然觀眾會累。在現場,你看今天那邊坐在犄角有一堆人,沒從頭聽我這書,我這都三條人命出完了,他們不知道怎麼回事。你不能讓人家往那一呆,一會就拿出手機來劃拉。老先生有句話:說書的一松嘴,聽書的就抬腿。他就走了,不聽了。評書得把人拴住。怎麼把他摁在那?每次栓扣的時候,必須拴瓷實,下回你還得聽。中間得批評論講,評書不評怎麼行?就像咱們看體育比賽,你知道昨天的比賽3:0,為什麼還要看,你倒要看看怎麼就3:0了。人家要的不是結果。說書就有點兒這個意思。

現在那麼多免費的有聲書,為什麼我們更值錢?我們看體育比賽還挑體育評論員,你必須有與眾不同的東西。說到某一處,你得結合人情事理分析,掰開揉碎,把情節說得特別清楚,讓人聽出滋味。

好多曲藝演員說,觀眾是衣食父母,他們只是那麼說——現在的小學有第二課堂,曲藝興趣班,一節課三五百,好多曲藝演員指著這個活。我不教課,我不是保姆,我不哄孩子。真正體現這句話的,我覺得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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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37歲。過了34歲,我的記憶力開始衰退,也許是因為我同時開了三部書,推出了一系列新編評書,包括日本的推理探案和《冰與火之歌》。

在傳統書和新編評書打響名氣之後,我並不滿足。一開始,我試圖說中國海盜史。我想從鄭芝龍開始,到鄭成功,到鄭一,到張保仔。我在喜馬拉雅上面講了一百多回,說到鄭成功出生,已經從日本接回泉州,但是擱淺了。本來我不了解海盜是怎麼回事,但我說一說,不敢說全都門兒清,會有個大概。有人說鄭成功是日本人,我不覺得意外,他老媽就是日本人。這個書開起來比較痛苦,因為張保仔這一段沒有歷史。

張保仔是咱們清代港澳一帶的大海盜,西班牙、葡萄牙、荷蘭人經過大嶼山一帶最怕張保仔。當時澳門歸葡萄牙管,我到澳門看見大炮的方位沖裡面擺,我說,不應該沖大清擺嗎?當地人說,當時最可怕的是張保仔,並不是清政府。我開始對張保仔追根溯源。史料太難找了。如果我是曲藝團的專職評書演員,你給我發著工資,我可以去查歷史。我現在說評書,家裡等米下鍋的。

後來我自己說的書就更多了。我選書主要考慮市場,這邊評《三國演義》,那邊評《冰與火之歌》,你聽哪個?我為了這個選。別一說評書老是三國列國東西漢,水滸聊齋濟公傳,誰聽啊。不努力創作新書的,肯定不指著這個吃飯。

《冰與火之歌》我已經說了快三年,美劇的第一季我還沒說完。全世界不缺乏《冰與火之歌》的骨灰級粉絲,喬治.馬丁創造了這麼宏大的世界,跨越一萬兩千多年,四塊大陸,五大海洋,那麼多皇宮貴族,他們有各自的譜系,每個地區有不同的文化信仰。人物特別多,特別亂。

為什麼不好說?他媽媽是這個貴族,他爸爸是那個貴族,他們聯姻在一起,本來他是繼承人,但是他爸爸還有私生子,私生子在另一個家族做了多年的養子,那個家族的勢力在支持他,那個家族領主又和某個家族有聯姻。有點像十八路諸侯討董卓,挾天子令諸侯,我們十八路諸侯就完了,《冰與火之歌》不行,還有內鬥。弄得我由衷地焦慮。

電影和文學都不符合評書的規律,評書得有人物的主線。小說可以這麼寫,第一章,人物A,A懷著忐忑的心情看著窗外,列車緩緩啟動,北京兩個大字遠去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看,微信依然沒有新消息,他的心事像北京一樣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第二章,人物B,B推開了辦公室的門.......說書能這麼說嗎?A正坐著火車,放下A不說,有一個B推開門,什麼呀這是。電影也可以這麼拍,平行剪輯,切鏡頭,評書不行。

評書是有機的。咱們再說回來推理探案小說,西方乃至日本的推理探案,不到最後一刻不告訴你真兇是誰。中國的不是的,上來就告訴你誰殺的人,他們兩個勾搭成奸,把他殺了。但懸念在哪,你知道誰殺的,劇中人不知道,官不知道,大老爺一升堂,把那人屈打成招了。挺不過,老爺我冤。你冤從何來,難道還敢百般抵賴?他家的親戚一道一道向上告,傻逼官別乾了,有人接了這案子,誰啊?包大人。包大人這才來,派王朝馬漢去查,最後把真兇抓來。懸疑在劇中人,這是傳統的中國懸疑。觀眾知道我要殺他,但劇中人不知道,觀眾揪的是這個心。但國外不是,得打碎重來,我得讓推理有理有據,漸入佳境,每個細節我要記住,不能有差錯,不然將來合不上。

