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小時候最討厭兩個地方：外婆家的陽台，和外婆家的廚房。

主要是味兒。

陽台里堆著不知道多少年的發霉舊報紙，晾衣橫樑一端永遠是外公的鸚鵡籠，鳥的排泄物在日光的作用下散發著臭氣；另一端則被外婆用紅塑料繩延出一條線，不分四季的吊著老家寄來的各式鹹魚。

遇上晴天，開窗通風還好過些；萬一下個雨，密封的陽台就像個臭味發酵池，霉臭一陣陣從門縫裡鑽出來，熏得小喬動畫片都看不下去。

廚房則是要看外婆做什麼。鹵豬腳，做紅燒肉的廚房小喬是喜歡的，這時候她會待在旁邊，跟外婆嘮嗑，順便做外婆的調味師，隨時來上這麼一筷子嘗嘗鹹淡。但更多的時候，廚房跟陽台一樣充斥著霉臭味兒。不用猜，外婆又做鹹魚了。

小喬打心眼裡討厭鹹魚。明明是發霉發臭了的東西，為什麼要吃？

所以只要有鹹魚的菜，她碰都不碰。但偏偏鹹魚出現的又格外頻繁，今天是清蒸在早餐桌上，明天則現身燉茄子里，後天又從肉餅里冒出腦袋。老人家吃飯，桌上菜不多，有時候鹹魚便是唯一的肉了。

外婆見小喬不吃，就給她夾。一開始她哭著鬧著不吃，外婆也沒辦法，後來被告狀到媽媽那，自己回嘴吵架未果，還被揍了一頓，最後只能是人小妥協，含著淚吞下外婆夾來的臭鹹魚，自己暗暗發誓，長大了怎麼都不要再吃這個東西了。

1

外婆是湛江人，小時候在漁船上長大，後來嫁給了隔壁陽江知識分子出身的外公，才隨著離開了漁船，來城裡安家。

湛江人從小吃鹹魚比肉多。在湛江的菜市場走一圈，一半都是干鹹海貨，鹹魚則是攤檔雷打不動的頭排。一月馬友魚盛產就腌馬友，二月白鯛魚上市就腌白鯛魚，總之無論抓到什麼魚，湛江人都能腌，而像外婆這種跟腌鹹魚一起長大的人，基本掃一眼就能知道種類，品質和腌的水準。

比如梅香鹹魚，口感最好的都是油脂比較豐富的魚。可別被」梅香「二字迷惑了，這種鹹魚最早的名字其實是「霉香」，就是已經微微變質發霉後再加鹽腌制的鹹魚，只是後來文人墨客覺得這二字著實沒那麼雅致，便取名「梅香」而已。

這梅香鹹魚的產生，主要還是跟當時的環境有關。在外婆還做姑娘的年代，冰箱是沒有的，海邊的漁民抓到魚得立刻用鹽碼起來保鮮。有漁船上帶著鹽瓮的，就可以立刻儲存，但倘若沒有，就得抓好回岸上再腌。

天氣熱的時候，沒幾個小時魚就會開始變質。此時的魚肉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分解，散發出微微霉臭味兒。再加上鹽，雖可保不再繼續變質，卻扭不回之前的霉味兒。

腌的及時的魚當然是賣價更高的，也叫「實肉鹹魚」，所以漁民不常吃，大多拿來賣。外婆從小吃的最多，也更習慣的味道，就是「梅香」鹹魚。

不過漁民也發現，這微微變質的魚肉腌制再曬乾之後，烹調起來，肉的口感卻比直接腌再曬乾的實肉鹹魚來的更軟嫩。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是由於微生物開始分解魚肉纖維造成的，只當是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秘密。

再後來經濟條件好了，保鮮技術也高了，實肉就成了鹹魚的主流。梅香沒人做了，價格反倒蹭蹭的上漲。這年頭，一斤優質的實肉鹹魚也不過30多塊，好的梅香卻要40塊一斤。

外婆把梅香當寶，最愛的就是早上拍個蔥姜，蒸幾段，這麼和著稀飯嘩嘩下肚。那咸香複雜的口味，是她記憶里家的味道。以前在漁船上，有無數個清晨，自己都是被母親蒸鹹魚的味道喚醒的。

小喬是她親外孫，流著湛江人的血，自然不可能不愛吃鹹魚。所以她想著法子給小喬做，要麼拌入梅花肉丁和冬菇粒煎成鹹魚肉餅，要麼泡淡點鹹味兒，剔骨取肉，合著炸茄條給她燉成鹹魚茄子煲。

外婆打小習慣了梅香鹹魚的味兒，哪裡明白小喬所謂的「臭」是什麼，見小喬視死如歸的拒絕，心裡也是難過的要命。

要是那時候的小喬能知道，鹹魚並不是外婆懲罰她的詭計。世界上有很多國家，不僅吃鹹魚，甚至也拿鹹魚當早飯，而且還變成了小說里很酷的存在，或許她和鹹魚的和解會來得更早些，也不至於後來充滿悔恨。

