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疫情:當代大學生鏡頭中的社會表情|正午視覺

2020-07-10     正午故事

原標題:後疫情:當代大學生鏡頭中的社會表情|正午視覺

他們沒有構圖心機、沒有社會學概念,只有混不吝的眼睛、不惜蠻力的手腳,以年輕人的體力和無禮,闖入街區、人家、小店和鄉下。

文 | 楊莉莉

1

作為一名美術學院攝影系背景的老師,我在深圳大學傳播學院給本科生講授兩門課程,一門是選修課「攝影基礎」,一門是廣告學系核心課「廣告攝影」。另外還給碩士研究生講授「視覺傳播理論」。

在16年的教學經歷中,早年我還是按照傳統的攝影教育體系和思路來上課。很多學生也是傳統的攝影發燒友,喜歡單反,頂級追求是萊卡相機。他們處於80後的年齡段,和70後的我在審美情趣、價值觀方面比較相似。然而,現在學生的年齡越來越小,從90後到95後,再到00後,幾乎是五年一代,五年一個面貌了。我發現,一方面是他們對器材的專業性越來越冷感,另一個方面是他們對攝影史流傳下來的攝影作品也是冷感的。我在課堂上給他們講解攝影史經典作品時候,哪怕是當時非常先鋒前衛的作品,也無法激發他們的欣賞興趣。我慢慢意識到,攝影教學需要變化,需要與時俱進。

我熟悉的影像評論家、哲學家,比如約翰·伯格、桑塔格、本雅明、鮑德里亞等等,他們大都把攝影看得很嚴肅很高級,很有儀式感,對攝影的紀錄、占有、在場、刺點、介入、凝視等論述,在當下看來似乎都變得有點惺惺作態,煞有介事。當下很多攝影理論家也對「圖像時代」手足無措,要麼覺得它們的影像是粗製濫造的「生產狂歡」,要麼就覺得這些圖像沒有任何意義但卻混在所謂的「記錄當下」裡面。

早期,我給學生講攝影大師的作品,還是屬於視覺文本的分析,而現在教的學生們面對圖像,則完全是一種對話、互動的語言機制。現在社交網絡成為圖像生產和傳播的主流媒介,作為網絡原住民的90後,社交媒體對他們來說是如呼吸一樣自在自然的存在。雖然智慧型手機對攝影的衝擊顯而易見,但圖像劇變的核心因素卻是社交網絡。這些網絡原住民們在交流的時候,經常會用照片、表情、視頻等多種圖像形式來取代文字表達。圖像就是一種語言,甚至有很多口水。

我把以社交網絡方式獲得,或在此傳播的影像,稱之為「社交攝影」 (Social Network Photography)。這個界定包括使用社交網絡生產出來的照片,及上傳到社交網絡上分享的照片;同時涵蓋了大眾攝影(Domestic Photography)、專業攝影,乃至當代藝術的範疇。而研究社交攝影的一個核心目的是分析其用戶的圖像行為,圖像是怎麼被建構起來的,用戶如何選擇想要傳播的圖像?(圖像)分享的決心如何控制(圖像)生產的慾望?

同時,我對攝影教學也做出了一些創新式摸索,將社交網絡圖像行為的工作方式引入兩門攝影課程當中。「一個核心、兩個堅持」。以「學生作業為創新教學互動」的核心,堅持攝影是通識教育的一部分,堅持攝影不是簡單的相機攝影手機攝影而是社交網絡攝影,從而開展了一系列創新式攝影教育的實踐。無論是教學的創新、學生的反饋、學院的評價以及業界的交流,都獲得了不錯的效果。

「攝影基礎」課程最後一個創作性的大作業,我設計了一個關於人像攝影的社交攝影項目。這個項目有160 多個學生參與,要求學生通過線上社交的方式,尋找人像攝影模特,並在線下進行拍攝。拍攝對象是存在於線上社會(cyber space)的完全的陌生人,學生們通過社交網絡找到他們,然後說服他們接受人像拍攝。學生們通過這個作業,也創造了更多的社會關係,因為他們認識了新的朋友,並且為這些新朋友生產影像。我最終的成績評定是看我的學生是否將拍攝對象拍得非常真實、自然而有衝擊力。

