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的感情生活中,有著兩位不得不提的女子。
一位是與他同為革命作家的許廣平,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許廣平無畏流言,對魯迅登報示愛,決心與他相守一生。
另一位,便是魯迅先生的結髮妻子——朱安。
魯迅曾說過:「朱安,是母親贈我的一件禮物。」
魯迅此言之意,並非感謝母親的饋贈,而是自與朱安結婚後,兩人只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整日不見魯迅的朱安,始終守護在魯迅母親的身邊。
對於魯迅來說,朱安確是一件禮物,是一件由母親贈予的,陪在母親身邊的,讓自己麻木履行義務的禮物。
朱安的父母為他挑選夫婿的眼光十分苛刻,一來二去,朱安便到了20多歲的年紀,在當時已是急於出嫁的年齡。
所以,當朱父朱母從媒人那得知,提親的對象是周家的長子周樹人後,滿心歡喜,當即定下了婚約。
但當時的魯迅還在外遊學,一心探求學術、發揚新文化新思想的他無心感情,更對包辦婚姻的傳統舊習沒有好感。
但是面對家中的催促,他也只能推脫稱:等回去之後再行成婚。
在從小受封建教育長大的朱安看來,她既已與魯迅許下婚約,便此生都忠於周家,做周家永遠的兒媳,於是,她便心無旁騖地等待著魯迅的歸來。
或許在朱安的心中,只要丈夫回來了,便能從此與她共同度過安穩溫馨的家庭生活。
其實,受新思潮鼓動的進步青年,與舊式教育下成長的女性之間,並非全然不能碰撞出愛情的火花。
曾經的文學才子聞一多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他的寫信勸說下,未曾受過高等教育的妻子高孝貞,前往女子學校進行學習,接受了新文化思想的薰陶,與他結成了良緣佳偶,廝守終身。
在外求學的魯迅,也曾這樣想過。
他給家中的朱安寫信,勸說她去學堂進行學習,期盼著朱安能夠與自己產生精神的共鳴,能有更多的共同話題相互交流。
他還時常勸說朱安摒棄裹小腳的陋習,不要再繼續纏足,鼓勵她接受先進的西方文化。
然而,對於朱安和她的家庭來說,這些舉動都太過不同尋常,讓他們難以接受。
在朱安看來,接受教育是從未想過之事,放大腳更是對自己、對家人的忤逆。
只是偶爾,朱安需要給魯迅回信,便去街頭找寫字先生給她代筆,因為她從來不曾識字。
七年後,魯迅學成歸來,期盼著朱安有所轉變,或許能與自己產生共鳴的他,見到毫無變化的未婚妻之後大失所望。
她仍是那封建守舊的模樣,而他終是要娶她為妻,別無他法。
1906年7月,在魯迅深深的無奈中,他們舉行了婚禮,一場遵循著舊式傳統的中式婚禮。
在外遊學多年,思想先進的魯迅當時已剪短了頭髮,家人們為了婚禮儀式,急忙為他戴上了一頂帶著假辮子的帽子,讓他換上傳統的婚禮服制。
魯迅已無心反抗勸說,麻木地遵循著這些舊式的規定,走入了拜堂的房間。
誰想,當朱安走到魯迅的面前準備拜堂之時,她的繡花鞋便因為太大而從腳上滑落,露出了多年纏足的小腳。
魯迅對此已是心灰意冷,畢竟在相去甚遠的思想面前,是否纏足已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但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卻將朱安的臉色嚇得鐵青。
因為在穿上特製的大鞋後,她一直擔心著自己的鞋是否會掉落,如今真的如此,她認為是不祥之兆。
