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書睿
兩個多月前,暌違舞台三年的程派青衣張火丁因為導演張藝謀拍攝電影的需要再次回歸大眾視野,以一出《霸王別姬》艷驚四座,也令我這個小小戲迷得以耳聞目睹「程腔張韻」的風采。坐在末班地鐵上,我的腦海中不斷閃過舞台上的畫面:人物的行動、念白、唱詞以及最後的劍舞和頗具悲劇性的死別……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守正傳統與創新形式
《霸王別姬》是梅蘭芳先生於20世紀20年代改編演出的新編歷史劇,取材自楚漢之爭,劇中人物性格鮮明,表演行動緊湊,長演百年不衰,是梅派藝術的代表作。宗程派的張火丁在沿襲梅派《霸王別姬》的程式之外,又依據自身條件在裉節兒處融合程派藝術特點,緊湊演出節奏和情節安排,搭配萬瑞興的編曲設計,使整齣戲呈現出與前輩完全不同的風格。舉重若輕的遊絲唱腔自不必說,我們不妨把目光放在劍舞一折。
與梅派的劍舞不同,張火丁專門為雙劍搭配了劍袍,這實際替代了水袖的功能。眾所周知,程硯秋的水袖功底極深厚,其水袖動作被總結為「十字訣」——勾、挑、撐、沖、撥、揚、撣、甩、打、抖,姿勢和動作交錯使用,變化萬千。他在舞台藝術電影《荒山淚》中使用了近200個水袖花樣,精彩絕倫。作為程派傳人,張火丁的水袖功也很紮實,尤以《春閨夢》的「沙場」、《鎖麟囊》的「朱樓」為代表。張火丁飾演的虞姬舞劍之時,劍鋒的凌厲鏗直被劍穗的飄逸靈動中和,使整個舞蹈呈現出一種綢緞般的柔韌質感,配合〔夜深沉〕的婉轉沉鬱,強化了虞姬柔中帶剛的性格,也在一定程度上消弭了先前因鼓聲急促而帶給觀眾的壓抑緊張之感。
我曾經觀看過2019年錄製的張火丁在長安大戲院演出的《霸王別姬》。此次國家大劇院的演出與上次相比,最大的改變之處在於砌末。除了保留傳統的「一桌二椅」之外,演出過程中還充分使用了射燈、電子螢幕等舞台設置,射燈的光線聚散舞台人物焦點,牽引觀眾視線,電子螢幕則以播放動態變化的水墨山水作為背景。
其實早在20世紀30年代程硯秋演出《春閨夢》時就開始使用彩色燈光等以豐富舞台效果。這一嘗試在當時被譽為「於新舊過渡中之舞台上,力求現代化,開舊劇之新紀元」。近百年後,張火丁繼承程硯秋海納百川的創編思路,充分運用現代機械和舞台技巧,砌末的移動變化彌補了以往京劇演出重空間轉換、輕時間推移的不足,實現了舞台時空與現實時空的交互並行,不僅強化了京劇本身的寫意性,也形成了舞台空間的縱深感,豐滿觀眾視聽感受的同時也加強了其對整場演出的沉浸體驗。
經典文本的復歸
作為京劇經典的《霸王別姬》,百年來盛演不衰,而張火丁以程派風格重新演繹這一劇目,表現出經典文本在當下的復歸。我們不妨以月亮為例,來看看這齣新的《霸王別姬》是如何賦予經典元素時代意義的。
砌末來回變換,卻有一個意象始終不變,那就是明月。對中國人來說,除了象徵相思、團圓、別離等情緒外,月亮更獨特的意義在於「江月年年望相似」的亘古與永恆。對劇中人來說,月亮是靜默的觀眾,她高懸於夜空之上,以旁觀者的姿態俯瞰時間逝者如斯和世事變幻無常。在《霸王別姬》中,月亮雖然是靜態的,卻發生了原色—藍色—原色—紅色的顏色變化。這是因為整場戲發生在一夜之間,顏色的變化實則代替了形狀的圓缺更迭以表現時間的流逝,同時隱晦地實現了戲劇內部舞台視角的轉變:大幕初啟時,月亮是原色,舞台以項羽的視角呈現,整體氛圍憤慨悲壯;之後項羽回帳安歇,舞台轉為虞姬視角,月亮便變為藍色,氛圍也偏向憂鬱愁悶。之後虞姬為項羽舞劍,此時舞台上的是項羽眼中的虞姬,故而月亮還是白色。當月亮呈現出紅色時,則又回到虞姬的視角:天將黎明,月亮被欲升的太陽灼燒得半邊血紅,在〔哭相思〕的嗚咽里,虞姬決絕自刎於氍毹之上,徹底染紅這輪清冷孤月,將整場戲推向高潮並戛然而止,留給觀眾無限回味。
月亮顏色的變化令我想起英國劇作家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戲劇《莎樂美》。1921年,田漢將《莎樂美》譯入中國,該劇亦是通過改變月亮的顏色暗示主人公莎樂美的命運走向。當然,《霸王別姬》的製作和演出團隊是否受到《莎樂美》的影響並沒有明確的資料記載,但對我而言,以往的閱讀經驗與觀看體驗在某一時刻巧妙重疊的感覺足以令我興奮不已。
20世紀的梅蘭芳感慨於當時國家的風雨飄搖,有意將項羽和虞姬塑造為慷慨悲壯的「陌路雙雄」,以作為個體的人的死亡這一局限性結構凌駕於普遍的歷史趨勢之上,從而鼓舞當時廣大的愛國人士孤勇直前。不同於梅派對於人物塑造的酣暢悲決,張火丁演出的《霸王別姬》更多的是將項羽和虞姬抽象為中華民族精神的一體兩面。這一點在人物的服飾色彩上極為突出:虞姬的斗篷是清冷的青綠色,底子卻是熱烈的橘紅色,象徵含蓄內斂而又純粹熱情的傳統精神;項羽的鎧甲則是硬朗的玄色和閃耀的金色,代表剛直勇毅的當代精神。他們的交流與對飲是傳統與當代的碰撞與融合,而四面吟唱的楚歌之聲,則似乎隱喻著這種美好的精神在傳播過程中必然要面對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霸王別姬》結束後,張火丁3次返場,以一段「這才是今生難預料,不想團圓在今朝」為整場演出畫上句號,也唱出了在場所有戲迷的心聲。隨著大幕緩緩合上,我看一次張火丁現場演出的心愿終於實現,心裡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霸王別姬》的感染,也許是因為謝幕時張火丁的剖心之言實在過於真摯而令人傷感。從原汁原味演出傳統老戲,到不拘一格創作新編劇目,張火丁痴情、更敬畏於自己所熱愛的京劇藝術,她對京劇藝術的執著令人動容。京劇帶給她的幸福與滿足讓她總是把最好的狀態呈現給觀眾,也讓她自覺承擔起培養京劇人才和傳承京劇藝術的使命。
我希望能看到張火丁繼續演出,也希望有更多如張火丁一般的人能將京劇藝術的百年風華薪火相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