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在溪邊

2019-05-31     正午故事


文 | 張北海


1960年秋,我被分到駐金門的九十二師二七五團第三營第三連第三排,擔任排長。我那排駐紮在溪邊和下湖沿岸一帶,正對著廈門。

那時金門炮戰已停止了兩年。對岸現在是隔日炮擊,但也只是宣傳彈,而且事先還通知金門守軍炮彈會落在哪一帶。

因此,我們除了修建炮陣地,搶運台灣送來的補給品,夜間巡邏之外,還要去撿對方射過來的宣傳單。

我這個排,只有一座異常簡陋的兵房。身為少尉排長,我就睡在溪邊一座老破關帝廟,半個廟已被打垮。我找了一個還有屋頂的下面,睡行軍床,只有一個傳令兵也睡在那裡,打地鋪,倒是不錯,他一早去水井替排長打水洗漱。

我們師部汽車連的王連長是山西人。他在分派到九十二師的幾個預備軍官名單上,發現有我這個老西兒。一個星期天下午,他開著小吉普來找我,說帶我去老金門市,有面,還有炸八塊。

這還是我來到溪邊第一次外出。王連長不久就開上了一條筆直的公路,他說你猜這是條什麼公路,我只能搖頭。他說這是一條備用的飛機跑道,金門機場如果炸毀,台灣來的補給飛機就可以用這條公路降落起飛。這就是為什麼公路兩旁都離路比較遠。

我們叫了面,炸雞,的確剛好八塊。回程路上,我問他哪裡可以洗熱水澡,他說你們下隔壁村子裡有個澡堂,要走一陣,可是你不必去,到我們師部宿舍去洗澡。

就這樣,他每隔一陣就先帶我去師部洗澡,完後去老金門大吃一頓。有天吃完飯,他帶我去看一個所在,說是和老金門一樣老。他說是十九世紀那些東南亞華僑,賺了點錢,來這裡置的房產,為他們退休回來養老。

一個不大的場地,有十幾幢早已破舊的花園洋房。很像好萊塢電影那些英國,荷蘭,法國殖民者當年在印度,越南,馬來西亞,印尼等地,為殖民官員蓋的兩層樓房,非常淒涼。

王連長是在那條筆直的跑道公路上教會了我開車。他不抽煙,把每月分派的幾條香煙也送給了我。

台灣當局的政策顯然是為了政府,而不顧當地人的生活習慣。金門人大半都是當年福建過來的,習慣吃米飯,可是當局把金門的稻米送去了台灣,撥過來是白麵粉,而且是美援的麵粉。沒有多久,我看到當地人洗的衣服,不少汗背心和內褲上都有英文字。

溪邊村裡有個小飯店,也只能賣面。有回我用好幾條手絹包了米飯,去跑老闆交換,他很高興,給我弄了一晚肉湯麵,外加一片炸肉排,他堅持不收我的錢。第二次去,我說你是做生意的,不能這樣隨便大方,我於是就照付我該付的,就這樣,經常上床之前,我帶上幾包米飯,去吃一碗排骨麵。

有天一大早,突然給關帝廟前幾十個人給吵醒,說是關公的生日還是忌日。反正,個把鐘頭之後,這屋人就在廟前跪拜,一個中年人,說是附身,但不知是關公還是什麼人,又哭又喃喃有詞,口吐著白沫,在地上打滾,四周不少人也在跪拜。

部隊的早飯我最喜歡。一個饅頭,一碟花生和鹹菜,粥隨你喝幾碗。

有天,連長傳令兵叫我去見他,連長說師部有個指示,要我告訴日落到日出海岸巡邏的士兵,也包括我排看守的兩個美國情報人員的碉堡。

這兩個美國人,是中央情報局派到金門監聽大陸部隊的調動情況,連長叫我不要去打聽他們的事,更不能透露我們部隊的情況。

之後沒多久,他們發現我說英文,有時會請我去那裡看場電影,多半是西部片,也有喜鬧劇,有時請我喝啤酒。我第一次去的時候,發現他們工作和住的碉堡竟然有冷暖氣,還有電冰箱,當然還有各式各樣的竊聽錄音機器。

