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是南開大學建校100年。過去有學問的知識分子,總想自己辦所大學。按照個人的教育理念,培養出優質人才,是他們的理想。辦學校難不難?應該說難於上青天。選擇校址,配備教學設施,制定校內規章制度,選擇教師,確立課程,生源等等,辦學問題可說是無小事。然而即便再難,也仍舊有人視之為畢生要達成的目標。為此他可以秉承「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之心態,認準這條路,不回頭地走下去。
1950年10月17日,是南開中學建校46周年校慶。全校師生沉浸在歡騰里,為這所歷經飄搖風雨,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歲月靜好,報以無限感激。然而,他們最應該感謝的,也是全場最應該出現的面孔,此時卻不在。
1年後,1951年2月23日,師生們得知他的死訊,他死時,口袋裡只有坐電車找給的7元4角零錢和兩張舊戲票。
低調舉辦的追悼會上,來者不多。從前來悼念的幾人口中,可得知他死前仍存有未了的心愿。這些悼念者,多數和南開中學或南開大學有關。他們趕來送他最後一程,淚水漣漣送這位南開的老校長張伯苓,他幾乎把此生全部心血,都給了一手建起的學校。
張伯苓的學生黃喻生難以抑制內心的悲慟,他說出了在場或不在場的人,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他悲傷他一生心血所在的南開中學已經不認識他了,在校慶的那一天到禮堂去坐一坐都得不到許可,他傷心極了。」假如張伯苓地下有知,希望學生這句感人肺腑,滿含理解的話語,能給他帶去些許安慰。
張伯苓
為什麼對南開建校最有功勞的他,卻不能參加校慶?此事還需回到1949年抗戰勝利後。當時已經73歲的張伯苓面臨著留在大陸,亦或飛往台灣的抉擇。蔣介石和周恩來都向他發出邀請,最後張伯苓選擇了交情更親密的周恩來。
起初一切無恙,後來因為昔日在國民政府就職,隨之而來的便是與南開中學和大學的「隔絕」。儘管最初建校時,作為私立的南開大學,一切花銷都靠張伯苓和幾個朋友強撐著,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但是隨著南開在1946年被改為國立大學後,張伯苓與它千絲萬縷的關係,仿佛也因此削弱了不少。
除去和他一起從建校時期,攜手與共的朋友,旁人很難體會校慶那天,被拒之門外的他會有怎樣的心情。一切就如喻傳鑒所說,張伯苓所做的都是為了南開,無論他在何處就職,為的只是能辦好教育。他並非官迷,志也不在仕途。早在他還是學生時,就已經深知教育對國家的重要性。
學生時代的張伯苓,就讀於天津北洋水師學堂。當時的教課老師也是日後很有名望的教育家——嚴復,嚴老師頭腦靈光,教學方法並不死板,他既給學生教授課本上沒有的新知識,還告訴他們「優勝劣汰,適者生存」的道理。
張伯苓所學的專業是輪船駕駛,原本對這個專業他頗有興趣,但是當他親自上船體會時,聽到那些有關北洋艦隊,如何在甲午中日戰爭中慘敗受屈的言論,看到船上的海軍們一副魂不守舍的鬆散模樣,一時悲從中來,這是輪船兩字帶給他的第一次絕望。
第二次絕望發生在1989年,清政府被迫和英國簽訂《中英訂租威海衛專條》。當天,由張伯苓所在的一條名為「通濟號」的船,負責送清廷官員去威海衛。張伯苓眼見著清朝的黃龍旗被英國的米字旗代替,那種羞恥和不甘,令他無處發泄。他看著英國人威風凜凜,在中國的土地上耀武揚威。再看清廷官員,無精打采,一副末日黃昏的喪氣。從那刻起,張伯苓清醒的意識到,教育比所謂輪船駕駛重要得多。倘若沒有健全的心智和豐沛的知識,在任人宰割的局面下,一切海域都歸於他人,我們又到哪裡去神氣活現的駕駛船呢。
於是他果斷的選擇退役,不久後便欣然接受了嚴修提出的來私塾做老師的要求。早在張伯苓開悟之前,嚴修已經意識到教育有多重要。他在日本考察期間,便已決定將來要辦一所現代化學校。只不過在他遇見張伯苓時,這所學校還暫時是私塾的形式。學生並不多,地點是嚴修家裡。
一開始嚴修只是想讓張伯苓來教英語,結果他發覺此人很是博學,索性就讓張伯苓一人教授多門。孩子們都很喜歡張老師,學習的積極性自然很高。久而久之,願意找張伯苓教課的人越來越多。一些有錢人願意出資幫助張伯苓和嚴修做教育,就這樣,也就隨之成立了日後的南開中學,由張伯苓擔任校長。
從起初只有5名學生,到超過1000名學生,張伯苓功不可沒。但他沒有就此滿足,因為建立南開中學只是他的小目標。
實現了小目標,接下來的大目標總算提上了日程。為了辦一所合格的大學,已經41歲的張伯苓又回到了學生身份。他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師範學院求學,學習美國先進的教育制度和理念。