我還給學生布置過一次網絡自拍的作業,題目就叫做「點贊點不破的白日夢」。要求學生將自己最大的幻想用自拍的方式表達出來,比如未來的貴婦生活、一個曠世明星、一個遊蕩的背包客或者成為虛擬偶像「初音未來」的男朋友……總之,這是一個「人設」遊戲。學生們按照幻想的最大可能打扮自己、自拍、然後將照片放到朋友圈,獲得點贊和評論最多的將是成績最優者。學生們可以拉票、刷量、分組。

另一個大作業是讓學生自由發揮,拍什麼都可以,但唯一一個要求就是,必須在拍攝中使用社交網絡,將社交網絡作為建構作品無法繞開的一部分。

2

Covid 19疫情給生活、教學和攝影都帶來全方位的衝擊。在西方世界第一波高峰的時候,很多重要的美術館、藝術期刊或者攝影研究中心都鼓勵全球攝影師來紀錄疫情下的人類和生活。社交媒體巨頭Instagram甚至發起了專門的項目,來參與這次疫情的數字影像檔案。當然,我也被邀請參與了其中一些項目。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種方式是老套的。病毒疫情最重要的時刻,不是病毒正在發作,而是病毒正在消退。就像一個人生病在最嚴重的時候,身體極為痛苦,意識是起不來的,即使有,也就一個主題是「疼/難受」。當病開始一點點離開,身體機能一點點恢復,才有一些真正的意識和思緒出來。

我給學生布置作業所針對的時間,就是「後疫情」。當然,「後疫情」不是疫情已經結束之後,而是疫情最激烈、最恐懼、最疼痛的那個時刻已經過了,社會疏離、社交距離最嚴重的那個階段正在過去,中國社會的面龐開始恢復了一些「正常的顏色」:人們開始出門用餐、去早市買菜、去跳廣場舞、去下鄉扶貧、去回流到村中村握手樓里蝸居、去工地幹活……同時,他們開始對視、開始交談、開始討價還價、開始抱怨、開始慢慢接觸彼此的身體……

當然,因為疫情沒有宣告終結、病毒在海外依然流行,大家都擔憂輸入性案例。所以,「後疫情」的「社會顏色」的基調還是濃濃的憂鬱。所以,我個人覺得,最有價值的就是這種擔憂帶來的「尺度與分寸」上的表現。相談甚歡但要拉緊口罩、舞步正酣卻要小心摟挽、工地開工卻要「工衣夜行」(圖23,江璐攝)。「尺度與分寸」,在「後疫情」時刻真是太飽滿了。病毒就像一個時時刻刻的攝像頭/第三者一樣,它降臨在每兩個人中間,審視著他們的關係,讓他們的表現介於慣常與失常之間。

「尺度與分寸」這樣的語詞,一看就是成年男女的心智,是人生歷練的產物。青少年要不就追著考試「滿分」,要不就行為「失度」。但恰恰這是我看重的,這是作業的全部意義的來源。非成熟的心靈,沒有受到大師攝影畫冊的薰陶、沒有進入構圖心機的階段、沒有滿腦子社會學概念的涌動,只有混不吝的一雙眼睛,只有不惜蠻力的一雙手腳。他們利用年輕人的體力和無禮,闖入街區、人家、小店和鄉下,他們的確行為沒有法度、腦子裡只想著滿分,忘記了這是一項「尺度與分寸」的作業。

我翻看他們的不成熟攝影,也逼近了一份真實的社會啟示。以下挑選了一部分學生的作品,一起看看他們眼中的後疫情的社會顏色。

Part 1

學生拍攝的老奶奶去早市買菜。之前,我剛剛在新聞里看到西方政府出台「你不可以擁抱你的祖母」的倡議。老奶奶是易感人群,但是疫情管制高峰過去,她們必須服從社會和家庭分工,去早市履行她們料理全家飲食的義務。她們一輩子不會使用盒馬生鮮、不會使用京東到家。她們必須要去人群密集的集市,用手和眼去挑揀心儀的原料。(圖1-4,李俊濠攝)

