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入膏肓」的美味

2019-08-22     風味星球


1

凌晨5點的廣州南沙龍穴島不屬於人類。這片鹹海水和淡珠江水交匯的地方,一潮又一潮的海浪和偶爾滑翔過的海鳥才是這此時的主人。薄霧中,划過第一片寧靜的是蟹農老周。他站在小木船中,嘴裡叼著煙,左右手熟練地操縱著木漿,也用不著手電,就到了海面的一塊兒。


熟練地操縱著木漿*廣州南沙發布

這是老周承包的蟹塘,每天早上5點他都會出現在這裡,挨個把蟹籠提起來。他也不說話,只是專注的翻看蟹籠里的每一隻蟹的肚子和蟹腳,把長得的合適的丟到木船上。

極其偶爾,他會特備小心的「放」一隻蟹在木船的另一側。十數隻網翻遍也不過2小時,老周便撐槳離去。龍穴島還是海浪和海鳥的天下,老周仿佛只是一個過客。

海浪和海鳥的天下*微博

岸邊的熱鬧才開始,已經有收購魚蟹的人在等著了。他們往往是頂級餐廳或海產店的海鮮負責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海岸邊等最「靚」的一手貨,然後直接高價付現買走。老周是養青蟹的好手,但讓海鮮負責人們亮眼的卻不是老周肥美的青膏蟹,而是那個他自己也小心翼翼不敢「丟」進木船的蟹。

這是幾隻肚皮在陽光下呈橘紅透亮的蟹,而且每隻的爪鉗的踝處也是赤橙的模樣。眼刁的海產負責人蹲在地上,很快跟老周達成共識:兩隻頭手,一隻二手,然後果斷付錢帶走。

老周這才露出今天第一個表情:微笑。自己今天剩下的青蟹加起來,也差不多就是這兩隻頭手的價格,剩下的那隻二手也不愁賣,等會兒送到市場,收購的價格也不會低。


爪鉗的踝處也是赤橙的模樣*企鵝吃喝指南

倘若是20年前,老周看到肚皮「橘紅透亮」的蟹可不是這個表情。雖說它們不是物種入侵,數量也不多,但畢竟是塘里的「變異」貨,人們是來挑膏蟹的,這貨多一隻都是老周的損失。20年前,這些「變異」的小傢伙們,10塊錢一紮都沒人要。

大概先是從香港開始的吧,有人專門找這種變異的青蟹,還高價收購。老周也是從那時候才開始留心自己塘里「不平凡」的身影,漸漸知道了香港人把他們叫黃油蟹,「頭手」黃油蟹是橙黃色已滲透蟹的關節部位,若折斷蟹腳,會有黃油滴出。「二手」則是油色帶紅,關節未必有油。


折斷蟹腳會有黃油滴出*企鵝吃喝指南

他也才主動的研究如何「多產」這種變異的小傢伙,比如高價買更好的白蜆給蟹吃,有意識的讓母蟹在沒交配的季節吃到營養過剩,「胖」到無法脫殼,再期待它們會在高溫的日子上岸曬到爆油。但即便如此,這種變異的量也還是有限的。數十個網裡,能找到5,6個黃油蟹,就已經是高產了。

老周吃過一次黃油蟹,那是個海產負責人請老周吃飯。酒店的廚師跟老周說,黃油蟹要先放冰水裡泡,讓它進入冬眠狀態,這樣蒸的時候才不會撲騰導致缺足斷腿的流油。但老周是貴客,所以這次的蟹不是冰水泡的,是冰花雕泡的

讓它進入冬眠狀態*一大口美食榜

那蒸出來的蟹,金黃的蟹油里飄散著微微的花雕香,和蟹油的脂香混合在一起,簡直讓聞者流淚。掰開一半,每一絲蟹絨里都是油亮的金黃 —— 有那麼一恍惚,老周覺得自己手上拿的甚至不是蟹,而是一錠黃金。

用嘴唆一口,蟹肉里夾雜著蟹油蟹黃的綿軟,這是任何其他青蟹都沒有的:其他的蟹,肉是肉,膏是膏,做不到這種口口蟹油香。

那頓飯之後,老周是徹底明白黃油蟹的價值了。當然他也很清楚,這種變異是他控制不了的,他只能儘可能提供營養,然後看大自然的賞不賞飯。「物以稀為貴嘛」,他這麼想,也就看淡了。

「病入膏肓」的美味

口口蟹油香*企鵝吃喝指南

2

黑龍江人老張心裡也有一個願意擲千金去換的食物。自從學會了淘寶,他購物籃里放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食物,但似乎除了老張的妻子朋友,家裡下一代統統覺得老張對這個食物的執念是種病,得治。