這是1960年11月,美國總統大選,甘乃迪對尼克森。選舉結果出來之後,金防部有一車一連人前來致賀,尤其是台灣支持共和黨的尼克森,現在民主黨的甘乃迪進了白宮,金防部立刻前來示好。

美國大選之後,有天半夜,連長把我搖醒,叫我立刻穿好衣服,帶上卡賽槍,上刺刀,在廟前集合,出去才發現,我們整個連全在。官兵都帶著上刺刀的步槍。

連長說去抓一個逃兵。現在憲兵已經把他圍困在我們防守的溪邊海岸,他手上只有一把刺刀,可是還怕他跑,團長才派我們這個連在外圍看守。

我們立刻出發。我在路上就想,金門是個島,他能跑去哪裡,難道游海去投靠大陸。

沒十分鐘我們就到了海邊。沙灘上有兩部吉普,亮著燈,照在那個逃兵和旁邊兩個憲兵身上。我們趴在一個小坡後面,逃兵光著上半身,刺刀頂在小肚上,一動不動。

這樣堅持了一陣,憲兵叫他把刺刀丟在地上,他沒動。憲兵握著手槍逼近,逃兵也不說話,用力把刺刀插進小肚,再又像切腹那樣切他小肚,但刺刀的刃不夠利,逃兵就拔出刀,又刺了兩三刀,他倒下,憲兵上前用手槍朝他頭上開了幾槍。

一直到王連長帶我去老金門的路上,他才告訴我這個「逃兵」的故事。他是嘉義一個流氓,十三歲就殺了一個人,本來應該死刑,可是法院看他才十三歲,就判他有期十年。出獄之後,他還是兵役年齡,立刻入伍,成為二等兵。

可是台灣各個部隊,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甲級流氓,坐過牢,都不收他,軍方只好把他硬塞到金門我們的九十二師,師長也頭痛,為了看住他,就派他為師部做守衛。

他這次逃,是為了在軍中樂園搶一個營妓,將另一個士兵打到重傷。軍事審判之後,他又給送去坐牢,他這次從軍牢逃出,不但打傷了那個守衛,還搶了守衛的刺刀。

因為他跑到我們溪邊海岸,雖有憲兵追捕,師長還下令給我們營,叫防守溪邊和下湖的部隊協助。王連長說,這就是為什麼派了你這一排去岸邊包圍。

尾聲,八十年代中,中國環境保護局局長曲格平應美國環境保護委員會之邀,前來訪問,我和他認識很久,七十年代中,我在東非內羅畢的聯合國環境規劃署任職期間,曲格平擔任中國常駐規劃署的代表。這次他來到紐約,我約他到我家吃飯,他說好,只是領館派給他的車有個駕駛員,曲不好意思讓他在外面車上等,說可不可以請他一起來吃,我說當然可以。

飯後,我們圍桌聊天,最後話題轉到那個駕駛員,我問他來紐約多久了,他說三年。你是外交部派來的?是。在外交部幾年?五年多。之前呢?之前在部隊。在部隊多久?近二十年。

我說在預備軍官服役的時候……他問什麼是預備軍官,我說在台灣的大學畢業之後,要服一年半的兵役,之後才能去考研究院或是出國。我接著說,在服役期間,從1960到1961,我被分到金門。問他那個期間在哪裡,他說那就在你對面的廈門,從1959到1963。

我當時心中有點莫名的複雜,有點宿命。他問我在哪一帶駐防,我說在溪邊和下湖一帶,也派去北碇半島。

他看著我,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說,那你是國民黨陸軍九十二師二七五團的吧!

我呆了一下,想不出一句話來接下去。曲格平也驚訝,也沒說話。

可是他這句話,像是給那年秋天我在溪邊的故事,打了一個驚嘆號!

—— 完 ——


題圖:2006年9月16日,金門海邊的落日。金門位於福建省東南廈門灣口,共有大金門、小金門以及大擔、二擔等10多個大小島嶼,與廈門僅相距6公里。

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7dJyzGwBJleJMoPMbKhD.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