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16期,原文標題《打工者壓力:東莞工人的心理諮詢》
工人在聽郭小美的心理課,這是入職的必經步驟
攝影/張雷
記者/黃子懿
「只要他不離開我,我給他做牛做馬做奴隸都願意。」4月初的一天下午,25歲的李甜坐在郭小美的面前,臉上掛著淚水。她五官端正、身材修長,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話語常常被啜泣聲打斷,一個整句都吐露困難。郭小美耐心地聽著,一邊聽一邊點頭,以示安慰。
李甜是東莞某大型外資企業的一名女工。她來自廣西,從小被爺爺奶奶帶大。21歲那年,她與男友未婚生子,現有一個4歲的兒子。家裡修了房子,希望男友去做上門女婿。男友不幹,提出分手。女孩哭著挽留,把存下的錢全打給男友,男友卻仍不理她。
「她永遠覺得自己有錯,只要別人能接受她,她就謝天謝地了。」郭小美說。李甜有1.7米高,形象佳,內心卻非常自卑,有討好型人格。她分析,這可能和李甜從小是留守兒童有關,同時李甜與男友異地分居,獨自一人在東莞打工,有很強的孤獨感。
郭小美今年48歲,是李甜所在工廠里的駐廠心理諮詢師。每天上午,郭小美會坐車從東莞市區趕到工廠里,待上七八個小時,給工人上心理課,然後在諮詢室等著預約而來的工人們,一直到晚上9點。她頭髮微卷,戴個眼鏡,喜歡穿裙子和高跟鞋,在清一色的工作服里顯得很特別。
郭小美所在工廠是東莞某鎮的一家大型外資工廠,產銷世界各地,有超過1.6萬名工人,每年納稅額度過億元。用廠里工人的話說:「領導來這個鎮,必來視察我們工廠。」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後,廠里聘請了郭小美做駐廠心理諮詢師。負責人當時公開表示,這是出於擔心長期機械的流水線工作會讓工人們產生不良情緒。
這些年來,郭小美明顯感到,前來進行心理諮詢的工人越來越多。廠里開始強制性地讓所有新入職工人都要上一節心理諮詢課,郭小美的課時量從一周三節逐漸增至每天一節。來上郭小美課的工人,從不足10人到七八十人不等,多為年輕人。人數不多時,郭小美會儘可能多地跟工人互動。
郭小美也曾是工人中的一員
「大家如果有什麼心理問題,歡迎來諮詢室找我。」4月初的一堂課上,郭小美做著自我介紹。台下30多個聽眾剛剛落座,聽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了輕微笑聲。「那你們有沒有這些症狀?失眠、乏力、絕望等。只要持續兩周,那就要來找我了。」郭小美繼續講著。一些人原本玩著手機,聽到這裡抬起頭來,神情木然地望著她。
面對她拋出的問題,2018年5月的一堂課上,一位25歲的男工泣不成聲。詢問下,男工說,他出門打工多年,老婆在家帶孩子,一次意外中,5歲的兒子溺水身亡,老婆和丈母娘一夜間全部跑掉,不見蹤影。男工傷心欲絕,有應激反應,事發5個月後仍驚恐失眠,入睡後常常驚醒。他當眾哭著說:「我不怪她們了,但她們還是回不來了。」
「很多人都是一個人在外打工,跟原有社會系統脫離,很容易出現心理問題。」郭小美說。從業13年來,她見過形形色色前來傾訴的工人,不停揪著頭髮的、汗滴如水一直擦拭的、難受得只有躺下才能勉強訴說的,累積過萬人。在東莞這個異鄉,婚戀問題、家庭關係、留守兒童,都會成為工人們情緒爆發的導火索。
駐廠心理諮詢,業內俗稱EAP(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員工幫助計劃),是指企業為員工引入的長期心理支持項目,上世紀90年代進入中國,21世紀後開始在珠三角落地。作為曾經的「世界工廠」,東莞聚集著來自全國各地的上百萬打工者,工人們從各地湧來,他們在貢獻低廉勞動力的同時,也有自己的心理煩憂甚至陰影。
