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朝陽:請用好的方式告訴孩子課本之外的真實故事

2019-11-19     龍城父母幫

2008年著名語文教師蔡朝陽老師在網上寫過一篇對人教版二年級語文課文《玩具櫃檯前的孩子》的分析,表達了自己對這些教材文章的憂心忡忡。但令蔡老師想不到的是,前幾年學到這篇文章的小兒子竟用自己的方式,消解了這個課文的道德說教意味,通過這件事也讓他明白,孩子們其實有一個按照他們自身邏輯運作的世界,成年人有時候的擔憂,也可能是過慮。

以下是當年蔡老師的原文分析,僅供大家學習參考:

《玩具櫃檯前的孩子》:

「六一」兒童節快到了,商場裡的玩具櫃檯前擠滿了人,都是父母帶著孩子來買玩具的。櫃檯前有個小男孩,只要看到誰買小汽車,他就馬上跟過去,目不轉睛地盯著櫃檯上跑動的小汽車,眼裡閃著興奮的光芒。他是多麼喜歡小汽車啊!

售貨員阿姨問他:「誰帶你來的?」

「媽媽。」

阿姨看看他身邊並沒有大人,又問:「你媽媽在哪兒?」

「在那兒!」孩子用手指向藥品櫃檯。

「媽媽在買藥,讓你在這兒等她,是嗎?」

男孩點點頭,又專心地看起小汽車來。

過了一會兒,男孩的媽媽來了,說:「小兵,咱們回家吧!」

阿姨忍不住對他媽媽說:「孩子在這兒站半天了,您就給他買輛小汽車吧!」

「不,我只看看,不要媽媽買。」男孩搶著說。

孩子的媽媽嘆了嘆氣,說:「他爸爸常年病著,家裡生活不富裕。孩子心疼我,什麼也不讓我給他買……」

聽著聽著,售貨員阿姨的眼圈紅了,說:「多懂事的孩子呀!這樣吧,我買輛小汽車送給他,送給他做節日禮物。」

「不,謝謝,我不要。」男孩拉著媽媽的手,走出了商場。

回到家裡,售貨員阿姨對自己的女兒說起這件事。女兒聽了,連忙從玩具里找出一輛漂亮的小汽車,請媽媽帶給那個男孩。

售貨員阿姨天天盼著再見到那個男孩,好把小汽車送給他。

人教版二年級下冊的《玩具櫃檯前的孩子》,是一篇非常值得探討的、具有標本意義的課文,可以從多重角度進行分析。比如文章所塑造的人物,其「高尚」品質,帶有中國式的「克己復禮」的色彩,可以用孫隆基「少年的老年化」一詞來概括;比如,課文呈現出來的一種成年人的自以為是,一種對孩童的觀念的強加,實際上是對兒童主體地位的無視;再則,即便僅從文學表達的角度看,這也是一篇失敗的文章,因為,即使課文講述的都是真人真事,但作者拙劣的寫作安排,使得一切都變得虛假而不可信。

一、「懂事」:少年的老年化

這篇課文的核心人物,便是這個玩具櫃檯前的,名叫「小兵」的男孩。其突出的品質,用售貨員阿姨概括的一個詞,叫做「懂事」。

課文中,作者用「目不轉睛」、「興奮」這樣詞語,來表達小兵對汽車的熱愛和欲求之強烈,是可信的。然而,當售貨員阿姨建議小兵母親買一輛的時候,意外出現了,小兵主動拒絕,態度堅決,完全出乎人們意料。「不,我只看看,不要媽媽買。」「不,謝謝,我不要。」男孩扔下這兩句擲地有聲的話,轉身牽著媽媽的手,走了。請注意作者這裡的安排,是小兵主動牽著媽媽的手,走出商場。作者筆下的小男孩竟然能輕易克服巨大的誘惑,他的理性有一種超越其年齡之上的成熟和強大!這跟周星馳電影《長江七號》完全相反,那裡,是爸爸拖著哭泣撒潑的小迪,走出商場的。

姑且假定確實有這麼一個孩子吧。他懂事,懂得體貼父母,但是他快樂嗎?

懂事本身沒有錯,一個孩子較早的認識到自己的家庭現實,內心可能會有一些切實的隱秘的責任感,這會讓他在以後的成長和生活里獲得一種來自自身的力量。體貼父母,也是一種很好的品質,如果他能從體貼父母的過程中得到欣悅的體驗,如果想到自己不買玩具可以節約錢給爸爸買藥爸爸會健康起來,他為此而覺得快樂,那是最佳的結果。可是,從作者的描述看來,這個小男孩顯然是不快樂的,他默默地看著櫃檯里的汽車,哪個小孩子買了車就跟上去,「目不轉睛的盯著」。這是一個很憂傷的小孩子,內心承受了一大塊缺失,我見猶憐。

