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誤/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這首頗具傳統意味和江南風情的詩,令人一見傾心。
乍看似乎寫的是思婦和浪子,但與傳統的閨怨詩相比,表現出了較強的歷史感和時空感。
豪放曠達的氣質,欲語還休的情韻,還有宋詞小令般的回味悠長,有機地融為一體,我甚至一度認為,如果要評選能媲美唐詩宋詞的新詩作品,舍此其誰?
有研究表明,詩中的思婦這一形象,對標的是鄭愁予的母親。那年,國難當頭,東奔西走,在江南的一個村落,作者喚起了童年時的記憶,於是以母親為原型,作了這詩。
其實對於普通讀者而言,了解其背景固然有幫助,但人們喜愛它,在於能品味出更多詩歌的言外之意。
我也記不清當時為什麼喜歡它,也曾學著像交作業一樣分析它的藝術特色,最後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傷。
突然,某一天,我明白了。而其關鍵,在乎「淡淡的憂傷」這幾字。
記得讀書時,有文藝學教授說過,大凡最打動人心、久經傳誦的作品,多有「淡淡的憂傷」這個特質(雖然並不絕對)。詩經里的《蒹葭》,南朝的《西洲曲》,唐詩里最典型的莫過於《春江花月夜》。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讀畢,真的有一種莫名的想哭的衝動,但絕不會哭得稀里嘩啦。這種悲傷是淡淡地,甚至是莫名的,就像初戀的味道,或者說青春期的味道。一如那個思春的杜麗娘。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牡丹亭·皂羅袍·遊園》
若一旦悲傷過頭,成了呼天搶地的竇娥冤,則反而不美: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做天?
雖然殺傷力有,但大家活得夠辛苦的了,真心有點敬而遠之。
我甚至進一步覺得,如果一首作品能讓人感覺到淡淡的哀愁,哪怕是藝術特色、寫作手法次一點都沒關係,因為人心是肉長的,就吃這一套。
去她娘的藝術特色!老子又不考試。喜歡上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同樣的,作為一個讀者,喜歡上一首詩,也不需理由。
鄭愁予是頗有古典韻味的台灣詩人。其名字,就能令人聯想到辛棄疾的名句: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就《錯誤》此詩看,說什麼和諧、完整的藝術境界,那是官方的話術,光是《錯誤》這一標題,就夠抓人的了。而其塑造的情境,令人為之心悸。
我們不妨腦補:
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在守候著她的歸人(容顏、等待);她等了一年復一年,時間在等待中悄然逝去(季節里);她也曾欣喜期待,以為她的歸人即將到來(蓮花開),卻終於還是寂寞失落,因為她的歸人終究沒有歸來(蓮花落)。
似乎又應了那句古老的話: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似乎又是沈從文筆下等到老二歸來的翠翠。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邊城》
沈從文也真是太賊了,既給你絕望,讓你瘋狂,也不忘了給你點希望。文學理論說,這符合讀者的期待視野,沒毛病。
《錯誤》還有席慕蓉的同名作品,不妨一併比較,感受內在的不同。
席慕蓉/錯誤
假如愛情可以解釋
誓言可以修改
假如 你我的相遇
可以重新安排
那麼
生活就會比較容易
假如 有一天
我終於能將你忘記
然而 這不是
隨便傳說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
上演的戲劇
我無法找出原稿
然後將你
一筆抹去
甚至還有汪峰的同名歌曲:
像一條魚兒游進了網
像只鳥兒被砍了翅膀
像塊石頭扔在街上
像個戰士被棄之山崗
我全部的人生只是一次失去
如果成長只是一次失去
媽媽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
這個世界怎麼了
那是個錯誤
搖滾就是這麼直接乾脆。由此,我們也能理解,詩歌為什麼是詩。新詩與歌詞有著不同的審美指向。
朋友,那些美麗而憂傷的作品,你能舉出哪些例子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