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婷婷
編輯|胡大旗
從看守所出來的頭兩周,陳華每天晚上都要開著燈睡覺。被明晃晃的白熾燈照著睡了半年,關燈他倒睡不著了。
有一次,他半夜起來站在床邊。老婆被嚇了一大跳,大聲喊他,他愣了會兒才想起來:「哦,我回家了,不用值班了。」
《極晝》見到了包括陳華在內的3個曾經進過南方某看守所的人,他們講述了裡面的規矩、環境和生活。
江大明 28歲 犯開設賭場罪 有期徒刑1年3個月
聽管教說,我們這個看守所有108個倉(指監室),關押了5000多人。
出來以後,我去網上找這個看守所的信息,每個倉分為大約33.5平方米內外兩倉,中間有門隔開。內外倉基本一致,天花板很高,頭頂上有大鐵網。外倉沒有頂棚,可以看得到一小片外面的天,但平時,我們基本都待在內倉,只有吃飯等特定時間,內外倉的倉門才會打開。
江大明畫的監室平面圖。受訪者供圖。
在33.5平米的空間裡,擠了50多個人,每個倉都是。睡覺無法躺平,只能側著,像夾心餅乾那樣肚子貼著後背睡。即便這樣,也只睡得下45個人左右,剩下的人幹嘛呢?站著值班。午休1小時45分鐘,由10個人值班;晚上8小時45分鐘,由剩下的人平均分為4個班,每個班2個多小時。
我在那裡待了兩個夏天,南方的夏天悶熱、潮濕,滿倉都是汗臭味,睡覺時兩個人的手碰到一起就跟碰到黏膩的焦糖一樣。在裡面,我得過一次皮膚病,腿上長了20多處0.5cm的紅斑,一直流黃色的膿水,站著坐著躺著都不停流。
每個工作日上午會有醫生挨個倉詢問病情,但看病這個事,我覺得是看命。我就看過這一次病,醫生給開了20多天的藥,感覺並沒什麼改善。到了出獄那天還是手腳發著炎、流著膿。
因為有很多素質比較低的在押人員習慣性給醫生找事,所以,除了三高、心臟病等可能出人命的病,醫生大多都是敷衍過去。「醫生我牙疼。」「能不能拔?能拔就治。」「醫生我胃疼。」「不好意思,今天剛好沒有胃藥。」「醫生我腿疼。」「會不會死?不會就忍著。」
以前對看守所的認識都是從電視上得來的,進倉前,我緊張得不行,擔心被牢頭獄霸盯上,監室里的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心跳加速。但倉里的人卻都很友好似的,第一天,我一進倉就五六個人圍上來,幫我擺碗、放信息卡和充值卡,介紹監室規矩,拉家常似的問東問西。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管小店的老鄉還給了我一個水煮雞蛋。
電影里的那些情景沒有出現過,我們每天背的倉規第一條就是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侮辱、打罵他人。跟外面的人一樣,看守所里也都是平平常常,和善,又有自己小心思的普通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能得到和外面一樣的自尊。
如上圖所示,每個倉里都有廁所,基本上是開放式的,每次上廁所都感覺在被另外50多個人圍觀。夏天太熱了,脫得只剩內褲,睡覺還要蓋被子。有時候睡夢中會產生生理衝動。早期,有了生理衝動只能尷尬地躲在被子裡,到後來,我們已經可以無視周圍人自行解決需求。
我聽說,別的倉在新人入倉的時候需要進行安全檢查,大概就是讓新人當著所有人脫光,給檢查人員查看私處——防止你藏著什麼違禁品。然後要求新人不停地上下跳動,直到確定身上不會掉出東西為止。很多人的自尊心在那裡就掉光了。
在看守所,有太多事情可以讓你體會到,自己不過是一個高智商的牲口。
如果做錯了事,比如罵人、打架、不遵守倉規等,就會受到懲罰。懲罰有罰值班,穿給精神病人穿的約束衣,戴手銬腳鐐,罰吃白飯等等。據受過懲罰的人反饋,最簡單的吃白飯是最難受的。