在一家大型企業內,EAP諮詢師們的服務對象通常有兩類人:管理層員工和基層工人。工人們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呈現出了與管理層截然不同的心理問題。一位在東莞華為新總部做EAP的諮詢師說,從接到的內部案例看,員工的心理問題大多來自工作壓力,包括人際關係、職業規劃等,其次是家庭中的親子教育等,而工人們不一樣。
「工人們最多的是婚戀和家庭問題,因為如果是工作問題,他們自己就會走掉了。」郭小美說,工人喜歡講「大白話」,聽不懂心理學,通常都是有現實問題才來求助,結婚生子、掙錢蓋房,這些現實才是工人最大的憂愁。
在東莞,駐廠心理諮詢是奢侈的。東莞目前超過40萬工商註冊企業、600萬流動人口中,駐廠心理諮詢師不到10人。這些不多的駐廠諮詢師,幾乎都在外資或港台資企業,其中很多人屬於企業人事部門編制。
這其中,郭小美是特殊的。她曾是一名工人,來珠三角26年。她做過紡織女工,患過精神障礙,進過傳銷組織,後來靠自學完成一個打工者到心理諮詢師的蛻變。2009年,她進入現在的工廠,一待就是10年。原本屬企業管理層,但她後來主動脫離企業編制,以第三方供應商身份服務員工。她說,這是「希望自己有中立態度,抽離出來看工人的問題」。
與管理層能做長期諮詢相比,工人的流動性則更強。一家上萬人的工廠,每天都有幾十到上百人流進流出。工人們通常走進諮詢室,對著郭小美痛哭若干小時,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的熙攘中。而對於工人的問題,她常常感到無能為力。
東莞一個擁有上萬職工的工廠,每天都有人流出流進
郭小美所在工廠的產品工藝具有一定的精密性,男女比例懸殊至1∶7。但4月初的這堂心理課上,男女占比各半,近期招入的男工更多了。「很多男工其實是為找對象而來的。」郭小美說,工人們面對的眾多現實問題中,首先是兩性關係。
在課堂內,男工婚戀焦慮明顯。一名來自湖南的25歲男工,在上課時玩著手機。他手機屏保是一個長腿美女,微信聊天背景也是袒胸露乳的模特。他不時點開約會交友軟體,滑動附近的女網友圖片點贊。他說,家裡催得緊,他要出來掙彩禮錢。當地彩禮普遍在10萬~20萬元,「村裡沒幾個女孩了」。另一名男工說,很多人會出去找「小姐」,「微信一刷,附近都是」。
一些男工會走進諮詢室,央求郭小美幫找女朋友。曾有男工坦承,自己原本賣手機,月入過萬,進廠工作只為找女友。三個月沒找到,就有男工想辭職了。但女友並不好找——廠里多數女工已經成家或有男友。「『90後』的女孩長得都像婦女了,是3個孩子的媽媽,『95後』的男孩已經當爸爸了,那種感覺真的很驚訝。」郭小美說。
2006年,郭小美進入一家台資廠做心理諮詢師,開啟職業生涯。彼時的東莞正是如日中天的「世界工廠」,年輕女工眾多。郭小美剛進工廠,就遇到了眾多早婚早孕的青年。更嚴重的是未婚先孕的女工,在剛剛進城的懵懂中,對婚戀和性知識的匱乏讓一些女孩極易在兩性關係中受到傷害。不時有女工找來,陳述自己未婚先孕、男友卻出軌的苦情三角戀,也有女工在來過幾次後,才漸漸吐露自己被性侵過的痛楚。
「我希望他們都去死,控制不住地想。」曾有一個女工,進門就對著郭小美哭,說她看見一個路人,就會忍不住地咒對方死,內心卻極其憎恨這樣。原來,女工年幼被熟人性侵,爺爺知道後,就常罵她是喪門星,稱她26歲那年會把家人剋死,直到自己去世前還耿耿於懷,叫她去死。出來打工後,女工看到車輛就覺得要出車禍,在食堂打飯腦子裡充滿「你去死」的聲音。她走進諮詢室那一年,正是26歲。