那是一個灰不溜秋的東西,生長在高粱和玉米上,非常少見,也沒什麼人在人工繁殖它們,因為它們長得跟個腫瘤一樣。比如一個玉米,長玉米粒兒的地方突然長出一個灰色的巨大腫瘤,或者一株高粱,原本該抽穗兒的地方鼓得老大,也不抽穗兒了,頂尖就只剩這麼個灰色的大腫瘤。

但在老張眼裡,他們可不是腫瘤。它們名叫「烏米」,鮮嫩的很。每次淘寶到貨,老張都會先捏一捏,那種鼓鼓有彈性的,老張就會洗洗直接當水果吃,吃的滿嘴唾液都是灰色的。

略微有點熟「過」了黑粉開始出來了,老張則會拿來炒肉片。偶爾忍不住,也會吃上一個帶黑粉的,重溫一下兒時那種被黑粉噎住的感覺。雖然牙齒嘴唇都沾滿了黑粉,老張卻樂呵的像個孩子。

老張女兒很嚴肅的跟老張談過:這是種植物的病,叫黑粉病。有病植物的病體腫瘤你拿他當個寶貝,家裡是缺你啥了不?

但作為一個典型的,不擅長表達情感中國中年男人,女兒這麼一說,老張就會習慣性不吭聲。直到老伴跑出來打圓場,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這是他童年的記憶,而且吃了這麼多年也沒毛沒病,你就隨他嘛。」

高粱烏米*才韻生活

老張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包括老伴兒,自己兒時跟烏米和母親有關的一個模糊記憶。因為時至今日,他自己都不確定那個記憶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那時候生產隊里大面積的種高粱。高粱屬於糧食統購的範圍,監控得很嚴,種不好還要扣工分,而且每家也是嚴格規定供給糧食。那時候一家4~5口人是常事兒,糧食根本不夠吃,所以大人就會教孩子去高粱地里打烏米。「順著壟溝走,仰著脖子瞅,見著大肚子就下手」,這是老張那一輩的孩子都記得的順口溜。

長烏米的地方就不長高粱了,而且這烏米一旦「熟」了,黑粉被風吹到別株高粱上,別株高粱也完蛋。所以對於偷烏米,生產隊隊長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得孩子把這些東西給挖走。

*中國民航

那個老張不確定的記憶發生在大概5,6歲的時候。有那麼幾天,他記得自己和哥哥被母親嚴格要求躺在床上,不許下地也不許動,然後他和哥哥就這麼遵守著,模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第二天還不是第三天,母親帶著烏米回來,給他倆吃了好幾個。然後接連幾天,他倆就醒了吃烏米,然後就昏睡。

後來才知道,家裡已經無米下炊很久了,也借不到糧食,因為大家都沒有足夠的糧食吃。大人還能捱,小孩怎麼辦?母親就趁天黑去高粱地里打烏米給孩子充飢,這麼熬過了最難的日子。

所以老張對烏米,是一輩子割捨不掉的情感。後來條件好了,也不種高粱了,黑粉菌也可以控制了,烏米就越來越少了。有那麼十幾年,他四處尋不得,直到後來有了淘寶,才重新銜接上自己的熱愛。

玉米也會感染黑粉菌,形成玉米卷頭*作者供圖

3

「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這句魯迅的話,用在這裡,似乎也異常的合適。

黃油蟹也好,烏米也罷,在大自然的眼裡,都是一個不經意的插曲,它們沒有高低貴賤,也沒有大小多寡。但人類的可愛,不也就在於此麼?我們擁有智慧,可以思考,便可以賦予這些意外突變的食物屬於自己的故事,定義和價值,然後烹飪出一盤只屬於我們和這些食物之間的美味。


只屬於我們和這些食物之間的美味*冠臻食品


作者:梅姍姍

頭圖來自:知乎


圖片部分來源網絡

如有疑問請聯繫

[email protected]



上期留言

在糊糊版圖裡,你的家鄉有什麼糊糊?

@包子臉貓貓:廣東人來說,最有代表性的糊當然是糖水鋪里的芝麻糊、杏仁糊、腰果糊啦~可以加湯圓,可以混溝(雙拼),甚至三拼。爸媽老是說外面糖水鋪的糊是機打的,不香,要自己手工擂的才是香飄四里的。芝麻要小火炒香,杏仁和腰果要細火慢炸,找出家裡不知傳了多少代的擂棍和漿缽,用上兩三個小時把果仁擂碎,再細細磨漿(當然這活是我這個青壯年乾的……),花一上午的時間才能吃得上一鍋香醇濃郁的芝麻糊。好在現在有破壁機了,感謝科技解放我的勞動力……

小編:哈哈哈哈破壁機是神器!

@毛豆:陝西的杏仁油茶必須擁有姓名!

小編:我懂!還要加一根麻花和好多麻葉!

本期聊天

你有沒有什麼偏好的「突變」的美味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吃百家飯。歡迎關注風味星球!

微信搜索「風味星球」吃懂中外美食~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6rzrvmwBJleJMoPM6uM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