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讀《活著》以前的余華吧

2023-07-19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讀一讀《活著》以前的余華吧

㊟《霧中風景》

「再也沒有比孤獨的無依無靠的呼喊聲更讓人戰慄了,在雨中空曠的黑夜裡。

——這是 余華的首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的開頭,也是小說主人公最初的童年記憶。

當時尚且年幼的主人公驚恐地盼望著有人能回應那悲切的呼喊聲,卻始終沒有等到。而這種無人回應的孤獨感,貫穿了孩子往後的童年與青春。

這一場景,也奠定了這部小說的風格:如細雨般綿密,悲涼,在溫柔中蘊含著利刃般的尖銳。

新版《在細雨中呼喊》

在此之前,余華已經進行了九年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大部分作品都發表在《北京文學》《收穫》等重要文學雜誌上。這一時期的余華作品大多包含暴力元素,語言鋒利,結構奇崛,被貼上了當時流行的「先鋒」標籤,與後來大家熟知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現實題材小說相比,風格差異巨大。而《在細雨中呼喊》正是銜接這兩個時期的 重要轉型之作,因而也是兼具二者特點、 形成了獨特風格與豐富閱讀體驗的奇妙之作。因此,對於許多鐵桿書迷而言,這部小說雖不如《活著》有名,卻是他們最愛的作品。余華「頭號粉絲」、歌手李健就曾說過, 「余華的所有小說都應該看,但最好的是那本《在細雨中呼喊》。「

1991年在浙江嘉興創作《在細雨中呼喊》時期的余華

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人對自己童年和少年時光的回憶。正如開頭場景所暗示的, 這是一場充滿孤獨的回憶之旅,每個野蠻生長的孩子對這樣的孤獨都不會陌生。它源於愛的匱乏、旁人的孤立、道德環境的荒涼,又被孩子敏感內斂的天性放大,最終形成了一道貫穿整個成長歲月的傷口。

「我獨自坐在池塘邊,

在過去的時間裡風塵僕僕。」

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名叫孫光林的男孩,出生在一個南方村莊,與祖父、父母、哥哥、弟弟一起生活。由於家裡窮困,六歲時他被送給鎮上一對夫妻做養子,幾年後又因一場變故獨自回到原來的家庭。

兩度被拋棄的經歷給年幼的孫光林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創傷,而他尚不能理解、甚至覺察這種創傷,只覺得自己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為了排遣孤獨感,孫光林常常獨自坐在村裡的池塘邊,回憶在養父母家短暫的溫情時光,時而微笑,時而落淚。這樣的表現使村裡人驚訝萬分,他們以為這孩子出了什麼毛病。

在他們眼中,我也越來越像一個怪物。以至後來有人和父親吵架時,我成了他們手中的武器。說像我這樣的兒子只有壞種才生得出來。

《在細雨中呼喊》內頁

大人吵架連累無辜的孩子,這種流氓邏輯本身毫無殺傷力,卻被虛榮的父親聽了進去,反過來針對自己的孩子,使得孫光林在村裡的日子更加艱難。

孫光林的父親孫廣才可謂上世紀鄉村父權衰落的肉身呈現。他「驕傲地將自己培養成一名徹頭徹尾的無賴」,「對待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兒子,就像對待自己的絆腳石」,「隨時準備著踢開他們」。 (《在細雨中呼喊》自序)他做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一時私慾,既不在乎他人,也不考慮未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仍將其權威籠罩在一個家庭之上,使所有家庭成員都長久地生活在可怕的陰影之中。

《在細雨中呼喊》內封

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的孫光林,童年充滿了暴力、屈辱、困惑、孤獨。儘管他以表面的疏離冷漠對抗這一切,他的內心深處仍渴望著成年人的關愛。

一次生病發燒,村裡的醫生來給他看病時摸了他的額頭。「醫生的手掌剛才在我額上輕輕一放,我所經歷的卻是親切感人的撫摸。」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舉動,帶給一個孩子巨大的心靈慰藉。他依戀這種感覺,有段時間每天等在醫生下班的路上,希望引起對方的注意,卻總是無功而返。

他總是匆匆從我身旁走過,偶爾也會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個陌生人看另一個陌生人的眼光。

正因如此,在長大後離開家鄉時,孫光林毫無眷戀。當有人問起他的家鄉,他竟惱羞成怒,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清晰地爆發:

你憑什麼要我接受已經逃離了的現實。

「當我們兇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了。」

進入青春期以後的一切混亂,似乎都與荷爾蒙有關。

升入中學後,孫光林的身體和心理都開始發生變化。第一次遺精使他驚慌不已,還以為自己尿床了;他開始注意異性的身體、表情和她們的目光;他對自己抑制不住的生理衝動產生了罪惡感,從此陷入深深的自卑……

這種由於荷爾蒙水平上升導致的身心變化,是每一個青春期的孩子都要經歷的過程。對於有的人來說,它只是一場惱人的青春痘爆發;而對於另一些不幸的孩子,它是一場混亂、慘烈、漫長的殊死搏鬥,而他們甚至不明白自己對抗的究竟是什麼。是自己的慾望?還是他人的眼光?抑或是世界的不公?

