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城故事】老石——吾友老吳

2023-06-30     馮曉暉

原標題:【潯城故事】老石——吾友老吳

吳聖林像 圖源:《潯陽軼聞》

說明:本文中照片除註明外,均由吳聖林之女吳雅卿女士提供。

吾友老吳,潯城名流,此番為文,絕非謬托,實乃出於一片深情的緬思。

我與老吳結識很晚,彼此相結源於一本書。

2013年的春天,當時我在船檢上班,幫人看門,因下崗,生活窘迫,謀個事掙點收入,貼補家用。我不為財死,但必得為生而掙扎,我很為自己能謀得這份力所能及的事而慶幸,因了這份事,我能活命。一天,文友錢兄來到船檢,對我說,他新認識了一個朋友,正在寫歷任的九江刺史。我一聽,很振奮,啊!九江還有這等人!

錢兄說,「我在他面前也提到了你,你想見他嗎?我帶你去。」我思忖了一下,說「算了吧,又不認識,見什麼面」,於是擱置。當時我不是故作態,而是不想「攀附」,我以為,人於貧賤中,不攀附也是一種自尊。

如此蹉跎,一晃數月。一天中午,錢兄帶著一個人來到船檢,但見那人溫文爾雅,滿面謙和,舉止略顯滯緩,氣宇間透著一股學究氣,整體上顯出一種慢條斯理的風度。一進門,錢兄就指著他對我說,「這就是寫九江刺史的老吳,大名吳聖林。」又指著我對他說「老石」,我連忙伸手相握,口稱「幸會」!來人道:「聽老錢說過,說你愛讀書。剛完成一部書,有九江刺史的內容,但不是專談刺史。你喜歡的話,送你一本。」這讓我很是喜出望外。錢兄道,中午他們去應一個飯局,路過這裡,特意進來看看。我很喜歡這個「特意」,因為這個特意,我與老吳算是相識了。

沒過幾天,老吳獨自來到船檢,掖下夾著一本用塑料皮包裹著的書,一進門便遞給我,謙言「拙作」。我接手竟忘了言「謝」,急切地拆去塑料皮,但見《六朝九江志》五個大字赫然入眼,不禁「啊」道,「大著啊!」隨後方補上一句「謝謝」。這本書便讓我與老吳從「相識」到「結識」了,這天是2013年7月27日。為什麼記得這麼清楚?鄙人有一秉性,每獲書,無論是獲贈還是購得,都要在該書尾頁記上所獲日期,是贈的受贈於何人,是購的購於何處,然後鈐上自製的「老石藏書」的印章。《六朝九江志》這本書的尾頁上,工工整整的寫著:「吳聖林先生贈書,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並規規矩矩的鈐著「老石藏書」的印鑑。

圖源:weibo.com

此書到手,我用了約一個月的時間將它通讀完畢。該書記事起於漢獻帝建安十三年(208年),以孫、劉柴桑結盟為始,(不是該書第一個字的起始記事,見該書第三章第二節軍事同盟篇,P32孫劉結盟條),止於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年)隋滅陳止,(亦不是該書的終篇記事,見該書第六章第一節文臣武將篇,P141周羅睺條)。此書將這段歷史時期共381年間發生在九江地區的史事,從地理、歷史、文化三大層面,設九個章節,詳實地記載了九江的沿革變遷,風土人情,是一部有跨朝的地方斷代史。首先這種構設布局就很新穎,選這一歷史段而為史,老吳是動了腦筋,費了心血,而作此選取的。

未讀此書前,我曾與友人言,讀史一定要讀出自己的感覺。我通過讀史,感到九江每當處在歷史大分裂時,總是顯得特別的重要。於是萌生要寫一篇這方面的專題文章,題目都擬好了,《試論九江在歷史大分裂時期的地位與作用》,為此平時我在讀書時,便開始注意收錄這方面的史事材料。我欲寫此文的歷史時段,當然以東晉南北朝為主,因為這是中國歷史上典型的大分裂時期,也考慮含南宋和元明之際的這段歷史,這段時期的九江也很顯眼。但我作為欲寫一篇文章的設想還未起步,老吳的《六朝九江志》就面世了,這時我便覺得,我再寫這樣的文章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一次,我與老吳交流讀《六朝九江志》的心得時,談起了這件事,老吳鼓勵我說,「不能這麼認為,你的想法也很獨特,很有見地。把文章寫出來,總是好事。」但面對老吳的這部宏著,我放棄了初衷,怯而止步了。其他幾位老友也都勸我完成此文,我想,一篇文章,永遠也不能與一部宏著相比,既然已見大山在前,何必還要再堆一個小土坡呢!

