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宗街下有城牆
乾隆年間,清朝知府呂肅高曾纂修了《長沙府志》,其卷九為「城池志」,便記載了那時人們所知的長沙城池。書中說,自漢代至元朝,長沙城牆的位置幾乎未曾改變,城牆以夯土築成,其表面還覆蓋有磚。明朝初年,守御指揮使邱廣才對其進行了一番改進:他在舊址外以石塊加固壘至約八尺高,上至牆頭則仍然以磚修建。邱廣才的這番功績,被清楚地銘記於長沙古城牆上。
2011年發掘的潮宗街古城牆的橫截面,正如夾住東西的夾板一般,中間是夯土,夯土外是元代之前的磚牆,磚牆之外即邱廣才加固的石塊了。
儘管邱廣才修建城牆時,用了最堅固的材料,並修建了九座城門,期望能一勞永逸。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由於戰事或者自然因素,不免會被破壞,甚至坍塌,對此,呂肅高也用筆忠實地記錄了下來。
明朝末年,張獻忠率領的農民起義軍由武昌揚帆入湘,攻陷了長沙城池,並在城內大開殺戒。緊接著,左良玉自南昌拔營而來。接二連三的戰爭,使長沙城牆殘破不堪。清朝初年,官府對其進行了大規模的整治。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天,數月的陰雨天氣籠罩長沙。正逢汛期,城牆外湘江的水位也在與日俱增。不久,承受不住洪水壓力的城牆轟然垮塌,缺口長達170丈之廣,洪水因此漫浸西城數尺。值得一提的是,此次發現的長沙古城牆,其位置正處在西側,洪水的記憶或許也曾令它惶恐不安。待洪水退盡,當時的知府任紹廣登城瞭望,滿目瘡痍。他四處籌錢,大約花費了兩千餘兩白銀維修城牆,仍然設置了九門九樓,據說比之前的城牆要更加堅固。
呂肅高所記錄的最後一次城牆修繕,是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十一月,於次年四月修建好。此後,長沙城牆又飽經戰火,歷經滄海桑田,沉入地下,直到今天重見天日。
事實上,由於1938年的「文夕大火」之故,這段宋明城牆也是目前長沙已知的最古老的地面建築。在此之前,只有位於城東南的「天心閣」明代牆基可與之相提並論。
城牆磚里的建材史
唐以後,中國古代經濟中心逐漸南移。這裡溫暖濕潤,氣候宜人,土質卻不如北方,不僅鬆軟多隙,而且粘性差,不利於築城。再加上常年多雨,要求城牆除能抵禦進攻外,還得具備防洪功能。而磚作為一種重要的人工建築材料,經人工燒制後,在強度、耐磨和耐水性等方面相比築城用的夯土和建築用的木材都大為提高。
於是,我們今天見到的磚砌城牆首先在南方出現了有研究者指出,至宋代,「淮河以南的許多重要城垣,外面已經全部砌磚……但黃河以北的城垣外面砌磚的極為稀少」,至多也只是在城門座和城的四隅等關鍵部位砌磚而已。兩宋之交,隨著大規模的「北人南遷」,在揚州、潭州(今長沙)、臨安(今杭州)、廣州等地,已相繼有磚砌城池出現。
在城牆材料從夯土向磚、石過渡的進化史上,宋代無疑是一個極其關鍵的轉折點。當時對磚的需求不僅更為迫切,磚石技術水平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人們已充分掌握磚瓦胚焙燒的變化過程,還準確地應用了氧化、還原、滲碳等方法。《營造法式》一書除對磚的燒變次序等做了嚴密合理的論述,還對其功能用途、規格尺寸等做了統一規定,使得築城有了章法。
明朝初年,全國開始大規模重修城牆,長沙亦概莫能外,此時無論磚石,都得到了全國性的應用。據《四庫全書》記載,當時僅直隸府下,就有城池139座,絕大部分在明代對老城池進行了外側包磚。南方城池則開始在外側包石。
石材在築城中的流行,既為日益先進的攻城武器所迫,也得益於採石生產效率的提高,這兩者均與火藥的發明應用息息相關。而宋明兩朝,正是火藥技術高速發展的時期。據載古時普遍使用黑色火藥對石材開採起震動作用的方法,這種用木炭、硝石和硫磺混合而成的細末威力小,氣體發生速度慢,適合開採大塊料石。
今天所能看到的磚石城牆包括長城,基本上都是明代以後留下的,而長沙城牆則襲承千年,見證了從夯土到磚、由磚到石的城牆建造史,這也正是其珍貴之處。
明朝的「城磚承包責任制」
作為築城的基本材料,城磚成千上萬,不可能一一刻有印跡,而且國家窯廠出品的城磚應是保證質量的。那麼,為什麼有些城磚上刻有印戳呢?
