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丁忠昌壯烈犧牲,眾戰友代為行孝
我與丁忠昌雖然都是淄博市博山區人,但在1969年2月入伍前,互相併不認識。聽其他戰友介紹,知道他是當年我們500名博山籍鐵道兵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他才16周歲,在淄博一中高中還沒有畢業就報名參軍了。入伍後他被分到我們52團機械連,成了一名推土機司機。1971年7月,我由二營八連調到『水田指揮所』當給養員。水田村只有指揮所和機械連兩個單位。這時我才與丁忠昌有了比較多的接觸。
他給我的印象是活潑可愛,喜歡與戰友開玩笑,樂於幫助人,整天樂呵呵的,我總說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弟弟。不過他桌球打得很好,開推土機的技術也很熟練。平時有空我們常在一起打桌球,有時我還上車跟他學開推土機。晚上我們還常約上其他戰友一起,到附近的小河溝里捉蟹撈蝦網魚,玩得非常開心。
(左一是丁忠昌,拍照於安康水田。)
轉眼間我們當兵四年了,1973年春節前,退伍名單已經宣布,我和丁忠昌都在退伍名單上。根據上級部署,機械連要在年前把工地上的車輛全部開回連隊整修保養,這個任務完成後就放假過年,該退伍的老兵也可以準備回家了。
記得那是臘月二十六日上午,丁忠昌從工地開推土機回連隊,同車三人,一個民兵排長和一個民兵班長,一左一右,丁忠昌坐在中間駕駛。他們下山的道路是在陡峭的山坡上臨時修的便道,一面貼著山,一面是懸崖深溝。由於剛下過雨,路面被雨水泡得有些鬆軟。當推土機下坡時,靠深溝一側的路面突然下陷,推土機發生了傾斜,說時遲那時快,丁忠昌一手推開了靠山體一側的車門,肩膀一扛,將民兵班長推下了車,他自己和那位民兵排長隨著龎大的推土機一起墜下了深溝……結果那位民兵班長得救了,只擦傷了點皮,而丁忠昌和民兵排長都壯烈犧牲。我們懷著悲痛的心情,將丁忠昌安葬在嵐河口旁邊的山坡上。
丁忠昌的家住在淄博市博山區的新盛街,父親是山東省陶瓷公司幹部,母親是博山建陶廠的工人。他是家裡的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由於他在部隊表現突出,入伍第二年就入了黨,第三年就當了班長。在領導宣布他即將退伍後還堅持最後一班崗,在面對生命危險的緊急關頭,他把生存的希望讓給了民兵戰友。
(後排中是丁忠昌,拍照於安康水田。)
老年喪子是人生的一大不幸,自從得到兒子犧牲的噩耗後,丁叔陷入了極度痛苦之中。他成天寡言少語,閉門不出,以酒澆愁。同時還要竭力對丁忠昌的奶奶隱瞞消息。丁奶奶非常想念大孫子,每次見到我們去,她老人家總是拿出她給孫子珍藏的一瓶芝麻醬問我們:「你們都回來了,俺大昌咋還沒有回來?俺大昌最愛吃芝麻醬了,這是我給他留著的,光等他回來吃了。」面對丁奶奶的追問,我們沒有敢說實話,都強裝笑臉哄她老人家:「忠昌在部隊上乾得好,領導不讓他走,要再過幾年才能回來呢。」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丁奶奶給孫子留的那瓶芝麻醬,直到長了綠毛也沒捨得吃。可憐老人家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心愛的孫子已先她而去了。
為了緩解丁叔一家人的痛苦,我們退伍後,由我和張家貴、張洪禮、宋登柱、付文泉、王維明、李洪祿等戰友自發組成了一個小群體,隔三差五地到丁叔家探望老人。丁叔家有什麼事情,如搬家、紅白大事等,全由我們幾個人幫助張羅,重活累活全由我們包了。每逢過年過節,我們都去和老人團聚。象這樣我們一直堅持了近三十年,直到把丁叔、丁嬸送走(離世)。丁叔和丁嬸也把我們看成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從我們身上看到了長子丁忠昌的影子,減輕了他們的思子之痛。
(二)陪同烈士父親去安康掃墓
