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蕭紅丨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

2023-01-19     飛地APP

原標題:紀念蕭紅丨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

蕭紅在香港住了將近兩年,……這兩年里,她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呼蘭河傳》。可以說,沒有《呼蘭河傳》,蕭紅將不成為蕭紅;有了《呼蘭河傳》,呼蘭這個不起眼的北方小鎮,就成了中國文學版圖上最閃亮的地方之一。

也可以說,蕭紅從十九歲離家出走,漂泊十年,逛遍大半個中國,中間歷經饑寒、戰爭、逃難、逃婚、生育、和男人的傷心事,身體的衰敗、內心的動盪……為的就是寫這樣一部小說,寫這一部安穩的、平靜的、溫暖的、跟她的傳奇經歷絕無關係、事實上又有絕大關係的小說。……我能夠想像,寫這部作品時,她一定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在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時候,不知她是否意識到,她是來到幾千里外的香港,才想起自己也有故鄉……

蕭紅(1911年6月1日-1942年1月22日)

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寫給蕭紅百年誕辰 魏微

蕭紅的一生,泛泛而言是很慘的,短命,窮困,奔波,她從十九歲離家出走,這一走便再沒回頭——中間輾轉回去過一次,和未婚夫住在哈爾濱的東興順旅館,後來懷孕,未婚夫出逃,引出著名的「蕭軍救美」一段。

這一段堪比小說情節,然而蕭紅自己斷不肯這樣寫,也寫不出,因為她是散文化的筆法,她最好的文字幾乎都是非虛構的,關於她童年的記述,在後花園裡,和祖父、秋蟲在一起;關於她的呼蘭縣城,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那些窮鄰居,翠姨和堂哥的戀愛……她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就這樣東看看、西瞧瞧,很多年後才想起把它寫出來。

很多年後,也就是1940年,她離家出走已經有十年了,這十年,她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幾乎大半個中國她都走過了——這大概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離開家鄉,到外面看看去!蕭紅的出走是為逃婚,然而即便不為逃婚,她大概也會找其他的理由逃出去的,小小的呼蘭縣城藏不下她,不是因為她要寫作,立志當個作家,而是她身上有太多活泛的、不安定的因素。

蕭紅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歷朝歷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愛折騰,不願守本分。李清照也折騰過,那是人過中年,趙明誠死了以後,她擇人再嫁,嫁的是張汝洲,此人大概品性不端,貪慕李清照的錢財,因此夫婦不睦,常有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的時候。我讀李清照的生平,讀到這一節,真是「驚且駭」,繼而又有些欣喜,以為是看到了一個真女子,並不如常人所想的,總一副「淒悽慘慘切切」的幽怨模樣,而是具有真性情、大胸懷的,否則怎會扶窗北向,呼出「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樣的千古句?

總之,早晚都得折騰,這是一般文藝女性的通病——或許是所有人的通病。那些有才華的去折騰文藝,沒才華的去折騰異性,世間人莫不如此吧?也有一些人,是連帶文藝、異性一塊折騰的,並且都弄出了很大動靜的,大概算得上是人間極品了:非有巨大生命能量的人不能為,譬如畢卡索,譬如拜倫。也有一類人,生命能量更大一些的,他把能量攢著,所謂「術有專攻」,攢到一定程度,世界就亂了,我所知道的拿破崙和希特勒,在私生活方面都是極其節儉的。

其實文藝創作也如此,才華是一方面,生命能量是另一方面,這兩者缺一不可,就好比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世間若真有個林黛玉,恐怕也是「空有才華自嗟嘆」,因為她太弱了,耗不起。創作本身,該是對生命的一場消耗吧?很奢侈的,對女人來說尤其如此,大概是,女性無論身心兩面,較之男人都弱了一層,若想做成一件事情,必得付出十分努力才有可能,其餘事竟難以顧及了。

倘若有人以冰心、凌叔華等人為反例,——然而此兩人實在不是作反例的合適的人選。第一,才華不夠,凌叔華或許稍好些,然而太多的小兒女閒愁,格局終究有限;第二,不多的一點才華,冰心分出來了,用來愛全天下的小朋友去了;凌叔華也愛,比較合乎情理,她愛上了英國的一個年輕人,後來不了了之;其實還是折騰,又不夠徹底,只好妥協,終究是心力不足,有也是有的。

妥協下來的結果是,生活圓滿了,創作結束了——也許是,生活不圓滿,創作也結束了。這是另一個話題了,涉及到才華。

不是說,生活和創作不可兼得,雖然兼得者很少;我想這其中最關鍵的是個性,創作尤其需要個性,而生活必不能有個性,除非實施分身術,否則誰能做到左右縫源,寫作時是一副面孔,生活時另換一副面孔,一天中無數次的變臉,一月月,一年年,非發瘋不可!

