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長安區的繁華和洋氣都在馬王街道

2019-05-13     貞觀



我曾經居住的村子叫馬王村。

聽村裡張先生講過,馬王村自古商賈繁華,那是因為有馬王爺庇佑。馬王爺三隻眼,第三隻眼專看缺斤短兩、弄虛作假的奸佞小人。

神仙地盤糊弄百姓,往往讓他們賠個底掉,所以在馬王村的交易場所,向來童叟無欺,貨真價實。久而久之,名聲在外,越做越大,就變成了十里八村遠近聞名的市場。

平日裡熱鬧倒還罷了,逢年過節那十幾天,真真是人擠人。那時候除了市集,連往西整個四十多米寬,三四公里長的官道大馬路都被擠滿了,擁擠程度不亞於今天地鐵上下班早晚高峰。

那時候,馬王村家家戶戶都不閒著,幾乎每戶都占個攤位,攤子小的賣點瓜子花生;攤子占得大的,比如像我家,會提前去西安北郊的輕工市場批發各種小零碎。我的美術老師這個時候必定在馬王街道的百貨大樓前,撐著攤子給人寫對聯。村裡的先生都擺起了講故事的茶水攤,攤子前擺個易拉罐盒子讓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茶水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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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說書的張先生,就不得不說道馬王村的歷史。

馬王村地處灃河西岸,村裡三大主要姓氏分別為白氏,董氏,張氏,是周文王灃京都城所在地。西安說自己有1100年的建都史,是歷史上第一個稱為京的地方,源頭就是這裡。

至今,馬王村西邊的城門樓子上還寫著「遙望岐陽」。聽張先生說,東邊城門樓子上是「灃水東注」,但是因為灃河漲水,東城門樓子被沖塌了,一直沒有修。地方志里有記載,這句話連起來是「灃水東注,遙望岐陽」。

清代同治六年(1867)修建城牆,東西約600米,南北約300米。圖 | 網絡

這八個字是周文王說的。這裡的先民跟隨周文王從岐山遷居而來,後來雖然朝代更迭,但是住在這裡的原民還是會定期維護城門樓子,將這八個字描畫篆刻,時刻提醒自己和子孫後代,先祖是從岐陽跟隨周文王來灃河邊落戶的周人。

小時候不懂為什麼叫灃水東注,因為灃河水明明是從南山而來匯入北邊的渭河啊。稍微長大一點後看地圖才發現,原來灃河在馬王東側是往東拐了彎的。早晨從河岸邊的我家二樓看過去,日頭是從河水流去的方向升起來的,那時候跟小夥伴吹牛,我都說一定是太陽太沉了,得灃河水托它起來。

我小時候張先生大概70多歲,我不知道張先生的名字,我媽叫我稱呼他為先生。三年級放學的一天,剛走進家門,就聽到咩咩的小羊羔叫。我媽很開心地跟我說,你舅家爺送你的,快去看看,我一眼就看見一隻可愛到爆的小羊羔拴在家後院。

雖然很疑惑,我這樣寫個家庭作業我媽都要坐我旁邊看著的架勢,她會願意我拿出磨洋工做作業的時間去放羊?但一想到以後放學能出去放風,我的好心情瞬間就把疑惑衝到腦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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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去放羊才知道,原來帶我一起放羊的還有三個老頭子,張先生,董法官,還有我親爺。我媽說這三個是村裡學問最好的人,張先生父親和張先生以前都是教私塾的,董老頭退休前在西安做法官。你跟著去放羊,給你講故事!就你喜歡的封神榜,西遊記!

後來去了河邊放羊才知道,除了三個老頭和三個老頭的羊,我還有我的羊,還有本村的幾個小夥伴也都被家人強行買了羊,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放羊娃。

