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悲劇的誕生

2019-07-12     知識圈app

公元755年前,歐洲正處於動盪不安的中古時期,中國唐玄宗李隆基創下開元之治的絕世盛況。

大唐疆域「橫制六合,駿奔百蠻」,擁有野戰精兵49萬,領土面積達到1076萬平方公里,威震四海,萬國來朝。尋常巷陌,百姓們安居樂業。長安街頭多的是外國面孔,充滿異域情調的「胡姬酒肆」林林總總。文學藝術群星璀璨,洋溢著自信和浪漫氣息,一派盛唐氣度與太平氣象!

然而,公元755年,一場堪稱中國歷史上最災難性的動亂爆發了。

史稱安史之亂,發起者:安祿山。

755年後,禍亂戰火迅速蔓延了整個中國。

以安祿山為首的叛軍,燒殺掠奪無惡不作,可憐無辜百姓們流離失所。鮮血流過插著禾苗的田地,昔日堅固的軍事屏障全盤崩潰,仿佛也步入了中世紀晚期般的「黑暗時代」。

唐王朝自此元氣大傷。

安史之亂死了多少人?

——3600萬人。

唐朝損失了2/3的人口,約占當時全世界人口的1/6。

按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里的計算,人類歷史上,按照全球人口基數計算戰爭、暴力帶來的死亡率,安史之亂高居榜首。

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了5500萬人,只能排到第九位。而安史之亂死亡人數,如果摺合成二十世紀的人口數量,相當於四億兩千九百萬人!

大唐由盛轉衰,轉折點就在安史之亂。李白杜甫,都是經歷這個轉折點的大詩人。杜甫一生的詩歌成就,跟這八年的安史之亂密切相關,他的「三吏三別」,他的《春望》、《悲陳陶》、《哀江頭》、《羌村》、《北征》、《洗兵馬》、《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名篇,都忠實記錄了人類歷史上最慘烈暴力給社會帶來的傷痛。

嗚呼!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01.

一個粟特人的發跡史

盛唐之後,為何會誕生這場大悲劇?

這得從安祿山開始說起。

這個大白胖子安祿山的發跡史,多少還帶有些傳奇色彩。

安祿山畫像

他是混血兒,「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女」(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卷上),是被稱作「柳城雜種」的胡族粟特人。粟特人是操著一口古中東伊朗語的古老民族,原生活在遙遠的中亞,後來遷徙到西北敦煌、祁連山的綠洲一帶。長期在大國夾縫中生存的粟特人,長於戰鬥,且富於進取,操縱著絲綢之路上的商貿活動,還促進了東西方經濟文化之間的交流。

一個異族孤兒,如何一步步爬到了權力頂峰?

安祿山早期是一個小小的互市牙郎,也就是在邊境城市各族間,貿易市場上說合的中介人,具備好揣人意和巧言善誘的謀生手段,而且通曉多種「藩語」。但是,這種行當收入微薄,有時他不得不靠偷盜來維持生計。

大約開元二十年(733年),安祿山因為盜羊罪而被揭發。范陽節度使張守珪逮捕了他,剛要一棒子打死時,安祿山突然大叫道:「將軍不是想滅奚和契丹嗎?為什麼要殺壯士呢!」張守珪見這人言貌都自有一番膽識,便令他戴罪立功。

那時,安祿山正值而立之年,人生的轉折點也就此開啟。

他在張守珪麾下,驍勇善戰,數次立得顯赫戰功,受到重用和提拔,被任命為節度使府中的高級軍將。張守珪出事落馬後,安祿山轉而向御史中丞張利貞獻媚巴結,升遷為節度使。

節度使是一種地方軍政長官,指揮當地軍鎮和管理財政。當時唐朝疆土遼闊,隨之有防衛之需,玄宗就在北部邊境部署邊防重鎮,通稱「藩鎮」,「藩」是藩籬,即保衛之意,以此抵禦遊牧外敵的入侵。

但是藩鎮兵額不足,玄宗採用了宰相張說的建議,將原先兵民合一的府兵制改為募兵制,各節度使自行在當地招募兵士。

這一改變,影響重大。從此藩鎮士兵只知節度使,不知有天子。

但安祿山知道該如何表忠心。

天寶二年(744年),當安祿山第一次以節度使的身份入朝奏對,就向唐玄宗表白:

「臣若不行正道,事主不忠,(蟲)食臣心」(我如果不做好事,不忠誠於陛下,就讓毒蟲吞食我的心肝)。

玄宗歡心不已,授予他驃騎大將軍的軍銜。

其實,這能有幾分真心呢。

安祿山與玄宗之間的關係愈加親密,還請為貴妃養兒。每逢覲見時,安祿山便會先拜貴妃,後拜玄宗,並解釋說:「蕃人先母后父」。

唐玄宗畫像

安祿山的上位除卻他自身的「努力」外,各方面也為他「推波助瀾」。

坐擁大好山河、承平日久的玄宗,年輕時勵精圖治,晚年卻逐漸懈怠朝政,沉溺於楊貴妃的溫柔富貴鄉。

他重用李林甫。

李林甫出身顯赫,但不學無術,嫉恨「文學之士」,又性情狡詐,善於猜度心理,時人評其「口有蜜,腹有劍」。他大權在握十八年,排斥賢能,把政壇攪得烏雲密布,人日憎怨,到了異口同聲的地步。為防止有名望的節度使「出將入相」威脅到他的位置,他主張重用、提拔「蕃人」守邊。