1989年初春的一天,我們幾個戰友在丁叔家陪丁叔聊天,我看老人心情不錯,就試探地問了一句:「丁叔,您想到安康看看忠昌不?」老人沉思了一下說:「行!」略停了一下問:「什麼時間去好?」我說:「不急,等我們商量一下再定吧。」
從丁叔家出來,我先聯繫好了張家貴和張洪禮,打算我們三人陪同丁叔前往安康。我又找到了宋栓柱和他商量經費問題。宋栓柱聽說我們要陪丁叔去給忠昌掃墓,十分贊成,當即表示:「一切費用我出,你們只管把丁叔陪好就行了!」很快一切準備就緒,1989年4月上旬的一天,我們三人陪著丁叔登上了西去的火車。
(丁忠昌烈士的照片)
途中在洛陽休息一天,又轉車經襄渝線前往安康。剛轉上襄渝線,我就告訴丁叔:「現在我們坐的火車下邊的鐵路,就是我們和大昌一起修的襄渝線了。」丁叔激動地扒在窗口隔著玻璃往外看,不時用手擦去眼角的淚水,喃喃自語:「不容易,不容易啊……」我們乘火車行駛在自己參與修建的鐵路上,心情也格外激動。
列車一過襄樊,隧道漸漸多了起來。開始我還在心裡默默記數:一座、兩座、三座……漸漸地就數不過來了,列車出了隧道就過橋,過了橋又進隧道,火車就象鑽在大山肚子裡跑。
如今的人們坐在舒適快捷的列車上旅行,穿梭於深山峽谷之中,欣賞著沿途風景,盡情享受幸福生活之時,有誰能想到,在當時國力貧窮、物資匱乏、技術落後、設備簡陋的情況下,為修通這條鋼鐵動脈,鐵道兵、學兵和民兵共有八十五萬多人,分布在這一線崇山峻岭之中,用風槍打眼,人工點炮,鐵鍬鏟碴,推著鐵斗車來回奔跑,流汗灑血甚至犧牲性命,硬是鑿穿了座座大山,在深澗絕谷上架起了鋼鐵長虹,讓天險變通途。
據統計襄渝鐵路平均不足一公里就有一位烈士獻出了生命,我們乘坐列車在灑有自己的汗水和戰友的鮮血鋪成的鐵路上,內心的感受肯定是別人無法體會的。經過近20小時的行程,我們終於到了安康火車站。
一出火車站,映入眼帘的完全象個陌生的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整潔寬敞的水泥道路,哪裡有我頭腦中熟悉的安康小城的影子?!
記得我1973年離開安康時,漢江北岸火車站剛建好,周圍還是一片荒山呢。變了,安康變大了,變美了,變得我認不出來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走了。這時我想到了當年我經常出入過的安康長途汽車站,就叫了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咱到長途汽車站」。計程車在江北行駛了大約兩公里到了漢江大橋,大橋也變了樣,在原大橋旁邊緊靠老橋又建了一座同樣的橋,兩橋並一橋,分成兩邊單向行車道,車輛從新橋上駛往江南市區,需排隊繳費才能通過。兩年前的那場特大洪水把安康大橋下遊方向的老城居民區沖毀了,後來經過多年市政建設,在舊址上建起了一幢幢現代化的高樓大廈,我們去時這一片正在重建之中。
漢江大橋上遊方向的一片老城區還保留著那條老街和一些老屋,原十師師部駐地安康黨校和十一師師部駐地安康衛校都已拆遷,原地樹起了一排排高樓。師部門前那條沙石路已變成了寬廣的水泥路。我們在長途汽車站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下了。
第二天我們一行四人乘一輛小麵包車前往嵐河,出了安康城區,沿著漢江南岸新修的公路往上遊行駛。坐在車裡眺望漢江北岸,我們當年修的施工便道早已荒廢不用了,有一段沒一段地長滿了雜草灌木,不細看已看不出那隱隱約約原來曾經是車來人往的山區唯一的公路。汽車行駛到石廟溝附近,一座「人」字形的跨江鐵路大橋凌空出現在眼前,開車的師傅告訴我們:「這是從石廟溝車站到火石岩水電站的專運線,據說是亞洲最高、單孔跨度最大的鐵路橋。」公路拐了兩個彎,江對岸就是原來我們52團二營駐地大沙垻了。
記得當年六連駐在山坡偏下一點,離江邊不太遠,我們八連駐在半山腰。現在整片山坡都被茂密的灌木叢所覆蓋了,當時的營房、菜地以及我們用石塊壘的擋土牆等,一點痕跡也沒有了。要不是從山勢地形上去分辨,根本認不出那就是當年熱火朝天的火石岩隧道口施工工地。汽車又往前走了兩、三公里,在一座跨江大橋橋頭停了,司機告訴我們:「嵐河到了。」我下車看了看四周,說:「這哪是嵐河?這裡是火石岩呀。」司機師傅解釋道:「不錯,這裡是火石岩,78年的大洪水沖毀了嵐河區政府,新的嵐河區政府就遷到這裡來了。」
