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勞動像乾草卷一樣艱難而有用

2022-05-01     飛地APP

原標題:時間與勞動像乾草卷一樣艱難而有用

「五月,我不再製造我自己了;

我們在一起燒柳絮,火焰跳著無害的舞步,

草地也不會突然燒起來。」

李琬的詩

笠原麵館

那季節沒有暴雨,只有濕濕的,擰不幹的

天鵝絨地殼吞下去又吐出來

熔岩中乾燥、不堅硬但無法穿透的核,

平原鑽出中央山脈的領口

平整而清晰,聞起來有對岸不曾熟悉的禁慾氣。

馬路對面學姐帶我去過,從幻覺的表面進入幻覺的實在,

是我不認識的兄弟姊妹並肩而行。

他們不完全贊成遊行,也不準備參加公務員考試,

但喜歡去二手書店,把公園裡脫落了的主義撿回來。

我一家家地打招呼,認出他們還未被簡化的面孔,

在油亮橙黃的燈光下閃爍刮刀般的反光。

朱䴉一樣的女主人切開猩紅的二十世紀。

或者豹子頭老闆精通日語,端來的米粉挑起久違的力氣,

還盛著雞湯和爛熟棗子 [1]

我真想複製那氣味,是從未存在過的祖母

把稻穀不朽的形象固定在我一出生就衰敗的味蕾中……

已經太遲了。常識再次令人吃驚:

沒有人想要勝過所有人,社團聚會上也沒有人想要化妝粉飾。

她說考上研究所,就會努力安定下來。

我想給她幸福的建議,但我不能。

她悄悄指給我看:社團里,他,她,那兩人不再說話……

也許我是個好的傾訴對象,也許我們彼此都是。

還把最初寫下的習作留給對方批判。

但內心深處,甚至羞於向他們談論漢語,

暴力的砍削已是我被動的積習,但也只是在語言中

清洗血管,不如他們投身的大小運動那樣徹底。

不論如何,「太陽花」以後,我們這些人都失去了聯繫,

也忘了誰主動的。

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從一碗米粉里

還原那條街的面貌。

後來偶爾對人回憶起

短暫的台北,眼前的青碧山水漸漸被水泥霧籠罩。

我再次回到坐在山下的下午,空氣寂靜得仿佛

等待公理和正義 [2]的纜車之旅。

她們從宿醉中醒來,

身上布滿我看不見的裂紋。

注釋:

[1] 「愛是一顆爛棗子」,見砂丁:《阿牛嫂速寫》。

[2]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見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Laura Knight | A Dark Pool

鄉村演員

再一次披上外套出門,你理解了

胡同轉彎的難處,門檻移動的艱辛

條條大路通北京,蝸牛在大路上等待

混沌中還沒人伸出的那隻手

你買酒的小店裡,貨架和包裝紙上的塵土一動不動

表叔爭回攤位時的神情依然新鮮

沒有酸奶,只有啤酒、麵包

雪片和雪片疲倦,終於在骯髒的地面緊抱

這些無辜的白色,也曾是肺中的煤灰、髮廊的霓虹

別人忘記的,它們都記起

我喜歡它們做見證,華北的冬天就是

丟失了戒指的夫妻,在打烊的三文魚店門前

盯住更年輕的自己,無數早晨已被切片、冰封

從招牌上的挪威,降落到漆黑而幸福的平原

這就是我們細數債務和黃昏的所在

不習慣的也都能習慣

帶著重負,也仍然慢悠悠地逛著

看鄉村演員騎電動車,把心碎的毛驢馱回秧歌里

Laura Knight | Gypsies, Caravan and Pony

魔術

你遲到,是因為剛從工地回來

習慣畫圖紙的手還沾滿塵土,匆匆去衛生間洗凈

我們都曾訓練標準的英語,但只有你令它成年

看不見的鐘錘仍在敲打,徹底逃出了學校

是否令多年後的見面更有底氣

後來我們挽著手穿過那些梗塞的街道

來廣場看一個波蘭人,他即將用剪刀刺穿一位觀眾脫下的外套

主要是為了那些小孩子,可也是為了我們,讓我們相信

——很久不見了——

人群發黑的影子,像鉛筆塗上去的把戲

我們不僅看那變魔術的人,也看一個人怎麼把這下午變走

頭頂的空洞吸入那些沸騰的紅茶煙霧

變深,再變淺,籠蓋脂肪的空隙

自畢業後就沒再和你一起進入世界,像現在這樣

再次呼吸,露出發亮的鰭

現在他拿起剪刀,刺中外套並穿透,輕微的驚訝爆破在

把我們帶回過去的空氣里

偏旁散落在古董街上,賣不出去的銀器和陶瓷

變得暴躁,不再安慰和我們一樣膚色的麻木闊綽的客人

謙遜的問句在我們周圍站得筆直

十個印巴血統侍應生身穿潔白制服

仿佛只是為了進入茶館高懸的鏡子,照亮我們精選的替身

雖然他表演得並不完美,但我們沒有說出更容易的答案

外套完好無損,他露出輕鬆的笑

如果我們從這些下水道一樣的地鐵鑽進去

會不會也有一隻無辜的白兔跳出帽子?