於是,玩具汽車成了一種嚴峻的考驗,在個體的快樂和父母健康之間,到底哪個更重要。可是,這種考驗有必要嗎?就像一個無聊的問題,明明母親和妻子都很安全的一起在散步,卻一定要問,母親和妻子同時落水究竟先救哪一個?我覺得這種考驗是成人的一個惡意情結,和魯迅小時候那個遭遇一樣。要知道,孩子對父母之愛無需經過考驗,那是天然的情感。又則,更重要的是,孩子的快樂與生活的艱辛不構成絕對的矛盾。因為童年的快樂是孩子天性的產物,不是生活環境給予的。窮孩子會有自己的快樂,正如富孩子有他自己的憂傷。

基於此,最值得探討的,就不是小兵這個人物了,而是作者刻意經營的這種「拒絕」背後,那種中國式的「克己復禮」的道德倫理。

作者讓小兵克制自身的慾望——其實,擁有一件玩具的慾望一點也不過分——從而維護了「禮」這種價值規範。那麼,小兵克制自己的願望的依據在哪裡呢?只能在成年人社會中。在課文中,這個所謂的「禮」就表現為社會外界加諸於孩子觀念上的一種客觀要求,比如需要孩子去懂的事,家庭的貧困,母親的操勞,父親的病……

讓小兵將外在要求,內化作一種道德自律。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以克制自己正常欲求的方式,獲得了諸如「懂事」、「孝」之類的名聲和讚譽。也許,在這種讚譽中,小兵也能獲得一定的成就感,但我懷疑,這種成就感是不是如同拿到了心愛的玩具一般,是一種簡單而明亮的快樂?況且,這種讚譽本身,不就是成人世界的全體觀念對孩子的塑造方式之一嗎?

孫隆基在《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中說到,在中國,一個人「老成持重」,是一種為大家稱道的德行,因此,對於中國的青少年來說,「少年老成」是一個可欲的狀態,它為人們所推崇。可以說,這種對自我欲求的克制,正是成年人的價值認知,這種價值認知,通過日常生活、家庭教育乃至學校教育的濡染,使兒童習漸,才造就了小兵這種「非兒童化」的行為。

康德曾說:「沒有什麼比兒童那種早熟的故作端莊或冒失的自傲更可笑的了。」但在中國,懂事這個詞,一直是成年人對小孩的最大褒獎。因為在我們慣常的語境下,懂事遠不止其字面的意思,更多的意味著一個孩子去懂得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或者生活艱辛。但我們沒有認識到,兒童的天職便是遊戲,如果假懂事之名,叫他們過早的承擔生活之重,非但會剝奪他遊戲的快樂,更是一種對童真的扼殺。

劍橋大學的麥克法蘭教授在《給莉莉的信》中有一段話:「人類一向被定義為Homo ludens,這一拉丁語彙表示『遊戲的人』。遊戲的特點雖不至於將人和其他物種截然區分開來,卻在人類身上格外的發達。」而玩具,便是孩子遊戲的天堂,兒童賦予了玩具以超越事物本身的意義,使生命充滿意義和價值。有哪個孩子不對玩具垂涎三尺呢?小兵也不例外。可悲的是,成人正是以讚揚之名,剝奪了小兵作為一個孩童所該擁有的。

像小兵這樣,只不過將這種成年社會的「禮」的道德訴求加諸於自身,對別人還不構成傷害。更可怕的是將道德的自律轉變為他制和他律,這種圖景我們並不是沒見過,茲不贅述。也還會有一些年輕人,直接跳過孩童的純真階段,過渡到老年化的「老於世故」、「老謀深算」那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些表現看似和小兵截然相反,根子卻是一致的,均基於一種「少年的老年化」。怪不得孫隆基要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一種「殺子的文化」,扼殺其童真,何啻於謀財害命?

二、母愛:雙重的貧困

這個故事最不能令我接受的,是作者安排的一個細節。母親當著小兵的面,向售貨員阿姨的解釋:父病家貧,故小孩懂事,不買玩具車。

我非常不能認同作者安排這樣的表達方式。為什麼,非得當著小兵的面來講述家庭的困境呢?雖說孩子還沒有明確的經濟觀念,成年人的那種生活劬勞,未必有那麼多的感觸。但他們未必就沒有自尊,未必就不知道,窮困並不是一種可以炫耀的資歷

而課文描寫的母親的訴說過程,著眼點在兩位大人,沒有片言隻語講到小兵的感受。但我不敢去設身處地的感受小兵的心情。這時候,小兵究竟會有怎樣的心態,他是難堪,是悲傷,是驕傲,還是麻木呢?

不能說小兵的媽媽不愛他,但愛需要有更好的方式。比如,媽媽是不是可以一個人去買藥,免得小兵去忍受玩具誘惑而不得的痛苦。媽媽也可以只對售貨員阿姨說謝謝關心,不必要在陌生人面前提及家庭的困境。媽媽還可以,或者如果患病的父親還能起床的話,可以用常見的材質製作一個玩具給小兵,也許,這個親手製作的玩具,會比商店裡的玩具帶給小兵更多的安慰與快樂。畢竟,父母,你們也許有著萬千的生活艱難,但你們是成年人,成年人要擔負成年人的責任,不能將本該成年人承擔的責任推給一個孩子啊!

