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頤和園柳樹 0001 號

2023-11-14   單向街書店

原標題:尋找頤和園柳樹 0001 號

鬍子在世時,一家人在頤和園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秋天在樹林間尋找松果核,夏天在樹上找蟬蛻……

阿子有時會獨自去頤和園,與正辛苦搬磚的丈夫雲分享。有次她偶然瞥見湖邊柳樹上的牌子,編號 2666——《2666》是丈夫和友人都非常喜愛的小說。過些時日,她突然產生好奇:頤和園柳樹 0001 號會在哪裡?

阿子開始了發現之旅,而結局竟然上演的是「尋覓了許久的東西,其實就在身邊的戲碼」。她興奮地與丈夫分享在公園裡常經過的視野盲區找到了柳樹 0001 號,那陣時並不知道,距離丈夫離世,已經不到兩個月。

阿子最近發現,頤和園的柳樹上的牌子都被摘下來了。鬍子離開我們也已經兩年了。在鬍子離世幾個月後,阿子寫下了這篇《頤和園柳樹 001 號》(原載於《單讀 30·去公園和野外》)。

她寫道:「即使明年是沒有他的一年,以後也都是沒有他的時間,想到頤和園裡這些柳樹總是在這裡,似乎就稍微能夠釋然一些。」

頤和園柳樹 0001

撰文:阿子

一切的開始,是我去辦了一張北京市公園年卡。其實很早就辦了,在小朋友上幼兒園之前那段時而像曲速前進,時而又像無限循環往復的神奇時光里,這張所費不過一張粉紅色毛爺爺,但是去很多首都公園都方便很多的卡,實乃帶娃良伴。不過小朋友上學之後,需要遛娃的時間少了許多,這張還需要北京市工會會員資格才能辦理的卡,就被我扔在抽屜里積灰許久。

去年我們搬家了,小朋友就在丈夫工作單位附近上學,每天他們一起出發,披星戴月地上學上班,夕陽西下才回家。我有了很多「躺平」的時間,可以在新家附近四處冒險,發現騎車去頤和園不過十分鐘路程,就又把閒置許久的公園年卡找了出來。

丈夫還在世的時候,我們一家只有周末和暑假會去頤和園,因為小朋友腳力有限,對她來說,彼地大得茫茫無邊,我們一般也就只去一些邊邊角角的地方,但是也足夠留下很多美好的回憶。

我們的頤和園發現之旅始於 2020 年夏天的北宮門。第一次進去的時候疫情已經開始了,須彌靈境被圍起來整修——一直到現在,疫情沒有結束,整修也沒有結束。我們從旁邊的山路爬到了智慧海,那時北京還處於「新發地疫情」的餘波之中,遊客並不多,清靜非常。半山腰能看到昆明湖和十七孔橋,山間樹木被帶著湖水濕氣的夏風吹拂,有輕柔的沙沙聲。如果聽到比較大的悉悉簌簌的聲音,抬頭就能在松樹或者柏樹上找到黑松鼠,大尾巴像翅膀一樣靈活。

頤和園十七孔橋

到了秋天,松鼠們肆無忌憚地在頭頂上啃松果,啃完了隨爪就把松果核一扔,被啃得光禿禿的松果核啪一聲掉下來,猝不及防,嚇人一跳。我們整個秋天都樂於在樹林間尋找像嚼過的口香糖一樣被扔掉的松果核,松鼠們啃得非常乾淨,剩下的部分形狀像一隻啃乾淨的迷你玉米棒子,上面坑坑窪窪,仔細看看,還能發現松鼠的牙印。

頤和園裡的流浪貓對松鼠是一大威脅,有一次我們在樂農軒附近看到一隻肥大橘貓,鬼鬼祟祟地靠近一隻下地溜達的松鼠,松鼠非常警覺,發現以後極速爬上了樹,在高高的樹上對著下面的貓跳腳大罵——一迭聲的高聲尖叫,尾巴來回抖來抖去,好似大掃帚要把厄運掃出樹杈,大橘貓抬頭看了看那極高的樹杈,自認沒趣,離開了。

深入的頤和園發現之旅,還是從今年( 2021 年)的春天開始的。三月初,北京下了那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小朋友和丈夫都開學了,我獨自從北宮門進去,翻過萬壽山,一路順著大船塢和供奉關帝的宿雲檐城關,走到了石舫。雪後的昆明湖,被彤雲籠罩,而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還是灑了下來,有透納風景畫的意味。頤和園前身叫做清漪園,乃是十全老人乾隆的得意之作。乾隆與透納實際上共同生活在同一年代,只不過前者比後者年長許多,馬噶爾尼帶領使團去祝賀乾隆八十大壽的 1792 年,透納還未開始在畫壇大放異彩。