但最重要的是,先幫助觀眾建立藝術觀。我在評書中運用了鏡頭語言,那是觀眾熟悉的。我不想再說,兵層層甲層層,層層盔甲是面面盾牌,遠遠望去,兵似兵山,將似將海,刀槍如麥穗劍,劍戟似麻林,只見大道旗......還一嘴這種詞,現在的年輕人沒法有代入感。

過去我們說馬,踢至背高八尺,頭至尾長丈二,丈二大夥現在沒概念;頭上長角,腹下生麟——你得解釋,好馬頭骨凸著,像長了角,腹下生靈,好馬它的毛到了肚子開始圈圈,這種馬特別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這樣的詞我覺得老了。我就改,我說這匹馬好,馬頭額平馬之王,又正又方,雙眼就像是好丞相,又神又亮,兩耳像劈開的竹管子,又尖又剛,皮毛像太陽下的緞子,又閃又光,肚子仿佛是城池,又寬又張,四條腿乃是王的命令,又快又長,這匹馬放在那,不亂吃不亂動,騎上去不狂奔不亂跑,但是在戰場上,千里萬里風馳電掣,飛起來顯得你的刀都比別人快……大伙兒有概念了。

我跳出來了嗎?沒有,還是評書的口風,內容要換,形式不變。

武啟深在護國寺書館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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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我經歷豐富。學曲藝之前,我是老羅英語培訓的一名教師。再往前,我干過八年樂隊。再往前,我學過表演,演過戲……

我是張家口人,14歲來北京。我念書念不下,走哪都被勒令退學。恰逢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爸的髮小在中國兒藝,老公在國家話劇院,說,不然讓他干我們這行,他喜歡嗎?我還真喜歡。她看我形象不錯,把我介紹給張仁里老師。

張仁里老師是中央戲劇學院的教授,我跟著他學了四五年。去年張仁里老師去世了。學了表演,一輩子都改不掉的毛病就是觀察生活,觀察人物,不知不覺想要模仿。為了模仿,還得分析他的內心,他為什麼這麼干,他這毛病哪來的,觀其外知其內……學表演讓我終身受益。

我見北京人藝那幫老戲骨,一幫大佬拄著拐杖,叼著煙斗。當時我留著長發,帶著紋身,但在這幫老頭面前,我才知道什麼叫叛逆,什麼叫藝術。

1999年,我開始玩樂隊。我干過主唱、吉他、貝斯,固定的原創樂隊呆過三個,玩重金屬和流行搖滾。

那會兒,我一個月和爸媽要300塊,一盤肉炒餅三塊五,一份蛋炒飯三塊,所以養成了習慣,早點玩命吃,吃撐了。有的時候我覺得,我身體不好是因為需要營養的時候沒喝牛奶。我和我徒弟說,你們根本沒有過苦日子的經驗。我當初是等著餐廳快關門才去吃飯,那個點兒給的多。我和周圍人打招呼,哪條牛仔褲不喜歡給我,牛仔褲沒新沒舊,能省點買衣服的錢。我拿錢買唱片,買琴和設備。生活怎麼辦,最後就唱到地鐵站去了。

那段時間,我不能和父母見面,見面就吵。30歲那年,我和父母進行了一次順暢的交流。我說,我對你們是有埋怨的,你們太迂腐,考清華北大,砸鍋賣鐵賣房地供,除此之外就是扯蛋。你們讓我做的事,因為我不喜歡做,所以自然做不好,這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你們卻說我不對,你們講理嗎?我不聽你們的,並不是證明我不愛你們,我還是愛你們,服從和愛不一樣。

2007年,爺爺奶奶住院,我給他們陪床,陪了九個月,什麼都沒幹。無事可做的時候,羅永浩找到我,老羅說你有沒有興趣教書,我說我教什麼,他說教英語,我說不會英語,他說沒關係,我認為你具備成為一名優秀教師的所有條件,除了英語。在那之前,我和老羅就吃過三次飯,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

我就從零開始學英語,整整學了九個月。學到半年,我已經是助教了,負責VIP學員,陪他們練口語。教零基礎的學生,我有優勢,我是自學,他們遇到的困惑是剛剛我遇到過的,我很清楚怎麼把英語搞定。我在公司挺狂的,課程賣得最貴的時候,招12個人,一個人進來就39800。

我不會語法,靠語感,做英語試題把四個選項放進去,挨個讀一遍。我總對學生說,英語作為人類的語言使用了這麼多年,從生到死,喜怒憂思悲恐驚,所有的表達都有,你不要生造,用你造嗎?我說,語法書不要買了。什麼叫完成式,什麼叫過去式,語法書怎麼解釋?啥時候用完成時,這件事發雖然發生在過去,但是對現在或者將來產生的某種影響。寫這句話的人就王八蛋,過去的事情哪個有影響哪個沒影響,這不哲學問題嗎?

