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1920年3月5日。根據農曆,它剛好是正月十五元宵節,是個吉日。」汪曾祺在《自報家門》中提到了自己的出生。今年是他的一百歲誕辰。
在中國,像汪曾祺這樣用小說、散文、詩歌等文體來描寫自己和家鄉的作家少之又少。
從民國的高郵到抗戰時期的西南聯合大學,到上海的失意,到張家口的流亡,到北京的新時代。他寫了家鄉的水和寺廟,寫了街上的工匠,寫了西南聯合大學的艱苦勞動和幸福生活。還有戲劇、花、鳥、魚和昆蟲。
汪曾祺從小生活的老城區 | 張雷 攝
汪曾祺一生沒有長篇小說,只有寫意的故事和許多糾纏在生活細節中的散文。20世紀80年代,他在反思「文化大革命」時,寫出了《受戒》、《異秉》這種著作。他的美學思想是毋庸置疑的,但他的敘事能力和意識形態標準曾一度限制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他很早就知道這一點:「寫不出來大作品,寫不出來有分量、有氣魄、雄辯、華麗的論文,這是我的氣質所決定的。」在他的自我分析中,汪曾祺不會認為,在他死後的幾年裡,他的「小」反而成了一種時代的情緒,並牢牢地抓住了現在讀者的眼睛。
西南聯大期間與同學合影,汪曾祺(中)
《汪曾祺年譜》的作者徐強提供了一組數據。在汪曾祺逝世最初的15年里,關於他的出版物沒有超過60種,但到了201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全集》小說卷主編之一李建新統計到200多種。
在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汪曾祺只被劃入「北京派」、「鄉土文學」等文學體系中的一個案例中進行簡單的敘述,甚至沒有單獨的介紹。但在近年來比較有影響的歷史作品中,他幾乎占有一席之地,而且空間越來越大。
例如,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寫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在其中的「新時代」部分中分析了《受戒》。陳思和認為這是民族風俗和精神生活在文學世界裡步入「新時代」的代表作。由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洪子誠2010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里,小說部分少數幾個被單獨列出的「新時期」作家裡就包括了汪曾祺,洪子誠稱其是「為數不多難以歸類的作家之一」。
《受戒》中的庵趙莊 | 張雷 攝
在博客和微博興起的早期,汪氏兄弟姐妹經常感到困惑。許多粘乎乎的「雞湯」句子被冠以「汪曾祺語錄」的稱號,並在網上廣為流傳。「許多信看一眼就知道不是我父親寫的。」汪朗說。但正是這種「誤讀」和質量不受限制的出版物,讓汪曾祺在更大的人群中得到認可。
然而,學者季紅真認為,汪曾祺的傳播並非靠大量的出版物和「誤讀」,而是他的作品和性格符合「時代的心情」。
她將蕭紅的兩部作品與評價的變化進行了比較。作品剛出版時,《生死場》的評價和知名度要高於《呼蘭河傳》,因為前者說的是民族抗戰,這與當時的歷史情緒是一致的。後來,受80年代啟蒙思想的影響,更為批判的《呼蘭河傳》得到了更高的評價,其中對當地風土人情的描寫使當時的讀者更有共鳴。20世紀90年代以後,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和民族自信心的增強,《生死場》又開始流行起來。一件作品的命運與時代的心情息息相關。」
汪曾祺與夫人施松卿(攝於1948年)
「文革」後,汪曾祺在新時期又拿起筆開始創作。1980年,好友林斤瀾把汪曾祺的短篇小說《異秉》推薦給南京的文學雜誌《雨花》。等了兩三個月,還是沒有迴音。後來得知,在編輯會議上,稿子沒通過。因為一些編輯認為,「如果我們出版了這份稿子,似乎我們就沒有小說要出版了。」這部小說實際上是在《受戒》之後出版的。
三個月後寫好的《受戒》會好一點。稿子完成後很長一段時間,它是一本「地下書」,只在汪曾祺工作的京劇團和幾個朋友之間傳閱。「我寫的是美麗和健康的人性。」雖然汪曾祺心裡是這麼想的,但他卻和所有剛剛獲得自由的知識分子一樣的安靜。他不認為「一個年輕僧人墜入愛河的故事」能夠被主流所接受。
當時北京文學的實際負責人李清泉當然能嗅到其中的風險,但他仍然主張出版這部小說。為了安全起見,《北京文學》雜誌還在結尾處刊登了一篇「編輯軼事」。這篇文章漫談了幾件事,但核心思想是贊同《受戒》。
「我們努力做到更高的意識形態化。當然,我們也積極倡導文學的教育作用。我們希望得到作者的大力配合。但除此之外,我們也認同文學的審美功能和認知功能。正因為如此,我們在廣泛的選擇中發行了一些作品。它可能會受到譴責,一些作者自己也說,發表它需要勇氣。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文學與勇氣的結合是如此緊密,往往以勇氣和膽怯來評價,這不利於對問題的正確解釋。」
《受戒》中所寫的菩提寺已經不在,後智隆和尚在原址重建寺廟。圖為智隆和尚。| 張雷 攝
從《受戒》和《異秉》的出版可以看出,在傷痕文學和反思性文學盛行的20世紀80年代,他並不是一個主流作家。正如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孫郁所說:「汪曾祺不同於主流話語。他用另一套話語體系進入日常生活。當時,他的文字將崇高的話語和虛假的文學拉回日常生活。那種日常生活是輕鬆的,甚至是脆弱的。其中,中國傳統文人脈絡中有精緻、美好、高雅的東西,它們顛覆和解構了宏大的東西。它不是主流,也許只是一棵小樹苗,但它讓人感覺到自我的存在。一些學者和讀者意識到了這部作品的價值,但它的勢頭並不大,所以汪曾祺在當時並不是很受歡迎,即使在今天眾多的作家中,他仍然是相對邊緣的。」
如何在當前的環境中重新發現這個「邊緣」?
