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現象級新片,是藝術傑作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實驗?

2020-03-10     Lens



柏林電影節上出現了一部現象級影片。《衛報》等歐美媒體打了五星;還有前方看過的朋友說它是「本世紀最偉大作品」「整套作品寫入史冊」 。但批評的聲音也不少,《好萊塢報道者》說它「概念上很迷人,電影上卻很弱」。IMDb的評分目前則只有6.0。

豆瓣上先行打出的五星


爭議這麼大,到底是什麼來路?



這部電影叫《列夫·朗道:娜塔莎》,入圍了柏林主競賽單元。


預告片

此外,導演還有一部時長近6小時的《列夫·朗道:退變》,在柏林特別展映單元出場。

它們的英文名都是DAU。

該系列共有15部影片,還會有電視劇。儼然一個「DAU宇宙」在升起。



DAU是什麼?


DAU是一個人——蘇聯物理學家列夫·朗道(Lev Landau)名字中的最後三個字母,也是他在大學期間的綽號。


列夫·朗道在196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列夫·朗道是一個學術傳奇,13歲學會微積分,16歲進入大學,並很快嶄露頭角,參與過蘇聯的核武器計劃,54歲獲得諾貝爾獎,被稱為「世界上最後一個全能的物理學家」。


但讓導演對他產生興趣的,並不是這天才的一面,而是他古怪的性格;坎坷的經歷——30多歲時碰上史達林的大清洗,被以間諜罪入獄;認為婚姻不應該阻礙性自由,並對性、毒品和科學都持有「實驗般」的態度。


所以,這個項目是從朗道的傳記片起步的。但很快,事情就變得瘋狂了起來。



這個項目有多瘋狂?


這個項目只是導演伊利亞·赫爾扎諾夫斯基的第二部作品。


從2006年開始籌備。前一年,他憑藉處女作《4》獲得了鹿特丹電影節最佳影片。所以,歐盟和俄羅斯的一些機構後來贊助他啟動了拍攝。


為了節省經費,團隊轉去了烏克蘭的哈爾科夫(Kharkiv)。



在那裡,導演產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重建蘇聯時期的物理科技研究院,還原當時的風貌,他將這個地方命名為「機構」;拋棄原來的劇本,計劃在這個封閉的環境里展開「真人秀」式的觀察拍攝。



他要製造一個平行時空,一個按照蘇聯統治邏輯運轉的微型國家 ,一個充滿懷舊和諷喻意味的「幽靈小鎮」。


一個「蘇聯」士兵在巡邏,牆上掛著防毒面具。


片場按1:1比例搭建12000平米置景,經過392000場試鏡招募了400名固定演員,近10000名群眾演員、40000套戲服。

更關鍵的是,所有的演員都要在拍攝期間完全按照蘇聯時期的狀態生活。



從服飾 (包括內衣)、髮型,再到食品包裝和香煙品牌,全都保持蘇聯原貌。

從警察審訊到克格勃監視,全部按照蘇聯時期的規則進行。

攝影機開或不開,他們都那樣生活,就像真實的城鎮一樣。


演員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


所有人都花著當時的老盧布,按照1938年到1968年的時間演進,更新著場景和生活。

《列夫·朗道:娜塔莎》的男女主演,都只是其中使用自己原名工作的非職業演員。



這樣一個龐大的陣仗,漫長的拍攝,嚴格的保密,讓它一度被傳為是一個邪教組織。


完成這個想法,自然意味著巨額的資金——至今尚沒有報道透露這個金額。

導演幾度面臨資金斷絕,後來找到了「寡頭」謝爾蓋·阿多尼耶夫(2017年福布斯富豪榜排名124)。


阿多尼耶夫據說酷愛哲學,不僅決定贊助電影,而且並不干涉,還把它升級為一項龐大實景體驗的項目,簡稱為DAU。




導演是何方神聖?


籌備DAU那年,赫爾扎諾夫斯基不過31歲。他出自電影世家。父親安德烈是俄羅斯頂級動畫導演,母親瑪麗亞·內曼則是語言學家、編輯兼劇本審核員。



在DAU之前,他構思了幾個項目都沒有拍攝衝動,直到讀到列夫·朗道妻子的回憶錄,書里「這個蘇維埃人物的公共身份,和其私人生活自由之間的反差」讓他很是著迷。


演員拉德米拉·什喬戈列娃飾演朗道之妻娜拉


懷揣著熱情,赫爾扎諾夫斯基在烏克蘭的片場重現了1938年至1968年間莫斯科生活的點點點滴。


但這個項目和朗道的關係已經沒有很大了。



無論它龐大的體量,還是拍攝的方式,都更像是一場大型的人類學實驗——赫爾扎諾夫斯基設計和操控著這一切。


影片在2011年殺青,花了6年剪輯。用35mm膠片拍攝了700小時的素材、8000小時的對白,字幕翻譯就有320萬字。



有人說赫爾扎諾夫斯基是天才,是瘋子,也有人說他是邪惡的獨裁者。


《GQ》稱他是充滿極權欲的控制狂,在面試的時候強行讓女性談論她的性經歷:「你是怎麼破處的?」、「你有沒有朋友是婊子?」


女孩終止了談話之後,工作人員告訴她,「你和導演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


赫爾扎諾夫斯基否認自己曾經這麼做。


這次,在柏林電影節首映式的前幾個小時,他回應稱,這是電影沉浸性的副產品:「這個項目進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與許多不同的人合作,有各種各樣的衝突情況——但都與工作本身有關。」