沒有太多遊客的頤和園,適合懷著這樣的胡思亂想放飛自己。春天裡西堤桃花盛開,第一次去西堤看桃花也是我自己一個人,那時因為膝蓋受傷,不能走太多路,走到玉帶橋就掉頭往回走,一路上桃紅柳黃——山桃花物候略早,柳樹還只有嫩芽的時候已經開放了。西堤人太多,拐到旁邊的路,沿著小西湖岸邊,快回到界湖橋時,偶爾瞥到了湖邊的柳樹上的牌子,編號 2666。現在回想起來,大概與頤和園柳樹的孽緣便是那時結下的。

㊟頤和園的柳樹

其實好幾年前,陪小朋友去頤和園西門上寫生課的時候,就發現了頤和園的柳樹是有編號的,那邊的柳樹大多是 1000 多號,有的牌子上會用紅色油漆標明柳樹的性別。看到紅漆刷了「雌」的柳樹,忍不住會覺得鼻子眼睛一陣作癢。每年春天,雌性的楊樹與柳樹都發揮著黑色電影里致命女性的作用,把過敏的人們折磨得死去活來。

頤和園裡的樹木分布頗有講究,濱水的地方種柳樹,山地則松柏居多。我很想看看頤和園辛勤的園林工作者們有沒有一些關於編號的規律的工作報告或者科研成果,可惜四處搜索了一圈,大約因為自己能力不足,實在沒有找到。倒是看到上世紀 80 年代初的一位大學生在一本叫做《大學生》的雜誌上寫下了與愚見類似的看法,真想穿過時空,兩個人像周瑜與諸葛亮那樣,一同亮出手掌里寫的「火」字,表達一下所見略同的欣喜。

疫情爆發之前,我們花了整整一年裝修布置新家。剛剛搬來的時候,客廳的窗戶可以直接看到萬壽山上的屋檐,後來窗外新的一個小區修了起來,無敵園景再也沒有了。不過大概就那段時間的驚鴻一瞥,就給我們施了咒語,吸引懶惰的我們在不知道去哪裡的時候,拿上年票騎車直奔頤和園。我最近發現新的路線,不到十分鐘就可以騎車到北如意門,很想跟丈夫得意地炫耀一下,可惜不能了,他八月底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我們。

北如意門在所有頤和園的門當中,是離我們家最近的。去西堤,走那個門最方便。夏天的早晨,在昆明湖與京密引水渠交界的一個小水壩上,會有若干夜鷺常駐。大約是因為在那個時間,會有水流經過,擾動水中小魚,方便它們捕食。經常看到它們在水面上一掠而過,喙里就有收穫,遠遠地看不清楚,走近了它們也大大方方繼續站在壩上,大約是泥鰍之類的小魚。

㊟夜鷺

夜鷺出沒的水壩斜對面就是界湖橋,橋頭的柳樹編號是 0419 ,曾幾何時,這個日期也被電商們拿來做促銷主題,當做一個節日來過,如今如此「道德淪喪」的節日肯定不能再出現了。界湖橋西邊沿岸,柳樹的編號大多是 2000 以上,尤其那些被圍欄保護起來,有許多年頭的粗大柳樹。過了橋走西堤旁邊另外那條靠岸的路,不用經過很多棵柳樹,就能看到編號 2666 的柳樹。

《2666》是智利作家波拉尼奧的小說,丈夫與他的好朋友范曄都非常喜歡這部超大部頭的小說。雖然我的閱讀進度一直停留在前幾十頁,不過看到這個數字還是激動萬分地拍了照片,發給在辦公室里辛勤搬磚的丈夫,「應該叫范哥跟這棵樹合影。」七月份家裡小朋友放暑假以後,我們一起再次找到了這棵樹,丈夫非常認真地選擇了拍照的角度,發到了朋友圈裡。

西堤一帶的柳樹上,到了夏天就有很多蟬蛻,我們全家在今年的夏天只要去頤和園,甚至其他的公園,就會開始進入找蟬蛻模式。丈夫和小朋友特別熱衷於此,家裡到現在還有若干夏天揀的蟬蛻,不知道拿去中藥鋪賣的話,能賣多少錢。按圖索驥學習了一番,最開始出現的大約是蟪蛄的蟬蛻,圓滾滾的,然後是蒙古寒蟬,再之後是黑蚱蟬,前者的蟬蛻發綠,小巧玲瓏,後者的個兒是最大的,讓人一看就覺得裡面的知了猴兒一定又大又肥。蟬蛻在高高的樹枝上能存留很久,經歷北京夏秋冬的大雨大風之後,還能在樹上看到,2677 號柳樹上的蟬蛻就一直挺到了十二月。夏天的時候,全家還在這棵樹上收穫了好幾隻蟬蛻,只不過高處的恨不能及,三個人站在樹下仰著腦袋,脖子都酸了。

