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檔,票房冠軍是一匹黑馬——
《我的姐姐》
三天斬獲3.76億,力壓《第十一回》和《哥斯拉大戰金剛》。
與此同時,《我的姐姐》在網絡上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李銀河等學術專家圍繞片中的性別、家庭議題為其點贊,但也有很多網友不滿意本片的結局,認為女主角在走為家庭犧牲的老路,不符合現代獨立女性的價值觀。
重男輕女、獨立女性、開放二胎,無論哪個點都足以觸動大眾敏感的神經,在如今的網絡輿論下,評論兩極化似乎不難理解。
關於結尾的爭議,我放到最後聊。
在這之前,我想先說兩件事。
第一件事發生在幾個月前。
我在一間小飯館聽到一對父子的對話,兒子跟片中弟弟的年紀差不多大。
爸爸問道:
你聽說過重男輕女這個詞嗎?
小男孩脆生生地說:
沒有。
於是爸爸給兒子講起了什麼是重男輕女。
聽罷,小男孩滿臉疑惑:
大家為什麼不喜歡女孩子呢?
第二件事,是我朋友跟姐姐還有弟弟一起去看《我的姐姐》。
她和她姐哭成狗,她弟在電影院睡著了。
這兩件事,讓我想到一個問題:
為什麼在今天,我們還要拍一個有關重男輕女的電影?
聚焦一個在重男輕女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年輕女性,對今天的我們來說有什麼意義?
01
重男輕女在中國是一個古老且根深蒂固的社會頑疾。
近年來女性意識覺醒在影視劇上的反映,就是不斷有女性形象出現,她們都有一個重男輕女的原生家庭,樊勝美、蘇明玉、方似錦,全都如此。
但這些女性一出場便是精明能幹的獨立女性,卻依舊逃不出原生家庭的詛咒。
於是故事的重點變成了一種奇觀展示:
吸血的父母捲舖蓋住到女兒單位,不成器的兄弟理直氣壯地讓姐姐幫忙還錢,一言不合就鬧得雞飛狗跳。
但是《我的姐姐》把目光轉向了一個從小被忽視的女性,在成為經濟獨立、精神自主、完全掌握自己人生的女性之前要經歷的掙扎。
《我的姐姐》講述的故事很簡單。
安然的父母突遭車禍去世,他們在她上大學後生了一個弟弟安子恆,車禍後無人扶養。是選擇留下來撫養這個弟弟,還是堅持理想去北京過全新的生活,安然陷入了兩難。
這個難題因為加入了重男輕女的背景,而變得異常複雜。
安然從小與父母關係並不親近,在姑媽的撫養下上了大學後,父母終於如願以償生了個男孩。
所以,雖然弟弟安子恆是無辜的,但弟弟的存在本身就昭示著安然心中的缺口:正是因為父母對安然並不滿意,才會出現這個弟弟。
因此,安然對弟弟的態度,成為全片最大的懸念。
同時,安然對父母的態度也是需要觀眾在觀影過程中逐漸解開的謎團。
而安然對外部環境的反應,同樣構成了本片的衝突點。
本片的導演和編劇均為女性,她們編織的故事情節和場景,對一個女性觀眾來說只有兩個感受——
真實、窒息。
真實在於銀幕上的角色、台詞幾乎日日可見,窒息在於只有當這些東西呈現在大銀幕時,你才能意識到它們的存在,發現這些性別偏見幾乎纏繞著女性成長的時時刻刻。
片中有幾個場景高度凝練了這些窒息時刻。
首先,家裡親戚聚在一起商量車禍以及弟弟去留問題那場戲,大家關於房子吵了起來。
此時這群人中拿出主意的是都是男性長輩,而姑媽一直忙於端茶倒水,互相調解。
姑媽對房產證上寫著安然的名字這樣解釋:
安然爸媽以為自己不能再要孩子了,只好把房產過給了女兒。沒想到他們老來得子,所以最近一直打算把房產證上換成兒子的名字。
而大伯的一句話引爆全場:
要麼你就把弟弟撫養長大,要麼你就把房子還給你弟弟。
至於為什麼是「還」給弟弟,憑什麼「還」給弟弟,甚至都不是兩人平分父母的遺產呢?
