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到他憨憨的笑臉,似乎幾十年都沒有變。一如他的膚色,比古銅色深些許;一如他的體重,50公斤左右。這些天,我在台上,他在台下,我是老師,他是學員。
十天的教師培訓很快就要結束了,後天他就要回到鄉下。課間休息,我問:「你住在哪兒?」「我住在金林客房部405。」我記下了。
傍晚,我買了水果,帶了香煙,逕自去了南屏山腳下金林客房部的405,房間的門虛掩著。沒有人,裡面是靜靜的四張單人床。
20分鐘後,四個人在食堂吃過晚飯,一道回來了。
他依然是憨憨地笑著:「你怎麼來了?上一天課,那麼累。」其他的三個人我也都認得,都是我初涉杏壇時的同行。
彼此問了子女上學就業的情況,談了曾經在一起工作早逝的朋友,聊了鄉村學校的萎縮和學生的現狀。我們都感慨以往學到的東西太少,現在補學已經留有遺憾,慚愧自己的薄學誤人子弟。談話之中,他一直憨憨地笑著,只有在說到英年病逝的梁老師時,那笑容才淡下去,淡下去,最終沒有了。
時光自然地回到了20多年前,想到許許多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我把還不會騎的自行車推到了學校。那時自行車也是稀罕物,他和梁老師就拿這車練習。學校操場太小,晚上我們就試著到浦合(南京-合肥)公路上練習。他一跤摔在地上,半天說不出話。我們嚇壞了,但是後來他還是學會了騎自行車。
第一次我們自己燒飯。他和梁老師都要複習,準備民轉公考試,我年齡最小,端的是鐵飯碗,我就成了他們的勤務員,擇菜、燒飯、洗鍋、刷碗……他們坐享其成。好在不管飯菜怎麼難吃,他們都毫無怨言。
第一次喝醉酒,是他愛人生了兒子。深秋時節,我和徐老師(後來成為達諾集團老闆)去他丘陵深處的家裡賀喜,結果我們都喝多了,醉了,回來把自行車扔在鄉村公路邊,兩個人躺在荒野的草地上醒酒。
第一次學習養雞、種菜。因為買菜十分不便,我們就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我的許多活計都是他和梁老師教的。我們種過的那塊菜地今天依然還在回民小學的院牆外,被別的老師繼承並繼續使用著。朋友還時常把新鮮的蔬菜帶到城裡來,讓我分享。
他最終考上了師範。但後來因為想生個兒子,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被開除了公職。幸運的是領導們並沒有深究,允許他繼續做代課老師,他又偷偷去考師範,居然考上了,起死回生,又當上了公辦教師。最難的那段日子,他也憨憨地笑,不怨天尤人。挨批評受處分時,總是不好意思憨憨地笑著;最嚴重的時候,至多加上個撓頭的小動作。
說到這個兒子,他憨憨地笑道:學習還好,去年考上了汽車學校,今天就實習了。看他那么小就上班了,真是心疼,但暗暗的,不能表露出來。男孩子應該多吃苦。再苦還能苦過我們那時候?
……
天早已黑透了,外面落著雨。他們執意要陪我再去吃飯,我慌忙告辭了。明天還有一天的課,下次相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我的培訓調查問卷表上有他的電話號碼。收集調查表的那天我特意看了年齡那一欄,他已經58歲了。我離開那所小學的時候,他才38歲。20年一晃就過去了,好像比彈指還快。
那麼多熟悉的日子,那麼多憨厚的笑容,都成了遙遠的回憶。
看到他,我才知道,有一種生活不管是甜與苦、是富與貧,都不會影響心境,都能平淡無怨。寡言是極佳的風景,沉默是最美的語言。
憨憨笑著的人,姓何,是一位普通鄉村教師。
何老師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那憨憨的笑臉時常浮現在我眼前。
(圖片:網絡)
作者簡介
馮根林,嘉山師範畢業。1981年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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