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年,你記憶里最好的華語電影是哪一部?
是輕盈又老道的《愛情神話》,是高頻催淚《人生大事》,還是人文關懷至上的《濁水漂流》,抑或是現代羅生門《正義迴廊》......
但對於一些影迷而言,這些可能都不是。
2021年,一部時長三小時的電影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上展映,一舉拿到評審團特別獎,吸引了很多影迷的目光。
豆瓣一開分,9.1(現在豆瓣8.7)。
在一片驚呼中,它徐徐登場。
《椒麻堂會》
導演邱炯炯,是一個已經拍了十多年電影的人。
此前他的《姑奶奶》《痴》《萱堂閒話錄》《彩排記》等片子,都是有口皆碑的記錄片,豆瓣上都超過8分。
但這一次的《椒麻堂會》不一樣。
它是故事片,一種大多數觀眾可能都沒有見過的故事片。
邱炯炯的祖父是川劇名角邱福新,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也帶著其家族史的印記。
之前,邱炯炯父親為了紀念他寫了一本傳記,請邱炯炯來畫插圖。當邱炯炯畫了十多幅之後,就開始構思這個電影故事。
沒有劇本的時候,就有了分鏡。
各色人物紛紛湧出。
分鏡到成片,跨越了執行的難關。
從形式而言,是華語電影史上罕見的風格之作。
拿故事來說,是當下罕見的跨越時代的平民史詩。
「《霸王別姬》做到的,《椒麻堂會》大部分做到了;《霸王別姬》沒做到的,《椒麻堂會》做了很多」,「毫無疑問的年度最佳」。
這個評價有點誇張,但也較為準確的表現這部電影的外在特點。
《椒麻堂會》英文名叫 A New Old Play。
一部全新詮釋的舊戲。
所謂「新」,是其另類的表現形式。
整部電影沒有一個實景,全部鏡頭都是在一個400平的工廠車間完成拍攝。因為經費所限,置景的景片很多都是從垃圾場拖回來的廢料。
山丘和石頭是泡沫切割後拼接起來上色的,房子是用瓦楞紙做出的模型,需要繪製的部分很多都是邱炯炯和發小一筆一筆塗抹出來。
電影如畫卷一般展開,觀者猶如置身連環畫。
簡陋是簡陋到極致了,但成片的效果卻透出精良的魔幻感。
一輛汽車行駛著,車身是虛幻的畫出來的,但方向盤又是真實的。
濛濛濃霧裡,戰爭在進行。
一切如夢似幻。
一架直升機從天空中墜落,轟鳴的聲音越來越近,觀眾們看到小刀划過幕布,濃濃白煙從中湧出。
這爆棚想像力,不得不令人驚嘆——
這樣也行?
電影前期置景大概花了4個月的時間,因為場地有限,都是拍多少戲份就搭多少景出來,很多場景也都連在一起。
鏡頭不能大幅度運動,360度大旋轉一不小心別的景就會入鏡,露餡。
運動不夠,腦洞來湊。
表現室外的自然景觀這方面,就必須有豐富的想像力。
海上?
就用白布揮舞一下代替吧。
出來的效果不錯,呈現梅里愛電影般的古早奇異感。
整部電影的布景都相當用心,從戲班子大唱台,到陰曹地府的景象,都呈現出一種精妙的戲謔感。
符合中國人的想像,又不至於太過於脫戲。
在電影發展的早期,有不少電影都使用類似的創作手法。
說是新,其實也是對傳統手工電影的一次回溯。
那麼,什麼又是Old play呢?