原來,隨著防禦和建設的需求量增加,「國企」城磚供不應求,城磚的燒造經過攤派、轉包後,被分配到許許多多的民間窯廠。為保證質量、出現問題時有據可查,政府便要求廠家在自己的城磚上刻上印記。這些印記是在制坯工序磚泥未乾時印上去的,經過燒制,這些文字便永久地凝固在城磚上。看來,對於「豆腐渣」工程的危害,古人早已有了深刻認識。
在長沙城東南天心閣250餘米的古城牆上,也曾發現過一塊明朝的青色窯磚,磚長約50厘米,寬約18厘米,重達10公斤。最珍貴的是,窯磚上還刻有負責製造官員的名字和製造曰期:
「長沙府禮陵縣提調官典史陳福……洪武七年八月」。
與潮宗街發現的宋代城牆磚不同,天心閣的這塊明代城牆磚出自官窯。據中國文物學會歷史文化名樓專業委員會理事馮建平考證,這是作為城牆磚的官窯印,相當於官窯的責任制誰建的誰負責,驗收時一眼就可以看出窯磚是哪些人製作的,一旦窯磚出了質量問題,可立即追查到責任者。
有趣的是,《長沙府志》提及的明初守御指揮使邱廣才,曾展開的大規模的城垣修繕工作,是在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這塊天心閣古城牆上刻有名款、紀年的城磚,應當就是那時留下的。
蒙元多少家國事
1275年,蒙古軍繼金兵後再度攻入湖南,九月圍潭州。當時的長沙城裡多是傷殘病弱,年輕力壯的都被抽調到了偏都臨安。知州李芾「結洞蠻為援」,大力修繕武器,建造防禦工事。
在其參謀、嶽麓書院老師尹谷的協助下,苦守城池三個月。
十月,兵攻西壁」。蒙軍矢石如雨,李芾臨危不懼,坐鎮城樓指揮,「親冒矢石以督之」。不久,「城中矢盡」,他只得下令從城中搜集民間羽扇等工具,重新製作箭矢,其戰鬥之慘烈可想而知。
長沙不比襄陽,西面城牆外沒有寬闊堅硬的土地,在攻城中具有巨大威力的大型投石機難以架設。但蒙軍的火器裝備當時已遠勝宋軍,蒙人不僅掌握了宋人發明的火器原理,還將歐洲人的鋼鐵鍛造技術和回人高超的製造技藝有機融合,發明和製造了比火銃威力更大的火炮並裝備於地面部隊和戰船。
可以想像,一旦蒙軍艦隊在湘江上向潮宗門發射火炮襲擊,宋朝的磚砌城牆將很難招架。
鐵一樣的城牆終被蒙古軍打開
南宋末年,蒙古軍如涌潮般殺向長沙城。此時,一員大將自城中殺出,他率領部下與攻入的敵軍展開了激烈的巷戰,鮮血染紅了城牆的豁口,直到太陽落山才勉強將蒙軍趕出城外。這位李芾麾下名為楊廷的將領,迅速調集士兵,通宵達旦地修補破損的城牆,並增築了月城一座,以嚴防死守之。
湊巧的是,此次被發現的古城牆,恰好處於西北角,如柳肅所言,其上也有倉促完工的城牆痕跡,與周遭的精工細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久被圍困的城池,令許多人都絕望了,尹谷即其中之尹谷是一位很有才學的人,擅長詩詞歌賦,中年登進士,任崇陽知縣。長沙被圍困之時,他丁憂在家,先是教授學問,後又被李芾聘為參謀。