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中國的人口老齡化日益加劇,為了應對這一問題,政府正在推進一項新的嘗試:建立養老驛站。截至2018年底,北京已經建成680家社區養老驛站,計劃到2020年全市建成一千家。我們的記者探訪了其中一家養老驛站、他們的心理諮詢師,以及幾位老人。最終的問題是,我們如何有尊嚴地老去?
王阿姨回憶自己行醫的一生,工作是快樂的,不過,也要好的身體。「我不怕死。我也不認為是不好的事情,是應該到來的,幸福的事情。是很正確的,死亡,是冰冷的夜晚,也是安寧,是幸福,是平等的對待。」 在兩次採訪,將近三個小時的談話中,王阿姨思維敏捷,邏輯清晰,這是她唯一重複過的句子。
文 | 羅潔琪
1
劉大良輕輕地敲了三次門,沒有動靜。他等了幾分鐘,又敲了三下。死一樣的靜寂讓人不安,他開始使勁敲門,大聲喊「王阿姨」。
門慢慢開了一條縫,光線照進了昏暗的屋子,一位銀髮老人扶著門把手,抬頭看見劉大良,臉上露出笑容,「你怎麼才來看我?」她伸出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大良的手,迎他進門,走了兩步,停在狹窄的過道上喘氣。她一邊撫著胸口,一邊說,「你這一來,我的心臟又亂跳了。」
那是6月17日,下午四點多,太陽炙熱襲人,王阿姨的家卻靜寂昏暗。房子坐落在北京西城區胡同深處,是典型的老樓房,沒有電梯。房間不足50平方米,窗外繁茂的樹葉擋住了光線,讓下午過早地變成了黃昏。屋子裡很空曠,很多舊物扔掉了,剩下不多的家具都鋪上了淺色棉布,收納得乾淨整齊,好像主人馬上就要遠行。臥室的床上疊放著兩個枕頭,凹下深深的窩,是整個屋子唯一的活動痕跡。
王阿姨今年81歲,曾是西城某醫院一名優秀的內科醫生,退休後,還被返聘為專家,每天病人都排著長隊等她。70歲那年,由於體力不支,從崗位退下來。丈夫去世了,也沒有兒女,她開始了獨居生活。這幾年,由於患尿毒症,心臟房顫,眼睛白內障,而且樓里沒有電梯,她已經無法獨自出門。
王阿姨剛洗完頭,銀絲短髮乾乾淨淨,一身小碎花的開襟衣服。桌上的青花大瓷碗里是米飯,上面蓋著點青菜末,旁邊的小碗有三塊沒有刺的魚肉。飯菜早已涼了,幾乎沒動過。她說,這是養老驛站中午的送餐,是一個小老頭送到家門的,18元的餐費,5元的送餐費。雖然有飢餓感,但是也吃不下。為了活下去,餓了就吃兩口, 斷斷續續地吃到晚上九點鐘。吃不完,就扔掉了。
她手裡拿著一塊醫用紗布,開始擦眼淚。劉大良看到她眼睛周邊的皮膚全紅了,問她是哭了嗎?她說,做完白內障手術以後,眼睛越來越花,最近經常流眼淚,視力一天不如一天。一個星期前,劉大良上次來的時候,症狀還沒那麼嚴重。
王阿姨說,可能手術植入的晶體是日本進口的,是「反華的晶體」。她成長於東北的日占區,從小會說日語,唱日本歌曲,可是,她不喜歡日本,認為日本對中國的侵略不能忘。說起日本,她嘆了一口氣,「別讓我回憶了」。她把手掌放在胸口,輕輕地撫了幾下,停止說話,然後用左手按著右手的靜脈,安靜了一會兒。
緩下來後,她對劉大良說,「家變成了無期徒刑的監獄,簡直是活在孤島上了,像王繼才一樣。王繼才,你聽過這個人嗎?」
劉大良搖搖頭。
「你要多讀書看報啊。王繼才是海防民兵,守著一個孤島,有病沒法看,心梗猝死,最後被追認為烈士。」