魯迅的母親也是這般認為,新娘的繡花鞋在拜堂前掉落,她覺得很不吉利,便草草催促魯迅與朱安拜堂,匆忙讓兩人進了洞房。
成親的第三天早上,魯迅便再次出發奔赴日本,逃離了這讓他絕望的一切。
這場婚禮,這個不願改變的新娘,讓魯迅從此放棄了與她深情相伴的想法,也放棄了對於愛情的期待。
作為一位丈夫,出於義務,魯迅定時為朱安寄去生活費用,保證她與母親的日常開支。
他曾努力想要去讓她與自己接近,但終究不可。
於是,他便選擇了離開。
魯迅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一種贍養的義務,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可見他是多麼的心灰意冷,只能麻木地堅持著這段對他而言毫無愛情的婚姻。
朱安自然能夠體會到丈夫的冷漠,但她既已嫁入了周家,便早已決心要做好周家的兒媳。
此後,朱安每天為婆婆忙碌照顧、洗衣做飯,數年如一日地在家中辛勤操勞。
那時的她,心中尚存著些許希望。
朱安覺得,只要自己如此堅持下去,終有一日,能夠打動丈夫,走入他的內心,與他相守餘生。
以她所受過的僅有的教育,她也只能做到如此,在日夜的家務忙碌中,痴痴地等待著。
三年後,魯迅回家了,他們仍然毫無共同話題。
魯迅對於朱安,沒有愛意,也沒有厭倦,只是終日懷抱著一顆麻木冰冷的心,毫無感情地與她共處一室。
母親問魯迅,朱安到底哪裡不好,讓他如此嫌棄。
魯迅只淡淡地回答:「與她談不到一塊去。」
他們每天的對話只有三句:
第一句,早上朱安叫醒魯迅,魯迅回答:「嗯。」
第二句,睡前朱安詢問魯迅,是否要關北房過道的中門,魯迅回答「關」或「不關」。
第三句,朱安向魯迅尋求家中生活費用,魯迅詢問「多少」,然後如數給出。
正如魯迅所言,他們確實談不到一起去,對於他這樣以文學為事業的男子,如此任勞任怨,卻無法和自己交流的朱安,只能讓他像這樣履行著最後的職責。
一次,他試圖與她分享曾經的經歷,向她談到自己曾在日本吃過的一種美食。
朱安沒有吃過那種食物,甚至未曾聽聞過,但她向魯迅附和道:「是的,是的,我也吃過。」
魯迅知道,這種食物別說在當時的紹興,就是在中國也鮮有出現,朱安是在騙他,他便更覺得無趣無奈,沒有再說過任何類似的話題。
點滴的不合日積月累,在夫妻二人之間,已逐漸形成了難以跨越的隔閡。
但朱安的性格與成長環境,讓她無法理解,這層無形的隔閡是多麼堅固,她仍努力地守在家中,想方設法地守護著這段婚姻。
魯迅不與她說話,不與她談論自己的興趣愛好,她便根據自己每日的觀察來判斷魯迅愛吃的食物,盡力換著花樣為他做飯。
前前後後,從八道灣搬到四三條胡同,她始終緊抓著心中最後的期待,盼望著能夠走進他的心中。
她照顧魯迅與婆婆的生活起居,操勞家中大小事務,為拜訪魯迅的客人接待端茶,無怨無悔。
在那兩年的時光中,雖然魯迅依然從未真正將她視作知己愛人。
但對於朱安而言,能夠每日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不是空虛地想念著遙遠大洋彼岸的他,便已經可遇不可求了。
朱安也曾遺憾,沒有為魯迅傳宗接代,沒能替周家生下一兒半女,無法體會身為一個母親的快樂與滿足。
但她也終究無計可施,只能傷感地向他人抱怨: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但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說話,又怎麼會有兒子呢?