一位叫蘆笛的網友曾描述過他貧窮的母親為這個家庭所做的:這冬夜裡溫暖的火爐旁真是人間仙境,世上大概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心滿意足的幸福。那的確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光。那全家圍坐在小小的火爐旁言笑晏晏,天倫之樂融融泄泄,滿室皆春的無數個漫長的冬夜,從此也就化作了心靈里的小小的火爐,一直在我的生命中散發著無窮無盡的餘熱,溫暖著我的整個內心世界。母愛,可以使匱乏的生活充滿天堂的光輝!

而課文中小兵的媽媽全不是這樣,她對其生活困境的訴說近似於販賣,似乎任何一個陌生人都可以是傾訴對象;售貨員阿姨,則類似於《祝福》中同情祥林嫂的柳媽,她們在嘖嘖感嘆時,她們只是被自己的感動感動了!這裡,小兵的正常欲求,乃至個人感受,絲毫沒有引起成年人哪怕一丁點兒的關注。就沒有人意識到小兵的言不由衷嗎?

就沒有人想過,小兵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們只是單純的讚嘆著、感動著、咀嚼著,渾沒有想到,這對小兵來說,也許是一生中艱難的時刻。歸根到底,小兵,作為一個孩子,一個具有獨立意志的個體,其正當需求被忽視了。這才是最為關鍵的地方,課文中那些身為人父身為人母的成年人,她們其實目中無人。

母愛的貧困還在於,她竟然絲毫也不知道遊戲和玩具對孩子的重要。如果知道,她還會這樣輕易的讓小兵拒絕內心的渴求嗎?我想,這並不需要有多高的學歷,不需要去讀多麼深刻的兒童心理學著作,只要自己有過童年,便會知道,擁有一件渴望得到的玩具,能夠無憂無慮地遊戲,是多麼的幸福!

華德福教師馬丁•洛森在《解放孩子的潛能》中說,童年時間最長的動物,玩的時間也最久,也就是最聰明的動物。從生活中發展出來的最重要的技巧和能力是從遊戲開始的,童年的遊戲是創造力的最高形式。從而,遊戲是一種精神營養,孩童通過遊戲,通過這樣一種類似於儀式的方式,實現一種富有意義的轉化。記住這一點很重要,馬丁•洛森說,尤其是當我們走進玩具店的時候。一輛玩具汽車,在大人眼中,可能只是玩具,而對孩子來說,可能是全部的意義所在。

那麼,小兵所失去的,僅僅是一輛玩具汽車而已嗎?

三、用好的方式告訴孩子一個真實的故事

課文說:「男孩拉著媽媽的手,走出了商場。」本來,走筆至此,也可以結束了。儘管存在著巨大的價值黑洞和成年人的極端自以為是,但小兵拉著媽媽的手,走出商店,仍可以看作一個悲涼的故事。悲涼不在於小兵的失落,而在於故事裡的成年人眼中沒有兒童。

但全文尤其不能讓人忍受的是作者特意添加的一個結尾,這個結尾的拙劣,已經到了讓人髮指的地步。大概是為了進一步增加故事的教育意義,使更多的孩子學會體諒和愛,作者捏造了第二個懂事的孩子。

售貨員阿姨感動之下,回家將這件事告訴女兒。女兒二話沒說,馬上挑了一輛漂亮的玩具汽車,要送給素不相識的小兵。就像小兵的感受被忽視了,小女孩的接受過程和思維轉化過程也被忽視了,因為敘述的簡單化,送車的這個表現過程生搬硬套,充滿了成年人的自以為是、一廂情願。

前文已經講過,兒童世界有自身的邏輯,他們對成人世界的經濟緊張與寬裕,並沒有直接的感知。這位小姑娘,就沒有疑問嗎?為什么小兵的爸爸一生病,家裡就會窮困?為什麼甚至會沒有買玩具汽車的錢,為什么小兵竟然可以不要汽車?有太多的為什麼,會從小女孩頭腦中生出來,可是作者隻字不提。我努力想說服自己相信世界上確實有這樣為人善良而頭腦簡單的小女孩,但我只想出一條理由,因為這個女孩子不喜歡汽車,只喜歡kitty貓,只喜歡芭比娃娃。

納博科夫在《文學講稿》中提到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說世間從未有過愛瑪•包法利這個女人,小說《包法利夫人》卻將萬古流芳。這是福樓拜傑出的寫作技巧帶來的。相反,因為明顯的說教意圖,因為成年人的自以為是和蠻不講理,終使得這篇課文虛假而矯情。就像一位小學教師的點評:在這篇課文中,聖母、聖子、聖女三位一體同時降臨,演繹著一出美麗的神話。胡編的情境,捏造的語言,虛擬的情節,企圖昭示聖人的無量功德,進而實現對世人的精神洗禮……洗禮不成,反受毒害。

濫情就是這樣煉成的。猶記得連戰先生訪問大陸,回後宰門小學參觀,小學生集體歌伴舞,曰:連爺爺,您回來了,您終於回來了。一時間雷倒全球華人。而龍應台卻說,那個柏克萊教授,對於在成人意志下起舞的孩子,他流露的是哀矜,是憐憫,不是自覺高尚的輕視,不是輕浮傲慢的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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