2

「夸瑞爾，早上好。今天我們可要大幹一場了，你吃早飯了嘛？」

「吃啦，謝謝你邦德先生。我吃了鹹魚炒荔枝果，還幹掉了不少朗姆」

「很好，很好。」邦德說，「看來你為迎接今天著實準備充分啊」

「還好還好。」夸瑞爾說。

英國間諜伊恩·佛萊明在創作007上面一幕的時候，住在加勒比海的一個名叫牙買加的小島上。他在那裡買了一棟房子，有幾個牙買加本地人做家僕，每天吃的雖說還是自己習慣英國菜，但時不時的，家僕也會給他做牙買加本地早餐。

比如鹹魚炒荔枝果（Ackee and Salted Fish）。

荔枝果是種長得像屁股開花的紅燈籠椒的植物，中間有一顆大大的黑籽。它有兩個獨家特色：一是黃澄澄軟綿綿沒什麼味兒，所以必須配味重的東西，二是生的時候有毒，只有熟了才能吃。

18世紀末，荔枝果和鹹魚隨著非洲奴隸一起來到了牙買加島上，荔枝果黑大的籽是非洲人掛在脖子上的飾物，鹹魚則是殖民者打算給奴隸吃的日常食物，那會兒也叫「鹹魚飼料」。

這不算什麼光彩的歷史，但兩種食物還是在本地紮下了根。牙買加靠著加勒比海，當地人在香蕉殖民產業淡去後，也慢慢開始了自己的捕魚腌鹹魚的生活。

跟湛江人一樣，當地也是有什麼魚就腌什麼魚，鱈魚為主，但也沒湛江人那麼講究。不管魚是生是死，加了鹽及時腌起來曬乾便都是好鹹魚。等到肚子餓了，摘點島上隨處可見的荔枝果肉炒一炒，一吃就是幾百年。

等伊恩·佛萊明來牙買加創作007的時候，鹹魚炒荔枝果早已經成了牙買加的國菜，地位類似於我們的西紅柿炒雞蛋，而且別說，這道菜長得還真的有點像西紅柿炒雞蛋。

洋蔥切絲，番茄切塊，先下鍋炒香，然後下入剔掉骨頭的鹹魚肉和淡黃色軟綿綿的荔枝果肉，簡單炒炒，什麼都不用加就可以出鍋。盤子上，紅色的番茄和黃色的荔枝果肉似乎真的像番茄炒蛋一般，來上一勺米飯或麵包，就是當地人最常見的早餐。

只可惜小喬沒有讀過007，也不知道鹹魚是世界上很常見的食材，她只當吃鹹魚是外婆外公的特殊癖好，懲罰她不聽話的詭計，只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也不要碰這個臭的不行的食物。

她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初中後的小喬，能不去外婆家就不去外婆家，即便逢年過節，也是攛掇爸媽把外婆和外公帶到外面餐廳吃飯。她不是不愛外婆，實在不喜歡她家的那股子霉臭味兒，一聞到，就想到小時候被逼吃臭鹹魚的記憶。大學時小喬考去了美國，就更加遠離鹹魚這個東西了。

3

外婆去世的時候，小喬坐在美國的宿舍里寫論文。媽媽的Skype打來的時候，小喬整個人是懵的。掛了電話才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那一陣她心裡很空，一時也飛不回去，總想紀念一下外婆，想來想去腦子裡只有鹹魚。外婆和鹹魚，從來是分不開的記憶。

她跑去唐人街，在廣東人開的海產乾貨鋪里看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討厭的鹹魚。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鹹魚這麼貴，以前是聽過「鹹魚貴過雞」的說法，但從來覺得只是一種誇張。

她也不知道怎麼做鹹魚，按照網上的菜譜，依葫蘆畫瓢的燉了個茄子鹹魚煲。這是她以前唯一能稍微接受一點的鹹魚菜，因為醬汁味道比較重，並且可以只吃茄子不吃鹹魚。但畢竟不會做，而且鹹魚也並不是湛江老家的梅香鹹魚，所以做出來的味道又咸又不好吃。

但她也第一次發現，鹹魚好像並沒有想像中的難吃。認真咀嚼一下，鹹魚還是很香的。當然這可能跟自己買的是實肉鹹魚有關，也可能是自己記憶里，誇大了很多不實的東西。

等到再回家，已經是小半年後了。她去奶奶墓前呆了很久，然後主動提出晚上想吃鹹魚茄子煲。她和老爸老媽在一家餐廳點了一份梅香鹹魚茄子煲，她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

不對，不是這個味兒。這鹹魚缺了很多回味，也缺了很多油嫩，不是好的梅香鹹魚。

驀的，她意識到，原來鹹魚的滋味早就印刻在腦子裡了。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歸根自己還是留著湛江的血，外婆是對的，自己最終還是接受了鹹魚。

作者：梅姍姍

頭圖來自：艾格吃飽了

圖片部分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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