學成之後的下一個難題,一個字——錢,顯然不是靠自己就能解決的。他只好四處籌借,好在朋友們還算慷慨。於是乎,1919年,南開大學正式成立了。建校的問題解決後,接下來是師資力量。張伯苓私下裡找來各路英才,比如梅光迪、竺可楨、蔣廷黻、李系等,這些人要麼是哈佛大學、克拉克大學等知名學府畢業的博士,要麼是已經在美國各大學擔任教授或副教授,大家齊聚南開,儘管南開當時是私立學校,給大伙兒的工資並不高。但是因為這裡良好的學術風氣,學生們也都很努力,自然留下人才不是問題。
當時梁啟超、陳寅恪、胡適等人,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南開。美國羅氏基金團派員來南開聽過課以後,決定捐款12.5萬元,為南開建科學館。理由很簡單,南開的教育水平值得投資。他們看中的正是張伯苓的教學理念,他提出的「允公允能,日新月異」的八字校訓。這裡的「公」,指的是「大公」,而非「小公」,也就是集體利益為重,杜絕自私自利。要將學到的本領用於報效國家,服務社會,這是胸懷天下的體現。至於「日新月異」,是從發展變化的眼光來看。要求南開學生能夠打破常規,在思想上與時俱進,如此一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南開才能不斷有新鮮的血液注入。
南開大學也的確是所令人矚目的學校,我們熟知的周恩來、曹禺、吳大猷等人,都是畢業於南開。他們都很敬重老校長張伯苓,敬仰他的廉潔無私,一心為教育。張伯苓追悼會當天,儘管外界並沒報道,但是周恩來確有趕來送老校長一程。他是南開人,最清楚張校長的為人。張伯苓終其一生只是校長的思維,而非官員。
早在做嚴修家的私塾先生時,張伯苓就意識到在健全智力之外,學生們的身體素質也格外緊要。因此除去日常在教室的學習,他也會帶學生去戶外,教他們跳高、跳遠、打球......豐富多彩的課餘活動,也就是我們小時候很喜歡的體育課,是張伯苓的首創。在他看來,死板讀書最為人厭惡,「寓教於樂」應當被推崇。
有了做老師時的經驗,他繼續將這一傳統發揚至南開中學和南開大學。儘管建校初期學生不多,但是供學生們體育活動的場館可真不少。不僅各種運動器材俱全,還都是從美國進口的最新式設備。張伯苓要求每周必須保證3小時體育課,且體育課的分數要計入最後的考核分,體育考試不合格的學生,同樣不能畢業。學生們的運動積極性很高,南開大學的籃球隊和足球隊在當時是很是有名。
他們最令人振奮的舉動,莫過於1932年在天津的河北體育場,舉辦的華北運動會上,南開學生手持小旗,用旗子組成「勿忘國恥」和「收復失地」的字樣,一時間全場熱淚盈眶,看台上的觀眾紛紛起身為他們鼓掌,並跟隨他們一起吶喊。學生們的這一突然舉動,讓在場的日本駐津總領事怒火萬丈,憤懣離場。在他身後,吶喊聲依然震天。這是學生們的自發行為,事先張伯苓並不知情。在他目睹這一切後,只說了三句話:「你們討厭」;「你們討厭得很」;「下回還那麼討厭」。這正是張伯苓希望培養出的學生,他們有思想,有魄力,有膽識。這才是南開精神,國難當頭,一心護國。正是南開這股精氣神,激怒了日軍。1937年的轟炸行動中,南開中學和大學都沒能逃過日軍的猛烈轟炸。
張伯苓對體育事業的推崇,不只體現在教學設置里,他的目標是中國體育能走出國門,早日出現在奧運會的賽場上。這個念頭還要從1904年說起,這一年正值美國聖路易斯奧運會,張伯苓被各國平等競爭的奧運精神震撼。他在1907年天津第五屆聯合運動會的閉幕典禮上,提出:「中國人應該加緊準備,在不久的將來也出現在奧運會賽場上」,這句話絕不是想當然,而是早有預兆,他是中國提出積極參與奧運會的第一人。
提出想法的張伯苓,並沒有擱置想法,而是在用實踐做證明。1932年,中國奧運第一人終於有記載可尋了,他叫劉長春,短跑運動員,在洛杉磯奧運會的賽場上出現。四年後,德國柏林舉辦的奧運會上,中國隊組成141人代表團,這一次較之四年前的參賽人數,有著突飛猛進的發展。抗戰勝利後,張伯苓又提出中國應該申請舉辦奧運會,這一提法在當時只怕是多數人不敢想的,唯獨張伯苓有信心。
如今我們早已經實現了張伯苓早年的預想,儘管在時間上比他所提及的晚了些,但這至少證明張伯苓的遠見。從早期在私塾做老師到日後辦南開中學和大學,他的思想始終是超前性的,不囿於窠臼,用日新月異的發展眼光,一步步踐行著自己的理念。他為人公正無私,廉潔正義,無愧於受到無數師生的敬愛。
他也曾面對重重困難,但每次他都相信成功的終將到來。他說:「成功的經驗在於騙自己。」所謂騙自己,實則是在給自己信心。我們由內而生的信念,無論看多少人的經驗,終歸是得益於自己。張伯苓一次次克服自我身上的弱點,儘管晚年的生活並不如意,可那些並非他個人所致。無論何時,他都可以說出那四個字:無愧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