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點開哪個音樂軟體,最近熱播/熱搜榜單第一都被《羅剎海市》占據。
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哪裡不對:新歌評論區靠前排的不是欣賞新歌,反而一直在cue別人?
按照這部分網友的解讀,刀郎這首《羅剎海市》是一次的暢快淋漓的復仇,看似在唱聊齋但實際卻把很多年前給他傷害那些人罵了個遍——
「一丘河」被認為是影射汪峰,因為又有丘(山丘,暗指峰)又有河(汪洋河海都是水)。
「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被聯想到高曉松,因為他後來在好幾個節目開講時特別喜歡搖扇子,有附庸風雅之嫌(。
當然上面這兩段還算是比較牽強的,「苟苟營當家的叉杆兒喚作馬戶/十里花場有渾名/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未曾開言先轉腚」才是大家覺得《羅剎海市》是當代新《狂人日記》是在罵好聲音導師比如楊坤尤其是那英的實錘啊!
你看那藍台圖標像不像個鉤子?那麼「苟苟營」的「十里花場」是不是在說好聲音?一般人哪裡會想到「未曾開言先轉腚」,一定是在暗指選手還沒唱兩句就有導師激情拍燈轉身了。
現在觀眾最愛看爽文,在這種解讀影響下,廣大網友為正義出征所謂「四大惡人」,還列了個先後順序:沖完那英再戰楊坤,第三站汪峰,最後收拾高曉松。比杜蘇芮還路徑清晰。
那英最新一條抖音,點贊才30多萬,評論數卻翻了十倍。
除了看熱鬧的樂子人之外,高贊要麼在推薦《羅剎海市》要麼在懟她「音樂大眾接受就好」。
楊坤評論區也是玩梗居多,不過都圍繞著刀郎和所謂「四大惡人」在做展開。
汪峰老師就比較慘了,評論數比起前兩位不僅銳減,還有人留言時把他名字打錯了……
至於高曉松,因為眾所周知的一些事情,他社交平台最後更新停留在兩年前。
但依然不妨礙大家組織觀光打卡,要跟他比叨逼叨刀郎的事。
之所以這幾位遭到如此多討伐,還是因為一個傳說已久的謠言:他們看不上平民出身的刀郎,不僅發表侮辱性言論看低刀郎和他的音樂,還利用手中權勢對其進行打壓,以至於刀郎爆紅後就迅速沉寂,幾年十幾年都不見人影。
2010年,中國音樂風雲榜推出十年整,當屆評委會主席找到了剛剛復出不久的那英。
2004到2009這五年多時間裡,她一直處於淡出隱退狀態,只是偶爾上上春晚唱唱宣傳歌。當時媒體時不時就會報道那英或將復出的消息,直到2009年年底宣布正式開啟出道20周年的巡演,才算是正式回歸。
那英是音樂風雲榜十年來首位女性主席,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表明了自身態度:看不慣其它頒獎禮「買獎換獎」,希望能坦白說出自己看到的問題,想要給有才華的音樂人更多機會。
所以她也提出評獎的三大原則,音樂性為先,然後是樂壇貢獻,最後才是唱片銷量。所有討論都以音樂性為先。
那英雖然不是音樂學院出身,但她考進了瀋陽歌舞團又師從谷建芬,也算是半個學院派。況且她也是較早闖蕩港台歌壇的內地女歌手,接觸過當時相對領先的流行音樂工業製作,甚至還拿過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項。
