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中的上海獨居老人

2022-04-12     Lens

原標題:封控中的上海獨居老人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上海是目前全國老齡化程度最高的超大型城市,約有533萬老年人,占總人口36.1%。疫情封控的當下,老人們不會使用網際網路訂菜、買藥、獲取信息,需求難以被外界看到。

79歲的周文龍是一位獨居老人。他所在的寶山區舊小區老人聚集,還有照顧90歲老父親的60歲老人。眼下,周文龍和他的老鄰居們不得不在不熟悉網際網路的情況下,想辦法應對日常的挑戰。

01

坐到客廳的座機前,上海老人周文龍決定給外甥女許慧打求助電話的時候,廚房裡已經沒有一點蔬菜瓜果了。

清早8點不到,四月的春日陽光灑入屋內,隔壁104室照顧癱瘓阿婆的保姆剛走。這天是4月6號,上海市寶山區開始封控的第6天。那個保姆來敲門的時候,周文龍正在客廳聽新聞。開了門後,她跟周文龍說,自己和阿婆的菜吃完了,阿婆的子女還沒買到菜,想問問周文龍家還有沒有,有的話借一些,救救急。周文龍只能告訴她,自己的廚房裡,也不剩任何蔬菜了。

3月底,上海因奧密克戎變異株肆虐,在新一輪新冠疫情中,宣布全市逐步展開封控。泗塘一村的封控節奏跟隨寶山區,一開始宣布的預計封控時間是從4月1日到5日,共5天。周文龍今年79歲,沒有結婚娶妻,平日裡一人獨居在寶山區泗塘一村的住房裡,住在長寧區的外甥女許慧不時會來他家中照料。宣布封控之後,外甥女許慧就不便跨區來看望了。周文龍知道,孩子沒有閒著,封控期間作為志願者在長寧區為居民奔走聯繫物資。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願打電話麻煩晚輩。

封控中的小區門口

電話那頭沒有接通,再打,十幾次,依然無人接聽。不得已,周文龍從智慧型手機里點開微信,摸索著給外甥女打過去一通語音電話。

通過微信,周文龍好不容易聯絡上了許慧。接了語音電話,許慧給老人道歉——她不小心點開了手機「勿擾模式」,因此電話打不進來。這幾天她作為志願者忙著協調物資,幾乎每天都要忙到後半夜。

周文龍需要的東西不多,許慧記下後,在朋友圈發布消息,求助寶山區有條件給老人送去果蔬的志願者,很快就收到了許多回復。當天中午,一家救助獨居老人的公益組織應下了周文龍的需求,除了周文龍老人列的果蔬,還多準備了一些饅頭和辣醬。

本來,菜應該是夠吃的。

3月30日清早,得知小區將在4月1日開始封控,周文龍去了小區門口的菜市場買菜。不到9點,菜市場異於往常地擁擠。平時這個點,來光顧的大多是周文龍這個年紀的老人。封控的時間確定後,周圍的居民不約而同地到菜場採買囤貨。「人太多啦,後來的人都沒得選。」周文龍說,那時候,在菜市場採買的人們顧不上營養搭配等細緻的挑選規則,一切以儲備為要。

按部就班地採買了5天的果蔬糧食,周文龍老人回到了家中,安心等待封控過去。他每天的生活簡單,看電視、聽新聞、吃飯吃藥。社區大概隔兩天會組織一次核酸檢測,排到哪棟樓就會有工作人員拿著喇叭在外面播報,叫到周文龍後,他就坐著家門口的電動輪椅去居委會處排隊。

平常,周文龍老人吃得講究,是疾病所迫。60歲出頭的時候,他罹患了糖尿病,在醫生的囑咐下,他謹慎注意不吃雞蛋、牛肉、羊肉這些發物,靠一些清淡、新鮮的時蔬、瓜果補充營養。糖尿病纏人,除了注意飲食,周文龍每天一早還要給自己注射藥劑,否則血糖失控,就有引發併發症的風險。患了糖尿病之後,周文龍雙腿的舊疾脈管炎愈發嚴重,他更少出門了,即便要出去,也離不開電動輪椅或拐杖。