他說, 「這裡不是好萊塢。來到這裡,需要人們有意識地『放逐自己』,這會是一個艱難的情感旅程,需要很誠實才可以。



在他看來,問演員一些私密問題是必要的,這樣才能審視他們的經歷:「我們談論暴力、愛情、性和死亡——這些非常私密的場景。如果不談論,就是置身事外,那還怎麼參與這個項目? 」


影片中有很多大尺度的畫面,比如性愛戲和密室審訊,環境氣氛的還原度堪稱奇蹟,有人甚至懷疑那不是表演。



在《列夫·朗道:娜塔莎》中,就有一個沒有提前演練的場景,女主角娜塔莎被一個瓶子猛烈地插入。


這個畫面引起了抗議。導演說,「我不在乎,她是我在妓院裡找來的妓女。」



他甚至說,「當你知道它是真實存在的時候,它會給你完全不同的體驗。」



面對爭議,演員解釋說,在電影中表演的經歷是「順其自然」 ,「我們掌控著自己的感官和情緒,我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在某些方面,它是可怕的,是壓迫性的。我們有恐懼,有愛,有關係。我們不是按照劇本來工作的,這是我們的生活。」




如何評價這場「實驗」?


「DAU到底是什麼?

是電影?不。

是戲劇?不是。

是藝術?也不是。

這是一個唯一的、從未公開的體驗。」

——夏特雷劇院總監麥肯錫


評價DAU項目是困難的。


體驗過的人都會難忘那種模糊了真實與表演的衝擊力。

《衛報》評論它是對「平庸的惡」一次陰森恐怖的審視,影片的人物共存於一種嚴重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好萊塢報道者》說它,「半即興的場景有著冷酷無情的能量,虐待的特寫鏡頭令人毛骨悚然。」

《獨立報》說,「 如果你對史達林統治下的蘇聯生活有任何的好奇,DAU 項目是比任何的歷史書都更接近於真實。 這部電影之所以強大,是因為我們在銀幕上看到的一切,幾乎沒有或者說只有很少是偽造的。



但在了解項目的製作方式後,人們的態度又會複雜起來。


它讓人想起著名的「史丹福監獄實驗」:24名學生被隨機分成「獄警」和「囚犯」,在環境的誘導之下,他們越來越投入在自己的角色上。比如,獄警開始虐待囚犯,囚犯也忘了自己可以直接退出實驗,而是選擇等待被假釋。


這個實驗持續了6天就被迫結束。而DAU走得更遠,持續了三年。


不拍攝的時候,「秘密警察」也會查看居民身份證件,就像蘇聯時期的生活一樣。


「機構」也很像是一座監獄,雖然它是原景複製自蘇聯的城市,但它被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封閉而神秘。所有進入它的工作人員都要簽署文件,保證自己不會對他人談起任何有關「機構」和電影的「機密信息」。


行為藝術家阿布拉莫維奇扮演了一個訪問學者,在進行一場薩滿巫師主持的潔凈儀式


整個片場就像一個圓形監獄。微型錄音機會藏在燈光設備里。


城市裡不間斷地播放著壓抑的音樂,以便在演員們心中營造起恐怖的感覺。


攝影機隱藏在暗處。房間裡則有麥克風,全天候記錄「演員」們所說的話——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克格勃式的監視。



但更多的時候,人們在這裡只是照著劇本的時間,工作,聊天,交易,甚至相戀,結婚,生子,順其自然地生活著。


有個蘇格蘭製片人因為要和導演談項目,在被允許進入「機構」時,正逢劇組時間是1953年,他也被改造成了那個時期的形象。然而,進去後,他並沒有經歷拍攝,反而像是進入真實的生活,「好像自己被催眠了一樣。」



演員的角色常常和現實中一樣:清潔工,女服務員,學者,黨員,薩滿教徒,藝術家;也有罪犯和現實生活中的新納粹分子。


有業內人士評價道:「這些表演看起來不像是表演。演員們看起來就像是在做他們自己。女人們的醉態不是裝出來的。她們的眼淚也不是。」

維多利亞扮演一位物理學家,到了片場,她不僅要穿上該有的服裝,還要隱藏掉背後的紋身


朗道的扮演者特奧多爾·克雷提茲,在接受採訪時提到:「拍攝這部電影的關鍵就是,要做你自己,但同時也不要做自己。你知道自己所處的環節是虛構的,但如果你不真正投入進去是很難演好的。」