金曲獎這些年被從業者看中也是因為堅持音樂性為先,所以那英站在音樂風雲榜評委會主席角度提出這三大原則,我個人其實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對於非從業者而言,到底什麼是音樂性又未免有點抽象玄幻……畢竟它沒有一個具體的、清晰的判斷標準可供局外人參考。
繼續說音樂風雲榜十年盛典。
這次評選最重要的是一個獎項就是十大影響力歌手,分內地港台兩個板塊,由音樂人、歌手代表、樂評人、資深媒體人構成的28位專業評委投票決出15名候選進入第一輪入圍名單共15人,再做後續篩選。
過程弄得特別嚴謹,找了德勤現場監督,那英還要求列席媒體迴避決議過程,只有少數幾家平面媒體可以進入。
當時的第一輪候選名單上面也列出來了,其中花兒樂隊因為抄襲事件負面影響太大,而被全票否決,不具繼續參選資格。
而刀郎和鳳凰傳奇、龐龍等網絡音樂代表人物一起列入候選,且都有爭議,但當時的媒體著重放大了關於他的部分:
有些評委覺得他創造了十年間唱片銷量的最高紀錄,怎麼都不能忽略他所代表的意義,但也有些評委認為刀郎作品缺乏音樂性而不應納入考量。
那英是在三番五次討論無果後做出個人表態,覺得討論不能只看銷量,「除了唱片銷量能有資格參與外,他沒有一點可以拿出來放在這個十年最具影響力歌手裡。」 不過報道也寫明了這番發言並不影響結果,刀郎能不能入選還是得評委們集體投票產生最終結果。
除了不看好刀郎,那英還也不看好老狼,因為老狼只在校園民謠圈活躍,不能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表。為了駁斥銷量論,她還「獻祭」了好姐妹趙薇,說以前趙薇會出過很多高銷量專輯讓歌壇摸不著頭腦呢。
因為要避嫌,這次會議只有少數平面媒體參加,視頻資料相對較少,但新浪當時也做過音樂風雲榜十年慶典專題頁,有很多文字報道可以交叉比對。而媒體持續報道那英反對刀郎入圍,幾乎就要把事情寫成是她隻手遮天說不讓就不讓了,所以很多網友氣憤填膺(畢竟2010年已經有微博了,表達意見很容易)。
對此主辦方工作人員還專門出來回應,說會給評委最大發言權,還強調評審討論都是基於音樂本身的。
如果要說那英對刀郎態度不好,也是那句「聽刀郎的都是什麼人?」以及「如果奧運要等著看劉歡和刀郎那她一定看劉歡」這段,確實有點居高臨下、言辭尖銳了。
但「那英說聽刀郎歌的都是農民」這話,無論視頻還是文字報道都是找不到出處的。翻了一下只有當時一些媒體的評論文章提到過,不知道是從哪裡聽的,總感覺是以訛傳訛。
刀郎本人也不信這個說法,反問是不是記者親耳聽到那英說了這句話,如果沒有那就是空穴來風。
至於音不音樂性、能不能得獎,他其實不在意,因為「娛樂性獎項不必當真」。
後來所謂的刀郎徒弟雲朵參加《中國好聲音》嗆聲那英,也是子虛烏有。雲朵參加的是芒果的《我是歌手誰來踢館》啊……
對應的是《我是歌手》第四季,有老狼有李玟,但是沒有那英。
所以那英羞辱刀郎這事,從頭到尾都是個烏龍。
不過也能理解網友們想替刀郎出頭的想法,畢竟他對內地歌壇來說是個傳奇,和05超女爆紅一樣都是代表著草根的勝利。
笑死,當年05超女還被說過「女版刀郎」
刀郎是四川資中人,因為父母都在文工團工作所以從小就對音樂產生了興趣。也確實是有天賦,17歲高中沒讀完就跑到內江拜師,順便去歌廳打工。
上世紀90年代初也確實有很多歌手是因為在歌廳唱出了名堂被唱片公司看中、簽約、包裝出道的。所以見多識廣,他對音樂認知也很前沿,覺得可以靠這個掙錢。