此事僅隔一年,次年秋,老吳又送我一本書,《尋真集》。我於2014年8月21日獲得此書。兩年出兩本書,我的感覺是,老吳進入了一個創作旺盛期!這本書名就取得很有意思,老吳本人對此也作過一番解釋,說「尋」是一字兩用,既指尋陽,又含尋找意,可通釋為「尋找真實的尋陽」。另「尋真」又是他平時發表文章的筆名,他的網名即為「尋真使者」,「尋找真實」就是他的追求。老吳是我市有影響的文史學者,文博專家,是文博系統的一名領導,他在工作上,治學上,地方史的探討上,都以「尋真」為第一目的,尋真又系其筆名,故《尋真集》又可詮釋為「我的集子」。

這部書共輯錄了有關九江地方文史各類文章共76篇,多為探討考證性,邏輯嚴密,說理性強。也有個人親歷的記敘,多有喟嘆,抒情意濃。我先用一個月的時間將此書通讀了一遍,當時在船檢上班,讀書時間很豐富。隨後此書便成了我的案頭讀物,無事就翻翻看看,因所敘多是九江地面的事,讀來有一種親切感。

書中有一內容我特感興趣,就是九江城區範圍的考證,老吳沒有把它作為一個專題融為一篇,而是在四個不同的地方(各有側重的四篇文章中)各有這一內容的介紹,我在讀的過程中注意到這點,就用鉛筆將這類記敘劃槓標明,又在書的首頁記下這類記敘的頁碼。如此操作,我是蓄有心思的。我想,假如我要寫一篇九江城區變遷沿革的文章,這就是好材料。一次我與老吳坐在船檢的大沙發上,我談起了這件事,並說如果我寫這類文章,會把材料出處及原作者標明出來。當時他笑道「這麼看重啊!」接著又補一句,「書中有什麼錯處嗎?你讀的這麼認真,望幫我指出,包括《六朝九江志》。」其言也懇,其意也誠。

我知道著述人是最怕貽笑的,歐陽修就是典例,「不怕先生嗔,唯怕後生笑!」鑒於我們的交誼和他的懇切,我也不收斂,對《六朝九江志》中的小誤,提了我的看法,說「有的記敘有越常理,讓人生疑。」遂舉了我閱讀中印象深刻的一例,書中關於士兵生活費的記載,言「每個士兵每月耗食鹽3升,一年需3.6斗,計144錢。」(見該書P32)。當時讀至此,我即用鉛筆在這條記載下劃了一橫槓,並在偏旁打了一個大「?」。問題是一個人一個月能吃得下三升鹽嗎?老吳當即回道:「提得好!說明你看書真的是很認真,是動腦筋的看書。你說的這點,我在寫作時也有疑惑,但不敢改,便從原資料上直接端了下來。原資料版及我的電腦寫作版,現在我都還保存著。」老吳行事,從來就是這麼認真,謙謙君子,慎慎行事,這點,朋友們及與他共事的人,都如是說。

這是我與老吳交往中關於兩本書的故事。

老吳作為我市文史領域的名學者,又是文博系統的專家和領導,在職時,參與了許多重大考古挖掘。、;退休後,我市凡有這類重大項目或文化工程,政府及有關部門都會特邀他參加。這不是什麼簡單的「發揮餘熱」,而是他學術分量的體現。他就有這樣的「江湖地位」!