每遇到一個案例,郭小美都會認真做諮詢筆記,案例集裡記滿了以女工為主的工人群體在異鄉的痛苦與無奈,最小的僅有14歲。為此,她在常規諮詢外,又加入了應激創傷治療,還試著做了兩次性教育講座。有女工私下對她說,如果能早點聽到這些,很多問題也許可以避免。
當時的台資廠,代工利潤稀薄,要爭分奪秒以量取勝。工人一天要上10小時班,只有半小時午餐時間,午休時間不足,許多員工不回宿舍,就直接躺在走廊休息。郭小美一打開辦公室門,就能看到一群人躺在地上。2007年夏,東莞炎熱難耐,她見一個女生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臉上流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趕緊把她拉進辦公室休息。
女孩名叫思思,一開口就哭。她當時已有5個月身孕,而男友卻選擇離開。她從小被抱養,對親密關係依賴性強,為男友流過產。因擔心再無法生育,她這次堅持把孩子生下來,而男友卻有了外遇。郭小美找來男友談話,男友說,是自己過去太過心軟,才導致如今的結局。
「是不是因為從小被抱養,你才覺得自己是沒人愛的?」郭小美問思思,思思聽後哭得更厲害了。郭小美後來在筆記中寫,思思「因無價值感,從不會為自己爭取任何讓自己變得好起來的權利」。
思思後來離職了,回老家生了女兒。因養母改嫁,家裡無力照看,她在男友家待產並生育,自己再回原廠打工。臨走前,男友母親對思思說,男友和女兒中,她只能選擇一個。思思哭了,她計劃掙了錢,就帶女兒改嫁。回來後,她織了一雙鞋送給郭小美,表示感謝。
但很快,思思又來哭訴——她聯繫不上女兒,打電話給男友家,對方說女兒已不在了。她懷疑女兒被送養,再無心工作,然後消失了。郭小美不知她去了哪兒,但她一直保留著思思寫來的一封信:「我心累了、痛了、傷了,真的很壓抑……現在睜開眼、閉上眼,腦海里都是女兒的身影。」信中,思思附上了男友家地址,央求郭小美為她寫封信,替她說情,要回女兒。
郭小美沒有寫那封信,見過太多類似案例後,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諮詢時間要從下午持續到晚上,很多時候她睏倦而疲憊,都以傾聽為主。工人們的絮叨中,她漸漸明白,工廠里這些看似糾纏的兩性關係中,實質是橫亘在性別之間的矛盾,在由鄉村到城市的過渡中,在枯燥乏味的流水線上集中爆發。她在一次工作筆記中寫道:「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戰爭,或許就是兩性戰爭,只要是戰爭,就必然兩敗俱傷。」
與女性的傷痕相對應的,是男工的焦慮。工人們上完課後,需統一等待簽合同。郭小美會利用此時,把感興趣的工人拉入她組建的微信群。幾年下來,廠里總共有4~5個群,共有2000餘人。群中,一位男孩表現活躍。一個女孩發了兩句言,就被男工在群里問話、加好友:「你有男朋友嗎?」拒絕後,男工又說:「我想找女朋友,歡迎各位單身女性毛遂自薦或介紹。」
曾有男工主動找到郭小美,說願當群主,幫她管理。最初郭小美還挺高興,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對勁。男工在群里不停地添加女工聊天,一位女工稍微在群里活躍點,就被該男工追著聊天,內容露骨。女孩生氣了,直接將聊天記錄轉到群里。「用著先進的科技,但腦子裡還是過去農村那一套。」郭小美說。