先生確實也講故事,但是封神榜和西遊記只是偶爾調節氣氛給我們講講。最多時候講的還是西安城的歷史,建城時周易布局的體現,講我們除了是周人的後代,也是秦人的後代……

法官會在張先生講累了休息的檔口,給我們講在他職業生涯中各種做壞事的人,都做了啥壞事,最後得到了什麼樣的報應,然後再給我們一些忠告。

在這樣的諄諄教誨下,我的語文成績沒有明顯進步,倒是作文寫得越來越好,經常被老師作為範文全年級各班展讀。

不過因為先生的故事,我更加堅信了一點,南山裡面確實住著神仙的,所以每次我媽打我,我都會離家出走,走的方向一定是順著河堰,往南山方向。是的,我要跟列祖列宗告狀啊,但是因為我太軸,心思也著實單純,每次離家出走都走一個方向,每次都走一條路,所以每次都被我媽抓回來,每次都胖揍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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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王有三家國營工廠,分別是灃河毛紡廠,西安銅網廠和北沙廠,國企的工人大部分來自四川、河南和上海,也是因為這三家國營工廠,馬王街道有專用的六車道客貨兩用火車站,108國道從馬王街道由東往西穿過,也有連接西安、咸陽、韋曲、戶縣,餘下的樞紐汽車站。

市場和工廠的繁榮帶來了火車和汽運的繁榮,火車和汽運的繁榮又帶來了貨運的便利,順便也帶來了改革開放後個體經濟的繁榮。

馬王村借勢這三家工廠發展了十幾家村鎮企業。2000年前,長安縣一大半的財政收入都從這裡來。我小的時候,馬王街道雖然不大,但是方圓3公里內大到百貨商場,醫院,銀行,郵局,火車站,汽車站這些必備的基礎設施,小到冰棍汽水廠、包裝袋廠、造紙廠、家具廠、麵粉廠、醬菜坊、豆腐坊、醋坊、木器廠等村級工廠和私人作坊比比皆是,經濟的繁榮,吸引了很多來自四川,河南,山西手藝人前來,工匠的聚集使這個地方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極盡繁榮。

馬王村。圖 | 網絡

90年代,馬王村的農田灌溉設施已經全部安裝了自動噴淋系統,馬路上也安裝了路燈和垃圾箱,街上清掃的都已經是掃地車了,村裡家家蓋起了三間二層的小洋樓。

精神生活也很繁榮,幾乎每家都安裝了有線電視。那會兒限制小,可以收到鳳凰,東風和華娛衛視等一大把港台頻道。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東風台的廣告詞—「東方有多大,東風告訴你」。

晚上除了看電視,夏天經常還會出現一條街三四家放電影的場面,而且放的都是港台剛上映的,比如倩女幽魂,東方不敗等電影。街道這頭看著電影的是小孩和老人,街道那頭隨著絢爛燈光跳迪斯科的是我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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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移民也給我們生活注入很多新鮮的活力。

我們上小學的時候,認識新同學往往第一句話都會問,你老家哪裡?小孩子很單純,喜歡跟來自不同地域的同學交朋友,聽他們講家鄉不同的風俗,分享不同的食物,還喜歡輪流去來自不同地域的同學家做客。

川籍同學的父母最大方,六年級升初中時,在我們街道做生意的川籍同學必須回原籍上學,然後全班都去她家送她。大家寫同學錄,送禮物,他們父母會去街道餐館給我們一群小屁孩叫一桌菜,然後大人也不參與我們小朋友的散夥飯,就留下我們自己在院子裡鬧騰。

而上海籍的同學媽媽會在孩子生日時候辦party,不過摩登的party儀式感很重,吃的東西不多,家裡裝飾得很漂亮。而我媽總是會警告我,不准帶同學來家裡玩,沒空收拾屋子,咱家也沒閒錢給你辦席,但我還是偷偷趁我爸媽不在,招待過同學吃過我家剩飯。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事。有一段時間,我媽卯足了勁兒做各種好吃好看的食物,以便在中午的「偏閒傳」大賽里不落下風,但是每每還是被上海籍主婦們色彩豐富的糕點拔得頭籌。雖然我媽他們本地婦女糕點製作上落了下風,但是學到了很多做飯的經驗,也將這些經驗融合到了本地的飲食文化里。比如我媽做的荸薺甜湯就非常好喝,算是她吸取經驗自創很成功的一道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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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也是因為五湖四海人的長期聚集,比起距離馬王村10里地的舅家婆家,我們村的席面是要豐盛好吃講究好幾個level的。

開席前犒勞執事的臊子麵全西安都差不多的,大家都是韭菜豆腐木耳黃花五花肉打底。但真正開席,馬王的席面一開水果,二開涼菜,三開熱菜,一輪雕花水果過後,是八盤擺盤講究又好看的涼菜,每盤涼菜必用連著的胡蘿蔔花鑲邊,涼菜上完,執事講話,然後才開始上中間一盤主菜,開盤主菜一般都以甜菜打頭,如八寶甜飯或者夾沙肉。