也有不折騰的,像張愛玲,我想,這是因為她有自知,太過冷靜;就生命力而言,張愛玲是弱了些,遠不及她的才華,幸好她那時還很年輕,是能夠凝神、聚氣寫幾篇漂亮文章的,再晚一些,恐怕就真來不及了。我能夠想像,她住在上海的那間公寓里,不拘是書桌旁,還是陽台上,整個身心都打開了,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感覺、聽覺、味覺、嗅覺、自己、世界全連成一片了……即便沒有胡蘭成,這樣的寫作怕也不會持續太久,她是整個把自己搭進去寫了,兩年已是極限了。

可是這樣也好!張愛玲是,她把一生的精華集中在兩年內揮霍殆盡了,無論是文字的,還是情感的,三十歲以後已是油燈將盡了。可是才華的體現本該是這樣的吧?集中起來才叫綻放,分攤到生命的各個階段,就看不見了,形同沒有。

我曾經比較過張愛玲和蕭紅——很多人都願意把她們作比較——其實這兩人毫無共同點,除了都姓張,都寫得好,都活得慘。——可是寫到末一句,我突然有點懷疑,什麼叫慘呢?誰不慘呢?也許是,並不是因為她們寫得好才活得慘,而是因為寫得好,讀者「發現」了她們的慘。怎樣的心理啊?深究下去很可怕的。

就譬如蕭紅,倘若有幸如冰心,去過那樣一種安逸人生——究竟冰心是否安逸,外人又怎知道?不過是猜測罷了——她還能寫出那樣的文字嗎?即便寫出來了,好是好的,讀者還會那樣念記嗎?這世上好的文字太多了,太多都被湮沒了。

想來這是一切文藝女性的悲哀,「人文不分」是她們普遍的歸宿,但凡以才華顯世的,經歷立刻被翻出來,翻屍倒骨盡挑惱人的部分來說,像費雯麗瘋了,克洛岱爾也瘋了,伍爾芙投河自盡,普拉斯煤氣自盡,鄧肯風流且死於非命,奧斯丁終生未嫁,嘉寶隱居又是同性戀……總之,一個個都很傳奇,而且下場很慘。究竟未知是才華帶來了噩運,還是噩運使才華得以名世?也許才華之於女性,本身就是一個傳奇、一個魔咒吧?也許中國古話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竟是有些道理的吧?

電影《黃金時代》(2014)的蕭紅(湯唯 飾)

本來寫這篇文章,是為紀念蕭紅百年誕辰,寫到這裡突然良心發現:蕭紅地下有知,當不會願意被人這樣紀念吧?統共就那點事兒、那幾個男人,被人唾沫橫飛說了幾十年,幾乎私生活的每一條縫隙都被扒開了,各種假設、可能性……一二三四都作了回答,她整個人已經被窮盡了。誰願意這樣被人嚼舌呢?誰禁得起這樣嚼舌呢?若是因為文字的拖累,我想她一定會後悔她所寫過的,雖然她所寫過的,跟她後來所經歷的沒一點關係——可是,真的沒一點關係嗎?

所以我這裡不能免俗,終究還是要「扒」一下她的經歷。

我曾經作過一個設想,就是,蕭紅能否活得稍稍像樣一點?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原因並不在於那幾個男人,而是她身上有一團火,她是自己把自己燒死了。一般說來,蕭紅的生命力是很旺盛的,遠勝於張愛玲,她若不是早逝,恐怕會一場接著一場戀愛談下去的,每一場戀愛都很失望,消停一陣,歡天喜地又談下一場去了;這並不是她不長記性,歸根結底還是身體能量的問題,雖然她的體質又是很差的。

差不多她是靠直覺和本能行事的人,而不是靠頭腦和理智。

她是十幾歲的時候,家裡給定的娃娃親,後來祖父一死,父親逼她成親;逃,當然是要逃的,她是五四背景下的新女性,逃婚、叛逆、追求個性,幾乎是那個時代年輕人的主流。先逃到北京,後來錢不湊手,又回去了;再逃,這一次未婚夫追出來了,蕭紅與他來到哈爾濱,竟然同居了。為什麼要同居呢?不是白逃了嗎?