不用解釋,父母留下的房產要給兒子,中國人都懂。
其次,安然去男朋友家吃飯的場景也是人間真實。
平日裡穿著工裝服背著大包的安然,為了見家長在連衣長裙里挑來挑去。
未來的婆婆說,房子也買了,結婚的床也有了,甚至連嬰兒房都布置好了。
一言以蔽之,我對你挺滿意,趕快來給我生孫子吧。
安然也只能尷尬地笑笑。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這是長輩愛你的表現,你感謝還來不及。
再比如,安然小時候曾被父母要求假扮成瘸子,這樣他們就能再生一個孩子。當工作人員來家裡了解情況時,安然穿了一件裙子出來,謊言頓時被識破。於是她挨了爸爸一頓毒打。
2017年一部優秀的女性題材電影《嘉年華》中同樣有這一幕。一個被性侵的十二歲少女被母親強行剪去了頭髮,漂亮裙子也被撕得稀爛。
這樣的場景,相信很多從小被父母強迫留短髮、不允許穿裙子的女性很有共鳴。
在這樣的家庭中,女性氣質是不被認可的,更不被允許存在。
仔細想想,你從小聽到的「穿裙子、留長發影響學習」的言論還少嗎?
更為弔詭的是,這些家庭表面上也許並不重男輕女,也許還給了家中獨女最好的物質生活。然而,這背後無疑是根深蒂固的厭女文化。
他們恐懼的並不是頭髮和裙子,而是一個健康女性的性特徵註定要在男權社會處於被凝視的「他者」地位。出於「保護」也好,還是「厭惡」也罷,女孩子終歸要把自己的性特徵隱藏起來,才能被父權視為「安全」。
而「安全」的另一個含義,則是易於掌控。
整部電影就在這些拉扯中講述社會與家庭對一個女孩的規訓。他們試圖讓安然做一個聽話的女兒,一個合格的妻子,一個具有奉獻精神的姐姐。
而安然在不停反抗。
她要賣房子,要把弟弟送養,要去北京過新生活。
她甚至還要在產房攔住堅持保小的高齡病危產婦(安然是婦產科護士),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都有兩個女兒了,為什麼還要生?
這段表演和鏡頭語言,成為全片最具表現力的片段之一。
也正是這段戲,讓壓抑已久的安然終於爆發了出來。那直接懟上張子楓大半張臉的特寫鏡頭在替主創們控訴著這個因性別歧視而扭曲的社會。
但現實卻扇了所有人一個耳光,讓大家冷靜下來。
孕婦虛弱地說:
我要生,讓我生。
02
在上述激烈的場景之後,緊接著就是姑媽和安然聊天和解的場景。
兩個場景的情緒對比非常強烈,但就像整部片子給人的感受, 憤怒感被妥帖地包裹在細水長流的日常戲份中。
這一點與這幾年很多女性電影有所不同。
尤其是在人物塑造上,《我的姐姐》顯得更加溫和,冒犯性降低了,但該有的思考卻沒有減少。
所以它一點也不「爽」,充滿了忍耐和猶疑。但正是這些地方,讓電影生髮出更多的可能性,使之成為一次真正充滿關懷和溫度的女性表達。
安然這個角色雖然很「軸」,命硬,不肯跟命運低頭,但她畢竟是個年輕女孩,並沒有徹底斬斷與父母的親情。
影片中,安然第一次為父母離世而哭泣,距離開場已經過了大半。
安然在黑暗中第一次袒露內心,原來她一直活在父母是因自己而死的愧疚中。
父母在出車禍前給安然打了十幾個電話,而此時可能正是他們為房產證改名字的膠著時期,影片暗示父親有可能是因為與安然溝通不暢而突發心梗,從而釀成慘劇。
而安然因為這個意外,再也沒有可能與父母對峙,也徹底失去了問清楚父母到底愛不愛自己的機會。
所以,安然最後來到父母的墓前,哭訴對父母的想念,也哭著說出那句:
我不是真的要你們的房子。
這句話,真是替天底下許多姐姐向父母道出了最真心的心聲:
我不是非要你們的錢,非要你買的房子不可。只是當你們把一切都留給了弟弟的時候,我十分懷疑,自己是否曾經被愛過?