(這是1989年到嵐河掃墓後在嵐河渡口坐船,翻山走小道回火石岩{嵐河被洪水沖毀後,火石岩改成嵐河了}住地。左一是丁忠昌的父親丁式隆{山東省陶瓷公司幹部,己過世})
汽車開走了,我們站在橋頭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怎麼走。火石岩離嵐河墓地還有十多公里路呢!我一抬頭,看到了路邊的『供銷社門市部』招牌,當年我當給養員的時候經常與供銷社門市部打交道,認識的人多,但這麼多年過去了,裡面還有我認識的人嗎?我試著走進門市部問營業員:「請問陳澤愛現在還在這裡工作嗎?」營業員說:「你認識陳澤愛?她就在這裡工作。」我一聽喜出望外,心想,這下什麼都不用煩了。這位營業員很快找來了陳澤愛,她非常熱情,安排我們先在供銷社旅館住下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她又給我們準備好了祭祀用的香燭黃表和果品,我們又買了一小桶油漆(丁叔自帶了毛筆),在陳澤愛的指點下,我們走過了跨江大橋,順著公路爬上了劉家嶺,我見丁叔有點累了就建議休息一會兒。 我們在劉家嶺上居高臨下,眺望建設中的火石岩水電站,只見宏偉的攔江大垻屹立在江上,整個工地乾得熱火朝天,大垻還沒有蓄水。
休息過以後,我們沿著當年我們修的施工便道,繼續往嵐河走。路下方的江面上十分平靜,昔日江上來往的帆船都已無影無蹤,江邊身手矯健的縴夫和他們背纖爬灘時喊出的震人心魄的號子聲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了。走了約兩個小時,就到了清涼觀。只見下面的江水邊、沙灘上,到處是挖沙淘金的挖沙船,大大小小的沙坑星羅棋布,昔日碧水綠岸金沙灘,如今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再往前走,那飽經滄桑的嵐河鎮圍牆的圓形拱門、古老的青石板街道和我熟悉的嵐河供銷社、肉食店、糧站、郵電所以及那個由抗美援朝退伍軍人老吳管理的旅館等等,全都被前年的洪水沖得蕩然無存了。到處是斷壁殘垣、碎石破瓦。原來水運社靠街的二層小樓也被洪水沖走了一層,大門上面的水泥檐板被上層房屋垮下時砸斷了,還有幾根鋼筋連著吊在門前。不難想像那場洪水的破壞力是多麼嚇人!陳澤愛告訴我們,嵐河區不在原地重建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這裡受損嚴重,而是因為火石岩水電站建好後,這裡將被淹入湖底。(編者按:現在這裡確實已淹沒在水下,並且有了個好聽的新地名,稱「瀛湖」。)
(這是到嵐河掃墓後,坐長途客車由安康返回到西安在大雁塔前留影,左三是丁忠昌的父親。照片中穿老式警服的是本文原作者胡國忠。)
離開面目全非的嵐河古鎮,我們一鼓作氣爬上烈士陵墓所在的山坡,在十幾座烈士墓中,我一眼就認出了丁忠昌的墳包。這是當年我與戰友們親手建造的,墳的底座有半米高,用混凝土澆注成八角型,墳頭土堆上也澆注了一層混凝土,墓碑是用水泥板做的,上面寫著『丁忠昌烈士之墓』幾個大字,旁邊寫了丁忠昌的生卒年月。由於年久,碑文的油漆已經脫落,不仔細看幾乎認不出字跡了。
丁叔一見兒子的墳墓,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撫摸著墓碑象是在撫摸著兒子的頭,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充滿了白髮人悼念黑髮人的悲傷。他用顫抖的手抓起毛筆,沾上油漆,一筆一划將碑文描了一遍。我們幾次要換他都被他拒絕了。我們按照博山家鄉的風俗,擺上貢品,燒香化紙祭奠完畢,一起向丁忠昌烈士三鞠躬,又向眾烈士的墳墓三鞠躬,我忍淚喊道:「戰友們!您們互相照顧好了,我們還會來看你們的!」然後才攙扶著丁叔下山回家。 :
(三)各方支持 丁忠昌魂歸故里