劉大良是個年輕的小伙子,30歲,在北京讀了心理學的學位,有專業資格證書。一年多以前,他來到西城區的一個養老驛站,做專職的心理諮詢師。養老驛站是政府和企業合作投資經營的基層養老機構,分布在街道,大約從2017年開始,在一些城市開始試點運作。
居委會熟悉轄區內的老人狀況,她們把獨居的王阿姨引薦給劉大良。在初認識的階段,他每周上門探訪一次,迅速建立信任和親近感。熟悉之後,就兩個星期去一次,或者一個月一次。
王阿姨慢慢走到了床邊的衣櫃,打開抽屜,拿出一張被撕下來的黑白證件照。那是她年輕時的模樣,一頭烏黑的卷髮,硃唇皓齒,單眼皮下,是明亮的雙眸,眼神堅毅自信。她笑著說,當年醫院裡的鐘大夫形容她的皮膚像葡萄一樣,一碰一動就出水了,」你看,我現在什麼模樣。你看到滿臉的老人斑了嗎?」
」小劉,你們還年輕,三十有餘,四十而不足。我是八十有餘的人,想法不同。自殺,進養老院,找保姆,你覺得那個好?Kakovo vashe mneniye, pozhaluysta, ob"yasnite, ya ne mogu zhdat' 」 ,她很流利地說了一句俄語,然後微笑著,翻譯成中文解釋給劉大良,「你的觀點是什麼?請解釋。我等不及了。」 她喜歡用俄語捉弄劉大良,上世紀50年代,她上的醫學院是用俄語授課的,所以俄語至今流利。
劉大良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含糊應付了一下。王阿姨惱怒了,「小劉,你有什麼想法,就要痛痛快快說出來!別這樣扭扭捏捏的。」
劉大良笑了笑,他早已熟悉了王阿姨率直的脾氣。
記者採訪的當天,養老驛站給王阿姨送的餐,她從中午吃到晚上。攝影:羅潔琪
2
做了一輩子內科醫生,王阿姨很明白,衰老已經讓體內的臟器像陳舊的塑料,一捏就碎。
在她以往的人生,人類的臟器一直是她救治的對象。她無兒無女,大部分的時間精力都投入到行醫之中,不但精於醫術,而且自願查全院的病房。她自稱,只要「王老太太」坐鎮,遇到什麼疑難病例,大夥就不會慌了。有些媽媽因為孩子不拉大便給她打電話,她說明穴位,解釋順時針,逆時針,分別按摩多少下。然後吩咐,「十五分鐘,給我電話,我聽結果」。電話如約響起,對方說,「你勝利了」。說起行醫往事,她滿臉自豪,「不打針,不吃藥,我有這本領。」
她回憶說,1980年代,北京一位副市長患病,費盡周折,不明病因,最後由她確診並救治。副市長為了感謝她,問她需要什麼。她要了一個煤氣罐——當年炙手可熱的稀罕物。2003年「非典」時,她65歲,是醫院的返聘專家,仍奮鬥在一線,在抗擊疫情之外,還給年輕的醫護人員講課,強調切斷傳染源、易感人群和傳染途徑的流行鏈。她微笑著說,如果你們只聽錄音,不看人,聽到那麼響亮的聲音,一定會以為是年輕人在講課呢。70歲,她徹底離開了醫院的崗位。
徹底退休後,曾有一段時光,她和老同學會聚餐,集體拍照。漸漸地,大家都開始行動不便,只能打打電話,偶爾問候。後來,電話也越來越少了。她感覺到生命的火苗越來越弱,就連曾經熱愛的醫生工作也不再具有意義。她陸續燒掉所有的榮譽證書,包括年輕時的照片。她覺得自己什麼證都不缺了,除了一張《死亡證》。少有的例外是,在床邊的衣櫃里,依然珍藏著一個小藥瓶,是「非典」期間最珍貴的消毒藥,一般的醫護人員得不到。
她也曾僱請過保姆,照顧飲食起居。有一次,她生病住院,出來後覺得,家裡囤著的洗髮水和椅子都少了。她報警,當著警察的面,把保姆遣退了。後來,北京保姆的價格越來越高,月薪超過5000元,比她的退休工資還要高。她就再也捨不得請保姆了。
