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句台詞而去豆瓣打一星,似乎令人費解。另一方面,卻也是為數不多可行「反抗」行為。這個反抗與其說是針對這部劇本身,不如說是對現行社會女性主義毫無進展的一次反抗,而陣地又如此有限。
不合格的荒誕喜劇
《我是餘歡水》的很多設定,只有在荒誕喜劇框架下,才行得通。故事設定是將餘歡水像搓鉛球那樣擲入人生低谷,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低谷,是砸到谷地還有冰面,錘開冰面,繼續下墜那種荒誕的觸底。前幾集的鋪墊,都在烘托男主角如何在生活面前一敗塗地。
生活沒一樣順心,先說家裡面:妻子,一邊出軌,一邊嫌貧愛富,對他顯然沒有愛只有嫌棄;小舅子,冷言冷語,吆五喝六,沒大沒小,沒任何尊重。還有父親,那就別提了,可能是網上最極端可怕父親案例的總和,畏縮,膽小,貪財,以及「畢竟我是你老子」,看劇組對演員外形的醜化,加入口音元素,都在加強這種特質,幾乎是在大聲宣告,哦,餘歡水的慫是遺傳的。
再看工作。公司男上司,冷漠無情,頤指氣使,無情又無聊地追著餘歡水的考勤;公司女上級,花枝招展,暗渡陳倉,不可見人;還有前徒弟,知恩不圖報,過河就拆橋,翻臉不認人。
還有曾經的兄弟,演繹一出「借錢的才是大爺」戲碼。
這是強設定,一部作品一旦強設定,就意味著,它與「現實主義」不掛邊,有資格展開想像力的翅膀,在意淫世界裡遨遊。從胰腺癌誤診開始,餘歡水觸底反彈,開啟往上走的人生。如果說前半部還能吸引觀眾往下看,是因為這些花里胡哨的極端元素,後面幾集有一個詞可以準確形容我的觀感:味同嚼蠟。
唯一比較有張力的部分,是電視台副主任為「創造性」做出的努力。餘歡水見義勇為,成為英雄,又因為抗癌,升級為「雙料英雄」,電視台推波助瀾,副主任嘗到甜頭投入私人感情,餘歡水騎虎難下,故事和情緒都在層層推進。但這條線索演進到後面也失去力量,呈現出一種疲憊感,仿佛在說,算了,就這樣吧,即草草收場。觀眾容忍劇中角色沒有人物弧光的前提,即是荒誕喜劇的設定,當觀眾意識到,原來它荒誕不足,諷刺不力,喜劇又為負時,有些問題就會立刻浮出水面。
別的不說,看餘歡水的妻子,這麼重要的角色,你看出來她的工作是什麼了嗎?她在單位是何種地位,與同事關係如何,她家庭環境如何,與餘歡水是如何相識並結婚的,這些,竟然都沒有給出足夠信息,這一點令人驚訝。這位妻子只是一件工具,凸顯餘歡水受盡社會欺凌的一樣趁手工具。餘歡水帶紅酒回岳丈家吃飯那場戲,衝突行為發生在他和小舅子之間,桌上還有岳父岳母,這些人當時全然是呆滯的,宛若雕塑,沒有台詞,也沒有表情來表明起碼的人格和立場。
綁匪當然也是憑空出現的,只在需要他的時候丟到劇情里。那場製造英雄的戲碼,屬於巧合,結局時再次碰到,又是巧合。兩個重要劇情推動,全由巧合引出。巧合,原本也只是荒誕喜劇的特有權。這時候,如果還去期待對綁匪的人物形象有所展開,那就是你異想天開了。
電視劇中的「女性主義」討論
所以,當這樣一位綁匪,憑空說出「女權」,沒有人物形象做基底,當然有巨大的斷層,正是這種斷層才會引起反感。實際上,真的有心討論女性主義,對此有思考的編劇,會選擇讓角色以台詞形式講出「女權」二字嗎?初中學寫作文,老師就已經要求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了。
真的關心「女性主義」這個議題的作品,是《傲骨賢妻》那樣,講政治家的妻子,在丈夫嫖妓一事曝光後,如何收拾自已,離開丈夫,重返法律戰場。在女性主義持續發展的二十一世紀,獨立自主反而成了一種公眾刻板印象,但Alicia更聰明更善於偽裝,她經常藉機行事,並且不讓人識破。甚至都不需要「大女主戲」,就說男人戲《風騷律師》,某種程度上,它有相當長篇幅也在講男人逆襲,Jimmy那一身偷雞摸狗耍花招走歪道的壞毛病,比餘歡水可有過之無不及。他女朋友Kim在這點上,內心很不認可。可Kim那股拼勁,在男性主導的律師界闖出一條路,不就是最有力的言說嗎。