2017年,適逢周敦頤誕辰千年,九江市政府投資建造周敦頤紀念館,以此弘揚「廉」文化。展館內的文字工作,特聘了四位學者撰稿,老吳是其中之一。吳說羅龍炎教授是領銜統稿人。這類文字工作,不是純文學的作家們可一體承受的,它必須是文、史跨領域的學者方能勝任,老吳當然是理想的人選。任務完成後,老吳拿到了一筆稿酬,領酬的那天,他高興的邀約幾個「老鬼」,說「找個像樣的館子坐一下」。我被邀去坐了一下。

席間閒聊,因喝的是周敦頤紀念館的酒,話題自然落到了周氏身上。有人笑言,當年重建濓溪墓時,政府投資200萬,當時的老百姓都風傳,這錢都被文博的官員們吃光了。老吳席間作色,「那是瞎說!當時我就在文管處,全程參與了這項重建工程,還是項目負責人。濂溪墓是在經文革毀壞後的廢墟上重建的,200萬根本就不夠,政府後來還追加了投入。周氏裔人也集資給予了資助。如果那錢都被吃光了,重建的濂溪墓是怎麼起來的?說瞎話的人怎麼連這個基本事實都不顧了!」此言很有說服力,抨擊了那些流言,席間一笑,老吳澄清了當年一個基本事實。

老吳還對我說過他與侯寶林的一件事。文管處的全稱是文物名勝管理處,辦公室設在潯陽樓內。老吳是八十年代後期提為文管處副主任,主持工作,後又被任為書記,黨政一肩挑。就在他被提不久,我國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侯寶林來到九江,造訪潯陽樓,吳便親陪這位大名人進行觀摩,並對九江名勝古蹟順作介紹。

侯觀摩行將結束時,吳向他提了一個要求,請他題辭,侯欣然應允。潯陽樓原本就備好了宣紙筆墨,是專為名家準備的,吳便將侯帶進雅室,侯奮臂揮毫,題寫「雷池」二字,落下款額,鈴上印章,一幅珍貴的墨寶便留下了。老吳請人裝裱,配框,掛在潯陽樓內,以壯門面。老吳說:侯寶林在九江題「雷池」,表明他很有文化底蘊。針對九江題雷池,不俗,有深度,有意境。我問他,這題辭現在哪?很有價值的!老吳說:許多年後,這幅題辭不見了。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對此,說的,聽的,只嘆「可惜」!

老吳還談起過一件趣事,既可證他的分量,亦足證他的認真。2017年9、10月間,瑞昌發生了一起盜墓案,幾個河南人帶著儀器和工具,來到瑞昌,挖掘古墓,成功盜取一些墓藏,有首飾、器皿、兵器、刀具,還有一枚金屬印章。這些都是標準的文物。就在他們逃離瑞昌時,被瑞昌公安抓住,人贓俱獲。瑞昌公安必須要搞清楚這些被盜文物的屬性和價值,這是對犯罪人量刑的依據,也是他們辦案宗卷必載的材料。瑞昌一時又找不到對文物進行鑑定和評估的名望人士,便向九江求援。市有關部門不假思索的就把老吳推薦了出去。

老吳被專車接到瑞昌,對出土文物作了基本鑑定和評估,並將這些寫在便箋上,落了大名,以示慎重負責。但對那枚金屬印章,他一時還拿不准,因章上的字形體古怪,很難辯認。他便把印章的字蓋在白紙上,對瑞昌公安說,對章字的辯認很重要,它很可能證明墓主的身份,亦或可能揭開一段秘史。他要將這印字帶回九江,請懂金石的專家和篆刻名家辯識,是什麼字。並說,假如九江方面完不成這個任務(指字辨識不出來),就請瑞昌公安與南昌方面聯繫,請省里的幫助辯識。老吳的態度是誠懇認真的。我知道他為此找了潯城彖刻名家周斌,二人共同探討章上的字,拿出了一個辯識意見,老吳以手機簡訊方式傳給了瑞昌公安。此事後續情況如何,不知情,但老吳的工作是盡責了。

