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們不談詩,談談聞一多的畫與印

2019-12-24   北青藝評

「人家說了再做,我是做了再說。」「人家說了也不一定做,我是做了也不一定說。」這是聞一多先生留給他的學生、著名現代詩人臧克家的深刻印象,也是他在工作之餘,默默從事美術創作的寫照。作為《紅燭》和《七子之歌》作者,作為《唐詩》和《楚辭》的研究者,聞一多的文學成就為人們熟知,但他所從事的美術創作鮮為人知。2019年正值先生誕辰120周年,中國油畫院舉辦「聞一多的美術」展覽,以使今人更全面地了解這位傳奇人物短暫而光輝的一生。聞一多的美術不同於一般美術家的創作,他從事美術,既是興趣使然,更是時代的先聲,是助力生命的探求與表達。

速記西南中國

聞一多那一代人,國運興衰伴隨著他們的人生歷程。1938年抗戰初期,由北大、清華、南開組建的西南聯合大學,自長沙再遷昆明。部分學生與教師共320餘人,行程3500里,步行入滇。當時已是名教授的聞一多毅然加入這支行程最為艱苦的隊伍,成為僅有的五位隨行教師之一。面對學生們不解的目光,他回應說,自己對於中國的認識,還很膚淺,這一次,他要用腳板去撫摸祖先經歷的滄桑。他堅定地說:「國難當頭,我們這些掉進書堆里的人,應該重新認識中國了。」

《飛雲崖廟門》

就是在這68天的徒步旅程中,已蟄伏多年的繪畫興趣,再一次涌動在聞一多的心頭。他開始用鉛筆記錄沿途的景物。尤其是到了貴州黃平縣城外的飛雲崖,面對古樹參天,流水瀠洄,一座拱橋橫跨溪上,橋東石坊巋然,聞一多畫興盎然,勾勒下多幅作品。《飛雲崖》《飛雲崖廟門》《飛雲崖塔》均是其中的代表作。有時候在小鎮路邊等隊友,他會見縫插針,將一座小學記錄在紙上。

《馬場街,黃平縣立馬場街小學》

光陰荏苒,屈指一算,距聞一多1922年赴美國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畫開始已過去16年。儘管那時的他初次體驗西方的美術教學模式,卻能得以應手,如魚得水。剛讀完一年級課程,就因各門成績均佳,獲得了最優等名譽獎。這是美國教育界給學生的最高褒獎,大家投來羨慕的目光。沒想到他在回國後,一下子陷入到唐詩與先秦文學的學術研究中,擱下畫筆已達13年。

1938年的春天,望著入滇的漫漫征途,聞一多在給妻子的信中不無感慨地寫道:「十餘年來此調久不彈,專攻考據,於故紙堆中尋生活。」他以為繪畫的性靈已瀕枯絕,不料在「涉行途中兩月,日夕與同學少年相處,遂致童心復萌」。於是,他畫了一路。別人沿途記日記,他卻一個字沒寫,畫了五十幾張速寫。根據至今僅存的36幅西南行寫生作品,可見畫家當時樂觀自信的心情。他用筆剛健自如,情感充沛而深沉。畫面多以線造型,輔以有力的擦筆,略作光影的效果,對於空間的處理盈然紙上。從中不難看出,既有西方藝術透視結構的嚴謹,又有中國傳統繪畫強調點線穿插的妙處。

《飛雲崖塔》

這人生的苦旅,卻是藝術的升華。聞一多途經的黔東南地區,在苦難的年代,幾乎沒有畫家來此寫生。這裡的風景,有可能是第一次出現在藝術家的畫筆之下。這裡的風景也深刻地印記下聞一多的心路歷程。他所作的風景畫,雖寥寥數筆,匆匆塗抹,卻不是對大自然的機械反映,一畫一勾之間,表現了他的情緒與詩意,這裡有一位象牙塔里的高級知識分子努力重塑世界觀的願望與衝動。