許慧鏡頭下的舅舅

特殊時期,尋常人家囤好麵條與大米,基本的果腹需求無憂。但對於周文龍這樣的糖尿病人來說,麵條和白飯富含澱粉,進入人體後會快速轉化為葡萄糖升高血糖,糖尿病人平時會減少攝入這類食物。

剛開始封控時,周文龍還會將葷素搭配好,燒個菜配米飯吃。隨著菜越吃越少,每種原材料只剩一點,周文龍把這些食材歸攏起來,燒了一大碗澆頭。他就著澆頭吃完一頓飯,把剩下的放進冰箱,後來每頓飯就拿出來用微波爐熱一熱,在掛麵或者米飯上澆兩勺,能吃一個星期。

4月6日,寶山區沒有如事先規劃的那樣解封,周文龍和鄰居們還得在家再挨幾天。為了避免每餐只有主食的情況發生,周文龍只能省著青菜吃,實在餓得慌,就多吃麵條或者白飯填肚皮。周文龍原本盤算著,如果社區不給送菜,家裡的還存著醬菜,可以將就撐幾天。但得知隔壁90多歲的阿婆家也沒了蔬菜,才決定給外甥女打通電話試試。

新聞播報說,上海市各區開始給居民發放「蔬菜大禮包」,禮包里有青菜和肉蛋,充足豐盛。周文龍聽後,對此產生了期待。4月6日封控延長,周文龍和小區里的人都還沒有收到過社區發放的蔬菜大禮包,他試過詢問居委會,沒有得到回覆。4月10日,居委會給周文龍和小區居民們發放了蔬菜大禮包。

周文龍至今習慣使用客廳那台老電話聯繫外界,撥打那通微信語音電話,就生生摸索了幾分鐘。對於移動網際網路的使用,年邁的周文龍覺得力不從心。這也是造成他眼下難處的癥結之一:「現在年輕人都用網絡搶菜,我很笨的,不會用網絡。」周文龍從新聞里知道,會用網絡搶菜的年輕人,情況也不樂觀。「他們也很難搶到的呀,現在問題是錢再多有時候也買不到菜。」

在上海這座全國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城市裡,約有老年人口約533萬,占總人口的36.1%。在數量龐大的老人中,獨居老年的人數約有30.52萬人。

移動網際網路的使用障礙,普遍存在於中老年人群體中。在此次上海因疫情封控的特殊情況里,許多組織過小區團購的年輕人發現,很多老人不會使用對話接龍、小程序等功能。老人們對移動網際網路力不從心,集體團購中,組織者往往要留出精力幫助老人填寫需求,他們很難自己用網絡補充菜籃子。像周文龍這樣有心無力的老年人,只能用「少吃一口」的方法,儘量挨過去。

老人們的處境,是這場疫情里一個重要的難題。

02

周文龍居住的泗塘一村小區竣工於上世紀90年代,牆體斑駁老舊。目前約有4000多戶人家住在小區里。年邁的不止是房子,還有住在這裡的居民。「光是我隔壁,幾戶都是老人,」周文龍說,「有人比我年紀都大,90多歲。」泗塘一村小區老人多,在周文龍的講述中,封控之前,老人們喜歡在路邊聚在一起聊天、發獃。

還有一些老人,因為身體的原因,無法走出屋子活動,常年呆在屋子裡,不被看見。周文龍隔壁的104室,住著一位90歲的阿婆,因為患有腦梗,一次摔跤後喪失了行動與說話的能力,常年躺在床上,雇了住家保姆照看。周文龍聽說,阿婆的子女其實都在上海本地,但是眼下各區因為疫情封控,兒女們無法跨區看望。

住在這裡,周文龍經常會遇到對樓住著的一位60來歲的老人。在周文龍印象中,那是個熱心的人,平日裡遇到周文龍買了東西從小區門口往家裡走,他會上來搭把手。有一次得知周文龍家裡燈壞了,還來過來幫他換過燈泡。那位老人年輕時去了非洲工作,回國後和妻子一起照料93歲的父親。