未婚夫的兄長氣不過,也許是面子上掛不住,一怒之下解除了他們的婚約,蕭紅的反應如何呢?她把夫家的哥哥告了!這一年,蕭紅差不多二十歲。

我後來總在想,我二十歲時在幹嗎?會去告狀嗎?應該不會吧,一般女性都不會吧?差不多就是囫圇幾下,不了了之。是軟弱?是膽小?是捨不得把自己砸進去!說到底,可能還是少一點力,蕭紅身上是有力量的,有一股狠勁兒,冷不防就會冒出來,一俟意識到,她自己也嚇著了。

八百多年前,李清照做過同樣的一件事,她把張汝洲給告進牢里去,——才新婚三個月;代價是她自己也坐了牢。我沒有證據地猜想,李清照在做這些的時候,一定是非常鎮靜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每走一步都很清楚;她既然能不管不顧地下嫁張汝洲,那麼在被騙得人財兩空的情況下,她也會叫他把牢底坐穿。

我在想,較之蕭紅,李清照是個更有力的女性,所以一樣是折騰,蕭紅把命賠進去了,才三十一歲。而李清照活了七十多歲,經歷了夢幻一般的人生,先是童話里才有的前半生,書香府第,溫柔富貴,神仙眷侶,東京城裡去看元宵燈節;後是戰爭,離亂,夫亡,整個北宋王朝的覆滅,兩個皇帝都成了俘虜……可是這些都不說了,不說了,往後退,往後退,慢慢竟退成她泣血的後半生的一個背景!她這樣一個女子,站在偌大的舞台前,時代的帷幕已經拉開,眼見得風雨飄搖,殘垣斷壁……可是她竟然站定了,攢了一身力氣,又是砰砰一陣作響,——她把自己搗鼓進牢里去了!同時,她還不忘創作,一時間詞風大變,悲愴,雄渾,遼闊……這是個真的天才!

回頭說蕭紅。蕭紅的未婚夫叫汪恩甲,世人多指責他的負心和不擔責任,我想實際情形也許並不是這樣。汪只是個普通的青年,小縣城裡的富家子弟,大約也知書達理,類似於蘇青丈夫一樣的人物,他們的麻煩就在於,他們都碰上了文學女人,一個要離婚,一個要逃婚;汪雖軟弱,卻也仁厚,蕭紅再次逃婚的時候,他追出來接濟;同居期間,蕭紅告了他的哥哥,汪會站在哪一邊呢?我想恁是誰都會選擇哥哥。及至蕭紅懷孕,他逃走了,他縱有萬般不是,前提是,兩人的感情壞了。

好了,現在蕭軍出現了,他就如天神一般,在松花江決堤的那個夏天,滿城的汪洋啊,蕭紅被困於東興順旅館,餓,挺著大肚皮,交不起旅館費,老闆急吼吼想把她賣去當妓女……這時蕭軍現身了,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扮演了他最喜歡、也最合適的角色——英雄救美;可是蕭軍也沒錢,因此,他像變戲法似的,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葉小舟,擱於她的窗前,再系一根繩子把她從窗口吊下來……這一幕,簡直像電影里的橋段。

蕭紅的一生,實際上比她的文字要豐富多彩,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戲劇性,跟假的似的;也許那是亂世,人生人性的廣闊翻飛,都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所能設想的。

蕭紅漂泊的一生就這樣開始了,她再沒想到,她這一漂就是十年,好像漂成了習慣,再也不能停止,一直到她的死。可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認定,她這十年一味總是淒風苦雨,恰恰相反,她這十年,生命真正在放光彩。

首先是,她的生命能量得以釋放了。蕭紅的性格,是一定要在奔走中才能煥發活力的,把她局限在一個地方,她會很快枯萎的;她沒有在一個地方枯萎,卻因為一路奔波、心力交瘁而死;總之,這個姑娘,是怎麼也弄不好了。

起先,她跟在蕭軍身後,我能想像她那雙單眼皮的不大的眼睛,鼓鼓的小圓臉,一路走著,跳著,看著,指點著,嘰嘰喳喳像個小麻雀似的。這是兩蕭的好時光,以至他們到了青島,窮得去變賣家俱的時候,我仍認為這是他們的好時光。其中主要一個原因是,他們適時扮演了對方需要的角色,蕭軍自不必說,此時的蕭紅,她是一個小鳥依人的小女子。——她性格里是有這一面的,雖然不全是。