兩年治印1400多方

1944年4月,昆明報紙上登出一則治印廣告,全文以駢體寫成,頗為雅致。細讀之下,原來是聞一多的金石潤格費用。面對日本侵略者喪心病狂的進攻,中國人民的生活墜入前所未有的艱難之中。為了養活家人,聞一多也不得不在授課之餘,掛牌治印貼補家用。但為窮學生刻印時,他常常分文不收,甚至連石頭一併奉送。

華羅庚印

為華羅庚制印所寫邊款

有一方他給著名數學家華羅庚鈐刻的石章,從邊款可以知道,他對學生的深情厚誼,這方印章已成了見證聞一多人品風範的珍貴文物。據家屬及友人回憶,從1944年4月到1946年7月,聞一多印田耕耘不輟,共留下了1400多方印譜。不僅是因為他有制印的興趣,更可想見為維持窘迫的家庭生活開支,他徹夜難眠的心境。由於他的制印水準,更由於他的學術名望,當時有不少高官顯貴以重金求其刻印,聞一多都堅決拒絕了。如同他深愛的《楚辭》作者屈原一樣,小小一方石章,銘記下聞一多的氣節。

從右到左:尚鉞 喻德厚 楊炳焜印 楊澤 張君亮

從現存的幾方20年代印拓來看,聞一多的篆刻已具有相當的功力。由於他自幼年在書法上打下的基本功,他的篆書優美,方寸之間的安排,既合理又美觀大方。更為重要的是,由於他長年埋頭古文字學的研究,親自考察觀摩了各地摩崖石刻,也曾赴殷墟考察甲骨,對金石字體有著深厚的造詣,故而在他的篆刻中,分朱布白,疏密有致,刀法剛勁,頓挫有度,不僅體現出一種秦磚漢瓦的凝重與古樸,又有他直率豪放性格的表露。

走在時代前沿的設計

聞一多畢業於清華,歸國後又長期在清華大學任教。作為學生,他曾牽頭組織過美術社團;作為教師,他積極鼓勵學生舉辦美術活動,創辦美術期刊。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在繁忙的學術研究之餘,擠出時間為學生和同事做美術設計。其中最為突出的是1927年為校友潘光旦所著《馮小青》一書設計的封面,名為《對鏡》。畫中人物取材於明代一位美麗的才女,由於婚姻的不幸精神失常,最終抑鬱而死。為了表現這位悲劇女子的失常心理,聞一多採用暗隱反襯的藝術處理手法,刻畫了馮小青身披睡衣、背對觀眾的形象。畫面上方掛著一隻鳥籠,寓意畫中主人公的悲劇命運。畫家藉助圓鏡映出她憔悴美麗的面容,在散亂的髮鬢之間,是一雙微蹙的娥眉,憂鬱的眼神訴說著無法坦言的心緒。聞一多懷著深深的同情,為這位封建時代的女性留下了最佳的註解。這件作品借鑑了西方19世紀末新美術主義的設計,反映了聞一多「中西會通,古今融合」的美學理念。

《馮小青》

另一件值得關注的作品是聞一多為好友徐志摩生前最後一本詩集《猛虎集》所作的書封設計。畫面大膽簡潔,他選用猛虎的形象,以鮮黃的底色、濃黑的花紋、瀟洒的筆法,顯現出咄咄逼人、潑辣有力的氣勢。如果將封麵攤開,恰好酷似一張虎皮,這種巧妙利用現代象徵的手法,達到了先聲奪人、引人入勝的藝術效果,是內容與形式高度統一的最佳美術設計範例。

《猛虎集》書封

大美術觀體現了聞一多的藝術思考深度與對美學的至真追求。這裡凝集了他最鮮活的生命動力。今天的我們,在欣賞歷經戰火而保存下來的珍貴藝術作品之時,可以從中感受到他當年的時代風雲變幻,從而以一個更為全面的角度認識聞一多,了解他的大美術觀——藝術是人生奮鬥的最佳註腳,這樣才能有可能走入這顆不屈靈魂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