她常常站在窗邊,看著樓下的人。有幾個50多歲的男人經常光著膀子在打牌,從下午1點多打到5點鐘。有時候,遇到要緊的事情,她從樓上喊話,央求人家幫忙。未必都是熱心的人。有一次,她求人去藥房買個氧氣袋。人家說,沒空。還好後來,有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自告奮勇幫她買了。
不能獨自買菜買藥,是失能老人面臨的共同困境。劉大良所在的養老驛站提供代買菜買藥的服務,王阿姨曾經使用過。政府給她發了一張失能卡,裡面有400元的充值,可以在驛站使用。但是價格偏高,代購物每小時80元,400元很快就用完了。超過部分,就需要老人自己付現金。王阿姨每個月的退休金不足5000元,買藥就花掉1300元,她捨不得花錢購買驛站的服務。
2017年底,劉大良第一次見到王阿姨。熟悉了之後,王阿姨央求,帶她出去透透氣,去超市買菜,去醫院買藥。劉大良明白,這違背了心理諮詢師的職業守則,他上門探訪是提供心理支持,社工的角色才是解決具體生活問題。帶老人出門,會有風險。可是,他不忍拒絕這位81歲的老人。他先把輪椅搬下樓,然後扶著她一步步下樓梯,每走兩步,就等她喘氣,平復呼吸和心跳。到醫院之後,王阿姨不願意排隊候診,大喊一聲「排什麼隊」,逕自從輪椅站起來,走進診室,站在醫生面前,任性地說,「我以前就是醫生,請給我開藥」。劉大良和旁邊候診的病人們都驚呆了。她從醫一輩子,曾是醫院最優秀的內科醫生,內心放不下那絲驕傲。
離開醫院後,劉大良推著她去了一個大超市。超市裡很擁擠,推著輪椅拐來拐去,無論劉大良,還是王阿姨,都覺得精疲力盡,完全得不到預期的快樂。回到家後,王阿姨主動說,不用再陪她出門了。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下過樓。
3
在為老人提供心理諮詢的過程中,劉大良傾聽了很多隱秘的生命故事,讓人唏噓的情感。他總是給予理解和尊重,肯定對方的生命價值。劉大良認為,這種傾聽不止是心理慰藉的技巧,也是發自內心的共情,因為理解了生命的衰老和死亡。衰老常常是在某個拐點急速下滑,而死亡則充滿了意外,甚至來不及告別。
李明蘭就是一個在冬夜突然去世的老人。她住在北京著名的古物市場琉璃廠附近,2017年底,居委會的人帶著劉大良,第一次上門探訪。窄窄小小的灰瓦木門粉刷得很乾凈,拐進去,就是一個大雜院。人還沒進,就響起了狗吠。一眨眼的功夫,一隻小狗就躥到了劉大良跟前。過道上堆滿蒙塵的雜物,破爛的舊自行車,每一家都門戶緊閉,聽到狗吠,才有人悄悄把門打開,看看來者是誰。
過了很久,老人才開門。劉大良看到她佝僂的身體,才理解了,老人要抓住身邊的東西,緩緩挪動身體,很艱難地過來開門。人老了,腰彎了,連褲子都系不緊了,走兩步褲子就往下掉。門很髒,屋裡的一切都很髒,堆滿了東西,連助行器都沒空間騰挪。老人遞給劉大良一張小凳子,覺得不好意思,再遞來了一塊毛巾,讓他自己擦一擦。
她90多歲了,是一個來自南方的獨居老人。年輕時,一個人在北京做保姆,寄錢回家養孩子和老公,自己住在房租便宜的北京大雜院。後來,兒子來了北京,娶妻生女,50多歲時因病去世。孫女已成年,在城裡打工,夜裡留宿老人的家裡。老人呼吸不順暢,睡覺時會發出聲音,孫女罵她老不死。後來,孫女搬走了,偶爾也回來看她,送點米。