於是95年跟隨愛人去到新疆後,他就自己組建了西北音樂工作室,後來的經紀人李松強本來也是樂手,反而是在和刀郎接觸後發現他的商業理念很正確,才逐漸轉型成集市場推廣和策劃為一身的經營者。
《三聯生活周刊》2004.11.01封面文章
《 經紀人李松強:主動權一直在我們手裡》
雖然各路新聞都說刀郎在《2002年的第一場雪》之前沒什麼名氣,但那是對於新疆以外的聽眾而言。相反,他在新疆非常有名氣,會給當地商家做廣告音樂,也會和烏魯木齊電視台合作推出一些音樂電視作品。
到2003《西域情歌》專輯開始,他開始啟用刀郎這個藝名。後來《2002年的第一場雪》推出時,李松強也特意找了全國性的發行公司來合作,結果就是一個完全不露臉的歌手單憑著歌聲火遍了全國。
所有媒體都在尋找刀郎,要麼就是討論他高達270萬的銷量奇蹟——這還是在盜版唱片和網絡音樂聯合衝擊下取得的成績。
相對應的,刀郎初次亮相的規格也非一般地高,是在《十面埋伏》的全球首映上。
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人傳說刀郎並非半路出家,而是有四川音樂學院的專業背景。
哪怕曾經和刀郎共事過的巴蜀笑星廖健已經回憶過當年二三事、刀郎本人也接受過媒體採訪,這一說法還是不斷流傳,甚至出現「 作曲系畢業」和「中途肄業」兩種不同版本,逼得成都當地記者跑到川音學生處翻遍了1985到2004期間所有學生處分、開除和退學名單。
川音出身論之所以傳得那麼廣,大概也是因為當時的人們不願意相信刀郎這麼一個能寫會唱的歌手竟然是自學成才。在這種大背景下,主流音樂圈中人也對走野路子的刀郎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警惕和排斥。
汪峰確實說過「刀郎現象是流行音樂的悲哀」這話,但和那英沒有關係,因為他這番言論發表於那英淡出幕前甚至不怎麼在國內的2004年。
本身畢業於中央音樂學院又在交響樂團工作的汪峰覺得,刀郎的音樂和歌詞非常一般,覺得聽眾那麼愛聽只是習慣了精緻音樂後的一種反叛。「作為刀郎個人來講,他無疑是成功的,但媒體,巨多的聽眾都覺得那是不錯的東西,這就不對了。」
而楊坤也確實質疑過刀郎的音樂水平,同樣是在遙遠的2004。
他認為刀郎的音樂相對蒼白,沒什麼底蘊,至於《2002年的第一場雪》則是某種程度的倒退。
當時話說得最狠的,其實是現在已經糊了的羅中旭。
他覺得刀郎靠口碑傳播的方式上位就是在搞傳銷、是一種高明的炒作手法,但羅中旭也承認刀郎成功了而且嗓音條件極佳。
孟老師在2004年11月《三聯生活周刊》專稿里也寫到,北京流行音樂圈當時普遍覺得刀郎「不是我們的路子」,要麼拒絕討論要麼表示否定。反倒是排在如今「四大惡人」末尾的高曉松點明這種排斥的主要原因: 唱片業核心的「士大夫」們無法接受聽眾對他們權威的反叛,刀郎實質上挑戰了行業內的僵化體質,是件好事。
但他也說刀郎的作品沒有新意,還遠比不上張楚、小柯和朴樹有詩意有態度,所以和這幾位比較的話,高曉松用「他的專輯我可能會扔進垃圾桶」來表明態度。
說一千道一萬,科班練家子們就是覺得刀郎在表達上還要再推敲、製作必須更精進,才能在爆火之後留下點什麼。即便當時給他製作了新專輯的歌壇大哥李宗盛也是這麼個觀點。
現在看來李宗盛未必不是夸
只是記者提前預設了立場所以解讀出了不同意思
可是話又說回來,李宗盛給刀郎做那張《喀什噶爾胡楊》推出後得到的反響卻很兩極:
廣東電台衛星廣播DJ徐靚就覺得經過精細打磨之後,刀郎的音樂就失去了本身的粗糲質感,有點走味。這也是當時網友們的普遍觀點。
而專業樂評人和創作者卻覺得,李宗盛的參與提升了刀郎音樂製作質感,聽起來更有現代魅力了。
紛紛擾擾之間,反而只有刀郎自己心態最穩健,表示在合作中學到了很多工業流程上的東西,對之後的音樂創作和製作也有所幫助。相比外界風風雨雨,他更在意自己能不能夠真誠表達。
而且他也發現自己性格其實不適合站到台前,《2002年的第一場雪》紅了之後刀郎自己都不願意聽,而且走紅後有太多事情是不太控的了。
比如「真假刀郎」。
在《2002年的第一場雪》爆紅後,有位叫潘曉峰的歌手以「西域刀郎」做藝名發行了一張叫《尋找瑪依拉》的專輯,曲風和真刀郎類似,封面也和刀郎一樣用了新疆雪景圖,而且宣傳時刻意強調「刀郎」並弱化「西域」二字存在感,讓很多聽眾誤以為這是刀郎出了新歌。
在刀郎剛剛露出真容後不久,他和經紀人就不得不為了廣東飛樂影視和潘曉峰的李鬼行為打官司。過了兩年,北京一中院才終審判定西域刀郎確實侵權刀郎,要賠74萬。
奇葩的是這位潘曉峰隔年還發了個通稿,說自己輸給刀郎但是贏了名聲……
又比如各地演出都用他做噱頭,明明是拼盤演唱會,結果宣傳成了個唱。唱完約定曲目後下台一看,觀眾和媒體都在抨擊刀郎人紅之後就表演縮水,所以他乾脆推了。
結果這段又被歪曲成「鬥不過那英」。事實上人家就沒想著cue那英更不想之後幹啥都跟他不關心的評選捆綁啊……從2004到2012,刀郎一直就是個不愛用手機、三天兩頭出去採風就不怎麼跟經紀人聯繫的性格。
2004年刀郎首次接受媒體採訪時的態度
2010年刀郎首次接受電視媒體採訪時的發言
再說回《羅剎海市》,其實是刀郎非常有野心的一次表達,但和旁人無關。
2012年參與過揚州煙花三月國際經貿旅遊節,並接受央視專訪後,刀郎就進入閉關狀態開始籌備新專輯,足足做了七年才做出以蘇州彈詞為基底的《彈詞話本》,講的都是江南水鄉的老故事。
這次的新專輯《山歌寥哉》又是將《聊齋志異》和民間曲牌結合,試著構建流行音樂與民間傳統文化共生共存音樂生態的實驗性作品。
大家非常熟悉的《畫皮》和《畫壁》故事也被刀郎當做靈感,分別結合了銀紐絲調、繡荷包調,《顛倒歌》更是用上了長江流域的栽秧號子。
而《羅剎海市》則融入了天津時調的靠山調,歌名正好對應蒲松齡同名短篇小說,寫一個美醜完全顛倒的世界。
當前瀏覽器不支持播放音樂或語音,請在微信或其他瀏覽器中播放 羅剎海市 音樂: 刀郎 - 山歌寥哉
「兩耳傍肩三孔鼻」在原小說中是用來描述主角馬驥在羅剎國看到的坐轎子的宰相,算是「當家的」。羅剎國的人都長得奇形怪狀,反倒覺得相貌俊美的馬驥是吃人妖怪,連他歌聲出眾也要化丑妝,後來去了海市才因為才華得到重用,甚至娶了龍女為妻。
蒲松齡在小說最後寫,「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表達的其實是在科舉制度下懷才不遇的憤懣,但結合刀郎《山歌寥哉》的整體概念又只是對經典文學作品的解構和新讀。
所以在專輯評論頁面,反而有很多聽眾覺得現在大家都拿那英說嘴很沒意思,因為刀郎想要諷刺和批判的不在單獨個體,他的抱負也絕不是爽文復仇。
雖然爽文敘事聽起來確實解氣又博眼球,但被誤讀被裹挾恐怕也不是刀郎盡心盡力作曲所想。或許我們還是應該尊重音樂本身,而現在的刀郎音樂也足夠過硬、經得起任何考量和不同聲音了。