《椒麻堂會》是一個關於戲班子的故事,從20年代一直發展到70年代,中間橫貫了半個世紀,戲子們的起浮人生映照了中國近代史。
此前,我們看過不少類似的故事。
《站台》,一個文工團在改革開放的歷史潮流里重組又衝散,個人精神世界遭遇一次次崩塌。
《流浪藝人》,在希臘戰亂年代,流浪劇團為生計而巡迴遊歷、其中彼此不乏矛盾、背叛、出賣,他們用親曆書寫著苦難的編年史。
《霸王別姬》,從清末到近現代,京劇名角們被衝上榮譽的頂峰又狠狠跌落,驚天愛恨都化成了時代里的一粒沙。
這是一個Old play。
世界在重演,人間無新劇。
而《椒麻堂會》是將故事置於了四川。
劉麻子師長喜歡戲劇,軍閥混戰的年代,乾脆供養了個戲班子。
演員名伶大多吸納自「又新」劇團,所以乾脆取名「新又新」劇團。
寓意比新還新。
丘福,一個大時代里的小人物。
小時候,他父親早逝,在戲班子裡混飯,艱難入行。
青年時,抗戰動亂,攜妻漂泊,吸鴉片消遣。
逢中年,饑荒流年,當街批鬥,畫白臉戴高帽,被扔入自己建造的牢獄。
但要說他是程蝶衣,他和程蝶衣又有著全然不同的風貌。
他是丑角,有邪惡,有卑賤,有正義,有狡詐。
點著紅鼻畫著花臉,神情皆是戲謔調侃。
他是隨波逐流的,什麼時代便唱什麼樣的戲,唱帝王將相,唱抗日,然後是愛國戲劇,樣板戲。
《四季歌》《隋朝亂》《太陽出來喜洋洋》。
一詞一曲中,便知天下風向。
擠眉弄眼裡,覓得安身立命處。
為什麼是小丑?
導演邱炯炯這樣陳述——
一個人在世界中是很卑微的,但小丑有微小個體里最桀驁的底色。
小丑可以把自己的悲劇性融入到最後的一個鬼臉中,小丑改變不了什麼,但只還存在鬼臉,就不會成為倀鬼。
他偷糞被抓,立即當著人面唱一段戲免責。
他收留棄嬰,飢餓難耐烤蛆而食。
他畫地為牢,沒有流下一滴悲傷的淚水。
個體在順應潮流,個體又綻放了自我的色彩。
電影里用人間和地獄兩條線索,表現丘福的一生,人間半世紀,各方勢力登場,地下幾日間,牛頭馬面雞腳神等神仙怪物紛紛登場。
而這兩條故事線里的角色,又為故事增添了更多值得品玩的地方。
饑荒時期,牛頭馬面活兒不停。
鏡頭一晃,戲子們熱熱鬧鬧報菜單——
動亂時期,衝突四起,牛頭馬面已悄然到達,他們需要等到後半夜。
嘴上是正大光明的爭鬥,卻總是發生在黑暗中。
一場又一場悲劇,已經麻木。
閱歷無盡人間慘劇,只是例行加班。
死神在人間遊蕩,既迷離又魔幻。
濃霧四起,淹沒了歷史。
丘福死後,被牛頭馬面帶至酆都地府,趕路途中完成了人生最後的一次回望。他和小鬼頭們搓麻將、喝小酒,把過往的故事拿出來細細說。
小鬼說,到了酆都必須要喝孟婆湯。
但是,一個戲子要是忘了一切沒有了愛恨情仇,他還如何唱戲?如何做酆都的鬼界唱將?
答曰:你有密電碼。
密電碼是個體精神的最後體現。
就如陽間的故事,唱的戲可以根據世間變幻而一改再改,劇場的名字可以從「又新「變成「新又新」再變成「人民川劇院」。
但小丑在變幻的時間裡,沒有丟棄個體綻放的色彩。
用鬼臉唱當下,拿生命去撒歡。
故事就不會完。
在四川人眼裡,生和死一樣重要。
而那些歷史長河中的起起落落,各色悲劇,都會化作一絲狡黠的笑容。
要有小丑精神。
和其他流浪劇團的故事不同,《椒麻堂會》沒有絲毫悲愴,慘劇都以喜劇呈現。
對待莊嚴,需要一聲呵欠。
面對荒謬,以更荒謬的面目訕笑。
這是化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