這為後來的武夫橫行、藩鎮割據局面埋下了禍根。

安祿山卻趁機搭上順風車,一身兼任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

歷史學家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中感慨:

「唐代實在太富太強了,他們忽忘了民族界線,他們不懂害怕外國人,不懂提防外國人,大量使用外國人當兵作將,結果才弄得不可收拾。於是唐代的府兵一變而成為藩鎮,軍閥割據,胡族臨制。」

玄宗怠政、權臣把持朝政、守邊政策的不當,唐朝盛極而衰的跡象在安史之亂爆發前已見端倪。


02.

「漁陽鼙鼓動地來」

按理說,安祿山受到如此恩遇,一生富貴已極,又何必造反?

《舊唐書》中說安祿山「謀逆十餘年」,但真實動機淹沒於歷史,很難為後人知曉。

或是唐人姚汝能在《安祿山事跡》中認為的,安祿山對於楊氏姐妹心生「食色之欲」;或是史家司馬光在《資治通鑑》提出的,安祿山「成由勤儉敗由奢」,慾望越來越大;又或是安祿山在朝廷權爭之下,在自身難保擔憂之下的反彈?

先前,安祿山忌憚李林甫的狠辣手段,不敢輕舉妄動。可李林甫一死,朝中執掌大權的是貴妃族兄楊國忠,他因裙帶關係而攀上高位,能力不足又驕奢淫逸,難服眾人之心,更談不上能制衡安祿山。

楊國忠與安祿山的矛盾日益激化,楊國忠時常在玄宗的耳旁煽風點火,挑撥說安祿山有謀叛之心。玄宗要任命安祿山為宰相,也被楊國忠以安祿山「目不識丁」勸阻。

史載祿山「於公卿皆慢侮之」,乃心高氣傲之輩,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此時,安祿山控制的三大軍區力量足以與全國抗衡,約有二十多萬重兵,而楊國忠主持的兩次討南召戰爭不僅失敗,且耗盡了朝廷兵力財力。

此消彼長,正合造反。

安祿山起兵路線

公元755年,安祿山起兵范陽,以「清君側」為旗號,討伐楊國忠,劍指長安。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形容這場驟然來至的暴亂: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剛聽到消息,玄宗還半信半疑,直到接二連三的奏報飛來,他才回過神來。

叛軍來勢猖獗,所向披靡,安逸已久的官軍幾無招架之力,倉促應戰中又迭出昏招。

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向玄宗誇下海口:不久之後,我就會把安祿山的腦袋呈上給陛下。

一個多月之後,安祿山攻陷洛陽。封常清的誇口成了笑話,他的腦袋也被盛怒的唐玄宗砍了。

詩人李白此時隱居廬山,聽聞洛陽陷落,悲憤交加,寫下詩篇《古風》第十九首:

「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

天寶十五載,叛亂後的第二年,安祿山黃袍加身,以洛陽為首都,建立起大燕王朝。


03.

「萬戶傷心生野煙」

話說因為東都洛陽陷落,封常清與高仙芝被玄宗賜死,前線重任落在哥舒翰身上。然而玄宗又一次錯判,命哥舒翰出走潼關,部隊再次被叛軍擊潰,還喪失了潼關這一重要屏障。

局勢急轉直下。

在叛軍後方,位於河北中部而連接幽州和洛陽的交通要衝上,有一常山郡,太守顏杲卿樹起了反抗大旗。但是,孤城難守,不到二十天,被另一叛軍頭子史思明攻破。

顏杲卿被押至洛陽,仍句句大罵安祿山。安祿山怒不可遏,下令把顏杲卿及其族人捆在中橋柱子上,一刀刀地剮,慘忍殺死。

大書法家顏真卿是顏杲卿的堂弟,他在《祭侄文稿》提及「父陷子死,巢傾卵覆」,筆墨淋漓,悲情盡顯。

顏真卿《祭侄文稿》,被譽為僅次於《蘭亭集序》的「天下第二行書」

眼見節節敗退,叛軍就要攻上家門來了,朝廷內部「眾皆惶懼流涕」,哀嚎一片。七十多歲的玄宗只有採納楊國忠的幸蜀之議,帶著皇親國戚,倉皇逃離京城。

自此,長安城再無人可守,叛軍一路暢通無阻。

安史之亂叛軍進攻路線、唐朝方面的撤退路線圖

或許連安祿山自己都沒想到叛亂進展竟然這般順利。

一日,安祿山在洛陽凝碧宮舉行慶功宴。在場伴奏的梨園弟子卻泣不成聲,樂音斷斷續續,凝結成淒楚的亡國悲曲。樂工雷海青更是當場扔掉琵琶,朝向西面蜀地,痛哭流涕。安祿山立即下令,將他殘忍肢解。

詩人王維聽說此事,不禁悲從中來,在《聞逆賊凝碧池作樂》一詩中哀嘆: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葉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長安大雪,飛花凋零,一夕山河破碎,歷史已傷痕累累。


04.

