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大熱的《如懿傳》中，出現了這麼一幕：如懿聽了西洋宮廷畫師郎世寧的一番話，陷入感慨：「哪有女子天生愛當妾？」

在真實的清宮中，郎世寧作為區區畫師，定是不能出此「胡謅」的。但乾隆繼位之時，經歷了兩朝更替的郎世寧，在宮裡的日子已有二十載之久。作為乾隆最寵愛的宮廷畫師，這些舊人哭、新人笑的戲碼，郎世寧大抵也見怪不怪了。

少年不得志

康乾盛世，在專職為皇室供奉繪畫的如意館中，大師雲集，而郎世寧占有絕對的核心地位。郎世寧（原名Giuseppe Castiglione）是義大利的傳教士，自幼便進入畫室，跟隨大師學習繪畫。20歲出頭，他便為歐洲多個王室繪畫，可見其才華非凡。

郎世寧在康熙期間的作畫記載幾近全無，或許是剛進宮的郎世寧尚未揣摩清楚東方的審美，即使是每日作畫至日落，郎世寧也未必能得到帝王的賞識。

積極出擊

就這樣，郎世寧在宮中沉寂了七年。到了康熙六十一年（1722），雍正繼位，郎世寧也迎來了繪畫生涯的第一春。一幅慶賀雍正登基的《聚瑞圖》打動了皇帝，從此，郎世寧極強的寫實功底從眾畫師中脫穎而出。

寫實能夠體現花葉最美的狀態。在18世紀的歐洲，被稱作「花之拉斐爾」的雷杜德的一本《玫瑰聖經》，成為歐洲畫家們的寶典。

有趣的是，在宮廷記載中，並無記錄表明郎世寧奉旨創作這幅《聚瑞圖》。七年之間，宣紙、絹本、毛筆、水彩…對於中國的繪畫工具，郎世寧都已經非常熟悉。他主動為新帝獻上登基慶賀圖，其合穎之谷與並蒂之蓮，乃統治者懿德的祥瑞之兆。

在18世紀的歐洲，中國瓷器是靜物畫中常見的主題，而擅長寫實的郎世寧也在畫中不斷描繪精緻的瓷器，倒也算「中式」西洋畫風。

中西主題的差別，或許是《八駿圖》成功的原因之一。馬匹在中西繪畫中都是常見的主題，郎世寧筆下是神態各異的八匹駿馬和養馬的兩位奚官，在欣欣雲煙之間，人與自然相融合，正是國畫推崇的境界。

馬匹象徵著強盛的國力，而郎世寧高超的畫馬技藝，使得他深受皇帝和宮廷的歡迎。

郎世寧按照素描的畫法來描繪馬匹，其深淺色澤使得馬匹的肌肉紋理清晰可見；而景色仍以墨線勾勒為主，中西合璧的畫法使得畫作形神兼顧。

同樣以明暗畫法取勝的《嵩獻英芝圖》，是郎世寧為雍正祝壽的畫作。松樹的樹幹蜿蜒，枝葉掩映，樹皮斑駁。眼神犀利的白鷹挺立於畫面中央，羽毛立體感極強。

雍正時期的郎世寧得到了宮廷的賞識，但他卻感到非常迷茫。雍正七年，在一封寄往教會的信中，他透露了自己矛盾的心境：「這些年，我畫了很多畫，即使不是很有價值。」在郎世寧看來，他現在的畫作，不過是為了討好君王罷了。

「請原諒這封簡短的信，因此刻我非常疲憊虛弱。」

——郎世寧寫給羅馬弗朗西斯科會長

終迎巔峰

郎世寧服務的三代帝王里，只有乾隆真正欣賞他的畫作。一幅為雍正而作的《平安春信圖》中，郎世寧畫下了雍乾父子互相遞送梅枝的情景，深受乾隆喜愛。

郎世寧利用西方解剖學，將人物的細膩紋理刻畫得十分清晰，頗具立體感的面部減弱了西洋畫注重的光線高度，巧妙避免了「陰陽臉」。

在畫上，乾隆御題道：「寫真世寧擅，繢我少年時。」對於郎世寧的才華，乾隆一向十分敬佩。乾隆是三位皇帝里最熱愛藝術的一位，據說年少時，還是皇子的他常跑到如意館裡觀摩郎世寧創作。