有什麼被我們的手臂挽起,曾經抵抗引力的手臂

成熟的、脫落了的一部分自己,連同身上的癖好、語言和國家

我感受著這重量,直到壓碎

一點點風從藍色的破裂的屏中吹來,吹起我們剪短的發梢

仿佛為了不帶遺憾地證明,自食其力的日子值得

Laura Knight | A Musical Clown

價值

據說價值不斷流動,從某個開端——

時間與勞動像乾草卷一樣艱難而有用

——漸漸滾動,變得容易和無價值。

每次離開我經手的、生活的地點,

都像是要回到那更緻密的一端,

至少回到它們的引線那裡,

那樣漫無邊際、微小,灑落在四處不起眼的所在,

抵不上有產者對危險的測量。

但每一件事都彼此相連,每一個不完整的人

在風從屋頂、田地、監獄和垃圾場

掀起的塵埃中凋謝又膨脹。

更遠的地方,一些人推翻了不屬於自己的城堡,

但他們懂得鄰居國王永遠不會懂得的快樂。

有個人會走過來,告訴我解放,

就像那個在飯桌上變魔術的人無數次

走過來告訴我,我來此有一個目的,和你的食物無關,

但只能讓你走神一小會兒。

他將把煙灰彈落在一切天鵝絨的表面,

雖然他暫時不在此處,不在這個城市,不在我的身旁。

他的確到來了,

應該說,「她」:沒有國家,但也並不是完全漠然,

她吃有汽油味的麵條,在石頭的牙齒之間說話,

然後在起義部隊中出走。

也許她還沒有機會變成某個「我」,

而我腦中的陶瓷已經變成黏土,

像是還未長出身體的翅膀。

五月

五月,我不再製造我自己了;

我們在一起燒柳絮,火焰跳著無害的舞步,

草地也不會突然燒起來。

濕潤的空氣

忽然變成一聲感嘆:這裡就是最好的,

不用停下,你總會繞圈子回來,

這空地不是歡樂,也不是理想,

而是平靜和無法增加的期待。

Laura Knight | Epsom Downs

謝家胡同

這些堅硬的門檻能迫使座頭鯨

長出腳爪:京承高速,東直門,安定門……

從熱河開來的長途車布滿塵土

照亮哀樂的鴻溝,前程的鱗甲

雲像孔乙己排開的銅錢,冰涼而安穩

詞之間的空隙越來越大

一整片號叫的瀝青被擰成脫形的亞麻襯衫

我在酒中抓住北京的尾巴,獄卒的衣領

他鬆開我舌尖多霧的鐐銬

我住在歌手廢棄的琴弦、加深的皺紋邊上

我也多麼愛那些殘存的名字:豆角,柴棒,車輦店

橋洞下的風,跟著幼年的兔子回到我膝頭

像一個不存在的我的孩子

父親,我看不見你的夢

我攥住許多無處可去的聲音

來到我自己的病人身旁

從他手裡吃掉秋天的灰燼——

我喜歡那甜味,一些屋頂正在坍塌

一些葉片落在舊王孫頭頂

經久不息的勞動透過鍍鋅路燈的光彩,來到

路的中間,做烤餅的女人俯下身子

面對雜草,輕輕嘔吐

路的盡頭,挨餓的松鼠鑽進豆腐池取暖

手書的招牌敗落,映出幾張被燻黑的臉

多麼柔軟清涼的雨,銀光閃爍的鐘樓鼓樓

像一把長鎖,暫時鎖住我們的身體

事物的纖維裹緊,暗暗捲走生命……

我的呼吸在你口中,我完全是你,灰色的沉醉的內城

如果不能忍耐那些紙頁和燈光了

那就再忍耐一次吧!那也是我們同樣不會再有的

後代、幸福、熬夜讀書的日子,或真正的榮耀與犧牲——

給我更多的雨,冰冷的遠方和病危的親戚

都在檐口閃爍最後的綠

Laura Knight | Carnaval

| 李琬,1991年生於湖北武漢,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寫作散文、詩歌,兼事批評和翻譯。作品散見於《詩刊》《散文》《上海文學》《詩林》《飛地》等。

題圖:Laura Knight | Ruby Loftus screwing a Breech-ring

策劃:杜綠綠 | 編輯:鸞扁扁

轉載請聯繫後台並註明個人信息

不光明的事物將要持久

我們是籠子裡的心

宋琳丨命運把天真輕輕拋擲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6af834a4c7991d705a94b3cb69a1f2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