讓劉大良印象非常深刻的是,老人的很多個手關節都沒法伸直,明顯變形了。老人告訴他,摔過很多次,沒錢上醫院,就成那個樣子了。一個夜裡,她又摔跤了,站不起來,就慢慢地爬出了家門,敲響了鄰居的門,求人家把她扶起來。
她一直有自殺的念頭。第一次見面後,劉大良評價,她的自殺危險係數很高,就一個星期探訪兩次。老人得知他來自養老機構,以為可以幫助自己,就給他下跪,求他把自己安排進養老院,有一張床,一口飯就夠了。她說,「一個人活得太艱難了,不想活了。」
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她曾找來繩子,掛在床頭的鐵桿,試圖上吊。可是,她太衰弱了,連繫繩子的力氣都不夠。系不緊,沒死成。後來,她改用一根皮帶,可是,皮帶太短,她的脖子夠不著。最後,她用一把刀扎向自己的肚皮,沒刺到心臟,還是死不了。
說起心中的絕望,她只有一兩滴眼淚。劉大良說,人老了,眼淚會變少。作為心理諮詢師,他只傾聽,不承諾。他曾悄悄地回去問公司,是否能特例特辦。公司是以經營為目的,不願意開這樣的先例。於是,他再去政府,想了解是否有救助政策。得到的答覆是,老人有大雜院可住,儘管,沒有產權;她有孫女,不屬於孤寡老人,而且,每個月有1000多元的低保,所以,不夠資格進公辦的養老院。離她家不遠的養老驛站可以為失能老人提供日間照料,短期護理,可是需要親人把老人送過去,而且每天收取100多元。
雖然處境無法改變,但是見到劉大良之後,好歹有了個說話的人,她的心情好了一些,再也沒自殺過。她央求他幫忙寫信,寫給老家的親人。她對親人說,自己一個人在北京,老了,走不動了,活得特別艱難,很想回去。在那個黑暗蒙塵的房間裡,她一邊說,劉大良一邊寫。他心裡清楚,寫那樣的信,只是對老人的情感安慰,寄不出去,因為她已經記不住親人的地址,也記不住電話號碼。
去年冬天的某個晚上,她孫女來了,送了一些糧食。老人不大需要了,她已經好幾天吃不下東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鄰居對她孫女說,」老人可能時間不長了,最好留下來過夜。」孫女不願意。
在寒冷的冬夜,不知道什麼時辰,老人真的走了。「走了,是解脫」,劉大良說,王阿姨活在孤島,明蘭阿姨是死於無人救助。
明蘭阿姨去世的大雜院。攝影:羅潔琪
楊先生的家和李明蘭相隔兩條馬路,他是一個愛面子的知識分子,也屬於老有所依的人。
退休前,他是一名大學教授,所住的社區里,有很多像他這樣的高知老人。他有兒子,有房子,老伴走後,獨自住在那套乾乾淨淨的兩居室。去年,他83歲,患認知症。老年驛站和他就相隔幾條街,負責巡視的工作人員會不定期去轄區內的老人家裡,特別是獨居老人。
以前,年輕的女員工會回來抱怨老人對她動手動腳。後來,驛站就安排上了點年紀的婦女上門,可以更從容地處理那樣的尷尬局面,降低工作的風險。
有一天,一個自稱是他同學的人打來電話,告訴他在電視上買工藝品,再去香港拍賣,可以掙很多錢。他想自己再掙點錢,不給孩子添負擔。於是,就心動了。
他通過電視購物頻道上買了工藝品,通過「同學」聯繫了拍賣行,付了3萬元的保管費。再過了一段時間,拍賣行說工藝品有可能流拍,如果交5萬元,加入會員,會有優先權。他又交了。之後,他還把這種賺錢機會介紹給其他的老人。
交錢後,工藝品還沒拍賣出去,老人隱隱感覺到,可能被騙了。可是,不敢對別人說。有一天,劉大良去家裡探訪,和拍賣行的人在樓梯間擦肩而過。劉大良問起,老人才說了事情的原委。劉大良上網查了拍賣行公司的名稱和地址電話,打過去問,公司和人都是真實的。雖像騙局,但看上去都是自願合法的。老人羞於承認被騙,劉大良也就沒有擅自報警。
