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寒食帖》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創作背景:
元豐三年(1080)二月,蘇軾四十五歲,因宋朝最大的文字獄「烏台詩案」受新黨排斥被關入監牢百餘天,後貶謫黃州任團練副使,在精神上感到寂寞,鬱郁不得志,生活上窮愁潦倒,第三年四月,即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作此兩首寒食詩,書寫此卷的時間大約在翌年,或元豐七年離開黃州以後。
苦難是藝術創作的源泉,蘇軾在黃州不僅寫出了被譽為天下三大行書之一的《黃州寒食帖》,還留下了《赤壁賦》等傳世美文。
宋人尚意,文人寫字寫得很瀟洒,強調真性情。宋代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蘇東坡排名第一。我們下面要講的是蘇軾下放到黃州這段時間所寫的詩稿《黃州寒食帖》,這件作品現在藏在台北故宮博物院。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
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蘇軾《寒食帖》局部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意思是,我到黃州,已過了三個寒食節了。寒食對蘇東坡而言意義非常特殊,是一個不趨附潮流的人,在表達自己對生命的領悟過程。「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非常自在,它以最平白的口吻開頭。其實文學從這麼簡單的東西開頭,不要怕後面沒有偉大的東西,問題在於你怎麼來布局、安排,蘇東坡幾乎拿起筆來就隨意寫了。
作為書法,《黃州寒食帖》被稱為蘇東坡傳世書法的第一名,也是中國行書里最受讚賞的。蘇東坡的偉大,在於他讓你覺得藝術創作就是真性情,只要你有真性情,就可以寫這樣的字,也可以寫這樣的詩。
「年年欲惜春」,每一年到寒食節這個時候都想惋惜——春天要過完了,可是「春去不容惜」。我們注意他重複這個「春」字。
「今年又苦雨」,今年雨下得特別多,「兩月秋蕭瑟」,「兩月」就是陰曆三四月的時候,寒食節的前後,這兩個月像秋天一樣非常蕭瑟,不像春天。因為一直在下雨,有一點陰森森的感覺。
「臥聞海棠花」, 他躺在床上看海棠花,「泥污燕支雪」。「燕支」是美麗的紅色顏料,女人也用它來化妝,雪是白色,海棠花有紅色有白色,花瓣掉在泥土裡,被泥土弄髒了。
我們注意「花」和「泥土」在這裡象徵著四十五歲前後兩個不同的蘇軾。四十五歲以前的他像花一般的瑰麗,四十五歲以後他浪跡天涯,像泥土般的卑微。美麗和卑微是可以和解的。他要轉化了,他用花跟泥來做一個心情上的領悟。
蘇軾《寒食帖》局部
「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這個是用莊子的典故,莊子說:「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就是有人把船藏在山谷當中,可是夜半忽然發現船不見了,因為潮水一直漲一直漲把船給帶走了。莊子的意思是說,把東西帶走的是時間,沒有一個東西比時間更厲害,它會把所有的東西偷走。這也是蘇軾用莊子典故的意義所在。
「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覺得自己原來還很年輕,還是少年,可是怎麼生了一場大病,頭髮都白了。這個病當然指的不是生理上的病,是講他坐了一次牢,對他而言是一場大病,出了牢以後頭髮都白了。在「病」之前他寫錯了一個字,就點了四個點,告訴你寫錯字了。所以草稿的這種自在性跟唐代書法的嚴格性非常不一樣,就是他非常隨意,高興怎麼寫就怎麼寫,寫錯了就修改,然後讓你再看到。
蘇軾《寒食帖》局部
上面是《寒食帖》的第一首,第二首的開頭是:「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語言還是非常的白話。因為一直下雨,春天的江水好像要漲到房間來了,他就住在江邊嘛。「小屋如漁 舟,蒙蒙水雲里。」說他的小屋子像一個漁船一樣,被一片水霧包圍。
「空庖煮寒菜」,大概有點餓了吧,就跑到廚房去找一點冷菜來吃,因為寒食節不能夠煮熱的菜。可這裡的「寒」其實是一個心情,「空」也是一個心情,空的廚房裡面只有冷的菜,其實是一個心境,好像熱不起來了,好像所有的熱情在這個時候變得好冷。
蘇軾《寒食帖》局部
「破灶燒濕葦」,破破爛爛的爐灶,要想煮一點菜的時候,蘆葦、柴是濕的,因為下雨下了太久,所以燒不起來。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感覺到這都是我們講的宋代的意象:空庖、寒菜、破灶、濕葦,好像都是發霉的感覺。
「那知是寒食」,他說他其實過日子過得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因為他不做官了,已經被下放了,所以今天是禮拜幾有什麼關係,反正也不上朝了。