此時,兩蕭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了,在青島,寫《八月的鄉村》和《生死場》。蕭紅最有意思的一點是,她很容易就受了別人的影響,卻又能把自己的天性保持得很完好。倘若蕭軍是個畫畫的,那麼中國美術界很有可能多出一個優秀的女畫家,我猜想;倘若蕭軍是學音樂的,那麼蕭紅呢,極有可能把個什麼樂器擺弄得像模像樣。

現在,蕭軍是個青年作家,比較左傾,身邊的朋友也多是些進步青年……於是蕭紅便寫了《生死場》,——可能是一群人聊出來的主題,跟蕭紅說:「這個合適你,你來寫吧。」於是蕭紅琢磨一下,便開始寫了。

這並不是她擅長的題材,這時候,她也沒找到自己的題材,不過東一榔頭西一棒的,什麼都試著寫寫。寫的時候,腦子裡可能還想著時代、戰爭、革命什麼的,這樣一些大詞彙,一時弄得她很茫然……可是她一旦想到自己的小城、小街、街坊鄰居,她就又活了。

寫得不錯,因為魯迅的推介一炮打響,大概是成名了。然而我以為,《生死場》並不能算作蕭紅的代表作,只是她在通向代表作的路途中必經的一座橋。

這樣一來,兩蕭又啟程了,去上海正式拜見魯迅,這是1934的冬天,蕭紅二十三歲了。——此時,十四歲的張愛玲正就讀於上海聖瑪麗亞女校,是個文藝少女,以天才自視,可是面上很謙遜的,她不怎麼愛講話。她讀一切文藝的、通俗的小說,給校刊投稿,後來也嘗試寫了像《牛》這樣質樸的農村小說,以及像《霸王別姬》這樣綺麗的歷史小說。只是在繼母治下生活,永遠穿一件醬牛肉色的長袍,她是很不開心的。

在上海,蕭紅煥發了更大的活力,遺憾的是,和蕭軍的關係變冷了,很多人都認為是和魯迅有關,我也這麼認為,——幾乎一定是的!未必真的發生什麼;也許是什麼都發生了,「只是在心裡」。很多年前,我忘了從哪兒看到的一段,或許就是我的臆想:有一天深夜,兩蕭和幾個朋友走在上海的馬路上,蕭紅一高興,提議說:「我們賽跑吧,」於是便開始跑……我至今都能聽見她的半高跟皮鞋在柏油路上發出的「啪嗒啪嗒」的清脆的聲音,她的笑聲,她也許還會尖叫一聲;她個子蠻高的,她在路燈光底下漸長、或漸短的影子。

蕭紅臨死前的樣子,我想像著,並不覺得太難受;可是一旦想起她在上海的某個深夜,在馬路上,她撒腿奔跑,我便覺得心裡堵得慌……蕭紅的天性,實在是很開朗的,很容易就快樂的,她是那種「給一點陽光就燦爛」的人,然而就這一點點陽光,上天對她也是吝嗇的。

右起:蕭紅、蕭軍與友人黃源 (1937)

有一次她去魯迅家裡,一進門,什麼話也不說,就咯咯笑了。魯迅問:「為什麼笑呢?」

她說:「天晴了,太陽出來了。」

很好。非常非常地好。我想蕭紅最可貴的一點是,她至死都保持了她少女的天性,她的淳樸和自然,她投向萬物時如初生兒一般新鮮而好奇的那一瞥……她是永遠的閨女,不管環境多麼嚴酷,不管她是多老的一個老太太,有一天走在街頭,若是看見了什麼新鮮物件,她都會忍不住湊上前去,說一聲:「咦?」

她這一點,和張愛玲是截然不同的,我難以想像她們會成為好朋友——真實的情況是,她們絕無可能認識,蕭紅寫作的時候,張愛玲還是個中學生;張愛玲寫作的時候,蕭紅已經死了。

兩蕭在上海呆了不到兩年,這也是魯迅生命的最後兩年。對於兩蕭來說,魯迅差不多是半人半神式的、父親一樣的存在,所不同的是,蕭紅還是個年輕女人,偏偏又容易動情……起先,他們住在法租界,離魯迅家很遠,為了方便見面,他們就把房子換到魯迅家附近了。

魯迅家裡,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客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這些年輕人來到魯迅的書房裡,不拘站著,坐著,喝茶,抽煙……他們是什麼都聊的,時局,人生,文藝,苦惱。魯迅聽著,附合著,或是給予他們一點意見。倘若他們說了什麼笑話,魯迅便笑了,放聲的,明朗的,笑得煙捲都快拿不住了。