從盛世到終章

當玄宗一行人抵達馬嵬坡時,發生了著名的兵變。正所謂「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在各將士的高呼中,在玄宗的掩面哭泣下,楊貴妃和楊國忠皆被賜死。

但是,大唐的轉機也終於來了。

年邁的玄宗決意入蜀,百姓苦苦挽留,他們都自願請命破賊。玄宗與太子李亨,亦自此分途。李亨按照幕僚們的建議,分兵北上寧夏靈武,並即皇位,號為肅宗。玄宗則退居太上皇。

馬嵬驛兵變後玄宗南下與太子北上圖

新朝廷開始組織有效抵抗。以鄴侯李泌之策,郭子儀、李光弼自山西頻繁出擊,用洛陽、長安大範圍調動叛軍,「北守范陽,西救長安,奔命數千里,其精粹勁騎,不逾年而蔽」,以逸待勞,使叛軍在數千里戰線上疲於奔命,喪失主動。

疲則生變。所謂「安史之亂」,安祿山不過主導了兩年。757年,晚年安祿山患有眼疾、脾氣暴躁,被其子安慶緒刺殺。之後,叛軍像是中了蠱般的內亂連起。安慶緒無力扭轉,便逃到鄴郡,不理政事。759年,史思明滅安慶緒,自立為帝。但是,就在史思明在河陽之戰擊敗唐軍,想乘勝西進時,又被自己的兒子史朝義殺死了。

763年,史朝義被擒,這場長達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終於被平定。

此時的唐王朝,昔日盛世光景不再,而今已是千瘡百孔。

歷史學家呂思勉在《中國通史》中談到:

「自從公元755年安史之亂起..表面上還維持著統一,對外的威風亦未至於全然失墜,然而自大體言之,則終於日入於衰亂而不能夠復振了。」

毫無疑問,盛唐悲劇,源自安史之亂。

正如清代戲曲家孔尚任所著劇本《桃花扇》中描寫南明一朝大廈傾覆的蒼涼唱詞: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


05.

傳統時代的命運​

如今的現代人,身居承平之世,儘管世界依然有難以讓人滿意之處,儘管人性依然有那麼多的黑暗面,但我們還是難以理解杜甫寫下「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的悲切,以及聽聞戰局變化,寫下「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時的內心狂喜。

大唐盛世,讓我們這些後人提起來還能心生自豪感的時代,只是遭遇一場叛亂就灰飛煙滅。八年時間,不僅覆滅了文明與繁華,還造成了人類歷史上死亡率排名第一的殘酷後果,讓人不由不感慨傳統時代的轉折之快、波動之大。

現代學者有很多名詞來概括傳統時代的限度。比如「農耕桎梏」,比如「馬爾薩斯陷阱」,都是用來描繪傳統時代,也就是人類未能現代化之前的農業社會的脆弱。

農業社會發展到一定高度,生產增加,人口也隨之增加。但在農耕為主的傳統時代,生產無法無限增加,最終受限於邊際遞減規律,生產增長會逐漸放緩。生產力在農耕文明時代的天花板,被稱為「農耕桎梏」。但人口增長不會降低,於是人均生產總值就會開始下降。人均生產總值低到一個程度時,社會動盪就開始了。

可能是一場天災帶來的農業饑荒,一下子多了很多吃不上飯的流動人口,也可能是為了爭奪生存空間,從邊地開始爆發的戰爭,最終都會持續帶來饑荒,帶來戰爭。

饑荒會帶來戰爭,戰爭亦會帶來饑荒。無論從戰爭開始,還是從饑荒開始,最終都是死亡、疾病、死亡。死亡消滅了人口,當最終戰爭平息,恢復和平時,人均生產總值又有了增長的空間。

圍繞著人均生產總值的周期性波動,可以不斷看見傳統時代的動亂-和平-動亂-和平...不斷的周期性的重複,像一個陷阱,牢牢的握住了傳統社會的命運。這就是所謂的「馬爾薩斯陷阱」。

大唐悲劇的誕生,拉遠到我們今天的距離,我們才能看清楚,其實它也只是遇到了傳統時代下全人類的共同命運:農耕時代的農業社會,脆弱不堪。

人類社會這一萬年,有兩個最重要的時間點:

其一,是一萬年前從狩獵進入農耕,開始定居,營建城邦,敷衍人口,發展出文明體;

其二,就是最近五百年來,自英國開始的人類的現代化歷程。現代化把人類從傳統時代的周期性悲劇宿命拯救出來,甚至有能力把人類的格局從地球擴大到整個星辰大海。

全體人類的現代化,至今並未完全完成,包括我們所鍾愛的這個自大唐盛世一路走到今天的國度。回顧大唐盛世的悲劇,正是為了提醒我們自己,現代化歷程一天不完成,悲劇重演的可能性就依然存在。

不完成現代化,老百姓依然躲不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命運。

簡直應該說,不完成現代化,一切皆休。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BOsPFGwBmyVoG_1ZTU-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