幾個月後,他去世了,至死沒告訴兒子被騙。那些錢,也就不了了之。
人去世了,似乎人生的一切都被埋入塵土。可是,有一個老人讓劉大良至今忘不了。
那是張阿姨,83歲,高齡孤寡,是退休婦科醫生,老伴已經走了20多年。劉大良最後一次看到張阿姨,是在她家的廁所里,在今年的四月。北京的這個春天特別漫長,直到五月,還有寒意。她摔倒了,光著下體,趴在一堆排泄物之中。排泄物是不成型的,是屎尿的混合物,散發著異味。她沒有昏迷,也不清醒,一隻手在輕輕地拍打地面,試圖抬起來。
劉大良蹲下來,儘量安慰。可是,老人只是哼哼吱吱地胡言亂語,不能溝通。他就反覆地說,」別著急,別著急,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廁所外面圍滿了人,有居委會的,也有警察,樓梯口還有幾個輔警。但是,沒有人敢去扶起老人家,怕她萬一已經骨折。劉大良心裡難受,乾脆離開房間,走到樓下,等救護車。下來的時候,老人躺在擔架上,身上裹了一層被子。劉大良心裡鬆了一口氣,」終於像個樣子了」。
幾個月過去了,張阿姨赤裸著下身,趴在廁所的地板上,臉在屎尿里蠕動,無意識地磨蹭,這個畫面至今停留在劉大良的腦海,他覺得良心很受折磨,」如果是我的媽媽,無論如何,我要先把她扶起來,離開那一堆屎尿,太沒尊嚴了!」
4
6月的北京,已是盛夏,日光刺眼,但是胡同里偶爾有風,吹過一棵棵繁茂的椿樹,綠油油的枝葉輕輕晃動。零零星星的老人坐在路邊,搖著扇子閒聊、看路人。
這是北京的老城區椿樹街道,青磚灰瓦、紅門木檻的老平房裡隱藏了各種名人的故居。一棵大樹底下,有一個小四合院,一側寫著北京市西城區椿樹街道紅線區居委會,另一個側掛著」椿齡守望站「的牌子。這是椿樹街道紅線社區養老驛站分離出來的居家服務中心,主要是為老人助浴和理髮,測量血壓,換洗床單被褥,也提供上門服務。
2014年,椿樹街道辦事處與中信國安投資有限公司合作共建守望站,是國安養老銀柏系列項目之一。
在守望站的幾個房間裡,主要擺放了輪椅、各種洗漱用品和洗衣設備,兩位女性護工在忙碌地準備物品,登記老人洗澡的資料,看到來客,高聲提醒,「不要進去,有老人在洗澡,而且是一位阿姨。」牆上貼著很多老人手寫的表揚信,字跡都很清朗俊逸。有一位七旬老人的信里說,老伴身患腦梗,不能自理,喝水都要人喂,大小便失禁,孩子工作忙,顧不上,「洗澡和剪指甲都成了我們最大的困難,幸好有國安養老守望站的幫助」。
往胡同深處再走幾十米,就是紅線社區的養老驛站,門口掛著幾個廣告板,寫著「紅線驛站可訂購老年餐」。另一個黃色板用黑色的毛筆字寫著「驛站新服務」,驛站修腳50元/次,家政服務35元/小時,3500元起/住家,便民理髮1元/次,洗衣服務190元/五件。
走進驛站,左側是活動廳,擺了四張方桌,是驛站為老人舉辦各種集體活動的地方。當天下午,恰好是書法活動,有七八個老人自帶紙張筆墨,在安靜地臨摹字帖。
北京市西城紅線社區養老服務驛站的門口。攝影:羅潔琪
西城區某個養老驛站的洗澡間。攝影:羅潔琪
椿樹街道辦事處和中信國安投資有限公司的另一個合作項目,屬於高端養老院。攝影:羅潔琪