初始,蕭紅見到這一幕,以她那孩子似的好奇心,她一定會驚喜地在心裡嘀咕一句:「咦,這個人也會笑呢!」或者是:「咦,這個人也會打噴嚏呢!」她大概是覺得很親切了。

兩蕭常結伴來看魯迅,每天都來……後來,就是蕭紅一個人來了。

蕭紅來到魯迅的書房裡,魯迅也只是平常地問一句:「來啦?」

蕭紅說:「來啦!」

家裡來客人的時候,蕭紅便和許先生一起做飯,包餃子,包韭菜合子……兩個女人一起閒話,許廣平告訴她她從前的往事,她在女師大念書,怎麼做家庭教師……兩個女人之間,大概是什麼都知道了,但什麼都不能說。

蕭軍開始打蕭紅。自然了,他是從青島一路打過來的,越打越順手,一直打到他們分手。蕭軍打她總有太多的理由,一說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可是他又不跟蕭紅分手,大概他以為,他對她負有救世主一般的責任,這責任是從哈爾濱的一條船上開始的,從此這責任就深種在他們心裡,一直到蕭紅將死,她還在念叨她的業已娶妻蔭子的蕭三郎。

然而蕭軍在上海的打她,也許另添了一個理由,但這這個理由他是不會說的,也許他壓根心裡就不願意承認。我想像這一幕,真是難受得很,後來魯迅逝世,蕭軍參與了喪事的全過程,行弟子禮,他是走在第一個的。

情況就是這樣吧,每天蕭紅都要去魯迅家,常常一呆就是一天;蕭軍知道她去哪兒,又不方便總問的,或者就是問了,也未必問出什麼來。他已經左右不了她了。這時候,也不知他看出來沒有,蕭紅身上的那股子力量,和他的力量完全不同的,很韌的,很有勁道。她不復是從前那個柔弱的、順從的小女人了。

蕭紅來到魯迅家裡,也不過是說點家常。魯迅不在,她就和許廣平說;許廣平不在,——然而許廣平很少有不在的,她是家庭主婦;她就和他們夫婦一塊說。或有就是,她陪著海嬰公子玩一玩,海嬰最喜歡她了,因為她有小辮子,他最喜歡抓她的小辮子了。

她心情好的時候,比如穿了一件新的紅上衣,一家人都沒注意到,她忍不住了,咚咚咚跑上二樓,問魯迅:「我這衣裳好不好看?」

魯迅就會放下工作,打量她一眼,老實地作出評價:「不大好看。」

隔了一會兒,他又告訴她不好看的理由,比如紅的不能配紫的,也不能配咖啡色的;綠的也不能配紫的;又說到她的靴子……這是我們所能知道的兩人獨處的唯一的場景,然而也只是說說衣服,鞋子,搭配。——是啊,還能說什麼呢?什麼都在裡頭了。

說了一會,蕭紅看時間差不多了,大概又咚咚咚地跑下樓去,第一,她不能耽擱先生的工作,第二,她得顧忌許廣平的感受,——如果這個家她還想每天出入的話。

站在蕭紅的角度,以她那自由奔放的天性,這段時間她是很壓抑的。

又有一次,她要出門赴約,許廣平替她打扮,找來各種顏色的綢條裝飾她的頭髮,其中一根紅綢條,扮得蕭紅似乎不是很好看,魯迅生氣了,大聲地對許廣平說:「不要那樣裝她……」這一幕真是意味深長,在那不知是春天還是冬天的房間裡,三個人,靜靜地站了一兩秒,有什麼東西似乎昭然若揭了,許廣平很窘,蕭紅安靜下來了,魯迅呢,他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然而也就這一兩秒,這艱難、隱澀、沉重的一兩秒過去就好了。過去了,又是什麼都沒發生了。

後來,蕭紅便離開了,她去了日本,這是1936年夏天的事。她為什麼要離開呢?據說是「養病」,又有說是「精神上的苦悶」,她走的時候,魯迅正在生病,——已經斷斷續續病了大半年了;她走了三個月以後,魯迅就去世了。

這三個月中間,她跟魯迅沒有任何聯繫;蕭軍也覺得蹊蹺,很多年後,他跟牛漢說,「他們沒有任何聯繫……」他似乎是欲言又止的。

這之前發生什麼了嗎?