唯一開心的時候應該是收到家人來信吧。我們與外面唯一的聯繫就是寫信,但機會也不多,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半個月才能收到一封信。我們倉里,如果不是特別隱私的,大家都會互相傳閱。信上帶著外面的味道,我們喜歡聞。
我記得倉里最精彩的一封信應該是去年冬天,我哥給我寫的。他喜歡玩王者榮耀,去年比賽IG奪冠,他給我很詳細地寫了一封信,從介紹雙方陣容到關鍵節點的戰況等等,跟文字直播似的。我們倉里有很多人玩王者榮耀,他們都喜歡看那封信,有些人還讀了好幾遍。在監室里,這種獲知外界信息的時候太珍貴了。
陳華 32歲 犯容留他人吸毒罪 有期徒刑6個月
我是在珠海被抓的。被抓前15天,我已經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協助調查過。很簡單,我到深圳賣車,與姨父開了一間賓館,結果姨父叫了他的朋友到房間裡吸毒。我看到後趕緊收拾東西離開了。
做完筆錄後我就被放了,我以為沒事。結果15天後,警察告訴我,不是沒事,他們是在等我來自首。因為警察從酒店監控里看到,是我拿現金付了那個房間的房費,而且在場人員都向警察承認,我知道他們在吸毒——就是我回房間看到的那一眼。
被抓第一天,在派出所,我一個人默默對著天花板流淚。一同被關押的人主動跟我搭話:誒,你犯的什麼罪?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我把自己往兇狠了說:販毒,2噸,從越南運過來的。果然,那人不吭聲了,悻悻地縮到一邊。過了好久,他又湊過來問:販毒2噸,都夠得判死罪了,你咋沒帶腳鐐呢?我才把實情告訴他,他哈哈大笑。我覺得我挺冤的。
後來就到了看守所。進倉第一天晚上,四五個人向我圍過來。裡面的人個個都要剃光頭,而且多半都有紋身,我看到幾個光頭大花臂朝我圍過來,當時覺得,完了。
為首的輪值員(看守所里每個倉都有輪值員,協助管教管理監室,倉中的「老大」)問我:「幹嘛的?」我說:「賣車。」「我想買輛車(品牌、型號),多少錢?」「老大,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我快哭了。後來才知道,他們並不是什麼兇狠的人。
我的判決很快下來,我選擇了申請成為看守所的「外勞」人員(到了看守所的已決倉後,可以申請到倉外勞動),可以不轉到監獄服刑。
圖片來自網絡。圖文無關。
外勞的工作有很多,比如扛大米,一袋100斤;還有掃大便,用手掏廚房下水道等等,又髒又累。但這還是很多人都沒資格申請的好差事了。
倉外是一個大操場。普通人只有在被提審、見律師的時候能出倉,繞過大操場走到專門的房間裡。但我們外勞能經常到外面勞動,能看到陽光,看到天。扛完大米,管教還會給我們發煙,一禮拜一次,一人一支發霉的經典煙。那味道是我每周最大的期待。
外勞還能有吃不完的雞蛋和饅頭。在倉里,每個人每頓只能吃一個饅頭。有一次,一個在深圳有好幾家大公司、據說身家上百億的大老闆在倉里喊我:「誒,兄弟,明天給我帶2個饅頭過來,吃不飽。」錢再多又怎麼樣,到了看守所,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倉里太壓抑了。就像江大明畫的,看守所就是一個四面無窗的大水泥盒子,50多個人擠在裡面,無所事事。待到後來,我感覺心理都變態了。
我開始在心裡期待著別人打架,快打起來,我就去按報警器叫管教。管教來了,就可以跟他聊天,聽他說說外面的事情。管教還會帶來外面的味道,有時管教剛抽過煙,身上還會有煙草的味道。我太想聞聞「人味」了。
在裡面,我最怕放假,什麼過年、國慶,越長的假期越怕——雖然過年的時候我們能得到幾個橘子和幾個徐福記的糖作為加餐。放假了,管教就不會來,沒有警察提審,厚重的鐵門幾乎不會打開。只有打飯口上一個長寬分別為40cm,高15cm的洞是與外界的連通。我經常把鼻子貼在上面,使勁聞外面的味道,風的味道,自由的味道。有時候,連風都感受不到,我覺得我們好像被世界遺忘了。