有人不滿意安然在墓前的獨白,認為這是在向傷害過自己的人低頭,正如很多人詬病蘇明玉最後與父親和解。
但是,只有爽劇才會安排向傷害過自己的親人宣戰的橋段。在真實的生活里,我們往往要帶著親情給予的傷痛和甜蜜,相伴走過一生。
安然想要坦蕩地走出去,必然要向至親卸下盔甲,承認自己對他們的依戀,承認自己正在承受缺愛的痛苦,才能正視自己渴望被愛的慾望。
今後,她才有可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愛人愛己,然後得到幸福。
所以,安排這場戲是導演和編劇的用心良苦。童年不幸的人一直糾結於原生家庭的沉疴,導致無法產生親密關係的例子有太多太多,而主創顯然想給安然一個積極的未來,同時傳達她們的態度——
即便底色並不光明,一個女孩成為獨立女性的路上也不是非要充滿仇恨和敵意。
正是抱著這樣的態度,影片還貢獻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姑媽(朱媛媛 飾)形象。
姑媽一生操勞,養育兩個兒女,丈夫癱瘓在床,還幫弟弟(也就是安然爸爸)撫養安然長大。
姑媽是另一個時代的姐姐,也是上一輩勞動婦女的縮影,是為家庭犧牲自我的典型女性形象。
她的善良、堅韌,任勞任怨,與近些年國產女性電影片中母親(女性長輩)形象不太一樣。
《春潮》《送我上青雲》《柔情史》這樣較為尖銳的女性電影中,女性長輩的形象多半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她們是橫亘在女主角自我和解路上的心魔,是某種程度的批判對象。
而本片則以一種全然悲憫的態度去描繪姑媽的人生輪廓。
姑媽在片中具有完整而柔和的人物弧光。
姑媽一生踐行著「長姐如母」的信條,以至於安然決定送養弟弟後,她氣憤地無以復加,卻因為家庭條件窘迫而無可奈何。
她無怨無悔地愛著每個孩子,包括侄女安然。但生活的複雜卻完全在她的掌控之外,無私的奉獻並不能讓一切變得完美。
朱媛媛精湛的演技賦予了這個人物許多高光時刻,比如把咖啡店的咖啡倒進保溫杯里,還要舔一下杯緣,生怕浪費一滴;比如安然控訴小時候被表哥打被姑父偷看洗澡後,她先是憤怒地捶打著病床上癱瘓的丈夫,打著打著她抱住了丈夫,伏在床上抽泣。
一個長姐,一個傳統女性略帶悲劇性的一生,就這樣被演活了。
當姑媽終於放下執念,對安然說起自己被重男輕女耽誤的一生,對安然說出「套娃也不是一定要裝在同一個套子裡」時,也無比令人動容。
本片雖然呈現了造成姑媽悲劇一生的某些根源,卻用溫情脈脈的鏡頭肯定了姑媽這個人。
帶有女性主義色彩的電影,並不是必須批判所有不符合現代獨立女性觀的女性形象。
就像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里塑造的貴姐,和片中的姑媽一樣,年少時為弟弟的學業犧牲自己,中年時為家庭操勞一輩子。
很苦,很難,但當年邁的老母親說人生很難的時候,貴姐笑著反問,有多難啊。
全片未曾有過任何批判意味,更沒有加入任何時髦的女性議題,但許鞍華的女性主義視角呼之欲出。
本片對姑媽的塑造讓我看到些許欣慰。
反抗結構性的不公,卻不苛責一個善良的女性順應時代的選擇。這或許能給未來的女性電影一些新的啟發。
03
這部電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對男性角色的塑造。
一般這種講述女性成長的電影里,或多或少都會出現一些負面的男性形象,且有一定的戲份和作用。
但這部電影反其道而行。
除了開頭出現的大伯,沒有什麼特別令人討厭的男性形象。
弟弟是可愛的,舅舅雖然是個二流子,但人不算壞,安然最後還說心裡早就把他當爸爸了。
這得從兩個方面來看。
一方面,這樣的安排自然削弱了影片批判的尖銳度。
對弟弟形象的安排,其實不是性別問題的範疇,而是故事整體的真實性受到了損害。
給姐姐倒紅糖水,說「我只有你了」「你能不能等等我」,六歲的小朋友真能如此懂事和直白?我表示懷疑。
但同時我又能理解主創這樣做的原因。一是為了讓電影更好看一點,不至於那麼痛苦。
畢竟如果安然面對一個過於討厭的熊孩子,是很難產生羈絆從而陷入倫理困境的。
第二也是為了規避某些敏感點。把二胎拍得那麼可怕,萬一把女孩們嚇著不敢生二胎了怎麼辦?