還有一事,亦值一提,事關古蹟保存。九江城區蓮花池開發時,因該處有清末翰林劉廷琛的宅院,市政府有關部門特邀本市專家學者討論,採用何種方式讓此得以保存?如何留下九江這一歷史印記?老吳應邀參與討論。會上有人提影像留存;有人提留下「品」字門頭這一特色建築,象西園開發時留下浪井一樣;有人提開發時造一歷史文化牆,展示這一歷史建築和人物;如此等等。當這些專家學者們坐在敝亮的會議室紙上談兵時,開發商的推土機「呼隆」一聲,把「翰林院」徹底剷平了。當老吳坐在船檢大廳敘說這事時,我望著他笑道:「秀才們的作派,從來就沒有開發商來得這麼直接!」老吳亦笑,那笑似有一點苦澀。

老吳善詩,且寫得很入致。一次老吳來訪,遞我一張信紙,上書小詩三首,說是當年他在部隊寫的,登上了軍報。我饒有興趣的展開一覽,大題「連隊施工側記」,三小詩為:一,風鑽手:頭頂裂石雌牙,腳踩亂石飛花。雙手緊攥風鑽,能穿千里山崖。二,輸渣料:料糟猶似長龍,凌架山間洞中。黑浪滾滾而來,疑是黃河吼動。三,推礦車:推車運碴如穿梭,軍中神行太保多。鐵肩能推千重嶺,戰士高唱反帝歌。三首都是勞動場面的詩,首首都有畫面,都有豪氣,時代感極強。我特喜「軍中神行太保多」這句比擬,寫出了一種人人奮進的精神面貌,把一個積極向上的社會情景盡鋪紙上,它拓展的是一種無限的激情畫面,這樣的詩讀來讓人振奮,難怪登上了軍報!這也讓我看到了當時社會鼓勵的是什麼,不似今時文壇,讓屎尿屁詩占據了文化市場,這是一種多麼驚心的反差!

與老吳的交往,非常快樂,也很受益,對知識的長進很有幫助。近些年,我隱隱的覺得老吳有一種心苦,感覺他在居家生活方面有一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意味,常是一個人晃蕩,到了用餐時,就一個人去快餐店囫圇一頓,很草率。這主要是女兒在北京工作,他老婆去北京幫小的帶幼的,這是當今社會一大普遍現象。老吳又不願去,也許是有事絆著走不開身,就落了個類似飄蕩的孤鴻。

那些年,每到端午、中秋這樣的傳統節日,我總叫他到我家過節,他總是託詞說要到妹妹家去,他在九江有一個胞妹,這朋友們都是知道的。這個問題過年不存在,因為每逢過年,不是女兒一家子回九江,就必然是他到北京去。但平時,我感到他有一種不便言狀的苦,一種心苦。所以平日每當我們幾個老友相聚喝酒時,是他最喜歡的事,桌上舉杯把盞,他有一種唯有兒童方能顯出的那般快樂。

這次他生病,新代聽到消息,邀約我們去看望他,他說「好想跟你們幾個老友相聚閒聊」,此言讓我們很動情。偏偏這段時期我手頭上壓有百年紀念寫作任務,真的沒有時間多陪他聊,手上的任務直到六月中旬方告段落。我原以為來日方長,閒聊本平常事,怎料他竟然溘逝,此事讓我心中總懷一種愧疚。手頭任務告結,我便思著,一定要為老吳寫點什麼,於是寫了這篇緬思的文章。此文以兩本書的記敘開始,讓我也以兩本書為題而告結吧,這是老吳離去的那個夜晚,我在悲沉中為他所吟一聯,聯曰:

六朝九江志一己之力一皇著填補方史一空白

一部尋真集精心探研精述見樹起文壇精益風

此文於6月13日始草,斷續六日草成,於今日整理畢。2021年6月20日。

老石(作者像)

【讀後記】近期連續發布了九江已故著名文史專家吳聖林老師的文章後,石老師將他寫的《吾友老吳》發給了我。本文娓娓道來,親切而生動,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尤其最後一段講述了對朋友的理解、關心以及作者的遺憾,情感深邃,令人動容。

編者提出將其在公眾號發表,石老師覺得文字太長,編輯耗時,就婉拒了。後來,石老師考慮到九江的朋友還沒人寫過懷念講述吳聖林老師的文章,便同意我在更多的新媒體平台上發布。

本文中講到,吳老師和石老師初識於2013年7月,如此算來正是10年前。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21b27815380714acec21ed7db1da50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