然而這些不說了,再不會有人知道了。

上海的這兩年,是蕭紅生命中最有意義的兩年,——如果不能說是最幸福、或是最快樂的兩年。首先,她沒那麼窮了,至少有飯吃,偶爾還能穿上新衣服;第二,稍稍安定了些,雖然是短暫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她結識了魯迅,每天朝夕相處,成了她精神上、感情上的最大的慰籍,也成了她忍受蕭軍的鐵拳頭的最大的慰籍,成了她生活中類似於支柱的東西,成了習慣!

這兩年對於魯迅來說呢,也是一種慰籍吧?我想像他那位於大陸新村九號的二樓的書房裡,雖然也能照進陽光,不知為何總有一種陰天的感覺,隱隱的有點冷;一家三口並兩個老媽子,三層樓,一個院子……填不下,填不下,太冷清了。所以他是很喜歡年輕人來家裡的,來他的書房裡,歡天喜地,海闊天空。

內中就有這樣一個姑娘,開朗,天真,聰慧;起先她或許有些拘束,話不多,熟了以後竟完全變了個人,咭咭呱呱,愛笑,她是什麼話都願跟他說,——究竟她也說不出什麼來,卻總能把他從一大堆的書稿、校樣、人事、煩惱中暫時解脫出來,使他知道他是活在人間。後來,她就每天都來了,差不多成了一家人。病中他一個人躺在書房裡,眼看虛空,大約也意識到這是他的暮年,他是孤獨的,他這樣一個瘦弱的老人(他那時其實並不算太老)……身後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頓時,滿屋子的陽光啊,他打了個招呼:「來啦?」

她說:「來啦!」

魯迅死了兩個月以後,蕭紅回到了上海,先去萬國公墓祭拜;這是1937年1月,半年以後,中日戰爭爆發。

這以後的一年多時間裡,兩蕭都曾做過努力,從上海到武漢,到山西,到西安……然而終不行了,他們是在西安正式分手的。這時,蕭紅已有孕在身。

在西安,蕭紅和丁玲曾有過一夜長談,談了什麼未可知;我在想另一個問題,她為什麼沒有去延安——就像丁玲那樣;而且,她的朋友圈都是這一類型的,有信仰,有追求;蕭軍也是從延安過來跟她匯合的……唯一的解釋是,她和張愛玲一樣,對政治既無興趣,也不通。

而且這時,她和端木已互通情款了,我猜想。他們剛認識半年,這半年來,端木一直陪伴身邊,——當然不只他們兩個,還有蕭軍,還有一群人,俗稱「東北作家群」的,他們是從武漢一路輾轉來到西安的。

在西安稍作停留,蕭紅就又回到了武漢,不久,她懷揣蕭軍的孩子,和端木舉行了婚禮,這已是1938年5月了。據載,蕭紅對這次結婚是很平靜的,在婚禮上,主持人讓她發表感想,她說,她沒有別的希求,只想過安定的生活。——然而對蕭紅來說,安定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簡直是難於上青天;先不說那個亂世,兵慌馬亂的,一顆炸彈沒準就家破人亡了;單說她的性格,即便在和平年代,她也是難能有一顆安定的心的。

她是走在路上想家的、一俟回家又想上路的那種人,一句話,她是「生活在別處」的人。對於這樣的人來說,安定、幸福都是一些抽象的詞彙,是他們赴湯蹈水、飛蛾撲火、怎麼求都求不來的詞彙,慢慢的,它就變成了哲學的詞彙。

歌劇《蕭紅》 (2019)

兩蕭的分手,朋友圈裡多有替他們惋惜的,然而對於蕭紅來說,我想這也是她性格的一個必然。她在生活上總有點稀里糊塗的,隨意性很大,或有偶爾列個計劃什麼的,一二三四貼在牆上,執行不了幾天就忘了的;就像一盆水潑出去,任由它自己流,她不過是遇上誰就是誰,遇上蕭軍是蕭軍,遇上端木是端木了。——後來她又遇上了駱賓基,生命的最後一截,就是這個年輕人陪她度過的。