至於為何給最重要的男性角色舅舅安排了這麼一個有點不靠譜又不失善良本色的性格?
我認為是主創對重男輕女後遺症的進一步思考。
姑媽和舅舅,是上個時代姐弟形象的縮影,正好與這個時代的安然安子恆遙相呼應。
舅舅為何不成器?
雖然舅舅和姑媽不是親姐弟,但看姑媽的勞碌命,你大概也能聯想到舅舅的姐姐(安然媽媽)的命運。
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對家中女孩的剝削越是厲害,對男孩就寵溺得越凶。
這種根深蒂固的思想毒瘤,傷害的是家庭中的每一個人。
舅舅的本性不壞,但是為何他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這是電影留給觀眾的問題。
那麼,再進一步,既然有這樣的先例,我們是否應該考慮,如今再討論重男輕女的話題,還有哪些空間?
比如,某些男性氣質,和女性一樣,也是被社會和家庭建構出來的。如何讓男性也意識到這一點?
比如,很多城市裡的獨生女能夠得到良好的成長資源,或多或少都享受到了政策紅利。許多家庭是在無奈之中慢慢接受了「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思想。
那麼,在開放二胎的今天,如何避免重男輕女的習氣再次席捲而來?
04
與此相比,片尾的開放式結局根本不值得爭論。
姐姐來到送養家庭簽協議,被告知一旦簽下字將永遠不能和弟弟再見面。
咱們設想一下,來之前姐姐可能還在想,弟弟送給人家養,想他了還能打個電話,回來看看,但來了之後發現人家是要徹底斷了他們的姐弟關係。
編劇是故意在這裡設下了一個死局。
在這個非此即彼的抉擇里,姐姐真的能下定決心頭也不回地簽字走人嗎?
有人說,她沒有簽字拉著弟弟出去踢足球,前面那麼多掙扎不是白抗爭了嗎?
那請問,前面還演了好多她和弟弟感情逐漸升溫的戲碼,這部分戲是不是白演了?
再進一步說,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觀眾,基本上可以斷定姐姐與弟弟分別時一定會有難分難捨的場景。
因為她在這段時間內意識到,弟弟不僅是弟弟,還是她與父母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紐帶。
前面也講了,安然已經坦然承認自己渴望父母的愛而不得,她心裡那份關於父母的缺口永遠存在。
而親生弟弟的愛,是唯一可以填滿那個缺口的東西。
這就是親情,就是人類最基本的情感需求。
結局只是展現了姐姐對弟弟以及對父母這份親情的留戀而已。
如果連這一點人性的脆弱都理解不了,恐怕也無法真的理解安然兩難的處境。
這樣的觀眾一味替安然打抱不平,認為她犧牲了自我,走了老路,本質上也只是拿一個時髦的概念往安然身上套而已。
我能理解大家對結構性不公的憤怒。
但我更希望看完全片的觀眾,能夠理解一個道理:
做獨立女性,不是非要六親不認斬斷情根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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