丁叔滿面淚水,用顫抖的雙手撫摸墓碑和一筆一划重描碑文,以及離開兒子墳墓時幾步一回頭、欲言又止的情景,經常在我頭腦中迴旋。清明節我看到少年兒童在老師帶領下,排著隊伍,打著紅旗,去博山烈士陵園掃墓,頭腦中突然閃出了一個念頭:若是把丁忠昌烈士的骨灰遷回博山烈士陵園安葬,烈士的家人和戰友就可以每年到烈士陵園祭奠,對家鄉的少年兒童和鄉親們,也增加了對鐵道兵為祖國建設不怕流血犧牲精神的教育。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遷墳!」這個念頭在我頭腦中不斷地折騰著我。
1991年的一天,我把為丁忠昌遷墳的想法跟丁叔說了,丁叔非常贊成,只是擔心地說:「不知道安康那邊讓不讓遷?」我說:「咱不管那頭是啥情況,我先去博山民政局談談,看這頭好辦不好辦。」丁叔說:「遷墳的所有費用我自己承擔。」我說:「這個您就別管了。 」
說來也巧,我一到博山區民政局,進門就碰見了一位熟人領導,這位領導也很支持,沒費什麼勁就把相關手續辦好了。接著我就著手解決費用問題,先去找宋栓柱戰友,對他把我的想法一說,他也很贊同,說「這是好事,錢的事你別煩,這次我也跟著一起去!」
兩大關鍵問題落實了,我又去找丁叔報告事情的進展情況和研究去安康的人員。丁叔說:「這次讓節昌〈丁忠昌的三弟)跟你們去吧。」我說:「好的。最好省陶瓷公司也派一個人去,他要能代表單位出面,人家對方重視一點,那事情會好辦些。」丁叔說:「我與王偉(省陶瓷公司人事處長)商量一下,請他陪你們去。」
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一行還是四人(我,丁節昌,王偉,宋栓柱),乘上了開往安康的火車。
到了安康,我先電話聯繫了我原來的同鄉戰友、安康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副支隊長車榮康,請他參加我們的遷墳工作。然後我們五個人一起來到了安康市漢濱區民政局,找到了優撫股一位領導,遞上了博山區民政局和山東省陶瓷公司兩份介紹信,優撫股的領導看過後對我們說:「由於火石岩水電站大垻上游蓄水,嵐河烈士陵園將被淹沒,我們已經把嵐河的烈士陵墓都遷到安康新建的烈士陵園來了。陵園剛建成,規劃排列得很整齊,你們要遷走一座陵墓,就會破壞陵園的整體布局……」聽話音是有些難辦。
我和王偉處長趕緊陳述我們的看法,車榮康也說:「辦法都是想出來的,我們好好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過了一會兒,優撫股領導說:「要不咱這樣辦行不?丁忠昌烈士是為我們安康人民犧牲的,我們將骨骸從墓中取出來火化後,骨灰由你們帶回去安葬在家鄉烈士陵園,這裡墳墓不能毀掉,作為烈士的衣冠冢,留給安康人民紀念他。」
我們都贊成這個辦法,於是留下了帶去的陶瓷禮品後就急忙趕往安康烈士陵園。途中,車榮康的夫人老韓(時任安康市公安局漢濱分局辦公室主任,她原來曾是鐵道兵51團的學兵)說:「這次遷墳是接丁忠昌烈士回故鄉,是喜事,我們應該放掛鞭炮慶祝戰友喬遷之喜呀!」
一句話提醒了我,隨即去買了鞭炮。到了烈士陵園,那裡的工作人員已經接到了民政局的通知,他們幫助我們在丁忠昌烈士墓上開了一個小口子,丁節昌按照博山家鄉的風俗,用一塊紅布將洞口上方遮住,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將骨骸取出來,包在另一塊紅布內,全部拾完了包好了,我們點燃了鞭炮。然後我們直奔火葬場,買了個骨灰盒,裝好丁忠昌烈士的骨灰後,我們告別了車榮康夫婦,就踏上了返回博山之路。
一回到博山,很多得到消息的戰友都趕到烈士陵園來了。因為修墓要有個過程,烈士陵園的工作人員將丁忠昌烈士的骨灰盒臨時安置在焦裕祿牌位旁邊,我們幾十位戰友和丁忠昌烈士的親屬一起,舉辦了一個遲來的追悼會。
作者:原鐵道兵52團胡國忠
整理:尤興益
責編:嚴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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