他說自己只有一年時間是在拍攝,其餘兩年其實就是在「機構」里吃喝拉撒睡,有人離開劇組回到現實世界,反而會覺得現實更像是一個片場。


在「機構」里,特奧多爾也會產生害怕被克格勃逮捕的不安感,但總體上,他覺得很多人都會喜歡那裡:「我知道有一些人,如果讓他們決定是留在那裡還是回到「未來」,他們會選擇留下。」



還有一個演員稱讚劇組的生活說,「在片場的人們都很善良,微笑著互幫互助,姑娘們不穿短裙、素麵朝天也很美麗。」

他覺得外面的當代人很刻薄,而「機構」里的蘇聯生活卻貧乏而純粹。

(PS:諾獎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有本書《二手時間》,裡面記錄了很多蘇聯時期的老人,和當下的年輕人,都對蘇聯持有類似的看法,中年人則與之相反)


像心理學實驗揭示過的那樣,「演員」們不僅會習慣於這種氣氛,甚至很迷戀它。



赫爾扎諾夫斯基在這裡更像一個國王,一個策劃者,而不是導演。他說自己甚至從來不對表演做出「指導」:「我只控制規定,如果規定出錯,我會修改它,但我不能違反它。」


他會通過與一些人的交流,去刺激他想要的事件發生。

比如影片中,盧克·比熱在醉酒後與娜塔莎發生了性關係。那是在片場真實發生的。他記得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毫無理由地勸他喝酒。「這當然是伊利亞安排的,他沒有劇本,只有一些小方向。但他設置好一些足以使事情發生的傾向,這樣他就可以操縱我們了。」


盧克說他不後悔參與,「DAU解放了我沉重的思想,釋放了我原本被禁錮的情感。」

很少有人表達後悔參與。如果厭惡「機構」里的壓抑感,或者導演獨裁欲的,很快就離開了。



人們自願如此,所有人都擁有退出的權利——這是赫爾扎諾夫斯基設計的規則。一個很有欺騙性的規則。


豆瓣的「神秘列車」就分析說:

赫爾扎諾夫斯基是如何操縱DAU居民的?

自願加入,加入條件嚴苛,簽訂保密協議,項目足夠神秘,具有一定組織性,邀請者在符合一定規則外有很大自由,並且」各司其職「,正好符合蘭德爾·柯林斯的」互動儀式「的條件:群體聚集;對局外人設定界限;相互關注焦點;共享情感狀態。

而「互動儀式」的四種結果:身份認同;產生個體情感能量,參與該行動時熱情飽滿、滿腔熱忱;產生代表群體的符號;產生維護群體團結的道德感。

這也是為什麼指責者大部分都是非參與者。


法國《世界報》有篇文章《

DAU | 藝術體驗還是失控的醜聞?

》,裡面提到一位女士在經過五次面試後,被帶去和導演見面。「在室外,非常冷。他十分焦躁,根本不聽我說話。面試的時候我碰到許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稚嫩,漂亮……我感到一種心理控制,這已經離邪教不遠了。


赫爾扎諾夫斯基曾經說,他的項目不僅是關乎蘇聯,也是折射現實。

的確,DAU劇組複製了一個極權社會的模型,而人們對這個模型如此適應,本身就是一個套娃般的寓言。


它面臨的倫理上的爭議還會繼續下去。

很多時候,人性都是經不起實驗的,很容易被環境影響、塑造。

當他們回歸正常生活時,要如何處理這一段經歷?如果他們對此充滿懷念,那意味著寓言在延續嗎?


主要參考資料:

https://amp.theguardian.com/film/2020/feb/26/dau-natasha-review-russia-ilya-khrzhanovsky

https://www.dau.com/about/about?locale=en_GB

https://mp.weixin.qq.com/s/cHzAERVemKmgKIDx5E-2vA

https://mp.weixin.qq.com/s/FDCvv3DjyEGbwU906CQrDA

https://variety.com/2020/biz/news/dau-director-ilya-khrzhanovsky-defends-controversial-film-berlinale-1203516725/amp/

https://www.gq.com/story/movie-set-that-ate-itself-dau-ilya-khrzhanovsky/amp

https://mp.weixin.qq.com/s/oi3ju_W7ox5SLgucR2qDUw

https://www.independent.co.uk/arts-entertainment/films/reviews/dau-natasha-review-critics-berlin-film-festival-ilya-khrzhanovskiy-lev-landau-a9362236.html?utm_medium=Social&utm

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9/jan/26/inside-the-stalinist-truman-show-dau-i-had-absolute-freedom-until-the-kgb-grabbed-me?CMP=Share_iOSApp_Other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amp/review/dau-natasha-review-1281456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CQicxXAB3uTiws8KjZ5J.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