周文龍的住所

對於老人們來說,比食物匱乏更為讓人焦慮的,是無法及時補充的藥品以及醫療資源。

因為封控,各區的醫院、藥店只開設定點幾處。病患若要外出就醫需要撥打急救電話,乘救護車外出,不時會出現急救資源擁堵的情況。三月末,網際網路上流傳一份名為「上海醫療緊急救助」的民間互助文檔,人們自發把自己以及得知的他人需要幫助的信息填寫上去,等有條件幫助的市民提供幫助。其中,因無法外出就醫、買不到相應藥品而求助的信息超過500條,像周文龍這樣有基礎疾病的老人,在等待中成為最脆弱的群體。

周文龍每月五千多元的退休金,有一千多塊要用於購買治療糖尿病、哮喘和心臟病的各種藥品。

2006年從虹口區搬到泗塘一村的時候,周文龍方剛步入老年。腿腳開始有些不便,糖尿病也總是反覆,為了方便走動,他買下了這套位於一樓的屋子。「剛來的時候人還是很好的,現在就要吃好多藥。」他說。

這些年,疾病一個接著一個找上門來。周文龍用一個包袱裝自己每天要吃、注射的藥物,包袱也越來越鼓。

糖尿病之外,他還是哮喘病患者。沒有嚴重發作前,周文龍還以為哮喘是個「吃點藥就能應付」的病,不會危及生命。直到2020年6月,他發作了一次嚴重哮喘。那天他獨自在家,本來只是有些胸悶,突然開始咳嗽,呼吸不上來。缺氧和恐懼之下,意識變得混亂,他只記得自己胡亂撥打了許慧的電話。聽到電話里的動靜,許慧嚇壞了,叫了救護車從長寧區直奔寶山區周文龍舅舅的家中,把周文龍救了回來。

那一次,周文龍在醫院躺了半個多月,這個之前「不起眼」的病,讓周文龍感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出院後都覺得身體比以前笨重、脆弱了。離不開的藥又多了幾樣,周文龍再不敢小瞧這個病。

每天清晨,周文龍都會咳嗽,氣管里有淤痰,吃了化痰止咳的藥才能舒服些。封控前周文龍偶爾會和小區里的鄰居閒聊幾句,因為患哮喘,周文龍平不能長時間講話,封控在家後,他講話更少了。

4月7日,家中用來緩解哮喘用的枇杷止咳膠囊還剩8顆。以往,每天周文龍要吃三次這種膠囊,現在因為封控無法購藥,周文龍把服藥頻率改為一日一次。哮喘的不適感時不時傳來,胸悶、咳嗽不能及時吃藥抑制,周文龍開始習慣用穩定情緒少說話的方式緩解。治療糖尿病的依帕司他片、祛痰平喘的金蕎麥片也剩得不多了,他擔心一旦吃完不能及時續上。

醫療互助文檔截圖

目前,上海市各區開放了「網際網路醫院」,市民可以用智慧型手機掃碼進行操作複診、配藥;買藥途徑有各種軟體、小程序……但周文龍不會操作:「我連電話都撥不好,何況是網絡。」

周文龍老人並非特例,網際網路上,許多年輕人幫老人們發布求藥信息。還有一些20多歲的年輕人,各種買藥渠道失敗,不是開不了藥、無法送達,就是藥品正在調貨中,只能幹等著。

周文龍說,自己試過打電話給居委會反映現在配藥難的情況。但對方答應後,不知道為什麼藥還是沒有配下來,也有幾次,電話沒有人接。他並不惱,一方面是因為封控期間自己的病情還算穩定,另外,他覺得自己的需求得不到解決很正常:「1個居委負責1000多戶人家,哦呦不得了,忙得要死了。(他們)簡直是沒什麼休息,所以也不能怪他們,你說對不對?」