2016年底,國務院頒布《關於全面放開養老服務市場、提升養老服務質量的若干意見》。2017年,北京市民政局出台了《關於開展社區養老服務驛站建設的意見》,明確了由市財政局採取以獎代補的方式向各區下達市級補助資金,按平均每個驛站30萬元的標準撥付年度資金總額,政府和企業合資建立養老驛站,提供「呼叫服務,助餐,文化娛樂,精神關懷,日間照料,健康管理」六項必備功能。
養老驛站,是國務院和地方政府正在努力培植的一項養老試驗,企業投資和管理,政府資助,旨在應對迅速加劇的老齡化社會。2018年,時任北京市民政局局長李萬鈞說,與已開發國家相比,中國人口老齡化呈現兩大特點,即「老齡人口增長迅猛」和「未富先老、未備先老」。
截至2018年底,北京已經建成680家這樣的社區養老驛站,計劃到2020年全市建成一千家。每個驛站的基本配備是一個站長,一個社工,巡視員和心理諮詢師,如果有日間照料,還會配相應數量的護工,廚房、防滑的洗澡間,防滑的廁所,臥室,理療室和閱讀間,活動室。各個社區的場所條件和人群特點不同,提供的服務有所區別。紅線社區的驛站,由於在胡同邊上,老人出入方便,人氣就很旺,很多老人喜歡來參加團體活動。但是,120元/天的日間照料和150元/天的短期照料服務並不受歡迎,更多老人傾向於在家請保姆。
劉大良認為,驛站的服務要擊中老年人真正的痛點,解決吃喝拉撒的基本需求。讓老人吃上飯,這是目前最緊迫的需要。在北京市,80歲以上的高齡老年占老年人口的16.72%,失能老年人口占比4.78%。有大量獨居的失能老人,活在樓上的「孤島」。他們不會使用智慧型手機,無法使用送餐外賣。可是,很多養老驛站不能提供送餐服務。
養老驛站的試驗已經開展了兩年多,劉大良說,他沒聽說過哪個養老驛站已經實現了收支平衡。政策目前是鼓勵企業自負盈虧,然後根據實際的服務情況為驛站提供財政資助。可是,很多老人認為,養老應該是政府負責,不應該想著怎麼掙老人錢。養老驛站的投資方,目前都是實力雄厚的國有大企業。對於企業而言,投資養老產業是多維度的布局,真正的營利點在中高端的養老院。
在椿樹街道的胡同里,離紅線區養老驛站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個別致的四合院,是椿樹街道的養老照料中心,門口釘著古銅色的牌子,寫著」椿齡工程」,是椿樹街道辦事處和中信國安投資有限公司的另一個合作項目,屬於高端養老院,在露天的天井,有一棵粗壯的古樹,參天聳立,開枝散葉。院子裡是設計雅致的單人間或者雙人間,共十幾個床位,有護工陪著老人做穿珠等益智活動,也有老人在彈琴,接受理療師的康復治療。這裡的床位是每個月一萬一千元起,尚未包括護理費用和康復費用。目前的客戶都是高知老人,退休教授、醫生和企業高管等。
最受歡迎的是中端的養老院,也是中信國安投資有限公司的,在椿樹街道附近,一個床位約6000元。居住的大部分是失能或者半失能的老人。40個床位,目前僅剩2個空位。
所謂養老驛站,只是臨時託管,並不能提供長期照料的服務。長期照料老人的養老院才是剛需,是真正緊缺的資源。養老驛站類似日本的社區養老院,提供日托和居家服務。2000年4月,日本開始推行長期介護保險政策,大部分長期介護的服務,例如日托機構,上門服務的護理員,這些費用的90%由保險覆蓋,個人只需要支付10%。長期介護保險的資金有一半是人們繳納的保費,另一半來自於稅收。平均來說,一個人每月約繳納8000日元(約人民幣470元)。
幾乎免費的服務,把很多老人吸引到各類養老機構,兒女們從贍養老人的經濟負擔中解放出來了。每天早上8點多,下午4點多,日本京都市的街頭有很多養老院的汽車在繁忙地工作。這種專門設計的汽車有升降板,能直接扣住輪椅,早上接老人到驛站,進行照料和集體活動,晚上再送回家。