沒有人告訴他們答案。大人們對這一切閉口不談,仿佛成長是一種禁忌,你只有默默經歷並倖存下來。他們高喊純潔的口號,用虛假的道德把世界粉飾得仿佛一塵不染,對孩子們真實的訴求,他們卻回以冷漠的忽視,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樣長大的。

孤立無援的孫光林得不到家人的關心,又因為被老師誣陷而不再信任大人,只得向同齡人尋求安全感。他努力討好在男同學中備受歡迎的蘇杭,想要融入以蘇杭為首的小圈子,卻被他當眾羞辱,這才發現自己是被利用了。

出於對孤獨的恐懼,孫光林擁抱了虛假的友誼,繼而遭受了輕而易舉的背叛。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有時我也會因為寂寞而難以忍受空虛的折磨,但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也不願以恥辱為代價去換取那種表面的朋友。

在意識到了自我的獨立性之後,孫光林與蘇杭的哥哥蘇宇開啟了一段真正的友誼。蘇宇坦率地解答了孫光林生理上的困惑,將他從錯誤的罪惡感中拯救出來,讓他感激不已。可他不知道的是,蘇宇因得知父親出軌而備受折磨,再加上生理慾望帶來的壓力,最終使他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在批鬥和嘲諷的浪潮中,孫光林為了維護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和別人大打出手。他要教訓每個說蘇宇壞話的人。可是沒過多久,大家就仿佛忘了蘇宇,這樣迅速的遺忘使孫光林不知所措。 「當我們兇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溫文爾雅了。」

對於少年們來說,朋友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他們的一腔熱血還沒有受到太多磨損,因此不能理解世界的冷漠。或者說,他們還不理解,冷漠才是最大的殘酷。

「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土地上,

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裡。」

儘管孫光林的成長經歷充滿痛苦,但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小說中的他是以倖存者的視角,帶著長大成人的寬容回望過去。他發現自己小時候覺得羞恥、愧疚的事並不是自己的過錯,他也看清了成年人的虛偽、善變、自私和冷漠,他還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友情,以及自己的真實渴望。

這並非一場對過去的清算,而是試圖理解, 理解過去遭受種種待遇的原因,理解自己的成長軌跡與命運,理解人性的善與惡,生命的脆弱與堅韌,世界的醜陋與美麗。

養父母的關懷,童年玩伴的幫助,蘇宇的友誼,哥哥對自己離鄉求學的默默支持……在灰暗的回憶中,仍然有許多溫暖的時刻閃著光亮,穿過漫長的時光,給予當下的孫光林以無盡的安慰,這就是記憶的力量。

在回憶過去時,孫光林發現,記憶的出現並非遵循線性的時間順序,而是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躍入腦海,小說也正是以「記憶的邏輯」呈現,「時間成為了碎片,並且以光的速度來回閃現」。 (《在細雨中呼喊》義大利文版自序)

余華曾這樣描述這部小說: 「我的寫作就像是不斷地拿起電話,然後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的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言。」我們不需要知道這些日期的真實順序,只需專注地聆聽「往事的發言」,聆聽其中傳達的情感和意義。正是往事層層堆疊,塑造了回憶者的當下,他同時生活在現在和無數過去的時間中——這也是小說獨特的結構想要傳達的意味。

新版封面作品出自中國著名當代藝術家張曉剛的「蜉蝣日記」系列。畫家通過紙上油畫和紙張拼貼的方式,創造了一個各種意象與情感相互疊加的回憶空間,與小說的風格十分契合。

小說中,孫光林回憶起的第一個場景是年幼時聽到的雨夜呼喊,中間經歷了無數次時間的跳躍,最終,記憶又帶著他回到了童年,目睹了一場壯觀的日落。

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對著太陽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

這種對於光明的不假思索的支持,如同深埋於少年體內對生命的本能追求,以一種蓬勃而野蠻的力量,幫助他度過了年少時艱難的時光。

在一次採訪中,余華回憶起自己最早的童年記憶,是 小時候感到每一條路都無比漫長,從巷尾到巷口都仿佛走不到盡頭。 長大以後卻覺得每一條路都是那麼短暫。

當我們回望自己的年少歲月,不禁要感慨,那麼多磕磕絆絆、橫衝直撞,那麼多無人理解、無人訴說的時刻,我們都一一走過,終於平安長成了大人。光是這項成就,就值得我們對年少的自己說一聲:了不起。

而彼時所經歷的艱難,但願未來的我們總有一天會放下。畢竟小時候看起來永無盡頭的路,長大後再看,不過是一條短短的小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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