人家對她一點點好,她就記著了,早已泯滅的對於生活的希望又起來了;這一點她不像張愛玲,張愛玲是先預設了人生是一場悲劇,她按著這預設往下走,不作一點反抗,很冷酷地看著自己往下掉;她對人性也不作奢望,也正因此,反能有喜悅和慈悲,有驚喜。她對於愛也是這樣,她是可以去愛人的,而不單單是被愛。胡蘭成避難的時候,她去鄉下看他,忍痛替他的女朋友畫像;私下裡,兩人還交流對這姑娘的看法,議論一下她的美。她回到上海,不拘自己是賣文為生,省吃儉用攢錢匯他,因為她體會他的難處,知道他更需要錢。她做完了她該做的,心裡平安了,就去了結這件事,寫信告訴他不再聯繫了,這以後就真不聯繫了。這以後,她就徹底地放下了這個人,其實是放下了所有的人,——連賴雅都不算的。

某種意義上,張愛玲是比蕭紅更有力的人,咎在生命力不活躍;她對於這世界幾乎是採取主動的態度,——雖然是以被動的方式:避世,旁觀,悲觀,獨處……然而這也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她是可以做到「文責自負」,敢承擔,不推諉,不依傍任何人。我想這是因為她天性聰慧——少有人達到的聰慧——把人生的來龍去脈過早地看清楚了。

蕭紅卻正相反,對於人世,我想她從來就沒看清過,她就像一個小火爐,一個魚躍飛身撲進這滾滾紅塵,然而她這小火爐終究是不能燙傷任何人,她只是自顧自地燒著,傷了她自己。甚至對於愛,她也從來就沒搞清爽過,雖然她一直在「愛」裡頭,她是太需要愛、也敢愛,卻不知道怎麼去愛的人。人家對她好,她心裡有感應,於是就生活在一起了。可是她對人終究是有要求的,蕭軍太霸道,她吃不消,端木太綿軟,她照樣也吃不消;恁是換了誰跟她一起生活,慢慢的她心裡總是有苦楚,有委屈……對於男人來說,她其實是很難侍候的。

世人對端木多有指責,——自然了,兩次生死關頭他都丟下蕭紅,一個人獨自逃命去了。一次是武漢大轟炸,蕭紅一個人腆著大肚子,混跡於逃難的人群里,從武漢到漢口,到重慶,到江津……慘是很慘的。另一次是在香港,她快要死了,身邊是日本人的炸彈、飛機轟鳴、滿城人都在逃難……她親愛的丈夫又不知哪兒去了。

然而我想情形也許並不那麼簡單(後來白朗等人也證實了這一點),端木就性情而言,是更能懂得女性,與她們的內心發生共鳴的,他對於蕭紅的懂得和體諒,自始至終都沒有一點改變。他是蕭紅在世的時候,少數幾個看出她才華的人之一,——另一個據聽說是胡風。這一點對蕭紅來說太重要了,我猜她在寫作上可能沒那麼自信,尤其跟蕭軍一起的時候。

他執意要給蕭紅一個名分,因而不顧全家人的反對,以未婚少爺的身份娶了一個經歷複雜的大肚子女人,並且堅持舉行儀式……究其然,是他知道蕭紅想要什麼,喜歡什麼,這是他對她的憐惜,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施捨,而是他把她當作自己人,一個同樣有才華的自己人。後來蕭紅說他是「膽小鬼、勢利鬼」,那是蕭紅不識人。

蕭紅死了以後,他做到了二十年不娶,每年清明都去她的墳頭祭奠;後來有了妻子,便跟妻子一塊祭奠;香港去不得了,他來廣州祭奠,以期離她的墓地更近一點;後來廣州也來不得了,他便托朋友代為祭奠……端木這樣的人,其實是很稀罕的,即便那個時代都難有;更稀罕的是,對世人對他的非議和誤解,他能不著一詞,至死都不作解釋,我以為這點是很了不起的。

有一個說法不知是否可信,蕭紅寫《呼蘭河傳》是受了端木的啟發,從時間上看,確實是《科爾沁旗草原》在先的。也許端木常跟蕭紅聊起,關於這篇小說的構思、風格,關於他的家鄉,他的童年,他對這一切的思念……無論如何,蕭紅又開始寫了,這已是1940年了。

1940年1月,劫後餘生的端木夫婦來到了香港,——此時,張愛玲已在香港呆了兩年,是港大英文系一名品學兼優的二年級生,照樣很沉默的,對這世界採取一種局外人的冷眼旁現的態度;這是中國兩位天才文學女性的第二次交接:在同一個時間段,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

蕭紅在香港住了將近兩年,身心得以稍稍喘息;這兩年里,她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呼蘭河傳》。可以說,沒有《呼蘭河傳》,蕭紅將不成為蕭紅;有了《呼蘭河傳》,呼蘭這個不起眼的北方小鎮,就成了中國文學版圖上最閃亮的地方之一。

