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做農民的文盲母親……

2019-07-29     愚伯的自留地

文:趙明宇

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圖:紅艷

早就想寫寫我的母親了。我跟母親說,娘,我想寫寫你。母親笑了,滿臉的皺紋蕩漾開來,說我有啥好寫的。

母親兄妹四個都是高大的身材,卻只有我母親最瘦,姥姥說,俺小女兒是操勞的命。



外婆心疼她這個最小的閨女。一家人在城裡呆得好好的,我外公由於特殊原因要回老家,外婆舍不下才十幾歲的我母親和我二姨,帶著她們一同回老家做了農民。

母親最心疼的,卻是在兄妹四人中排行老大的我,大概是因為我小時候體質太弱的原因。我小時三天兩頭鬧病,聽見門環響就抽風,一抽風就翻白眼,沒氣了。用母親的話說,我這小命兒是她硬從閻王爺手裡奪回來的。

那時我父親在公社裡上著班,母親在家帶著我們兄妹四個。晚上,我們讓母親講故事。昏黃的油燈下,一個個故事不知聽了多少遍,聽煩了,母親也講煩了,就說給你們唱個歌吧。母親唱歌很好聽,母親就成了我們心中的歌唱家。我常常想著說不定哪一天,能在收音機里聽到母親唱歌。

母親從來沒打過我一下,哪怕是我犯了錯誤,讓她生氣了,最多就是批評幾句。別人都看不過,說我母親護犢子,溺著我。母親有母親的道理,他說,娘養的身,自長的心,樹大自然直。

上小學時見同學們用鋼筆,我也想買一個,不敢向父親要,便纏著母親哭鼻子。母親說等幾天吧,過幾天一定給你買。過了兩天,母親給我五毛錢買了一支鋼筆,可是沒過幾天就弄丟了,又纏著母親哭鼻子。

那時候,儘管父親每月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資,可是一家人要吃要喝,樂善好施的父親還要周濟親朋好友,所以家裡總是錢不夠花。上一次買鋼筆用的是母親賣雞蛋的錢。兒時常見母親把一枚又一枚的雞蛋積攢起來,放在鋪著麥草的籃子裡,小心翼翼地提給販賣雞蛋的小販,換回一沓子零錢。

對於母親來說,五毛錢決不是一筆小數目。不給買,我就趴在床上哭著鬧著不去上學。母親急了,對自己兒子的哭鬧忍無可忍,怒沖沖地向我說,讓你爹回來收拾你!

我常常被小夥伴們欺負,回家不敢吭聲。母親發現我身上帶了傷或聽人說我被別人打了,就風風火火的拉著我去找對方算帳,不分碟子不分碗地罵個昏天黑地。有一次對方父母不甘示弱,要和我們拼個你死我活,我母親就把我推向一邊,挽著衣袖子說,孩子你躲了,我一個人和他們去拼。

我母親好惹事是出了名的,常常因為一句話鬧得雞犬不寧。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麥秸火脾氣。不熟悉她的人就要和她爭執個高低。我見過母親和別人吵架,專揭別人的短處,至今還讓父親為她擔心,勸她遇事忍一忍。母親高興時開懷大笑,說得開明謙恭,可是一遇到刺耳的話或不平的事,就忍受不了。

在大是大非面前,母親分得很清,總想著以孱弱之身幫助更孱弱的人。有一次看電視劇,是一個苦命的的女孩打官司到處碰壁的故事,母親每天連著看,一邊看一邊哭,後來連飯也吃不下了,輸了三天液。我堂弟生下來還沒過滿月就病得奄奄一息,都說這孩子沒命了。

生下我二弟才一個月零三天的母親,二話沒說就解開棉襖扣子,把自己的侄子貼在心口上,裹巴好,去叩幾里外一個兒科醫生的門。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野上艱難地行走著,任憑寒風像刀子一樣向她臉上劃。

父親瞞著我母親幫助親友一筆錢,數額很大,我母親知道了就和我父親吵了一架,一邊哭一邊把柜子里的衣服包在一起要回娘家,被鄰居們拉住了。至今我還記得母親揉著紅紅的眼睛,傷心得痛不欲生的情景。母親說平日裡父親幫這個、給那個她都沒有吭過一聲,這事兒不該瞞著她。


家裡總有做不完的活兒,母親忙得像個陀螺。她和父親一樣在田裡從事重體力勞動,割麥子、澆地、鋤草、打農藥,一樣兒也不落在人後。

回到家,她還要做飯、炒菜、挑水、洗衣服。一家人坐在飯桌前,她總是以牙疼為藉口不吃菜。後來我們才知道了她的秘密,就強迫著她吃一些。吃完飯,她還要收拾一片狼藉的碗筷,刷鍋、喂豬,做完這些又該下地勞動了。

對於母親來說,裊裊炊煙並不像在我的文章中那麼有詩意。灶屋裡的母親,眼睛被煙火熏得紅紅的,汗水在身上流淌。儘管家裡沒有什麼美味佳肴,她也能做出花樣來。而且母親會做魚,在我們家鄉吃魚是一種奢侈,大都不會做。

從河邊上長大的母親做出的魚湯至今讓我記憶猶新。我們喜歡吃母親蒸的饅頭,永遠都吃不夠。一鍋饅頭蒸好了,掀開鍋,熱氣裊裊,母親快速抓起一個放在籮筐里,燙疼了手,向手上吹一口氣,再抓起一個……

我們家養的豬像田裡一茬茬的莊稼一樣長大了。賣了豬,看著我父親點錢,母親說這都是她一天三頓喂吃喂喝喂大的。父親故意問她想買些啥,她就嘆了一口氣說還債吧,好像我們家有還不完的債。