長沙情勢日益窘迫後,尹谷自知破城之日將至,於是向妻子訣別說:「吾受國恩典,方州義,不可屈,若輩必當從吾死耳。」他找來自己的弟弟尹岳秀,叮囑他逃跑,以存尹氏血脈。繼而,他請人來給自己兩個兒子行冠禮。來人疑惑不解,問他:「此何時?行此迂潤事?」尹谷淡然答曰:「正欲令兒曹冠帶,見先人於地下耳!」這些事情從容地做完後,尹谷鄭重地穿上官服,朝皇宮的方向拜了拜,焚毀了自己的官文,又引燃早已堆放在屋中的薪柴自焚。
熊熊大火,使前來救援的鄰居們不得近身,但人們從火光中遠遠看見,穿戴整齊的尹谷手持上朝的笏板,正襟危坐。嶽麓書院的數百名學生聽聞尹谷一家老小以身殉國的消息後,趕到其住所放聲大哭。
這個消息也令李芾悲痛萬分,他以酒祭之,說道:「務實(尹谷的號)真男子也,先我就義。」也許,在那時,李芾就已打定了「就義」的念頭。最終,他的結局也如尹谷一樣慘烈。
1276年除夕,交戰雙方誰都沒有心思過年。蒙古兵終於在這一天,登上了長沙城牆,結束了這場艱辛的圍城之戰。
在此之前,曾有將領勸李芾先棄城再圖謀劃,被李芾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仍端坐在熊湘閣內,召來自己的老部下沈忠,交付給他一些銀子,說道:「吾力竭,分當死,吾家人不可辱於俘汝盡殺之,而後殺我。」沈忠聽後撲倒在地上,連連叩頭請李芾收回成命,但還是拗不過李芾,只得流著眼淚答應了。沈忠於心不忍,取酒給李芾家人喝,等他們都醉了才下手,又忍痛成全了李芾的大義之舉。清人呂肅高的筆下,這段敘述讀來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城牆上站著敔軍,統帥李芾已舉家就義,萬念俱灰的沈忠,點燃了李芾的住宅。然後,他回到家,流著淚殺掉了自己的妻兒,又狂奔至仍在燃燒的李宅前,痛哭流涕,自刎而死。在這個除夕,沒有萬家團聚,只有國破家亡的傷痛。《長沙府志·人物誌》中還有更多這樣的故事,李芾的幕僚陳億孫、顏應炎、楊廷均捨身取義,甚至許多長沙城的百姓聽說他們的事情後,也紛紛舉家自盡。
不僅自殺者眾多,相傳蒙軍破城後還進行了「屠城」。但在《元軍·阿里海牙傳》里卻是另一番說法。阿里海牙在率兵攻打長沙時,確曾有過「屠城」的宣示,但那只是攻城前的威脅。「冬十月,至潭,為書射城中以示芾,曰:『速下,以活州民,否則屠矣。」此時,荊湖行省參知政事崔斌與行省郎中和尚站出來堅決反對。就在諸將爭論之時,當時在潭州的寧鄉人歐道,不顧個人安危,毅然前往阿里海牙大營進行勸阻。阿里海牙被他的勇氣和言辭所打動,最終,放棄了屠城。
明代以後,成功堤經修繕,並被改名為「保城堤」。而今天,則靜靜地倚在湘江側,供人們緬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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