也可以說,蕭紅從十九歲離家出走,漂泊十年,逛遍大半個中國,中間歷經饑寒、戰爭、逃難、逃婚、生育、和男人的傷心事,身體的衰敗、內心的動盪……為的就是寫這樣一部小說,寫這一部安穩的、平靜的、溫暖的、跟她的傳奇經歷絕無關係、事實上又有絕大關係的小說。

我的意思是,蕭紅若沒有離開故鄉——故鄉本來就是用來離開的——她就不會去寫《呼蘭河傳》;她若沒有後來的坎坷和不幸,《呼蘭河傳》就不會寫得這樣有感情,雖然她並不願為了寫得有感情而去經歷那些坎坷和不幸。

總而言之,1940年赴港後的蕭紅,借得短暫安寧——日本人還未打進來——她開始了《呼蘭河傳》的創作。我能夠想像,寫這部作品時,她一定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在她抬眼看向窗外的時候,不知她是否意識到,她是來到幾千里外的香港,才想起自己也有故鄉;身患重病(她得了肺結核,也許常擔心自己就要死了),才跟童年有了親近;回望自己這一生,她所受到的傷害,才知道祖父是這世上唯一對她好的人……她這個時候,整個就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童年,——某種意義上,她終生都活在童年裡,從來就不曾離開過。

我揣摩蕭紅的寫作速度,應該是相當快的,她差不多是一氣呵成式的寫作,真正做到了「我手寫我心」,就是心中有的,她就寫出來,心中沒有,她就不寫了。她的語言雖好,卻很少講究,一看便知是噴薄而出的,——噴薄而出的作品,大多氣血充足,氣脈貫通,語言上卻粗鄙簡陋,不忍卒讀。蕭紅卻是其中少有的例外,她的文字,細觀沒一字是出彩的,她不肯在字句上做任何的推敲停留,但幾段讀下來,那個意思便有了,她想表達的便呼之欲出了,甚至超過了她能表達的……這個人對語言的運用是天生的,她的文字是有魔力的。

她寫文章就像說話,很口語化的,非常自由,有她自己的調門,顛來倒去,咭咭呱呱,卻是怎麼說都成文章;她大概有些古典文學的素養,但未必太多,而且看不出師承,卻創造了今天「口語化」寫作的先例,——不知可否這樣說?

而張愛玲正好相反,她自己也承認,她寫文章慢而吃力;她熟讀詩書,有深厚的中外文學的基底,她是在做足了童子功的情況下開始寫作的,有太多的約束,一落筆就想到了前人的影子,然而她卻創造了自己的風格;因為講究,就整體的作品而論,她的成品率大於蕭紅,少數篇目甚至是字字珠璣,有些字詞的應用簡直是神來之筆;她也是自由的,只是在百般約束之下獲得了自由;她的寫作有點像跳芭蕾,捆著,綁著,腳尖踮起來,一圈,二圈,十圈,二十圈……就這麼一直跳下去,達到了她這一行的極限。她和蕭紅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跳芭蕾的,一個跳自由舞的。

很多年前,我對她們作過比較,我曾經以為,蕭紅的文字是可能的,張愛玲的文字是不可能的;即,張更具有天才性。然而我現在推翻了這說法,這兩人的文字都是不可能的,是我們這些平凡的寫作者窮一生之力也難以企及的,因為她們不是在用力,她們是在耗自己的氣血和生命!

1941年10月,蕭紅入住瑪麗醫院,確診是肺結核,一個月以後,因經濟拮据返家養病。

1942年1月,香港淪陷。

1942年1月22日,蕭紅病逝於香港。臨死前,在紙上寫了一句話:「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與別人寫了。」

這個別人她是看不見了:她死後不久,張愛玲即返回上海——蕭紅生活了兩年的、發表成名作的地方;一年以後的1943年春天,張愛玲正式登上文壇,發表了以香港——蕭紅寫出了代表作的葬身之地——為背景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從此光芒耀眼。

巧合乎?天意乎?中國文學的這一對雙璧,這兩個城市?

蕭紅在香港(約1940年)

|魏微,江蘇人,1994年開始寫作,迄今已發表小說、隨筆一百餘萬字。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小說家獎等。2022年出版最新長篇《煙霞里》(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12月)。現居廣州。

題圖: The Golden Era . 2014. Directed by Ann Hui. Edko Films

策劃:Lulu | 排版 :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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