郭小美來自江蘇常州的農村。在一家五個兄弟姐妹中,父母把最多資源給了哥哥,供其讀書考大學。郭小美初中輟學後,進入一家企業做紡織女工。「你們不好好養我,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郭小美說,那時她說過和電視劇《都挺好》女主角蘇明玉一模一樣的話。後來,哥哥為生男孩,讓妻子服用偏方,妻子罹患胃癌而亡。
唯一的慰藉與啟蒙來自母親。母親是村裡唯一念過小學的女性,小時候就給她講宋慶齡姐妹的故事。成為紡織女工後,她不甘於現狀,常去鎮上圖書館借書,堅持練習鋼筆字、寫日記。她看路遙、讀瓊瑤,翻閱每一期的《演講與口才》,還按照想像中瓊瑤書中男主角的形象,找了初戀男友。
或許是原生家庭的記憶過於壓抑,與男友分手後,郭小美陷入一種病態幻想中,患上心因性精神障礙,治療、休養近兩個月才康復。半年後的1993年,她厭倦了家鄉生活,想換個環境,跟雙胞胎姐姐一起南下深圳。剛來時,她懼怕見人,連面試都是姐姐代勞。但從小對《演講與口才》的迷戀,讓她一直想做銷售。她到人才市場去找,一個銷售經理說她沒經驗,得先賣單業務試試。她花400元買了一個血壓計,一頭扎進了傳銷組織。
「進傳銷組織其實也是被演講吸引了。」郭小美說。1997年3月,她參加了一個傳銷魔鬼訓練營,有超過400人在3天內集中培訓,情緒高亢,訓練營被稱為「潛能開發」。三天中,大家排練各類互動劇,相互間不停讚美。「長這麼大哪有這麼多人讚美過我?」郭小美每天都哭,說自己「完全變了個人」。十幾天後,她能上台主持了,傳銷期間還認識了後來的前夫。26歲時,她有機會生孩子,但她認為自己還一事無成,就放棄了這念頭。
1998年,傳銷組織被取締,她回深圳繼續打工。持續三個月的亢奮躁狂後,是連續幾年的低潮。這段她記憶中最艱難的歲月里,父親和大嫂接連去世,她工作不順,輾轉多地,連付房租都成了問題。她不停地看成功學書籍激勵自己,兩次報名參加成功學訓練營,試圖改變塵埃般的命運。
2001年11月,她30歲,找到了中科院心理學研究所在深圳舉辦的大專培訓營。「我突然不想再等了,」她說,「哪怕我這輩子就是掃地的,我也要系統地學一點知識。」2004年,她拿到了心理諮詢師的資格,後來又通過成人自考拿到本科學歷,後拿下在職碩士學位。
在接觸到的萬千諮詢案例中,像她這樣改變自身命運的工人是少數。不少工人前來,陳述自己想要學英語、學計算機乃至改變命運的渴望,但卻因為各類主客觀的原因,永遠停留在想像層面。「工人們普遍比較自卑,沒有目標感。特別迷茫,這種迷茫有時比抑鬱症還要可怕。」郭小美自己正是從這種迷茫和自卑中逐漸走出來的。
曾有個女孩完成了自我實現的突破。她中專念了兩年就因沒錢輟學,2007年,家中安排她相親並訂婚,但相處一段時間後,她反感男友沒有上進心,堅持退婚,在故鄉眾叛親離,陷入中度抑鬱。郭小美對她講了自己的經歷,「以啟示她自我選擇的決心」。但事後郭小美又覺得,對諮詢師而言,這樣的暴露開放「似乎不妥」。
女孩沒有辜負郭小美。她此後再也沒來過,郭小美本以為她和很多消失的工人一樣,輾轉於別處的茫茫打工大軍中了。但女孩時不時打來電話向她彙報近況:她在自學心理學課程、有了大專學歷、在蘇州開了裝修公司,完成了一個從鄉到城、從打工者到老闆的突破。
在郭小美看來,受教育和認識水平所限,很多工人會陷入一種「想要掙快錢」的陷阱中,時而「東一下西一下」,忽略了自身素養的提升。她在3000人的群里轉發過相關技能培訓的通知,報名者寥寥。而她的工作筆記里,則記錄了無數男工悔恨投資賭博、女工哭訴丈夫敗家的案例。
郭小美欣賞那些少數的改變命運的工人,他們用個人奮鬥實現理想生活。2018年,她參加一個線上工人培訓,與一位關注工人權益的博士產生了爭論——就工人的命運而言,究竟是個人奮鬥更重要,還是社會公平更重要?當時郭小美從自身經歷出發,覺得個人奮鬥更重要,後來她心裡有了和從前不一樣的答案:一己之力是有限的,工人群體的命運是依託在社會結構中的。