「但見烏銜紙」,看到烏鴉嘴巴咬著一張燒剩的紙錢的紙灰飛過去。這個畫面很驚人,因為寒食節在清明前後,所以清明節掃墓以後燒紙錢會有剩下的紙灰,烏鴉飛過去的時候,嘴巴里咬著那個。寫到 「烏銜紙」的時候,毛筆的筆鋒變了,像刀子一樣很銳利。因為他其實這個時候非常痛苦,這是悲哀的一個心情。寫到「破灶」的時候,你會感覺到一種落寞、敦厚,可是寫到「銜紙」的時候,他是非常銳利的。所以這也是為什麼這個卷子在書法上受到非常的推崇,因為很少書法家從毛筆的筆尖到筆根全部用到。
「君門深九重」,這裡有一點像回到孩子的天真去寫字了。「銜紙」那個筆劃的尖銳,直接這樣拉下來,而這個拉下來後面跟了一個「君」字,大概真的就是跟他最有關係的,他一直覺得對宋代忠心耿耿,一直希望宋代好,在王安石變法的時候,一直論辯新法得失。
蘇軾其實不是不同意王安石,他覺得王安石太急,這樣的話新政會讓老百姓更辛苦,因為要交那麼多的稅,老百姓會受不了。你雖然要國家富強,可有一個原則是老百姓日子要過得去,如果國家富強,老百姓都活不下去,變法還是很難推行,他的爭辯其實重點在這裡。
然而當時的皇帝急於要變法,希望能夠國家富強,所以當然就把他下放貶官。這個時候他內心對這個「忠心耿耿」其實有很大的矛盾,可是對於儒家一分子來講,盡忠是重要的事情,所以他說「君門深九重」,「君門」是說一個知識分子盡忠於皇帝。可是皇帝這個時候不見他,因為他已經犯法了。「深九重」是見不到,好像在九重天上,所以他無法盡忠。
蘇軾《寒食帖》局部
接下來他想說那我就盡孝吧,可是「墳墓在萬里」。他爸爸的墳墓在四川,所以他連清明節回去都不行,對父親的孝道也無法盡到。因為過去的人覺得清明節你要回去掃墓的,所以他看到「烏銜紙」的時候,他的筆畫變了,是因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也擬哭途窮」,「途窮」,就是道路到了盡頭。覺得生命到了這樣的狀態,很想學著魏晉竹林七賢的阮籍,走到沒有路可走的地方坐下來大哭。可是好像覺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因為「死灰吹不起」,自己的心境已經一片死灰,根本沒有任何激情了,連哭的激情都沒有了。
從書法美學看蘇東坡的性情
石壓蛤蟆體
蘇東坡的字當時被很多人笑,說好像石壓蛤蟆。他自己也這麼認為,說我的字像石頭壓死一個蛤蟆,扁扁的。一般人看不懂蘇軾的字,覺得這種字很容易,我也會寫。可是黃庭堅就說這種字簡直美得不得了,因為它是率性而為,所以它是最難的。
美學當中最難的是自然而不做作,這個書法難的不是技巧,而是難在心境上不再賣弄。寫詩不賣弄,寫字也不賣弄,寫得醜醜的, 有什麼關係呢?就像剛才說他被一個流氓打倒在地以後,忽然完成了一念之間的轉換,這個時候他多麼渴望做一個完全平凡的人,一個不被人家招惹的,也不招惹別人的人。
棉中裹鐵
上面介紹了《寒食帖》的兩首詩,毛筆的運動,那種不再表現鋼銳的,或是工整的柔的美學,裡面含著很大的力量,我們叫「棉中裹鐵」,外面看起來軟綿綿,可是裡面有剛硬的東西。大概在整個中國的美學裡,不管是舞蹈、身體,還是書法、繪畫,都是在講這個東西,就是讓裡面有一個剛硬的東西,可外面是可以柔和的東西。蘇軾在這一幅書法里發生了一個非常大的變化,不再像他以前寫那種很賣弄性的線條。《寒食帖》寫得非常驚人,我覺得幾乎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
樂觀豁達
「右黃州寒食二首」,蘇東坡寫到這裡,連簽字都沒有簽,就結束了這樣一個詩稿。它是一個創作者在中年非常重要的心境的轉變,從這個之後我們會發現蘇軾有更大的包容跟豁達,他此後的命運沒有比以前更好,不斷被貶官。
每一次的貶官都是皇帝對蘇東坡的懲罰,可對蘇東坡來講是人生難得的賞賜,因為不貶官還不會到這些地方。所以他把每一次的貶官當作一個很快樂的東西,到了廣州就說唐朝以後宰相沒有被貶過五嶺以南的,他破紀錄了,所以很高興。皇帝就很生氣,於是把他貶到海南島,再往南一點。蘇軾每到一個地方都在發現新東西。到了廣州,人家覺得這是活不下去的地方,他卻寫信說荔枝很好吃,「日啖荔枝三百顆」,他一直在生活里發現活著這麼好,實際上真要活得好是不可能被懲罰的,他把懲罰變成了祝福。一個外在客觀的懲罰,如果你自己有一念之間的轉變,你會發現沒有事情是悲苦的。
到了海南島,他認識了一些當地的原住民,看他們怎麼編織,他在文章里做了好多記錄,有趣得不得了。所以你會感覺到他的生命一直在開闊,每一次都發現生命還有很多記憶。這樣一個生命形態,使我們今天會發現,文學史上的蘇軾是一種樂觀的心態、一種開闊的個性,他樹立成一個生命的典範,這個生命典範讓你知道其實文學重要的是活出自己。
作者
蔣勛,台灣知名畫家、詩人與作家。福建長樂人。生於古都西安,戰後舉家移居台灣。自小成長於台北大龍峒,他認為自己的母語是西安的地方方言。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FAB1ankBTyfyRS9wdOh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