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青山送黛

2023-12-04     竹鶯說事

原標題:【美文】青山送黛

蔣孝輝

慈扒塢,實在不起眼的小山村,南北長不過500米、東西寬不過300米,蒼翠的青山綠林像一個搖籃將她懷抱其中,再犀利的目光也未能望穿周圍的森林。

可以想像,如果沒有裊裊炊煙,雞鳴犬吠,那座十里八村最有名氣且屹立百年一直完好的蔣氏祠堂,早已與自然融為一體,化為歷史的塵土。

參軍以前我在村裡度過了平靜快樂的20年。

近年來這方世外桃源,時不時有人光顧,挖筍、摘麻栗、釣魚、抓蛇……我反倒是羨慕背包客們半縮著身子在農家屋檐下躲雨的那份愜意。

嘉慶戊辰年春月,全村七戶人家輪流供工匠數年而落成的祠堂使慈扒塢的繁衍迎來了春天,越來越多逃荒的人來此定居生活。小時候很喜歡去抱一抱的那幾棵粗大筆直的木柱子,那俊秀有力的豎聯「甲第連青山九天日月開新運,高樓對紫陌萬里風雲起壯圖」,讓我看到了祖輩的意氣風發和雄心壯志。足有十平方米的巨大的匾額上「理學名賢」四個大字,多少也有些宋朝程朱的底蘊。

為什麼祖上最終選擇了這個如今依然遠離喧囂的小山村,世代耕讀。祠堂的建成,讓村民們有了一個留下繁衍生息的理由。淳樸的村民有了自己精神正念,後輩們有了道德約束和信仰追求,在宋學的影響下,歷代村民很少發生出格越界之舉。從此,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之又小的山村有了歷史,也有了故事。

「半畝方塘一鑒開……為有源頭活水來。」站在村口的火種塘邊,與朱熹《觀書有感》可相媲美。

曾在杭州德壽宮看到那冊南宋讀書人樓璹的《耕織圖》局部圖,讓我想起守在奶奶的身旁,看她紡線織布的時光。在燈盞豆大的暗光下,她左手搓著棉花線,右手搖著六角竹子紡線機的木手柄,看上去不是什麼技術活,但要把線紡得又細又勻稱且緊實,沒有三五年的功底是做不到的。有了線,織布更為費力費神,奶奶不厭其煩地左手往復推著木機,右手機械式地穿著線梭,手指都磨得光亮光亮的。一整晚一整晚地耗著,也紡不了葡萄柚大小的線球,織不上一尺布。我小時候的尿布和套花綁帶都出自奶奶的手,這份溫暖至今還壓在我的衣櫃里。

今年暑假,女兒當起了學校棉花田的維護小工,國慶我還專門帶女兒去看了那架積滿灰塵的織布機,將自己當年那一個個窩在奶奶身邊看她忙碌的夜晚分享給女兒,女兒倒是覺得大夏天給棉苗澆水除草要比我趴著看奶奶紡織更為辛苦。

想起以前跟在大人後面撿稻穗的日子,在每一個青黃不接的年份,父母的不慌不忙總能解除我心裡的彷徨。

不過,「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那都只是20多年前的記憶了,風吹稻浪的喜悅已經淹沒在了眼前這大片一人多高野草瘋長的痛楚中。

曾經往返外婆家的必經之路上,有多座供我歇腳、解渴的山鋪(20世紀80年代專門供看山護林人員生活居住的泥瓦房)。一捆乾癟的六月雪,一大個黑皮西瓜,都曾是我們路過山鋪的意外收穫。

村民們從來捨不得伐木砍樹,哪怕再是翻山越嶺,儘是撿些因蟲蛀枯死的松枝或是被大風颳倒大雪壓劈的雜木。松樹下那層厚厚的松針是絕好的引火之材,深受婦人們喜愛。

如今山鋪被歲月侵蝕的只剩下一圈不足2米高的破敗泥牆,宛如一個簡易的無頂棚牛欄,那株開著零星小白花的野櫻桃仿佛一頭壯實的耕牛伏在欄當中。

盡心盡職的護林員夫妻相繼老去,想起原本牛羊成群的那種勃勃生機,心酸感堵在了胸口。

但,美麗的慈扒塢依然在堅守。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就是喜歡這詩,家門口的那叢野菊花,始終不捨得拔去。

優質的農田荒蕪了,剩下的哪怕種起來,也沒有收成,還不夠麻雀、野豬糟蹋的。現在,鄉親們將水源較好的農田和沙地,專門用來種點時蔬,以免長出野草,不出兩三年甚至松樹都能長成碗口粗。

多少次,從北京專程趕赴慈扒塢看望我父母的好兄弟,都甚是留戀山野生活,「看待詩人無別物,半潭秋水一房山」,《山居喜友人見訪》的喜景猶在眼前。

鄉村的夜晚寂靜下來會比較早,大家早早地吃了晚飯,要是不串門,把門一關,就把一切關在了夜幕里。

酒,在男人的晚飯中是必不可少的,當兵、結婚的那兩次,我都喝多了,醒來已是第二天臨近午飯。

真不記得如何爬過那個木樓梯睡到樓上,只記得那盤下酒的清湯螺螄是我醉倒的原因。

這讓我想起,一開始,我是不敢下水的。

「怕什麼?魚塘水不深,不必怕。」父親半推搡著將我趕入魚塘。

掀起父親頭一天傍晚扔入魚塘中的毛竹頭,大大小小的螺螄密密麻麻地吸附在竹枝的枝枝丫丫上,稍稍用手順著枝頭往竹籃里一摞,輕輕鬆鬆就能搞上2大碗螺螄。

清明前的水溫還是冰冷的,父親喝上一大口酒暖了暖身子,就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將毛竹頭拉到另一個位置。為了一口鮮美,也為了鍛鍊我的水性。

父親對慈扒塢的一山一水太熟悉了,父親就是我眼中那座偉岸的山峰。

綠水青山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慈扒塢人,一代又一代的慈扒塢人深情地反哺著綠水青山。

父母不喜歡離開鄉下,因為在老家,大家都尊敬他們。在鄉下的日子,整天樂呵呵的,種菜、澆水、除草,根本閒不下來,那份怡然自得消除了生活的苛刻。堂前那盞十五瓦的鎢絲燈,溫暖地撫慰著我們一家,現在倒成了裝飾,亦是回憶。

古詩《金縷衣》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也許生活就是要懂得取捨,這一點父母比我們活得通透,在鄉村的田地里,初心如磐,風雨無懼。

獨坐良久。

門前青山依舊,聆聽父母的嘮叨,心裡總覺得缺了點什麼,風動,心沒動。

本想陪他們多聊聊,可特意留下來的那半天,沉默的時間比談天的時間要長得多。

知道了慈扒塢過去許多的人與事,曾經因不了解不理解產生的糾結和掙扎都已經和解。如詩般的山村,我從這裡出發。現在,陪伴父母是我回家最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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