日本不斷地設計了精細的法律制度來應對超老齡化的社會,其中,政府財政是社會養老中非常有力的保障,甚至是兜底的角色。除了推行長期介護保險政策,保證老人去得起養老院之外,日本財政還超負荷地保障退休年金,儘量避免老人陷於貧困;在老人拿到年金之後,為了預防老人失智失能無法自理,或者被虐待、被侵占財產,日本又進一步完善了「後見人」制度,即意定代理。通過法律制度的引導,老人可以通過代理人管理財產,安排找養老院,去醫院就醫,甚至處理後事。
在中國剛興起的養老驛站,目前需老人和家人自己負責接送,財政雖有部分資助,但是直接給了企業,不是給老人報銷。日間照料和居家服務等產品的價格偏高,而且全部由個人承擔,所以,至今未能推廣。
2018年8月23日,走進北京東城鼓樓苑社區誠和敬養老驛站。來自視覺中國
2018年8月23日,北京東城鼓樓苑社區誠和敬養老驛站,老人正在樂齡遊戲指導老師的帶領下玩遊戲。來自視覺中國
2017年1月20日,小年,民間祭灶的日子,北京門頭溝峪園社區居民在老年驛站包餃子。來自視覺中國
5
在中央政府發起的這場養老試驗中,心理慰藉是最特別的一項內容,由政府購買,免費提供給老人。在養老機構,工作人員把老人區分為活力老人和失能老人。活力老人可以參加養老驛站的集體活動,還可以去驛站,和心理諮詢師進行一對一的談話。如果街道工作人員發現老人陷入絕望或抑鬱,就會通知驛站的心理諮詢師提供上門服務。
劉大良所在的驛站,一個街道共有20個社區,總人口大概有10萬人,其中60歲以上的老人約30%,即三萬人。在過去的一年半,他為1000多名老人提供過服務,包括組織集體活動,一對一的諮詢,其中不定期上門探訪的老人有20多個。
在附近的驛站,有另一個資深的心理諮詢師李紅。在服務了上千位老人之後,她發現,情感生活其實是老人的最大安慰。可是,很多年輕人既不理解,也不尊重老人的情愛需求。所以,大部分老人喪偶之後,都不會再婚。哪怕有合得來的對象,也只是名不正言不順地偷偷同居。
曾經有一位70多歲的退休女教師進入她的諮詢室,告訴她自己的故事。女教師年輕時忙於工作,疏於經營婚姻,夫妻之間甚少性生活。後來,丈夫有了外遇,更沒有了性生活。年老後,丈夫病逝。她退休之後,遇見了一個心儀的人,是有婦之夫。她很坦然地承認,在步入老年之後,才發現了性生活的樂趣,開始享受男女之間的肌膚之親。
可是,她的女兒不願意理解和接受。她被當成不倫之人。憤怒的女兒讓她強行搬家,離開那個情人。她背著女兒悄悄地找心理諮詢師,傾訴內心無法滿足的慾望。李紅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坦然討論性需求的老年女性。在她的經驗里,傾訴性需要的更多的是老年男性。
有個70多歲的老年男性常來驛站,公開承認自己有女朋友。他和她同居,一起買菜做飯,互相依靠。儘管兒子反對,他仍然堅持老年之後來之不易的快樂。衰老因快樂而減緩了速度。而另一個喪偶獨居的老人,常年沉浸在對老伴的悲痛懷念,身體每況愈下,體態日漸佝僂。
老年人談戀愛,常常被認為是「老不正經」,甚至老人也羞於承認,這種慾望因為羞恥感而變得隱秘。李紅認為,人類對親密關係的慾望一直都在,不因衰老而改變,直到死的那天。
那位女教師被「棒打鴛鴦」後,仍然喜歡音樂,彈琴唱歌,有笑容,樂觀開朗。只是,除了心理諮詢師,誰也不知道,老人的歌聲里有著思念,以及不死的慾望。