在為乾隆服務的三十年中，郎世寧接到的聖旨就接近五百道，作畫四百七十餘幅。

勤慎方得君心

大至馳騁疆場，細至賞荷彈琴，郎世寧必定伴在君側，為他記錄下人生的重要時刻。乾隆尤其喜歡郎世寧的肖像創作，甚至破天荒地讓他為自己的十二位後宮佳麗畫像，並御題為《心寫治平圖》。

乾隆、孝賢純皇后富察氏、令妃為郎世寧親作。《心寫治平圖》被刪改多次，只有皇帝、皇后和令妃為郎世寧親作，而原本在圖內的如懿被刪去了。

關於《心寫治平圖》，背後還有段小故事。一天乾隆問作畫的郎世寧：「你覺得朕哪個妃子最漂亮？」郎世寧低著頭答道：「臣當時在低頭數地板上的磚，沒有留意。」後來乾隆派人去數地磚，發現和郎世寧報的數字一樣，才放心讓他深入後宮，為妃子們作畫。

雍正時期，正值壯年的郎世寧常常一人挑大樑；而到了乾隆這兒，郎世寧多是和其他宮廷畫師合作。一幅《親蠶圖》，僅有皇后和妃嬪公主們五人的尊容為郎氏親作，然而他的名字卻排在創作畫師里的首位，得以說明他在乾隆心中的地位。

以郎之似

乾隆曾說：「以郎之似合李格，爰成絕藝稱全提。」郎指郎世寧，而李則是北宋畫師李公麟。在乾隆看來，把西洋畫的形似與中國畫的神似結合起來，才是最完美的繪畫藝術。而西洋油畫的魔力，還在於錯覺橫生的透視法，用這種透視法創作的畫被稱為通景畫。

倦勤齋是最奢華的皇家建築之一，這樣還不夠，乾隆甚至在圓明園中大建西洋樓，巴洛克式的建築、神奇的噴泉、威尼斯街景…乾隆一一搬進皇家大花園裡。

在西洋樓中，諧奇趣的北端有個萬花陣，是乾隆令郎世寧仿照西洋園林設計的雕花青磚迷宮。每到中秋夜，乾隆便坐在中央的圓亭中，看著在迷宮中手持蓮花燈的妃嬪宮女嬉戲。若是先到達終點者，便可領到皇帝的賞物。

乾隆著迷於這種西洋魔法，這種畫作讓乾隆不必漂洋過海，便能觀賞異域的神秘之境。據說為了討好思鄉情切的香妃，乾隆還掛過愛妃老家阿克蘇繁華街市的油畫。逼真的街景，既美觀，又能一掃美人的憂鬱，可謂一舉兩得。

明暗人生

伴君如伴虎，即使是被乾隆誇讚「勤慎」的郎世寧，也難免出差錯。他曾不顧乾隆的諭令，買下皇室貴族專享的旗地。此事很快傳到乾隆耳里，然而弔詭的是，乾隆非但沒有龍顏大怒，免去了他私買旗地的罪過，甚至不用他回贖旗地。

「但念郎世寧等系西洋遠人…加恩免其撤回治罪。」

——乾隆十五年十二月初十日奏

郎世寧未必斗膽在官老爺的眼皮底下傳教，但在他的畫作中，還是能感受到西方宗教的隱喻。《平安春信圖》中，雍正把梅枝遞給乾隆，讓人聯想起耶穌將象徵著權力和地位的鑰匙遞給彼得的場景。

在中國，羊諧音陽，三羊則代表三陽開泰，這是吉祥繁榮的象徵。乾隆對郎世寧的一幅《開泰圖》愛不釋手，還親手臨摹。

在《聖經》中，羊象徵著謙卑信徒，暗喻無私犧牲。而這幅畫中以母羊為中心的三角構圖，讓人不自覺聯想到西方的聖母像。

然而正是郎世寧這獨特的處境，造就了獨具一格的中西融合風格，也保得他在皇上心中一個特別的位置。三百多年後的今天，他的作品早已是天價之寶。

在宮中，不只是萬千妃嬪需要討好皇上，郎世寧在清宮五十餘年，也從未停止過迎合。《如懿傳》中的宮廷畫師，能夠毫無顧忌地誇獎帝妃的絕世容顏，還敢大談西洋的自由戀愛，這樣的瀟洒也只能存在於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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