電影《新世界》

工作日的時候,雖然只是我自己雲遊頤和園,不過一旦遇到有趣的事情,就會立刻讓丈夫享受「雲上同游頤和園」的樂趣。耕織圖過去不遠就是團城湖,這個湖以前曾經是冬泳愛好者的樂園,現在則被密密匝匝的欄杆封閉了起來,成為候鳥的天堂。那周圍也有很多柳樹,有些在圍欄裡面,有些在圍欄外面,也許是栽下的時日還不長,頗有一些沒有編號的樹。圍欄上專門開了窗口,叫做「候鳥觀賞窗口」,大多是成人高度,但也有方便小朋友觀看的位置。丈夫看到照片以後就一直非常嚮往,但最終他還是沒有來得及看一次。到了冬天,頤和園會給團城湖注水,總有一片湖水不會凍上。最近我入手了一個單筒望遠鏡,從窗口裡能夠看到湖面上的黑天鵝、鸊鷉、鴛鴦和鴨子,還有黑壓壓一片的白骨頂(黑水雞),只要沒什麼事情,我就總想去看看它們。每次看到它們,就會想要是他還在,該有多好,可以把他的博物熱情拓展到觀鳥。

六月份的時候,我突然對頤和園裡的柳樹到底有沒有 0001 號這個問題,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按照我的設想,最為重要的東宮門可能會是編號起始的地方.於是我從這裡進去,結果這附近都是莊嚴肅穆的松樹柏樹,一直走到昆明湖邊的知春亭一帶,才有了大片的柳樹。但是那裡最起始地編號也不過是 0074 左右,旁邊還有好幾棵 2000 多號的柳樹。讓我對頤和園柳樹編號的規律更加困惑了。

順著昆明湖往新建宮門方向一直走,湖邊都是柳樹,以絛柳為主,夏日微風中柳枝搖曳生姿,十分動人。那邊還有著名的廓如亭,那座占地並不多麼廣闊的亭子,是北京雨燕的棲息地。春末它們從遙遠至非洲的南方飛來,在十七孔橋上空嘰嘰喳喳,抖動著尾羽,養育下一代,到了七月底又啟程南下,越過赤道,在可能沒那麼「皇家氣派」的地方開始又一段鳥生。我們每次從碼頭下船以後,就會坐在廓如亭的基座上,觀賞燕子們上下翻飛,在那一瞬間得到一種自己也能翱翔的幻覺。

但是我最喜歡的觀燕地點,是西堤上的景明樓。西堤上有六座橋與樓,景明樓是我最愛的一處。此地可以遠眺西山山麓,遠處的玉峰塔和妙高塔讓人心馳神往,另一個方向則可以看到十七孔橋和南湖島與鳳凰墩。與遊人熙熙攘攘的廓如亭不一樣,這裡的燕子似乎飛得都要悠然一些,雖然也是閃電一般地在藍天中穿梭,好像是更溫柔一些的閃電。

頤和園景明樓

我一直想讓全家人都到景明樓看燕子,可惜因為小朋友腳力有限,這個位置不論從哪個門進來,都要跋涉一番,而丈夫工作日都在搬磚,也沒有抽出時間。整個夏天,我們都只是在耕織圖附近找蟬蛻,沒有去景明樓看燕子。八月底丈夫猝逝,九月中我才終於有空去頤和園,西堤上總有一起遛彎的老年夫婦,我也曾經想像過以後兩個人老了以後在這邊遛彎看燕子的日子,如今只能是停留在想像當中了。燕子們七月底已經都飛走了,景明樓上空那些穿梭的黑色小閃電,一隻都沒有了,只剩下空蕩蕩的藍天。

夏天,天空中有雲的時候,從廓如亭往北如意門的方向順著昆明湖邊走,可以看到大片的雲彩給西山投下陰影,玉峰塔和定光塔在明明滅滅的陰影里出出進進,山上的顏色在深淺不一的綠色當中變化。湖邊的柳樹從 0080 開始,不過到了昆明湖與京密引水渠匯合的地方,也就是南如意門附近,柳樹的編號就會一躍而至 2569 。引水渠里總有一些老年人在游泳,碧波當中幾顆半禿的頭顱沉沉浮浮,泳姿以養生的蛙泳為主。我問保安,「這邊能游泳麼?」保安笑了,「當然不能。」