但喜鳳在心理諮詢室
最初聯繫採訪時,郭小美告訴我,駐廠諮詢師的職業生涯前景並不樂觀,常有挫敗感,待遇也不高。有老闆曾暗示過郭小美,「不要試圖去改變工人,這個群體很難被改變,我們需要你們,是為了防範風險」。還有一位老闆直截了當地說:「心理諮詢,首先是做給客戶看的,其次才是服務工人的。」
更多的時候,諮詢師更像是一個救火隊員。流水線作業中,每年都有工人自殺或死亡,他們要出現在各種突發情況中。
這些年,諮詢師的任務又多了一個,甄別和防範各種精神疾病症狀,後者發病率正逐年升高。但喜鳳是一家3萬人的港資廠的心理諮詢師。她透露,以前一萬個工人中,一年有精神病症狀的人最多就幾個,而現在每年都能發現10~20個。2015年以前,整個東莞被送至救助站的精神失常者通常在30~50個,但2015年後開始增加到200~300人。
「抑鬱症都不算在內,這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了。」但喜鳳說,諮詢師對這類問題愛莫能助,只有聯繫醫院和家屬送走。但喜鳳推溯,這可能跟留守兒童開始邁入社會、出門打工相關,「不是說留守兒童都有心理問題,但有一批孩子是很可憐的。心理脆弱,抗壓力差,與父母的情感連接幾乎是隔斷的,很容易出現問題」。
這些工人通常有幻聽幻覺,常常獨自胡言亂語,甚至出現被迫害妄想傾向。曾經有一個工人半夜在宿舍內霍霍地磨刀,對嚇得趕緊過來安撫的線長說:「你為什麼一天24小時都拿個棍子在我門前走來走去的?」
工廠諮詢外,郭小美也開始關注精神疾病的干預與療愈。這源於去年一例工人自殘事件。2018年5月,一位1995年出生的女工在車間劃開手腕,手上全是血痕。她來自重慶,父母在東莞打工,自幼在家當了9年留守兒童。9歲那年,她被接到東莞後,母親生下一個弟弟就因病去世。
她跟父親關係不好,常被打罵。父親讓她輟學帶弟弟,她將弟弟帶大後進入工廠,攢了2萬元想要學畫畫,被父親嚴厲阻止。她再次外出工作,卻遭遇性侵未遂,自此抑鬱,患上雙相情感障礙,躁鬱起伏相伴。躁狂時,她抑制不住地在網上花錢購物,花了3萬多元後在工廠割腕。
她父親幾次摁掉電話後,郭小美決定把女孩帶回家中。在家六天,她一邊讓其吃藥一邊觀察。女孩後來好轉,如今談了戀愛,在考慮結婚。郭小美為此感到欣慰,但也知道個人作用有限。「我只是在社會系統網絡外,暫時地接住了他們,讓他們有個人傾訴。問題是結構性的,不是我能解決的。」郭小美說。
更年輕的打工一代正在進城。春節返廠季已過良久,但4月初的工廠,每天都在進人。廠門口掛著招正式員工的牌子,廠外一群年輕人在準備面試臨時工,勞務派遣機構的工頭給他們說著注意事項:工資每小時18元,無論是否第一次出門打工,都要寫有至少一年的工作經歷,「哪怕是網管或服務員,反正不會細查」。
郭小美的課堂上開始出現了2000年後出生的稚氣面龐,他們眼神清澈,喜歡戴著耳機、刷著微信和抖音,業餘時間兼做微商。郭小美喜歡和年輕人交流,但也擔心新一代打工者的適應問題。相較於上一代人,他們接觸的信息和選擇更多了,誘惑也更多,很多人更願選擇做來去自由的勞務派遣臨時工,沒有保障,流動性更強。
有一個2000年出生的女孩,上完課後拉了一個微信群,次日就帶著一位男工出來跟郭小美一同喝奶茶聊天。三天之後,郭小美找她聊天,才發現她以不習慣為由辭職了。群里不再活躍,女孩沒說自己去了哪裡,一如過去的大部分工人一樣,成了與郭小美有過一面之緣的過客。(文中李甜、思思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