但同時,也有很多人不理解,《我是餘歡水》不過是一部電視劇,「女權」只占其一句台詞,怎麼就能激起千層浪,以至於豆瓣該劇劇評里,劇情討論就被「女權」相關討論淹沒了,這道理何在?我有一個觀察,或許能夠部分解釋這個現象。它跟我們大部分觀眾對女性主義的理解程度,和它所處的階段有關。我們對女性主義的理解,剛好足夠欣賞《致命女人》,踮起腳能夠著《傲骨賢妻》,但還遠遠不夠欣賞《倫敦生活》。
去年《致命女人》這部美劇受到追捧,劉玉玲這個角色受到狂歡式讚美的原因,最顯性的,是因為她不是淒涼苦楚的中年女性,不是可悲的「同妻」,而是一個堅強的女人,並在與同性戀丈夫關係中處在強勢地位,以及,她還睡了鄰居家年輕的男孩子,後者對她又很用心。這是一種淺顯的勝利。
《倫敦生活》第2季里有一場戲,女主角在酒吧,碰到之前見過面的五十歲女性,後者跟她說了這樣一段話:
「女人天生就攜帶某些痛苦,是生理上的宿命。痛經,生產,漲奶,這些疼痛伴隨我們一生。」
「男人卻沒有,他們需要特地去尋找才能獲得疼痛感。所以他們發明了上帝和魔鬼那些東西,以便於從中獲得愧疚感。但愧疚感這玩意兒,女人太他媽自給自足了。」
「男人還發明了戰爭,用來觸摸、切身感受。沒有戰爭時,他們就去玩橄欖球了。然而他們索求的痛苦,我們天生就有,一直都在,年復一年,周期性地循環著。」
「然後,當你終於可以習慣這些疼痛的時候,你就到更年期了,他媽的更年期就來了。絕經,他媽的是世界上最棒的事。你衰老了,但你自由了。不再是奴隸,不再是生育機器。」
這段獨白,近乎演講,其實就是編劇在通過自己的作品發表觀點,俗稱「夾帶私貨」,關於性別和女性主義的「私貨」。這段獨白,也是一個論證過程,它對比男性與女性先天區別,鋪陳最簡樸的事實,男性索求痛苦的觀點又發人深省,繼而得出結論——更年期意味著自由。如果有心討論「女性主義」,請展開篇幅,起碼展開一個類似的論證篇幅。
那句「女權」台詞因梁安妮而起。她反而是《我是餘歡水》裡面,較為有血有肉的女性角色。相比面具化的妻子,符號化的慈善會年輕女生,梁安妮說出「放我,我是女的」,從人物設定角度,其實蠻合理的。她身不由主,利用自己的美色周旋在兩個男人中間,再加上金錢糾葛,梁安妮的選擇令人同情。做個不恰當的比喻,假如我是梁安妮,在危急時刻,我會不會借用女性身份為自己求生?答案是肯定的。正如《傲骨賢妻》中,調查員Klinda經常時隱時現地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完成自己獲得信息的目的。
觀眾能否對一個角色產生同情,是非常直觀的觀劇感受,創作者不需事後做解釋,因為觀點與態度明明白白地寫在劇中。創作者對倍受欺凌的餘歡水是否持同情態度?當然是,12集從頭到尾都在說一件事:我下場如此,全是他人造成。我瀕死,我老婆只關心我的一百萬;我爹遠道而來,只是想跟我要錢;諸如此類。但我無法對創作者用心塑造的男主角產生同情憐憫或欣賞。
因為一句台詞而去豆瓣打一星,似乎令人費解。另一方面,卻也是為數不多可行「反抗」行為。這個反抗與其說是針對這部劇本身,不如說是對現行社會女性主義毫無進展的一次反抗,而陣地又如此有限。仍然有許多人指出女性受害者的不完美之處以此為男性施害者開拓。有人發明了「田園女權」一詞,網絡世界裡出現大量用拳頭符號代替「權」的言論,這本身就是一種污名化。這種污名化,正流淌在眾多為女性發聲的議題里,消解有益的公眾討論,這是最令人感到無奈之處。⊙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轉載請聯繫後台。
「全球化:進或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