她未曾想過去學習,去接受魯迅所傳播的思想和理念,始終固步自封,眼看著門前知識分子來來往往,也不願踏入那個陌生的世界一步。
在朱安的心中,自己已將努力做到了極致,總有一天,她能感動丈夫。
她不明白,愛不是感動,亦不是順從,是靈魂的交融。
她不願邁出他所期待的那一步,是她的清高,亦是她的可悲。
朱安就這樣守著內心無望的執著,向著那個望不到盡頭的牆頂,頑固地攀登。
直到1925年,許廣平走入了魯迅的世界。
許廣平的愛是那樣熱烈,那樣勇敢,那樣一往無前,衝破了一切束縛與流言,周身綻放著愛的光彩,站在了魯迅的面前。
她的到來,拯救了他多年以來沉寂灰暗的心靈,也帶走了朱安最後的期待。
魯迅與許廣平同居了,接受了她熾熱的愛意,牽起了她的手,共同邁向了屬於進步文人的未來。
朱安終於明白,一切的期待都已泯滅,他給了她夫妻之名,給了她生活支撐,卻唯獨給不了她一份溫柔的愛。
那夢想中的牆頭終是不可攀登的,她終於接受了這無奈的現實,向朋友說出了心裡話:「我沒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沒用。」
她便只能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照顧婆婆上,在她的心目中,自己活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
面對丈夫的離去,她決絕地說:「後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後來,許廣平為魯迅誕下一子,取名周海嬰。
她沒能給他的,有人給他了。
朱安沒有感到妒忌,而是替魯迅高興,因為許廣平終是一個值得的人。
1943年,魯迅的母親與世長辭,魯迅更是在七年前便先走一步。
此後,朱安的餘生便都用來養活自己。
雖然婆婆在臨終前立下遺囑,將自己的財產留給朱安,讓她維持生計,但在那個物價飛漲的年代,她的生活日益貧困,難以果腹。
雖然魯迅去世後,他的弟弟周作人時常給她寄錢支援,但無力自己工作賺取收入的朱安,仍過著極為困難的生活。
她每日的飲食都是硬邦邦的窩頭,配著一道簡單可憐的小菜,或是一小碟蝦油黃瓜,或是一盤霉豆腐。
潦倒至極的她,負債上千元,身體也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而逐漸衰弱,形容枯槁,瘦得不成人形。
在這時,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出售家中魯迅的藏書。
魯迅的藏書都是十分珍貴的財富,貿然出售,確實令人難以接受。
當年浙江兵難,朱自清的妻子武鍾謙,帶著一家老小四處逃難時,即便是在那樣性命攸關的時刻,她也始終不曾放棄朱自清的藏書。
聽聞朱安想要售書的舉動,無數文人與魯迅先生的粉絲蜂擁而至,勸說朱安,讓她不要捨棄先生如此寶貴的珍藏。
她向眾人吶喊:「你們總說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保存我啊!」
朱安第一次傾訴了內心的不甘,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
聽聞她此舉的許廣平,第一次寫信給了她,給了這個自己愛人的髮妻。
後來,許廣平如約做到了,朱安也將已經賣出去的書以法律渠道取回。
在這中間,還曾發生過一個誤會。
魯迅的友人內山完造,在寫信勸告朱安不要將先生的藏書賣出後,收到了朱安的回信,信中儘是對許廣平的抱怨與對周作人的感激。
信中寫道,周老太太曾經請求許廣平每月為她增加20元生活費,但許廣平沒有做到。
在現實中對周老太太不甚過問的周作人,在這封信中卻被讚揚為一心照顧老太太的孝順之人。
許廣平知道了這封信的內容,大受震動,中斷了給予朱安的生活費。
但後來,人們意識到,那時的許廣平正被汪偽機關逮捕,而周作人在傳言中,正是為日本賣命的一員。
朱安在與朋友的交往中,向來對許廣平的支援感到無比感激,而對接受周作人的錢而感到羞恥,而這封信的內容與她本人的態度判若兩人。
想必,這封書信是他人為了達到目的,而假裝朱安回給內山完造的一封。
誤會得以解開,許廣平的心結也打開了,又恢復了給朱安寄錢,履行著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
在她去世的前一日,接受記者的採訪時說:「周先生對我並不算壞,彼此間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該原諒他。」
「許先生(許廣平)待我極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維持我……她的確是個好人。」
她希望自己死後能與婆婆葬在一起,繼續守護在魯迅母親的身邊,就像生前的許多年那樣。
所有的委屈都已煙消雲散了,生命盡頭,只留下諒解,留下感激。
朱安的一生,雖是固步自封,終是豁然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