看守所里會提供一些法律的書給我們讀,我曾經嘗試去書里了解我的案件,看到我這個情況是「判處3年以下有期徒刑」時,我就把書扔了,這破地方我一年都待不了,還讓我待3年?我寧願玩玩「三公」(一種棋牌遊戲),讓別人輸給我兩根火腿腸,過得麻木一點。
在倉里,我們每天都必須洗澡,一年四季只有冷水,而且限量半桶。我們倉里有一個人,有皮膚病,進倉好幾天,不願意洗澡。但他身上的味道太大了。有一天,我們硬是按著給他洗了個澡,結果那天半夜,他用頭去撞牆,試圖自殺。
管教把他拎到外倉,按在地上大吼:「在這裡你連死的權利都沒有你知道嗎!」
我至今記得那句話。
溫實 45歲 涉嫌假冒註冊商標 在看守所關押8個月後被無罪釋放
我是做汽車零配件銷售的,2018年4月,因被舉報銷售假冒產品被抓。在看守所待了8個月後,因證據不足被無罪釋放,得了10.8萬元的賠償。
看守所的每個倉有50多人,吃喝拉撒睡全在倉里。廁所是大通鋪盡頭一個開放的空間,為了防止倉里味道重,我們大小便都得蹲著,小便後至少沖3瓢水,大便要邊上邊沖水。很多人習慣了站著尿尿,進去頭一天都尿不出來。我遇到過一個最敏感的,進去3天大小便都上不出來,最後他漲得不行,被拉去通尿管了。
我還好,很快就適應了,我是潮汕人,90年代來到深圳,吃過很多苦。曾經還在在一輛破中巴車上住了一個星期,也沒有廁所,大小便就是在工地附近自己解決。
在看守所里,我心態算是比較好的。出去那天,老婆來接我,還問我怎麼那麼淡定,沒哭、不激動,外表也沒那麼邋遢滄桑。
我崩潰是在進去第3個月的時候。那年,女兒參加高考,頭兩個月,家裡人都瞞著她。我也非常頻繁地會見律師,想辦取保候審出去陪女兒高考,但一直沒成功。6月底的一天,律師見面時給我帶話:女兒考上大學了,讓爸爸放心。我當時就哭了。我覺得對不起她。
在裡面我們每天吃三頓飯,早餐是一盒牛奶一個饅頭,中餐和晚餐是一碗米飯、青菜煮肉。如果家人往你卡里打錢的話,每個月還可以買500塊錢的生活用品、零食、水果等。比如拇指牙刷、中華牙膏,涪陵榨菜、康師傅方便麵等。價格要比外面的便宜,比如一袋老乾媽香辣菜,超市平均2塊錢一袋,裡面只賣1.41元;水果只賣蘋果,17.1元能買7個。
這些我都會買,但很少吃。我刻意地想保持體型,進去的很多人都胖了,有的還胖了很多。因為裡面運動量太小了。
還可以買書,不過有限額,一開始還可以買得多,後來換了個所長,只能兩個月買一次,每次不能超過100塊錢。我文化程度低,不怎麼看得進去書,雖然都會買,但看完了的只有一本小說,《活著》。我感觸很大,因為小說里的人過得更苦、更悲劇,但每個人都很頑強,對比之下就覺得我(在看守所)也還好。
圖片來自網絡。圖文無關。
調到逮捕倉之後,我遇到了江大明。他愛看書,又能說道,我就每天跟他聊天,他給我講今天看了些什麼,有哪些感悟。
在裡面實在太無聊了,每天除了找人聊天、發獃,就無事可做。大部分人不像江大明,都看不進去書。所以會些特別的技能消磨時間。
比如說刺繡、縫紉。雞肉里堅硬的骨頭可以挑出來,在地上磨兩三天,磨成針。然後把舊衣服拆一拆線,用來縫枕套、襪子、帽子,做新衣服等,還有些人,會在自己的衣服上縫阿迪達斯、耐克,或是奔馳、寶馬的logo。還有把吃飯的塑料勺磨成挖耳勺,一般手上不停的話,一天就可以磨成。這些都是「二進宮」的人才懂的技能。
看守所里的生活,咬咬牙也還是可以堅持下來的。但在裡面,我覺得跟畜牲也沒什麼區別。進去過一次,我是永遠不想再進第二次了。
出來後,我買了很多法律的書,《刑法》、《刑事訴訟法》、《民法》……看守所里見過的我都原樣買了一套。現在這個社會,不懂法真的是很危險。我在裡面見了很多人,他都不知道哪裡做錯了、犯法了,就被抓了。
現在我有空就翻翻書,還蠻有收穫的。比如我女兒要是找工作,我至少會去幫她查一查公司是什麼性質的、她的工作內容合不合法,這是我以前絕對想不到的。
(應採訪對象要求,江大明、陳華、溫實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