在這組封面故事中,我們回顧汪曾祺的經歷、家教、現代教育,從西南聯大現代主義的影響和新時代以及「民間」文化入手,討論他如何貫穿歷史,讓傳統文化在當今重現風采。
汪曾祺繪畫作品
作家賈行家在《順水來的隨水去》一書中寫道:「生命是連續的,彼此關心。人們曾失去過這層聯繫,導致失去了生活本身。它的方向只能是前進,但理解來自於回溯。當我們想要講述一個關於中國生活方式的故事時,可選的已經不多了。除了古人的故事,我還想給我的孩子們講汪曾祺的故事。當各種思想相互交織,文化比社會持久,生活比表達更重要,美比道德更真實。」
記者黑麥在汪曾祺的美食「小品」中找到了一種觀察生活的方式:「1949年後,北京有點破舊,舊社會沿街的吆喝聲,穿插在街巷,『啊——蘿蔔,賽梨來——辣來換……』那聲音明亮悠遠,把自行車停在街上的汪曾祺,盯著小生意的人,看著他巧妙地把脆蘿蔔一個接一個地切開,露出鮮紅,不禁想到北京人為之起的綽號——心裡美。在東單三條住了一段時間後,汪曾祺似乎覺得這個簡單的城市有點荒涼。
晚清文人所寫的古都已被革命的陰雲沖淡,沒有留下任何詩意。在瑣碎而焦慮的生活場景中,他聞到了城市中唯一的從容不迫——來自白菜和蘿蔔。這是一座凋謝的城市,灰臉的居民,圍繞著紅牆,從內里,慢慢開裂,呈現出鮮紅,就像這顆美麗的蘿蔔在心中,正在形成一個新的北京。」
汪曾祺「家宴」
艾江濤從同一時期風格相似的三位作家汪曾祺、孫犁、張中行出發,探索「主流之外的語境」:「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剛剛開放的時期,各種文學思想極為活躍。當時,幾位已經步入晚年的作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過去,延續了悠久的文化傳統。」
除了汪曾祺的個人創作,功能性戲劇的創作也是不容忽視的一部分。《沙家浜》是除汪曾祺個人創作之外最受歡迎的話劇創作。從他的戲劇創作經歷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傳統藝術的認知,以及特定的政治環境對其個人和創作理念的影響。
蒲實在其作品《無為的抒情:<受戒>》中分析了汪曾祺的抒情風格:「文學評論家王德威寫道,抒情是觸摸現代中國歷史危機和情感結構的脈絡。縱然有『奧斯維辛大屠殺後,寫詩是殘酷的』,早在17世紀,黃宗羲就提出了「史亡而後詩作」。「抒情」是感性的表達,是思想的思考,是對歷史情境的回應,也是行為尺度的指向。它提供了迷惑人生的複雜選擇:只有我奉獻,真情或真意,救贖或背叛,沉默或犧牲……究其極,『抒情必須自我質疑在這一時代存在或消失的因由』。汪曾祺選擇讓抒情詩從政治和思想中退出,不再作為一種工具來試圖改造歷史,回歸日常生活,去尋找它原來的彈性、美與真,而正因為這種美,日常生活才不落得平庸。」
季紅真曾評價汪曾祺,說他是「文化史上的寵兒」。「文化史」既包括汪曾祺經歷的新舊交替的時代,也包括汪曾祺當下的重新發現。這份「發現」包括對美、人的情感與現代性的追求,還有對傳統與過去的斷裂。
從這個意義上說,閱讀汪曾祺就是在我們所處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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