圖1 廣東中山市小欖 李俊濠 攝

圖2 廣東中山市小欖 李俊濠 攝

圖3 廣東中山市小欖 李俊濠 攝

圖4 廣東中山市小欖 李俊濠 攝

Part 2

學生拍攝村裡的椅子。空空的椅子,放在大門緊閉的門口。它們沒有收回去,空間沒有顯得慌張。相反,椅子放在外面,是一個溫暖的訊息,意味著隔離雖然沒結束,但是,椅子不會放空。我也見過很多世界成熟攝影師拍攝空蕩蕩的椅子,這些椅子大多是交通晚高峰時期慕尼黑地鐵站裡面的椅子、莫斯科劇院裡面的椅子、義大利頂尖美術館裡面的長椅。他們展現出一種人類消失的怪異性和城市的魔幻性。太成熟了、太構圖了、太有心機了。我的學生們沒有條件和資源進入這些「成熟」的場所、用成熟的鏡頭語言、來貼合一種成熟主題策展的心機。但是這已經夠了,「非成熟啟示錄」就夠了。(圖5-8,陳心如攝)

圖5 廣東湛江市吳川平城村 陳心如 攝

圖6 廣東湛江市吳川平城村 陳心如 攝

圖7 廣東湛江市吳川平城村 陳心如 攝

圖8 廣東湛江市吳川平城村 陳心如 攝

Part 3

學生拍攝的深圳下沙村,是深圳著名的城中村。小店開得及時、營生來得完善、日常生活來得便宜。學生講述這份作業,覺得它是一個不錯的「低檔社會」。請注意,我不是用低檔社區,而是用低檔社會。深圳城中村的土地產權狀態,就像疫情一樣,是不明朗的,是需要控制和壓縮的。但是,在這個小社會裡面,卻很活潑。因為低收入者匯聚於此,他們要營生,就必須先人一步出來幹活。跟西方攝影師鏡頭下的弱勢群體攝影不一樣,總要蘊上一片不自覺的淒涼。而城中村裡面的營生者,卻有一股子生活的煙火豪邁。(圖9-12,王昱攝)

圖9 深圳下沙村 王昱 攝

圖10 深圳下沙村 王昱 攝

圖11 深圳下沙村 王昱 攝

圖12 深圳下沙村 王昱 攝

Part 4

學生拍攝的夜幕下的廣場交誼舞,有一種忍俊不禁的趣味。有舞者戴著口罩,姿態卻是僵硬。而沒有戴口罩的,卻是肢體舒展。口罩不是舞會的假面,也不是安全的壁壘,像是一種遲疑的選擇。是一種關於舞伴的看法。沒戴口罩的,倒是更加洋溢著社會信任,或者對個體免疫的自信。也許,接受了一點點風險,才能恢復認真生活的參與感。(圖13,韓秋帥攝)

圖13 河北保定市定興縣 韓秋帥 攝

Part 5

學生拍攝的南疆阿圖什的商販集市(圖14-20,爾皮達·木沙江攝)、廣州的黑人社群,都很令人感動。南疆白帽子同胞趕著大車,笑嘻嘻地望著鏡頭,大多不戴口罩,笑是他們內心的起意。而黑人在異國他鄉戴著口罩,口罩之下的面龐,也能感知到是極其嚴肅地交談。理解社會的核心,其實是理解風俗在社會規訓機制中的變形與變異。廣州原本不羈的黑人,似乎因為廣州一些來自黑人的輸入性案例而學會了更加謹慎。(圖21、22,陳嘉雯攝)

圖14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15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16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17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18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19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20 新疆阿圖什 爾皮達·木沙江 攝

圖21 廣州 陳嘉雯 攝

圖22 廣州 陳嘉雯 攝

圖23 深圳 江璐 攝

Part 6

我鼓勵學生們將這些作業變成社交攝影,讓他們將作業上傳到社交網絡,或者在自己的自媒體上發表,講述自己的拍攝意圖,聽取家人、朋友、陌生人對攝影的意見。攝影既是社會關係的表達,也是社會關係的再生產。我作為他們的攝影老師,作業的布置者和批改者,攝影理論的授業者,其實也是作業的受業者,攝影含義的闡釋者、攝影關係的再現者,當然,也是這份「非成熟的啟示錄」的流轉者。(圖24-30)

圖24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25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26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27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28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29 廣東汕頭兩英鎮 陳靜敏 攝

圖30 廣東潮州 張一帆 攝

作者楊莉莉,深圳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視覺傳播方向碩士生導師。

題圖:夜幕下的廣場交誼舞,韓秋帥攝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v24SOHMBd4Bm1__Y4IM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