主菜是一道道替換的,道數體現主家的經濟情況和待客禮數,不設封頂,大多數人家都是12道或者18道,也有上24道36道,那就是極其富庶的人家了。

一般24道的,中午12點開席得吃到晚上5點才能結束,結束的時候會有一盆三鮮丸子湯上來,說明席完。

小時候印象最深最愛吃的是金黃的蜜汁雞和糖醋小排,我們當地席面的糖醋小排不同於上海,無錫一代的糖醋小排是燉出來的,當地的糖醋小排是將小排骨過油兩遍,然後裹梅子醬小火熬出來的,吃的時候酸酸甜甜還帶有果香,不像無錫排骨肉那麼軟,很有嚼頭。

我長大後,遠走他鄉,每走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試試當地的糖醋小排,再也沒有那種味道。直到有一年,在一家朝鮮餐廳里,客戶盛情邀約試試這裡的糖醋小排,賣相就已經勾起了我很多回憶,蜜汁紅色的小排撒著白色的糖霜,這太像我小時候吃的糖醋小排了,再嘗味道,忍不住想落淚。

在旁幫忙上菜的餐廳經理說您是哪裡人啊?我說陝西人,她說巧了,做這道菜的也是陝西人,趕緊讓廚師出來相見。

大師傅是渭南人,說這道菜是跟他長安縣的師傅學的。聽到這裡,我就知道這確實是我們家鄉獨有的味道,糖醋小排雖然是南方菜,因為特殊的緣分,也成了我一個北方孩子念念不忘的家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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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馬王經濟不錯,街道有能力承擔,從三年級開始,就有很多年輕老師來這裡教課。

他們很自信,會在三月鵝毛紛飛的時候往講台上插一束迎春花,告訴我們,這是因為西安地處中國南北分界線上,北邊的冷空氣和南方的暖空氣每年會在這個地方打一架,如果北方的冷空氣贏了,就會出現上面大雪紛飛,下面迎春花開的盛景,這份美獨屬於這個城市,這也是冷空氣最後的倔強。

也有老師講宇宙、銀河系、太陽系,這和張先生講的完全是兩個時空,我的童年就是不斷被不同故事薰陶的一天天裡長大的。當然還伴隨著斗門區五大學校的聯考競賽,不出意外,馬王中學總是會是第一名,我在聯賽中常常因獲得全區前一百名得到各種各樣的獎勵。

今天已經沒有斗門區的概念了,但是當年國營企業還在的年代,斗門區是包括鎬京,斗門,馬王,王寺,高橋的一個地區。

張先生說過,斗門區是自古以來的一個行政區,古代的時候叫昆明鄉,因為我們有昆明池,有灃河。那時候長安縣還包括今天的西安城六區,咸陽南部地區,整個長安區,後來建國後行政區域雖然調整,長安縣被撤郭設縣,西安市從長安縣中獨立出來,昆明鄉不復存在,依照村鎮經濟情況好壞變成了王寺鄉,鎬京鄉,斗門鎮,馬王鎮和高橋鄉,但因為千百年來五個鄉鎮的血脈相連,依然默默的自我抱團私下裡叫斗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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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來京上大學算起,已經在外面呆了15個年頭了,卻從未回過一次馬王街道。

去年春節,我爸上墳,我要跟他一起回老屋,我爸勸我,家裡人都在城裡,你的小夥伴也都早不在村裡了,村裡都是老人。我說,咱街道離市裡10公里,年輕人可以住在家裡,上班在市裡啊。

我爸說,你沒有擠過302吧?20年的破車,還擠不上去,車票也漲價了,路線也改了,關鍵是每天早晚上堵在阿房宮那裡都進不了城,客運火車也停了,地鐵也沒有,你別回去了,不方便。



60年代市郊火車票。

他急急匆匆的出門,留了一大堆牢騷給我,讓我一點回馬王的機會和理由都沒有。更搞笑的是,晚上我在網上看BBC做的探索車諾比的紀錄片,我爸跟在旁邊看了會,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讓我看,咱街道也像是一塊車諾比,它死在20年前。


作者:白春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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