有個專門講語法的老師說,武爺是唯一一個用他自己的方式把這些講得特別透的人。也因為我善於換位思考,能搞定學生好多典型的問題。這背後的方法,無論是演戲,還是曲藝、說書……都是通的。

武啟深小學五年級時,在家中

武啟深18歲時,在大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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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我開始說相聲,2012年,我們成立了大逗書館,這個團缺優秀的相聲演員,用我們的話說,缺硬場,這場不錯,我們說,夠硬了。我說相聲的效果挺好,屬於硬場。

我的相聲偏傳統,基本在評述,講事,它不怎麼火爆。什麼相聲是最火爆的?我得化個妝,手絹包頭上,叫鬧活,鬧活是保效果。過去園子裡總演的」雙學日「,兩個人化妝,塗個口紅,戴假鬍子,袖子挽上去比武,特別保效果。

北京的相聲觀眾都是找樂來的,不聽情節,不聽故事,不聽人物,他聽樂,聽包袱。不管是不是相聲,哪怕二人轉,網絡笑話,日本動漫,只要給他逗樂了就行。過去天津的老觀眾,他是真的在聽相聲——我當年聽多少位大師都說過,我今天要聽聽你說得怎麼樣。我覺得和現在的生活節奏快有關,鋪平墊穩,三番四抖,他不給你機會。但我是一個傳統相聲的衛道士。

我說相聲特吃虧,第一,我的形象不好。我太正了,把我放在表演的領域,甭管是影視還是話劇,我的形象挺好,唱歌形象我也不錯,唯獨說相聲不好;陳佩斯就好,上台他是個喜劇的臉。第二,我的聲音沒有辨識度。劉寶瑞特別有辨識度,張嘴就知道是他。

兩樣我都不占,所以我上台不能那樣,會招人討厭。而且我認為我有正確的相聲觀,搞笑有兩種,一種叫滑稽,一種叫幽默。老娘們掉水溝你樂,這叫滑稽。真正的幽默是智慧,是文化,是修養。逗觀眾不是大人逗小孩,說相聲不是耍貧嘴,馬三立先生說,說相聲不等於出洋相。

我常說的基本都是傳統相聲。好多傳統的現在說不了,比如《哭當票》,現在哪有當票;《白事會》,這個段子夸人家怎麼有錢,爸爸的葬禮如何氣派,棺材有多牛,比較牽強;《雙娃娃》,講的是媽媽為了求得一子上哪兒拜佛燒香……現在還能登台的相聲段子,傳統作品不是很多;我也在創作新段子,但不是特別高產,因為我的重心偏重於評書。

評書可以持續地賺錢,持續供給我的生活,我不光能用它養自己,還能用它養家。我的現場評書,每回說一個小時,票價30元,再把實況錄音和錄像留下,錄像我在網上賣,錄音我和喜馬拉雅合作,再賣。

從業的過程中,儘管有焦慮和壓力,起碼是健康和快樂的。這個行業也有各種各樣的怪現象,反求諸己,我有我的原則我的底線,就可以了。

2018年大逗書館封箱演出

2018年,大逗書館6周年演出

2019年8月,武啟深在三三劇場演出相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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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的生活很有規律。周一讓自己放鬆一下,在家彈琴,沒人打擾能彈一天。周二開始焦慮,壓力與日俱增,周二到周四我在家備書,周五說一場書,周六說兩場書,周日說一場書,周日晚上,我這頓酒喝得挺多,宣洩一下情緒。這樣循環往復。

除了相聲和說書這兩項,音樂我也不會放棄,哪怕是自娛自樂。茶餘飯後,有的人打高爾夫,有的人釣魚,我玩玩音樂。我經常愛用的一首詩,面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左手琴一張,右手酒一壺,自斟自飲自歌自舞。大環境不好,不能為生怎麼辦?愛它就行了。

影視劇那個圈我是不想插。我喜歡錶演藝術,但不一定要從事這個行當,這個不矛盾。這個行業有好多行業以外的事,挺累的,偏離了本真。影視劇我沒什麼遺憾,能耐我已經學到了身上,賊偷不走,火燒不化。

我想我說的書儘量不要有錯,金無足赤,瓜無滾圓,人無完人,我只是個藝人,我不是歷史學家,免不了有錯。但你說出去的話,人家可當真的聽了,你說不好,真是貽笑大方。

有件事讓我挺欣慰的。有一次,一個買家聽我的書,說武老師這書真好,有沒有原著?我告訴他書名,他說,這書我看過兩遍,我怎麼沒聽出來你說的是這個?我特別欣慰,覺得自己的改編成功了。

最欣慰是,回過頭看自己走過的路,有彎路,有原地踏步,但我全都留下了腳印。

2016年,武啟深在上海

2019年5月,武啟深在朋友的婚禮上寫祝詞


—— 完 ——


題圖為武啟深在護國寺書館演出。本文所有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OLc4PG0BJleJMoPMMvd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