再往西門的方向走,數字則還能增加到千位數是 3 ,但中間毫無疑問是沒有那幾千棵樹的,這總讓我覺得,頤和園柳樹的編號是一門深不可測的學問。我還曾經有緣問過在頤和園服務人民那篇妙文的作者,頤和園最著名的工作人員,她表示這必須得問園林部門的同事。

不過有一些不那麼完備的規律,還是可以在若干次遊蕩頤和園之後得到的。一般看著就有了歲數的樹,都會是 2000 往上,新栽培的則一般是 3000 往上。頤和園的藻鑒堂遺址現在和玉峰塔周邊一樣,都不對外開放,偶爾有一次那邊有活動,大鐵門打開了,我湊近去看,院子裡的柳樹的編號已經到了 3556 ,大約那一帶的可能是最新一批柳樹吧。還想深入進去看看,保安舉著喇叭過來,把我趕出來了。

我甚至斥資三十人民幣,坐船到了南湖島,那邊只有一棵柳樹,數字也不過是平平無奇的 0209 ,甚至不如諧趣園的 0050 或者是大船塢的 0044 接近 0001 。丈夫沒有親自參與我歷時數天的尋覓,但每當在搬磚間隙收到我失望的消息時,總會發來加油的鼓與呼,也算是加入了「雲」找樹。現在他不在了,就好像伸出了要 high five 的手,再也沒有另外一個人的手迎上來,真是寂寞。

頤和園南湖島

但是為了找 0001 號柳樹而做的環繞昆明湖之旅當中,還是有很多有趣的收穫。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多半還是巧合吧),西門附近 1492 號柳樹的斜對面就是 1911 號柳樹,好似哥倫布和孫文被一條小路隔著,做了鄰居。而在耕織圖附近,0602 之後就直接跳到了 05 打頭的編號,不知道中間的樹發生了些什麼。那附近還有水操學堂舊址,裡面放了一條日本製造,要為老佛爺服務的「永和輪「,但試航就出了故障,到慈禧歸天,她也沒有坐上這條船去昆明湖暢遊。現在剩下的部件被封在玻璃匣子裡,也是某種意義的「陸上行舟」了。

丈夫離世之後,小朋友按照她小時候我給她講了個大意的梅特林克的《青鳥》的故事,認為她的爸爸去了一個全是小孩子的星球,變成了一個小孩子。而我最終發現 0001 號柳樹的過程,也和《青鳥》里的主人公們最終找到青鳥差不多。六月底的一天早晨,還是從我熱愛的北如意門進了頤和園,路過一群嘮叨家常的老太太,「丁克們都該判死刑!」被她們這股恨意嚇了一哆嗦,我拐到路邊,去靠近界湖橋的湖邊看看樹上有沒有蟬蛻,剎那間發現了 0002 號柳樹,順著方向再走幾步,就看到了牌子遠離路邊,所以平常路過完全看不到的 0001 號柳樹。這種尋覓了許久的東西,其實就在身邊的戲碼,原來居然是真的。而那一天,距離丈夫離世的時候,已經不到兩個月了,只是我那時候並不知道,我只是在手機里發出了阿基米德「尤里卡」一樣的歡呼,收穫了丈夫若干個贊的表情包。

現在他離去已經有四個月了,頤和園裡的柳樹由榮轉枯,不要說燕子,連夜鷺都已經搬家了。今年夏天被冰雹把荷葉擊穿的荷花,也都全部枯萎了。湖面剛剛開始結冰那幾天,殘荷與蓮蓬枯枝在格外清澈的水裡留下了蒙德里安畫意一樣的光影。而起風的時候,柳樹的枯枝敗葉被狂風從樹上一把拽下,在冰面上飄飄滑走,很像是命運對人們所做的事情。好在總有美好的時刻,晨光里封凍的湖面上,大片的殘荷被太陽照射,反射出溫暖的金色,遠遠望去,竟然像一片黃金草原。0001 號柳樹上的小芽已經隱隱約約能看到了,即使明年是沒有他的一年,以後也都是沒有他的時間,想到頤和園裡這些柳樹總是在這裡,似乎就稍微能夠釋然一些。

作者補記:時間已經又過去了兩年多,須彌靈境已經重新開放,頤和園的遊客變得極多,柳樹上的牌子卻莫名消失了。這篇文章居然成為了柳樹上那些號碼的記錄。

共同尋找頤和園柳樹 0001 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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