6
火苗越來越小,油越來越少,王阿姨說,就這樣等著毀滅。孤單這些年了,都不知道孤單二字是怎麼寫的了。
在劉大良探訪她之前,東北的外甥打電話來,勸她去養老院。王阿姨覺得養老院不適合自己。
她說,隔壁的老太太90多歲,去到養老院,就要死要活地回家。她的同學進去以後,也是馬上就想出來,就算不退錢,也要回家。她認為,年輕人張口就說養老院,如果真正去了,心情就不一樣,「這不是養老院高級和低級的區別,好的硬體能提供唱歌跳舞,看書讀報的環境,如果老人能這麼活蹦亂跳,還去養老院幹嘛?如果什麼都做不了,去養老院,就是為了等死。那還不如在家。」
倆人爭辯了很久,最後,外甥說不過她,「老姨,你把觀點闡述得那麼流利,你的頭腦思維是超常的,你等於給我上課。」
劉大良試圖說服王阿姨去養老院,擺脫獨居孤島的困境,「在養老院有人攙著你溜達,有護工管你吃喝拉撒,有其他老人作伴,陪著聊天」。
王阿姨說,去養老院,最大的好處是死了有人發現。她問,養老院要多少錢?
「便宜的6000多,貴的10000多。」
「這麼多錢,怎麼去的呢?」
「主要是房租和人員的工資。」
「我工作了一輩子,現在老了,自己都活不了,還要去養活幾口人?」
她想了想,繼續說,也不是捨不得錢的問題,花了是錢,不花就是一張紙。一咽氣,什麼都沒有了,「只是,我的思想轉變不過來」。
她回憶自己行醫的一生,工作是快樂的,不過,也要好的身體。她說,從來不服輸,哪怕此刻,如果體力行,「還想去看病,看個飽,人和人排著隊,讓我看」。說起看病,她的聲調變得激越。
隨即,她又黯然了,「人死了,往太平間一弄,人走的時候,就這麼簡單。人的一生沒意思。現在,看著那些國家在打仗,這麼打,這麼鬧,我都想告訴他們,別打了,沒意思,爭那些地盤幹嘛呢,眼睛一閉就沒了,薩達姆,怎麼樣,拉登怎麼樣,一死了,還有什麼意思?」
劉大良坐在床邊的沙發上,聽著老人不停地說話,她激動的時候,才停下來,平息呼吸。他提醒老人,已經超過一個小時了,他要告辭了。可是,老人不管他,接著講。
」現在,最希望我的眼睛能夠復活,最後,我死於心臟驟停,安然離去,不留後患,迅速火化,骨灰埋在大樹底下。我都安排好了。因為時間已經到了,我把該收的東西,都扔掉了。一切都迫在眉睫了。
「死亡,早日來臨,是很盼望的事情,不可怕。我不怕死。我也不認為是不好的事情,是應該到來的,幸福的事情。是很正確的,死亡,是冰冷的夜晚,也是安寧,是幸福,是平等的對待。」 在兩次採訪,將近三個小時的談話中,王阿姨思維敏捷,邏輯清晰,這是她唯一重複過的句子。
6月17日下午5:45分,劉大良堅持要離開了。王阿姨緩緩從床沿站起來,慢慢地走著,送客人出去, 走到門口,伸出兩隻手握緊劉大良的手。我們步下樓梯,門又開著一條縫,王阿姨稍微彎腰弓背,扶著門把手說,「小劉,有空你過來吧,好嗎?羅老師,你有空也過來。別忘了我,希望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 完 ——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題圖為2018年9月12日,北京市海淀區學院路街道展春園社區養老驛站試運營,該養老驛站是學院路街道運營的最大公建民營養老驛站。來自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