疫情封控下,周文龍並不想事事都麻煩外甥女。買藥從頭等大事,變成了周文龍覺得能忍過去的事。「藥不夠用,一是大家都不能出門,不好叫人幫我買;第二個是藥房大部分都關掉了,只能自己克服,少吃一點。」

但其實,他的身體已經因為「少吃一點藥」而不舒服。「不好受的。」周文龍低聲說。

03

身體的病痛讓周文龍不時變得焦躁。不發病時,他是個十足的樂天派,見到誰都是笑呵呵的樣子,但最近幾年他離不開那些藥,吃一點就變好,沒有藥就開始心慌。

泗塘一村小區綠化率不高,周文龍住在一樓,門前的土地光禿禿的,從窗前能望見不遠處小區通道旁成排停放的自行車。好在屋子的另一側可以看見春天的端倪,他的屋後有棵桂花樹,是他剛搬過來時託人種下的,現在長得約有兩層樓高。

周文龍腿腳不便,如今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處房子裡度過。他常坐在房間裡看窗外的桂花樹,曬太陽的時候,他能望見一團朦朧的綠色。幾日前發現桂花開了些,他把窗子打開,陽光和桂花香都被送進屋裡,看著春天裡一切生機勃勃的樣子,他覺得心情舒服了許多。

「應該很快就會解封了。」周文龍相信。

6號給外甥女打完電話,當天中午,周文龍便接到電話,救助組織的年輕人讓他到社區門口拿蔬菜物資。

志願者給周文龍帶來的蔬菜

把菜取回家,周文龍老人給兩戶家裡有90歲老人的鄰居分了一些。南瓜、牛肉辣醬給了保姆一家,娃娃菜、青菜給了對面樓棟的那對父子,自己留了一些黃瓜、番茄,「我一個人吃不多的,馬馬虎虎就行的。」他更願意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覺得這是自己沒白活一天的意義。

對於他來說,現在封控在家的生活比以前六十、七十年代的苦日子好過多了:「還有電視可看。」

只是生活的規律被打亂了。封控之前,周文龍會在小區里曬太陽、去附近的公園轉轉,每周有5天老人長期護理保險的護工來為他護理腿部關節,外甥女每周也會來看顧自己兩三次。

現在日子換了過法。每天除了做核酸、取東西之外不能出門,周文龍只好看電視,日夜顛倒,晚上精神早晨困。

「早上看電視,中午看電視,晚上看電視,我睡不著覺也看電視。」周文龍說。白天無所事事,晚上周文龍睡不著的時候更多了。

他耳朵不好用,每次看電視電視聲音放得很大,新聞播報的聲音就在三十五平方米的房子裡滌盪。周文龍唯一擅長使用的智能家電,是家裡的天貓精靈,因為最關心新聞,他用得勤:「你想看什麼給它說,什麼國際新聞、上海新聞、全國新聞,就都可以給播出來的。」

周文龍每天定時定點播放上海新聞。聽聽看今天有多少人得了新冠,有沒有本地政策的調整,當天幾百個確診,幾萬個感染者也記得清清楚楚。

泗塘一村前面的菜場有很多外來務工人員,前些日子有幾個人感染上了新冠,菜場關了,人也被集中隔離了起來。「現在檢測兩道槓要被隔離的,」周文龍嘆了口氣,「天災人禍的事,我們要當心一點,我在屋子裡都戴著口罩的。」

大多數時候,他的安全感來源於外界。每天會有一個志願者團隊負責給周文龍打電話,確認他當日的健康狀態,若有什麼事情會及時告知許慧。4月10號,收到社區發放的蔬菜大禮包後,他特意打電話告訴了許慧,這下子有蔬菜也有大米了。「很開心的呀,」他說,「證明我們還是被社會關照的!」

冰箱裡那碗澆頭還剩不少,外甥女和社區送來的蔬菜尚未吃完,周文龍覺得自己目前的封控生活還算有保障。但現在,能否及時買到藥的未知依舊令他擔憂。

撰文 | 宋春光

編輯 | 溫麗虹

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 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b29cf39af0af21175c2d6eb219fa03b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