母親從來沒為自己買過一件衣服,穿的都是大姨和表姐送她的舊衣服。姥姥給過她幾塊錢,讓她扯幾尺布,卻變成了我們兄妹身上的新褲子、新褂子。母親去唐山,我表姐孝敬她200塊錢,母親放在枕頭芯里捨不得花,恰巧我要做痔瘡手術,母親把錢塞到我手裡說多帶些錢,萬一用得上,花不著就買些吃的養養身子。

母親暈車,很少出遠門。我十八歲那一年去唐山,母親放心不下,提前託人買了暈車藥

要送我。我們從邯鄲乘火車,途經天津,母親不認識多少字,憑著二十多年前的記憶從買票、上車到中轉簽字全靠她一溜小跑,一個窗口一個窗口的去排隊,嫻熟得就像在自己家裡擀麵條。

在天津站,她拉著我的手,好象我是個患了痴呆症的傻傢伙,怕我丟了。我甩開她的手,沖她發脾氣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母親看了我一眼,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不再說什麼。我至今還後悔,不就是比母親多認識幾個字嗎?有什麼資格跟她發脾氣!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母親把一個毫不相識的老婦人請到家裡吃飯,要她為我介紹媳婦。後來一個女孩看上了我,而我正戀著另一個女孩。一個下午,如絲如縷的小雨沒完沒了地下個不停,母親坐在屋門口逼我同意了這門婚事。我在被窩裡蒙著頭說堅決不同意,她竟然流淚了。



她說,我知道不該生拉硬扯包辦你的婚姻,該讓你自由,可那是電影里的、書本上的呀,孩子,跟咱過日子是兩碼事。人家女孩有啥不好?城裡人倒是自由,像你表哥,結了離,離了結,這日子還咋過?母親棒打鴛鴦,我才和這個女孩訂了婚,結婚生子,一路走下來還真是感謝母親。

我的女兒天瑞一周歲就和奶奶在一起,整天讓奶奶抱著,一刻也不離,晚上唆著奶奶乾癟的乳頭入睡。天瑞幼時多病,母親睡不好,常常在夜裡一摸天瑞頭上發燒,就抱上她去診所。有時下著雨,凍得上牙嗑下牙的母親一步一滑地在黑漆漆的夜裡走過泥濘的村街。

有一次天瑞腹瀉脫水,眼睛都睜不開了,醫生說難拖過這個晚上,母親一聽就吧嗒吧嗒掉眼淚。醫生又說廣平縣城有個老中醫會用針灸治療腹瀉,可以到那裡去碰碰運氣。母親精神一振,做出了一個決定:去廣平。我們覺著沒什麼希望了,天已經黑了,都不想再顛簸這幾十里路母親說你們不去,我去!爬也要爬到廣平。說完抱著天瑞就出了門。

1995年,天瑞患血小板減少性紫癜住進市醫院,母親十幾天沒脫衣服,老鳥護小鳥一樣在病床上摟抱著天瑞。同室的病友含著淚跟我說,你娘是天下最好的奶奶。

歲月如霜,染白了母親的頭髮;鄉風悠悠,在母親臉上刻滿了皺紋。花開花落,從家裡到地里,從地里到家裡,母親老了。母親和父親一起侍弄著幾畝農田,種棉花、玉米、小麥、花生,家裡養兔、養豬、養羊,雞鳴犬吠,其樂融融。

農閒時,常有人請母親去做紅娘,結成了一對對姻緣。可母親還不到60歲,卻比她的同齡人蒼老了許多,而且牙齒疼得不行,開始脫落,乾脆把牙拔光了,安了假牙總覺著吃東西不舒服。我們替她難過,她伸出右手,指著亂如蛛網的指紋跟我們說,天生就是操心受罪的命。

母親高高的個子,別看走起路來像一陣風,可她心臟不好,心律不齊,按醫生的說法要注意休息,她卻從沒把自己的病當回事。有時在田裡勞動時感覺不舒服,躺在地上休息三五分鐘,再繼續幹活兒。

那一年秋天連降大雨,田不能耕,這可咋辦?就在父親為之犯愁的時候,母親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刨地。就是用三根齒的钁頭一下一下的把地翻一遍,這可是最原始的農耕方式呀!

說干就干,母親在凌晨三點就起床背上钁頭下地了。黑暗中,她把钁頭幾千次舉起落下翻起泥土的過程中,一定有無數顆汗珠從她額頭上不斷滲出,順著被紫外線曬黑的面頰淌下來,最終滴落在濕濕的泥土裡。在我的記憶中總是抹不去母親流汗的鏡頭,更何況刨地這重體力勞動,連彪形大漢都望而生畏。

那年秋後,我們家的八畝田裡長出了青青的麥苗,在廣袤的大地上顯得格外耀眼。

我多次勸父母別種地了,勞累了大半生也該享享福了。母親說人活一口氣,能勞動就是福。後來我就勸他們少種一些,夠吃就行。剛做通了父親的工作,母親就衝著父親發火了,說不種地你想幹啥去?你不種,我自己種!


俗話說,兒行千里母擔憂。我們兄妹幾個像鳥兒一樣飛出來覓食,家中只剩下年邁的父母了,我們成了父母心中的牽掛。這次回家見母親頭上又添了白髮。母親悄悄的跟我說,她常常在上帝面前禱告,並且許了願的,讓祂保佑著我們。為我們的平平安安祈禱是她心中最大的安慰了,真應了母親常說的那句話:孩子是娘的心頭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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